昨日的枪声

2009-12-25 10:17杨少衡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09年11期
关键词:文龙曾祖父土匪

作者简介

扬少衡,男,祖籍河南省林州市,1953年生于福建省漳州市。1969年上山下乡当知青,1977年起,分别在乡镇、县和市机关部门工作。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现供职于福建省文联。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1979年开始发表小说。出版有长篇小说《相约金色年华》《金瓦砾》《海峡之痛》《党校同学》《村选》,儿童文学长篇小说《危险的旅途》,中短篇小说集《彗星岱尔曼》《西风独步》《红布狮子》《秘书长》《林老板的抢》《县长故事》等。

联络人传话说,吴司令提出谈判地点要变一下,改在北山脚下田中央祖厝那里。

陈排长一拍匣子枪:“搞什么鬼!”

联络人点头哈腰,脸色发青,称自己就是传话,其他一概不知。

林一新在一旁插话:“他准定到吗?”

联络人还是那句话:我不知道,我就是来传个话。

情况一时显得捉摸不定。

陈排长手下只有十几个战士,分散隐蔽于小山头各个角落,高度戒备,当天全县可以动用的武装力量就是这么多。双方事先商定的谈判地点是小山包下的地瓜园边,那里有一小片林子,林边有一个草木搭起的窝棚,从小山包到林子距离不远,部队隐蔽据守于小山包上,对方不探虚实,不敢轻举妄动。北山却是险境,它就在前方几里之外,眼睛看来不远,却必须走下山坡,穿过开阔地,经过大片水田。田中央祖厝靠近北山山脚,周围很空旷,没有房屋,民居都建在后侧山坡上,与茂密的山林相伴。山坡上的田中央村和田原中的祖厝目前都为对方控制,村头村尾,林间坟头,可以藏下数不清的枪口,田中央祖厝完全罩在火力网下。

吴文龙一定别有居心。

吴文龙就是所谓的吴司令。吴司令是个啥?到今天这个时候,还知道他、记得他的人已经不多了。五六十年过去,即使在那些最应该记得和知道他的人里,他也早就变成若干模模糊糊的传闻和故事,供他们在茶余饭后,在震撼于电视新闻中伊拉克人肉炸弹的血腥场景以及厌倦于都市生活版娱乐明星绯闻报道之际偶然提起。当年与如今不同,在黑洞洞的枪口对准田中央一座大厝之际,所有与吴文龙相关的人物都在扑朔迷离中,性命悬于生死之间,手心捏着一把汗。

吴文龙掌控着当时本地最大一支武装力量。这人有许多头衔,曾被前国民政府委为保安旅长、县政府军事科长、“长同海三县联防指挥部”副总指挥,眼下以“东南反共救国军第一纵队”为番号,吴是纵队司令。无论以什么头衔面目出现,吴文龙手下的基本力量始终没有变过,这支队伍已经在本地活动多年,二十多年间没有任何官方身份,直到抗战胜利,内战爆发之后,政府以优厚条件收编该部,吴文龙才正式成为国民政府辖下一支地方部队的长官。此前这支队伍不属于任何党派,无所谓政治面目,一律着便衣,背斗笠,打赤脚,由吴文龙率领,活跃于本地山岭丘陵之间,打家劫舍,绑票派款,说白了,那就是一伙土匪,土啦巴唧的一群匪徒。

几个月前,从北方一路打下来的解放军部队占领本县县城,民国政府的最后一任县长逃遁,原有的党政军警结构顿时溃散,新政权取而代之。大兵压境之际,吴文龙部奉命防守本土,牵制解放军进攻,配合国军部队“南进”。所谓“南进”是比较委婉的官方说法,指的是当时国军部队匆匆忙忙慌不择路奔向南方沿海的大溃逃。吴文龙没有按照上峰命令进行抵抗,在解放军到来前夕带着他的队伍迅速撤离县城一带,屯兵于他当年聚众为匪的本县西北部山地老巢,据险把守,坐以观变。新政权接管权力后迅速展开行动,他们通过吴文龙的联络人传话,要求吴部放下武器,投诚自新。传话者是县城一家面馆的老板,此人为吴文龙的表舅,吴司令安在县城的线人和联络人,类似于后世的“驻县办主任”,吴文龙通过联络人回话,答应考虑新政府提出的条件,却没有实际表现,其后不久,驻扎于本县的解放军部队奉命开拔,急赴东南,投入解放沿海一线及近海岛屿的新战役,只留下一支小部队驻守县城。主力部队的离去使本地的武装力量的对比产生了重大变化,拥有近千人枪的吴文龙团伙立时成为本县首屈一指的实力派,控制山区,威胁县城,态势咄咄逼人。

几天前,吴文龙通过联络人传话,答应与解放军及县政府代表谈判,地点约定在此间小山包下。县里商量后,派驻军陈排长和林一新两人前去应对。却不料两人如约到来,吴文龙又突然变卦,临时提出要改变双方的谈判地点。

林一新判断道:“看起来他不想真谈。”

陈排长说:“查一下你的枪。”

他让林一新检查手枪是否上好保险,不要没待行动先行走火,一枪打烂自己的屁股。林一新从屁股后边枪套里拔出手枪,是一把匣子枪,他看都不看一眼,双手捧着,请陈排长亲自检查,林一新自称这把枪是孬枪,打起来不准,不打自动走火。吓唬土匪可以,大用场不能指望。

陈排长说:“不指望它,指望土匪把你打成筛子?”

林一新回嘴,说土匪里有高手,能使双枪,指眼睛不打鼻子,他见过,不怕。他只怕土匪不长眼,不怕土匪打得准。

陈排长摇头:“就你这种人该死。”

他们俩年纪相仿,都不过二十出头,一路上斗嘴不断。陈排长是苏北人,个头不大,手下兵不多,心很细,胆子倒不小。人家从北方一路打过来,见过飞机大炮,打过恶仗,抓过溃兵师长团长,没把吴司令的满山土匪一排排枪口太当回事。林一新比他胆子还大,毛头小子,穿件洋布褂子,留个分头,模样还像个学生,屁股后边插一支匣子枪,就天不怕地不怕了。这天他俩奉命结伴前来,陈排长是主谈判代表,林一新则充当卫士兼翻译,属当天必不可少的人物,陈排长是北方人,不识南方土话,吴司令文龙虽粗通文墨,却从来只讲土话,他们之间缺了翻译无法交谈。林一新生长于本地,读过书,两边语言都懂,当个翻译非常够格,充当卫士却很难指望,有如他屁股后边那把匣子枪。他是大学生,解放前夕从学校跑上山投奔游击队,钻过几天山洞,却没经历过什么战斗。昨天队伍出发之前,陈排长把林一新拉到县政府后边小山顶,在树桩上放一个破碗,让林一新拿匣子枪瞄准射击。林一新打得很来劲,一口气把一匣子弹打光,无一命中,枪声噼里啪啦响得热闹,那个破碗还在树桩上,安然无恙。

那时陈排长感叹,说人没瞎,子弹瞎了。林一新回嘴,说不怕子弹瞎了,人不瞎就成,没有问题。

当时情况比较紧急:本县解放前夕,国民党军一支部队曾布防于附近一带,败退前,该部为加快逃跑速度,大量轻装,有一批军火被秘密转运,埋藏于一处山洞,地点在本县五区,五区亦称莲塘区,区公所位于莲塘村,地处县西北山间。前些时候有旧官员自首,报称该批军火中包括大批枪支弹药,还有电台。为了防止这些重要物资落入敌手,县里从驻军和县大队抽调精干力量,组织突击队深入山区,突袭莲塘。由于情报准确,行动及时,突击队找到了山洞,起出了军火,牢牢控制在手里,却不料风声有所走漏,吴文龙部闻风而至,将莲塘与外头连通的一条牛车道封锁,把突击队及其掌控的军火包围在当地,局势顿时

紧张。县里派陈排长和林一新前去谈判,一大重要任务就是劝告吴文龙识大势,顺潮流,不要与新政权和人民为敌。除了再次劝降,首先一条是要求他立刻从莲塘撤兵,不要把自己推上绝路。

林一新说:“看起来他没打算听咱们说。”

陈排长点头认同。吴文龙临时变卦,更改谈判地点必有原因,肯定没有诚意,来者不善,暗含凶险,

他问林一新:“你说说这怎么回事?”

林一新分析,吴文龙肯定垂涎莲塘那批军火,想夺占以扩张实力。他敢下令包围莲塘,玩谈判花样,主要原因可能是认为自己眼下实力最强,具有绝对优势,别人奈何不了。他也可能认为大势还会逆转,共产党不一定能够站稳脚跟,国民党还能东山再起,同时吴文龙心里也非常有数,即使接受县政府条件,听从劝告,举手投降,他也不会得到好处。他再也不可能独霸一方,作威作福,新政权终究不会放过他,他这种人不可能为新政权所容。

“为什么?”

“你得知道他是什么人,”林一新说。

他给陈排长讲了一个故事。吴文龙的老家在本县五区宫美村,那地方位居深山,得从莲塘再往深山里走。吴文龙家里贫穷,小时候连裤子都穿不上,寒冬腊月也光着两片屁股。宫美村处于三县交界的“三不管”地带,历来出土匪。吴文龙小小年纪就跟人当了土匪,霸道劫商收买路钱,这人不一般。既聪明又凶残,渐渐就在土匪中崭露头角,拉起了自己的队伍,不再受制于人。有一回,吴文龙带着他的人去县城办货,返回路上,在城外遇到了一支迎亲队,鼓吹队吹吹打打,新郎披红挂彩,骑一匹高头大马,拿一架八人大轿抬新娘,场面极尽铺排。吴文龙一看不痛快了,让他的匪众亮出家伙,黑洞洞一排长枪短枪,拦截迎亲队,把新郎拖下马来。那新郎却不是一般人物,老爹是本县商会会长,家里有钱,官场上有人,也交了若干土匪朋友。吴文龙当时年轻,刚拉队伍,基本还是无名小卒,没让新郎放在眼里。双方理论,新郎问吴文龙想干什么?为什么搅局?不晓得有些人不要惹吗?吴文龙冷笑,说看起来真不好惹,不好惹就不惹了,不敢绑票派单,总可以看看新娘?搞得这么排场,披红挂彩,吹吹打打,又是骑马又是大轿,破费大了,是不是娶个癞蛤蟆?新郎一看不行,这小土匪不吃吓,好汉不吃眼前亏,当即转口,答应拿钱买路,求吴文龙不要坏他好事,放他一马。吴文龙不听,硬是让人把蒙着红布盖头,哭哭啼啼的新娘从轿子里拖出来,掀了盖头看一看长什么样。这一看大家眼睛全都亮了:新娘很漂亮,不是癞蛤蟆。吴文龙当即下令把新娘抬走,他要了,当压寨夫人,新郎扑过来要争,吴文龙一声令下,把新郎打死在送亲队前。

“就这样,”林一新说,“全县震动。”

“他妈的土匪。”陈排长感叹,“真是该杀。”

林一新说,吴文龙的血债可不止一笔,商会会长的儿子敢杀,不愿臣服的匪股敢火并,老百姓更不在话下。谁让他看不顺眼,谁就掉脑袋。吴文龙这样的匪首不杀人不行,杀人才能扬威,才管得住土匪,镇得住百姓,独霸一方。

陈排长说:“现在他到头了。”

吴文龙临时变卦,更改谈判地点,心怀叵测,这种情况下,陈排长、林一新完全可以按兵不动,不予理睬,静观其变。他们也可以赶紧撤离,不跟这个土匪头子再费口舌,但是这样一来就没法完成任务,失去了一次劝降的机会,也不能帮助被困在莲塘的突击队迅速解脱。

陈排长问林一新:“小林怎么样?怕不怕?”

林一新不怕。他早说了,土匪的子弹怕他,不是他怕。

陈排长指定一班长接替自己指挥,让他的战士在小山包上严密警戒,自己与林一新一起,带着一个战士,跟着联络人走下了小山包。

陈排长带了两支枪,挎一支驳壳,还背了一支美式卡宾枪。

从小山包到田中央祖厝,他们没有受到阻拦。祖厝周边田间非常空旷,稻子已经收割,稻田里丢着些草把,没见有人。远远山边,有农民吆牛犁地,景象平和。

他们走进祖厝,几分钟后枪声响彻原野。

吴文龙没有如约前来会谈,他派了手下一个小头目守在田中央祖厝里,等候解放军谈判代表。小头目手下有七个人,一共八个土匪,分开来散布于祖厝厅堂两侧,荷枪实弹,把枪口对准上门谈判的这三个人。土匪小头目说,吴司令请解放军长官到北山里做客,有话到那边慢慢说,保证好饭好茶招待。山上有规矩,外人不能带枪进去,所以委屈三位客人先把枪缴了,谈完出山保证奉还。

陈排长当即拒绝:“我们不去。说话要算话,让吴文龙来。”

对方劝告,说吴司令很客气,已经吩咐杀猪摆酒,款待贵客。本县城里城外,没有谁不知道吴司令的脾气,他说怎么样,就得怎么样。解放军长官是外乡人,到此地想必也听说过。大家有话好说,要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别怪吴司令不够意思。

“吓唬谁啊?他要是不来就算了,不谈,走着瞧,”陈排长冷笑。

他招呼林一新和身边战士后退,离开祖厝。对方几个土匪一起举枪,对准他们三人。他们三个也一起举枪对准土匪,但是谁都没敢动手。

土匪小头目说:“长官看清楚了,恐怕由不得你们。”

双方力量悬殊,对方八杆枪对着,差不多是三个打一个,占有绝对优势。如果不放下武器,乖乖当土匪的所谓“贵客”,进山让吴文龙款待,怕是难逃一死。但是他们手中的这支枪能够缴吗?

这时枪响了,祖厝刹那间变成了战场。

是林一新开了头枪,事后他承认,下山时陈排长跟他说过,谈判中如果发生意外,需要见机行事,由陈排长指挥,不要轻举妄动,为什么他突然就自己动手了?不是他发现对方即将发动进攻,需要先发制人,也不是他急中生智寻机突破僵局,他开的那一枪属于意外,几乎相当于走火,双方对峙,高度紧张,手握枪把,一不留神扣动扳机,子弹就射了出去。

林一新这一枪打飞了,没有击中土匪一根毫毛,如同他在县政府后山射击破碗的那一匣子弹。这一枪的唯一效果就是引发枪战,土匪一起开火,陈排长和手下战士迅速卧倒,手中两支卡宾枪同时扫射,祖厝内外顿时子弹横飞,硝烟四起,双方人员东倒西歪。待枪声稍平,林一新回过神时,祖厝里倒了一地。土匪小头目浑身是血摔在天井里,像是已经断气,另几个土匪倒在地上哼哼,已经失去战斗力,靠门边的三个土匪不见了,是借就近之便逃出祖厝。七八个土匪,居然给两个解放军打成这样,可能因为他们没估计到解放军以少打多,一时大意了,也因为解放军正规军战斗经验丰富,不是一般土匪能比,他们的卡宾枪也好,扫射起来威力强大,压住了土匪打一枪拉一下栓的破步枪。但是毕竟实力悬殊,占不了太多便宜,陈排长带来的战士已经倒地牺牲,陈排长自己身中多枪,头上、胸部、腹部都有重伤,如他事先对林一新的警告,给打成了筛子。

林一新毫发未损。

他俯下身子喊叫。陈排长已经说不出话,但是还有气。林一新把他扶起来,靠柱子坐着,自己弯下身子,把后背靠上去,抓住他的双臂搭在肩上,用力一躬身子,把他背了起来。陈排长的

身子在林一新的脊背上发抖,林一新喊了一声:“咱们走。”

他背着陈排长走出祖厝。外边田野上一片枪声,土匪成群结队从田头地脚冒出来,扑过来合围祖厝。远远地,小山包那边也传来激烈枪响,守在那里的解放军小队已经跟攻过去的土匪接上了火。

林一新没有停步应敌,也不事隐蔽,他背着伤员,在土匪的枪口下一脚高一脚低撤离祖厝。他把左手伸在背后兜住伤员,右手持枪,不停地扣扳机放枪,直到打光枪匣里的子弹。如他先前表现,没有击中任何目标。土匪们也不急着靠近,耐心等待他把子弹玩完,这才一拥而上,把他和背上的人一起推倒在稻田里。

林一新被土匪五花大绑。捆绑时他用力挣扎,一个土匪小头目把他压在地上,劝告他通融一点,在人屋檐下,不能不低头。帮帮忙,不要这么跟他们过不去。

“大公子知书识礼,怎么可以不识相?”土匪质问。

林一新骂道:“狗屁。”

他们把他绑上一副担架,抬着撤往北山。那时远处小山包枪声开始稀落,土匪不辨山上虚实,没敢坚持打下去,一班长他们兵力薄弱,在土匪进攻中顽强抵抗,伤亡近半,只能借助山石草木的掩护继续据守于小山包上,无力组织追击,眼睁睁看着土匪像潮水一样退走。

陈排长也被土匪绑上担架,他死于半路。

田中央祖厝的这场战斗发生于一九四九年十一月底,后来它被命名为“田中央事件”,留存于本地新中国成立初期剿匪史上,共有七名解放军指战员在本次战斗中阵亡,分别牺牲于田中央祖厝和小山包阵地上,包括当时本县驻军最高指挥员陈排长。土匪死伤则两倍于我。

林一新是田中央事件的一个见证人和存活者、他在战斗中被敌人生擒,成为俘虏,押赴北山腹地吴文龙匪帮的老巢宫美。吴匪文龙果然在自己的老巢杀猪摆酒,目的却不是宴请作为贵客的解放军长官,而是庆功,“东南反共救国军第一纵队”吴文龙司令拿它来庆祝“田中央大捷”。陈排长血淋淋的人头和心肝成了庆功宴的两盘供品,林一新则成了庆功宴的另一道风景。

他被带到吴文龙的面前,解开绳索松了绑。

吴文龙盯着他看了足有十分钟之久,吴司令个子不高,头大,连鬓胡,鹰眼,目光冷如刀锋,直刺林一新的骨髓。林一新挺直了站在吴文龙面前,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吴文龙,没有胆怯。

“不会叫了?”吴文龙突然发话,“哑巴了?”

林一新一声不吭。

屋子后头突然传出扑通扑通声响,一个女人从厅堂后边快步跑了出来。

“阿九,阿九?”她看着林一新,哆嗦着叫唤,“是你吗?”

林一新终于发出声来。

“姨阿,是我。”他嗓音干涩,“是阿九。”

女人大哭,扑过去抱住了林一新。

“叔阿说,你会回来的。你真回来了啊。”女人哭诉,双手紧紧抓住林一新不放,似乎稍微松一松,林一新就会化成一股烟消失不见了。

田中央战斗之前,林一新对陈排长说,土匪的子弹见了他会绕着走。到了战斗突然爆发,子弹如雨点般飞来,林一新的脚边倒丫一地,他毫发无损,那根本就不是运气,原因只在没有一个枪口是真正对准他的。林一新几乎不会使枪,为什么不派别人,单单把他派给陈排长当卫士兼翻译?其原因与土匪枪口绕着走的子弹一样:林一新本不姓林,他姓吴,小名“阿九”,也就是“阿狗”,这人货真价实,为本地土匪头子吴文龙的大儿子,吴家的大公子。

这是我家的传奇故事,故事里的林一新是我的祖父,我管他叫爷爷。他的父亲吴文龙是我的曾祖父,传说里的国军杂牌“司令”,前土匪头子。

我曾经问过爷爷,为什么他管他的爸爸,也就是我的曾祖父叫“叔阿”,管他的母亲也就是我的曾祖母叫“姨阿”?爷爷解释说,老家土话里,“叔阿”就是阿叔、叔叔,“姨阿”就是阿姨,实谓放前,虚称在后,与普通话有别。为什么管父亲叫叔叔,管母亲叫阿姨呢?乡下习俗,生个男孩,感觉特别金贵,担心不好养,怕被坏东西盯上了,拉走了,中途夭折,不能成人,就在称谓上想办法对付。这世界上有什么坏东西企图加害小孩让乡下人害怕呢?不是一般人,是“无常仔”,黑无常,阎王小鬼一类。有什么办法能够避免无常仔伤害孩子?乡下人认为应当给孩子起个贱名字,阿猫阿狗之类,让坏东西不去注意。所以我爷爷的小名叫“阿九”,老家土话,九与狗同音,阿九就是阿狗。管父亲叫叔叔、母亲叫阿姨也是同样道理,糊弄无常仔坏东西,让它们以为这小孩没爹没娘,怪可怜的,不要再加伤害,

我觉得滑稽。听起来智商不高,很小儿科。爷爷发笑,说不管小儿科大人科,看起来这招还管用,他活了七八十岁,真是没让阎王小鬼太操心。

我爷爷心宽体胖,慈眉善目,他一笑起来特别生动,活像一尊弥勒佛,他比那位佛爷也就是多了一点头发。爷爷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千万银丝,看起来很有风度。

那年三月,我手头有案子,追一个人室行窃团伙,一连忙了十几天,双休日都搭了进去,住在单位里,没时间回家。月底时姑姑打来一个电话,说爷爷交代了,让吴林小于回家走一趟,有事情。工作再忙,不会几分钟都没有。那时候恰好主犯落网,案件收尾,可以喘口气,当晚我就跑回家拜见老爷子,特地在街头小贩那里给他买了几支甘蔗,作为献给弥勒佛的供品。我爷爷很能啃甘蔗,他那么大年纪了,心脏血管什么的免不了有些毛病,嘴里的牙齿却基本完好,几根甘蔗于他那两排牙只算小菜,爷爷的小女儿也就是我小姑姑才四十出头,早已满嘴假牙,跟他哪有一比。姑姑时常感叹,说自己出生时刚好赶上“文革”,家里遭难,没东西吃,只有粥喝,肉蛋奶稀罕,营养不足,缺钙,所以牙没长好。不像爷爷小时候大鱼大肉,吃香的喝辣的,都是好东西,所以至今两排坚牙,一个蛀眼都没有。

这当然都是开玩笑。

爷爷找我什么事呢?清明节快到了,他要我回老家走一趟,去扫墓。扫哪个墓?我曾祖父吴文龙,当年的吴司令。他的墓位于老家宫美村后头的大山上,离我一家现今生活的省城有四百余公里。

我觉得挺突然:“这干吗?”

爷爷眯着眼看我:“又有什么案子吗?”

我爷爷智商很高,总是能提前发现我企图拿什么搪塞。可惜他年纪大了,否则跟我一起去干刑警,破案率肯定不差。

我承认手中确实是有一个案子,不过还好,弄得差不多了。清明节已经被列为法定假日,加上双休日可以有三天空闲,即使没有假日,需要的话请几天假也没问题。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爷爷突然怀念起上一代长辈来,咱们家清明节没有跑那么远过。

“有。”爷爷说,“小时候带你去过,忘了?”

我没忘,我十五六岁时确实去过一回,从那以后,十多年过去了,不仅我没再上过那座山,我们家的其他人,包括爷爷自己,再也投有谁踏上一步。

“这些年没去过,就永远不能去吗?”爷爷质问。

我表示不是这意思,只是觉得奇怪。

“不会是咱们家吴司令百年诞辰纪念?”我开了句玩笑。

“瞎扯啥呢,让你去就去吧。”姑姑在一旁插嘴。

爷爷感叹说,真是好久没上过那座山了。

我发觉他的眼神挺异样,流淌着一种惆怅,或者感伤,怅然若失。弥勒佛笑口常开,怎么也会有这般景象?

那时突发奇想,我对爷爷说,这么多年过去,爷爷突然动了这个心思,一定是很想念?干脆跟我一起走吧,或者说是我陪爷爷一起回乡扫墓。我可以找朋友借一部车,自己开了去,很方便,四个来钟头就到了。爷爷尽管年纪大,身体情况不错,甘蔗都啃得动,坐车跑点路不成问题。这样好吧?

他笑了笑,很神往的样子,却一口回绝:“我不去。”

为什么呢?理由很奇怪:因为他姓林,不姓吴。我曾祖父叫吴文龙,我叫吴林,姓吴的子孙去给姓吴的祖先扫墓,属天经地义。

我爷爷林一新完全就是强词夺理,他的理由根本经不起推敲。他是吴文龙的亲生儿子,天经地义本就姓吴。后来他给自己改了姓名,却不可能因此改变血缘,改变父亲吴文龙这一基本事实。我爷爷育有三个儿女,分别是我已故的父亲,我的大姑姑和小姑姑,他让他们随他,一律姓林,到了我这一代才又改变过来。我父亲生前曾告诉我,我出世后,他给我起名字,本来也是让我沿着爷爷开创的家庭革命道路继续前进,坚持姓林,却是爷爷自己不同意,主张让我返祖归宗,于是我成丁我们这个家族里唯一一个吴姓人员,与我的曾祖父隔两代人遥相呼应。让旁人看来费解。

爷爷解释说,当年闹革命,改名换姓的人很多,许多人不用真名实姓是怕给敌人查出底细,祸及家人。他属于另一种情况。他是共产党,他父亲是土匪头,后来还当什么“反共救国军”纵队司令,杀人放火,欺压百姓,双方敌对,不共戴天,所以他给自己改名换姓,从此面目一新,不要这个爹了。

但是最终他又让自己的孙子回归吴氏。

姓氏说到底就是一个符号,时过境迁,情况有变,确实不需要太过较真。但是执意把自己的孙子隆重派出,却以自己已经改姓为据,不一起去给亲生父亲扫墓,这理由很是牵强,明摆着说不过去。

我问他:“要是爷爷不去,我怎么找得到地方?”

“你去过嘛。”他说。

“那时候才多大?我哪记得住。”

这个难不倒他,爷爷早有准备,他给了我一个电话,让我到老家找一个叫郭木鑫的人,那个人知道地方。

我说,大老远自己一个人开辆车跑回老家扫墓,也太孤单了吧?不妨多叫几个人,一块去走走。爷爷年纪大了,动身不便,还有姑姑姑父、表弟表妹不是?没事的都叫上,扫墓加上踏青,权当下乡玩儿。可以吧?

爷爷坚持不要,理由不变,那些人都不姓臭。我的女朋友虽然不姓吴,她可以去,但是要等今后,结婚嫁过来才算。所以这一次委屈一点,让我独自行动。

事情就这么着了。弥勒佛一锤定音,笑逐颜开。

清明节前一天,准备动身之际,我又找爷爷试探了一下,说这些天眼见得老人家气色很好,身体状况优良,是不是可以再考虑考虑,大驾亲征,率孙子回乡扫墓?我爷爷依旧那个样子,笑一笑,很神往,但是一口拒绝。

“还是姓吴的去吧。”他说。

他特别交代了一件事,我在曾祖父坟前,要叩头。

我挺吃惊,因为家中一向没有这个习惯,长这么大了,我没给谁叩过头,包括给爷爷这尊弥勒佛。他一向随和可亲,从不向小辈要求大礼。

“这个业务比较生疏。”我自嘲,“不能放松点吗?”

他说不行,入乡随俗,乡下人要这个。叩头又不是杂技,没那么难学。土话说,没见过猪拉屎,总见过猪走路。如今电视剧里天天有人叩头,肯定见过的,就那样。

“其他的还有什么交代?”我问他。

没了。除了叩头,其他业务听便,他不管。

第二天我独自动身前往。清明扫墓属私人业务,不便动用公务车辆,分局里的警车尤其不好动,我找朋友借了辆越野车,该车四轮驱动,上山有力。出省城上高速,开了三个小时,而后出高速走省道,来到我家乡那座县城。这是我个人材料里记录在案的籍贯地,但是与我没有更多关联,我从未在这里生活过,没有熟人,没有朋友,没有同学,想不出有谁值得让我一找。十数年前我到过这里,此后再无涉足,这段时间里,这里的变化无疑称得上翻天覆地,到达之后,我发现自己已经找不到任何一点旧日记忆。

我给郭木鑫打了电话,买了袋水果,登门拜访。郭木鑫看起来比我爷爷年纪还要大一点,已经老态龙钟,身体也远不如我爷爷,牙齿基本掉光,头发不剩几根。这家人的景况不太好,他们住在县城边缘,小巷里,旧平房,破家具,满屋子黑洞洞的,透出一股霉味,属于贫困之列。

他说:“一个人一个命。”

他嗓音比较低,嘶哑,听起来格外沧桑。郭木鑫的情况跟我爷爷有些区别,我爷爷退下来快二十年了,当年在省城当副市长,市政协副主席,如今是离休老干部,每早起床,眼睛揉一揉,就有几百块钱的养老金进账,各种待遇不低。所以他笑口常开,自称“留得老命在,月月有钱来”。郭木鑫不一样,年轻时当过土匪,是我曾祖父手下一兵,解放后被判过刑,释放后与一个寡妇结合,生有四个儿女,一生波折。难得他也很长命,跟我爷爷一样,毫无疑问,我爷爷和他尽管各自有命,彼此间的瓜葛却很长,像深山密林里不声不响四处生长的老藤子。

郭木鑫告诉我,爷爷给他打电话了。这些天总下雨,山路不好走,他这把年纪,身体很差,已经老长时间没出过门。明天他会领我上山,此间除了他,恐怕已经没有第二个人能找到那个地方。他要是忽然死了,那就都不知道了。

“难得年轻人有心。”他感叹。

我声明是爷爷让我来的。他默不作声。我告诉他本来爷爷也打算到这里扫墓,可惜身体有些不适动不了。哪想根本骗不了,郭木鑫一听就摇头,说不会的,他不会来。

“为什么?”

“他恨他。”

“可他非让我来不可。”

“他也想他。”

他的见解让我非常意外。

我在县城旅店里住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动身。郭木鑫的小儿子跟我们同车前往,这人四十出头,模样厚道,长得精壮,言语稀少。他把一个纸箱和麻袋搬到车上,里边是他们帮助操办的祭拜用品,包括香炉、黄裱纸之类。我们沿公路开行一个来小时,到了位于县西北的莲塘镇,这里有一条村道前往我爷爷的老家宫美村,路不宽,却铺有水泥,还算好走。宫美村四周全是大山,我们沿着村后土路进山,走到一个山坳,把车停在一排废弃的石房前,这是当年人民公社时期一处耕山队旧址,从这里往上开不了车,只存小道,必须步行。小道弯曲,一些地段陡峭,郭木鑫那般年纪,已经不太可能爬山,我和他儿子轮流扶他,有时干脆把他背起来,走走停停,慢慢上行。千辛万苦,走得非常困难。

我问:“当时怎么会埋得这么远?”

郭木鑫说:“这里不好找。”

步行一个多小时,我们终于走到了目的地。

那就是乱草丛中的一个小坟头。多年不修,坟堆已经基本乎复,爬满荆棘,但是墓碑还在,是当地乡间的普通花岗石小墓碑。郭木鑫在草丛中找到了那个墓碑,指着它对我说:“就是这

里。”

墓碑上刻的文字已经极其模糊,勉勉强强,可以辨认出一个“文”字。

我问郭木鑫:“当年是你把他埋在这里吗?”

他说还有另两个人,后来那两个都死了。

“是我爷爷让你们埋的?”

他点头。

“你不说他恨他吗?”

“恨死了。”

我问他是否知道“文化大革命”年间那些事情?他点头,告诉我说,“文革”那一年我爷爷给弄回老家,打了个半死,郭木鑫跟我爷爷在一起挨斗。我当时远未问世,还没有机会到人间报到。

如果我的共产党爷爷真的仇恨我的反共土匪“司令”曾祖父,那么这种仇恨的方式相当奇特,有如他强使我从省城前来扫墓。据我所知,我的曾祖父吴文龙被打死后,曾草草就地掩埋。后来我父亲安排当初掩埋他的土匪旧部郭木鑫等人又把他从初埋地挖出来,悄悄运回老家,移葬在人迹罕至的大山深处,给他修了坟堆,安了墓碑。事情做得相当隐秘,“文革”中却被揭发出来。有一批年轻人闻之气愤,让郭木鑫带路上山,要砸墓碑,扒坟堆,彻底消灭大土匪大恶霸吴文龙,不巧郭木鑫在上山时扭了脚,没能把路带到,便宜了吴文龙的遗骨。我爷爷林一新就没那么幸运,虽然他的工作单位远在省城,造反派硬把他从省城拉回家乡,让郭木鑫陪着,一起批斗,打个半死,说我爷爷为其父吴文龙拾骨修墓,是反共土匪“司令”的孝子贤孙。剿匪时田中央事件的老账也被翻了出来,认为我爷爷给吴文龙匪帮充当内线,暗中通匪,他自己毫发未损,害得解放军排长等七位英雄壮烈牺牲。为了这个墓和埋在墓里的这个人,我爷爷当年真是吃尽了苦头,他有足够理由仇恨他,他确实也表现出了这种仇恨——“文革”一过,我爷爷再次从省城前来,找到郭木鑫,给了一笔钱,让郭木鑫把深山里的这个小墓又悄悄重修了一次。

为什么这么做?只有我爷爷自己知道。

我发觉郭木鑫把他小儿子带上山,确实是经验之举,考虑周到。当天我们上山扫墓拜祖,绝无踏青之闲,纯属苦力劳动。深山野坟,乱草荒坡,多年没有打理,如今一至,免不了要割草培土,有所修整,带上山的工具有一把割刀、一支行军铲,我和郭木鑫的儿子轮流作业,苦干了大半天,把墓园整理出来。而后把他们帮助打点的当地所称“四色”供品摆上,正式进入扫墓程序。郭木鑫指点我上香,巡墓,烧纸,他一遍一遍,用异常沧桑的嘶哑嗓子向山坳里呼喊我曾祖父的亡灵,用的是简化方式,管我的曾祖父叫“吴啊”。他呼喊道:“吴啊,你间子孙来看你啦。”他的喊声拖得很长,在空旷的山间显得怪异而凄凉。

所谓“间子孙”是土话,意即曾孙子。

祭拜仪式结束,他没让我叩头。

我问:“不叩头可以吗?”

他问是你爷爷交代的吗?我回答是。他说:“那就叩吧。”

我在墓前下跪,叩头。这项业务确实很生疏,我如爷爷所提示,想象电影电视里见过的场景,认真加以模仿。我身边嘶哑的呼唤再次响起:“吴啊,你间子孙给你叩头啦。”

完成全部任务,我们收拾物品,仔细查看,确认不留明火暗火,而后匆匆下山。

郭木鑫在路上说,你爷爷在你曾祖父坟前从不叩头,他亲口跟郭木鑫说过,决不。

隔天启程归返,独自一人。

回家后我爷爷问了一句:“叩头了吗?”

我说叩了。

弥勒佛笑口常开,其他的概不过问。

但是我打定主意了,这些事我得搞个明白。我知道爷爷心里有数,我这个年轻警察警院成绩优良,工作业绩也不错,他让我这么去跑一趟,有我的职业素质保证,我将从此牢记远方那个与我们有关的坟头方位,不会让它因为日后所有当事者,包括他和郭木鑫等人的离去,而在群山和记忆里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爷爷肯定知道,作为吴氏家族唯一的一位男性后人,我有很强的好奇心,还有侦查能力,以往的那些事情,不需要他自己多说,我有办法去探知究竟。

早年间吴文龙非常了得,在他的部队被编入国军地方部队,被委为所谓“东南反共救国军第一纵队”司令之前,他绝无官方名分只算个土匪头子之时,其势力已经强盛得能够控制一县,国民政府派来的县长号称最高行政长官,在这里也只能仰其鼻息。

当年曾有一位新任县长到本县就职。上任之初,有人告诉新县长,他能管辖的区域只有县城一带,出了县城就是吴文龙的地盘。在吴文龙的地盘做任何事情,包括收税派捐,都需要吴氏同意并提供大额分成,否则免谈。吴文龙的影响还远不止乡间,它早已渗透进县城的各个角落,为了证明所言不虚,那个人拿出一张小纸片供新任县长欣赏:不是什么稀罕物品,就是一张烟纸,当年乡民拿来卷烟丝的那种小小的薄纸片。这张烟纸唯一特殊之处就是上边留有字迹,写着一个数字:“3”,还有一个“龙”字,数字和文字都写得歪歪扭扭,有如水蛇爬行。这张留有手写字迹的烟纸是什么?钱,纸币,它相当于三块大洋,可以在本县县城所有商铺里购物流通,可以兑换为现大洋。谁为这张烟纸提供保值?吴文龙。这种手写的个人货币不会被人仿制被人作假吗?本县没有人敢。

新任县长不相信,让手下人拿这张薄烟纸到外头购物,居然换回了一堆东西。县长惊异之际,不禁勃然大怒,说青天白日,如此土匪,无法无天,国不成国了。县里怕事者赶紧劝他息怒,说堂堂县长,别为土匪伤身。他们还劝告县长抓紧时间,到吴文龙匪帮的大本营莲塘宫美去拜见匪首,互相接洽,协商合作,以便顺利开展县务,治理一方。他们说,这是规矩,去晚了就算失礼,土匪会不高兴的。

应了那句老话,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本县这块屋檐居然不是县长的,是人家土匪头的,真是没有办法的事。新任县长尽管满腔义愤,只好委曲求全,以大局为重,带着一千随员,携若干礼物,跋山涉水前往宫美,去拜会土匪。却不料吴文龙自有线人,知道新来的这个县长口出狂言,有些臭毛病,于是,县长一行还没走到莲塘,就在一个山口处被不明匪帮劫掠,枪支金钱尽被抢走,两个试图抵抗的卫兵被当场枪杀,县太爷及其随员们的长袍马褂尽被剥光,各自只穿一条短裤放生,一路逃归县府。

这个县长羞愧不已,交张辞呈走人,吴文龙因此势力更盛,远近皆知,类似事情发生多了,终于让当局无法容忍,国民政府派部队进剿吴文龙部,试图根绝匪患。吴文龙注意保存实力,不与进剿的正规军大打,只与他们在山区周旋,双方拉锯了一年有余,而后政府方面宣称剿匪大胜,匪患解除,正式退兵。不过几天,吴文龙率部下山,卷土重来,迅速夺回旧日地盘,继续杀人放火,重新成为本县最具影响力的一大土匪,官匪双方争斗几个来回,最终政府方面认定此匪难剿,知难而退。时逢内战再起,为了应对新局势,决定对吴文龙部改采招抚一策,在承认和维护吴文龙已有势力范围和利益的基础上,吴部终于接受改编,吴文龙成了吴司令。

这都是早年间的事情,到了一九四九年十一月这个时候,尽管吴文龙依然掌握着本地最大的一支武装力量,敢于围堵莲塘,企图劫

掠军火,悍然制造田中央事件,杀害解放军代表,表现得如此强悍,如此有恃无恐,毕竟时代有变,已经不似当年,吴文龙匪帮进入了穷途末路。不说别的,自己的亲生儿子成了共产党,跟着解放军一起回来打老子,这老子真也是当到头了。

吴文龙与大儿子林一新间的恩怨,说来话长,小名“阿九”的林一新是吴文龙头一个压寨夫人生的,这个压寨夫人就是当年吴文龙从花轿里拖出来的新娘,本县商会会长正在过门的儿媳妇。当年吴文龙抢新娘杀新郎,作出天大案子时还是个小土匪,并无太大势力,这一抢一杀让他名声大噪,于多如牛毛的匪帮中砰然崛起。被抢为压寨夫人的新娘出自本县南镇水乡一个大户人家,端庄秀美,知书达理,眼看门当户对,结了一门好姻缘,却不料一朝生变,横祸飞来,成了寡妇,填了匪窝。她被吴文龙藏于老家后边的大山里严加看管,隔年于山洞中产下一个儿子,就是后来的林一新。当时木已成舟,压寨夫人不再奢望另谋生机,只是恳求吴文龙,请其准许把儿子送回娘家,交外婆抚养。吴文龙年幼丧亲,人道为匪,当时根基未稳。势力不及,抢压寨夫人容易,养孩子却难,特别是林一新出世后体质不佳,屡屡生病,动辄哭闹,匪窝里条件很差,只怕弄不好小命不保。考虑再三,吴文龙觉得暂时送走也好,毕竟亲生骨肉,死了可惜。于是让压寨夫人写封信,包点钱,派人把小孩送下山去。

林一新因之在外婆家长大。到他懂事的时候,吴文龙已经势,压一县,身下纳了几房小妾。林一新的“姨阿”母亲后来又生了一个女儿,接生时没弄好,孩子只活了几天,她也落下病根,再没生育。她从此心灰意冷,吃斋念佛,终被吴文龙送进老家大山上的尼姑庵修行,吴文龙后娶的几房小妾给他又添了六个儿女,六个小的都在土匪堆里长大,不像他们的同父异母哥哥林一新从小寄居于山外。

从懂事时起,林一新每年都会被悄悄接进山里,跟他的“叔阿”和“姨阿”,以及弟妹们见面。他与父亲的关系始终不好,因为打小不在一起,彼此不亲,加上林一新脾气很倔,见了父亲从不主动叫“叔阿”,非得母亲再三催促,才勉强认账,为此让吴文龙痛打过几场,父子俩越发像是仇人,吴文龙非常不喜欢自己的大儿子,总是生气,说这兔崽子要不是亲生儿子,是他手下土匪,早让他枪毙几十回了,林一新与母亲的关系却不一样,从来心气相通,小时候是因为母亲护着他,长大后是因为同情母亲的遭际,他总是表现得好像只是母亲一个人的儿子。

林一新在县城上小学和初中,而后去省城读高中,又考取了那里的一所大学。到省城读书后他很少回家,跟父母的联系主要是写信要钱,要得特别多,远比其他学生会花。当时吴文龙已经控制一县,拿张烟纸画几个符就能顶钱,不缺大公子几个开销,但是年轻人花钱有如流水,到底玩个什么,也让吴文龙生疑。他悄悄派得力人员到省城一查,搞明白了,原来他这“叔阿”在此间辛辛苦苦,打家劫合,做土匪当恶霸,提着脑袋聚敛家财,却让那小子在省城当了及时雨宋江,散财童子,拿父亲的钱满世界撤。林一新的众多同学并不知道他有个土匪老爹,却知道他家有钱,而且最不把钱当回事。同学们有事没事,上街下馆子,永远请林一新结账。谁家里失火了,死人了,手头吃紧,急要钱用,怎么办呢?这里有一尊活菩萨,尽管找他,从来有求必应。

林一新居然还有理由,声称不干不净的钱尽管要,花光算了。

吴文龙大怒,带话让小于回来,如此败家,读个屁书,不如回家做事,拿不了枪,也能拿个算盘。林一新哪里肯听。吴文龙不再寄钱,试图逼儿子就范,哪想儿子忽然就消失不见了。原来这小子拿土匪老爹的钱资助穷学生,同学里边竟有几个共产党地下组织人员,最终林一新跟他那几个同学走上同一条路,直到跟着解放军打回了家乡。

他声称要跟自己的老爹算总账,不是为了自己和母亲的家庭恩怨,是为了被压迫被欺凌被抢夺被杀戮的所有受苦人。他在屁股上插一支匣子枪,跟解放军代表一起走进田中央祖厝,公然站在对手一方,执意为敌,逼父亲就范,如此忤逆,如何能容?但是他毕竟是吴文龙的大儿子,别的人不能杀他,只能活捉回来,交吴司令亲自处理。

这就是林一新能够从田中央的枪林弹雨中逃脱的缘由。

那一天,林一新被绑在担架上抬回匪巢,赶上了匪帮的热闹。吴司令哈哈大笑,宣布给大公子备酒,让他好好喝几杯,一起庆祝田中央大胜,也让大公子自己跟大家告个别。明天一早,予以枪决。

“哪个敢通共投共,看看他的下场。”吴文龙斩钉截铁。

林一新的母亲当堂昏厥。

吴文龙眼中本就难容这个儿子,知道林一新成了共产党,将随解放军代表前来谈判,他心里一清二楚,明白对方为什么派他儿子出马,要让他儿子干些什么。他做了种种安排,制造了田中央事件。他还让人把前压寨夫人从山上尼姑庵接到匪窝暂住,说是多年不归的儿子近日要回家了,让他们母子见个面。原来是让母子俩见最后一面,然后就开杀戒,了断这个逆子,

林一新毫不在乎,声称自己敢回来就不怕死。他死了不要紧,有一大窝土匪,几百号人,还有什么鸟司令给他陪葬,从此山河一新,天下太平,死也值得。

吴文龙感叹:“哪里要共产党洗脑,这小子早就反到骨头里了。”

林一新承认,从小到大,他最大的心愿,就是有朝一日亲手把“叔阿”毙了。他不能做到不要紧,解放军会帮他如愿,用不着多久。

吴文龙点头:“小子有种,从来嘴硬。”

承蒙夸奖,林一新居然还要表现。他当堂对周边匪卒喊话,说解放军大部队马上要打回来了,跟吴文龙为匪死路一条,弃暗投明才是出路。大家可以选择投降,也可以战场起义,打死吴文龙,消灭土匪头。政府已经宣布,立功者既往不咎,还给奖励,立大功者授大奖!

吴文龙哈哈大笑,非常高兴。

“让他说,听他讲。”他笑,“给他酒。”

场上土匪个个变色。吴文龙喜怒无常,大笑通常不是好事。如果他走过来踢你一脚,骂你一句,那多半还是欣赏。

林一新喝酒,大声喊叫,直到嗓音嘶哑。吴文龙吩咐把他关起来,给碗炒米粉,赏一盘卤猪舌头,一盘韭菜炒鸡蛋。小于从小爱吃这几样东西,让他吃个饱。给他一张床,明天一早上路,今晚让他好好睡一觉。

林一新被推进囚室。毕竟是大公子,加上司令有话,土匪对他还客气,没把他关进水牢。他们提供了酒菜,要死之人,有权一饱。林一新也不客气,又喝又吃,把父亲赏的上路饭吃得一干二净。然后上床,也许是酒的作用,居然睡着了。

当夜午时,有人打开囚室,把林一新叫醒。

来的是位三十上下的女子,林一新的另一位“姨阿”,吴司令的第五个老婆,林一新管她叫“五姨”。这位五姨是林一新母亲的表亲,被吴文龙看上,纳为小妾,已经给吴司令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八岁,一个六岁。吴文龙几房姨太太里,五姨最为得宠,因为年轻,会生儿子,也因为聪明,识字,枪打得准。吴文龙让她掌管内务,相当于家中总管,匪帮里有事也常让她出头,谁惹她不高兴,眼睛一瞪枪一

拔,匪窝里个个怕她。她对吴文龙忠心不二,前些年林一新在省城读书,花费无度,引发吴文龙怀疑,派了个得力人员悄悄前去省城查核究竟,去的就是这位五姨。算起来她跟林一新的母亲是表亲,跟林一新别有一层关联,当时却不帮林一新遮掩,把脸一板,只知道替吴司令管钱,没想助小阿九革命。

这晚上她半夜开门进了囚室,把林一新弄醒,

“要死了还睡!”她斥责,“没心肝。”

林一新问:“我姨阿怎么样?”

她告诉林一新,他母亲还在昏迷中,但是一时还没大碍。近些年他母亲身体大不如前,尼姑庵里吃的东西很差,加上担惊受怕。

“你跑去当共产党,不是要她命吗?”她斥责。

林一新咬牙切齿,说母亲要有个三长两短,他做鬼也饶不了吴文龙。

“他是你爸!”

“我不认。砍头枪毙随他,自有人替我报仇。”

她摇头道:“你就是他的种,天底下你跟他最像。”

林一新反对,说他们根本不是一种人。吴文龙仗着手里有几支枪,欺凌百姓,为非作歹,恶贯满盈,天地不容。现今世界已经不是以往那个世界,再也不能不把人当人了,过去的牛马如今要做人,吴文龙的末日已经到了。

“要死了还嘴硬!”

“我死了还是这张嘴!”

五姨半夜进门,并不只是来斥责批评。她没说几句话,就指着大门告诉林一新,一会儿她离开时,会下令撤走外边的两个守卫,她会让他们把门锁上。这种锁林一新知道,从里边外边都可以打开。

她拿出一支长长的门钥匙,把它丢在桌上。

“五姨放我走?”林一新大惊。

她点头,交代林一新不要磨蹭,动作要快。

“你怎么办?”林一新追问,“叔阿那里?”

她让林一新别管,赶紧逃,她自有安排。这个时候还走得脱,天亮就迟了。他父亲那种脾气,要真是毙了他,他母亲还活得了吗?

林一新看着她,不敢相信,很怀疑。

“这是真的?”

五姨恼火:“难道我还打你黑枪?”

林一新摇头:“我知道五姨不会。但是我不能跑。”

事到如今,他能跑吗?田中央打了一场,陈排长他们牺牲了,他不缺一根毫毛,给抓到这里,不明不白再给放走,让别人看来算什么?勾结土匪,出卖同志,叛变投敌?他哪里也不跑,就在这里坚持,跟土匪斗争,砍头枪毙听便。敢来就不怕死,牺牲当烈士反倒清白。

“这么傻!”五姨骂,“说你像,你还真像他,犟牛一个!”

林一新说他就是这么傻。他也不是非死不可,如果五姨能听他劝告,看清大势,为全家人和这么多手下着想,挺身而出,逼吴文龙投降,让吴文龙一人做事一人当,大家都可以有一条活路。如果做不到,那就一起死吧。

五姨不再说话,起身走出门去。

她把钥匙丢在桌上,

林一新往床上一倒,强迫自己继续睡觉,但是却再没睡着。大约过了一个来钟头,门又被推开了:五姨带着几个部下走进了囚室。

“捆起来。”她下令。

他们把林一新五花大绑,推出了大门。

那时天还没亮,小公鸡已经开始打鸣。本地民间传说,认为鬼怕公鸡,黎明时分,鸡叫之际送死囚上路比较合宜。冤死鬼一听鸡叫,惶恐逃窜,就记不得是哪个动手取他的命,不会从此黏上来纠缠不休。

林一新被土匪押到村外河岸边,四下里还是黑洞洞的,只听到前边哗哗不绝,是河水在流淌。近日雨水充足,河床涨满,暗夜之中水声浩荡。

土匪把林一新推到河岸上,让他跪在地上。五姨吩咐土匪退到一边,由她亲自料理。林一新听到了匣子枪上膛的声响,感觉到冷冰冰的枪口顶到了太阳穴上。

“你还有什么要说?”她问。

死到临头,林一新依旧还要劝告:“等解放军打上来,五姨你们投降吧,不要陪他送死。”

“听天由命吧。”她说,“不要怪我,怪你自己。”

林一新道:“别跟我姨阿说。”

她开了枪,顺手把林一新一把推下河去。

黑暗中,流水裹住林一新,把他往下游冲,有好一阵工夫,林一新非常诧异,不知自己到底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他感觉到河水的凉意,听着水声在耳边哗哗,拼命踩水之际,他明白自己一如既往,还是毫发未损。

五姨没往他身上开枪,她放了他一马。在林一新拒绝逃跑之后,她用这种办法把他赶出了匪窝,她清楚林一新长成于她的家乡南镇,那是水乡,林一新从小喜欢玩水,从这条河逃生对他不在话下。土匪在林一新身上象征性地捆了绳子,下水之后,凭着求生本能,林一新三下两下很快就把绳索甩脱,让自己浮出了水面。

事到如今,林一新能怎么办?被人家推下河用子弹赶了出来,再怎么也不可能重返匪窝去申请挨枪子。林一新游到下游对岸,打着哆嗦,湿淋淋爬上河堤,把衣服脱下来拧干,赤着脚走向山外。

他回到县城,迅即报告了全部情况,没有遮掩。他的被捕和逃生都异乎寻常,令人生疑,需要严密审查,但是当时情况紧急,一时顾不上其他,那些事先给挂起来,领导匆匆问过,几天后就把他再次派上山去。

莲塘发生激战,吴文龙部试图从县大队手中抢夺军火,以优势兵力进攻莲塘。县大队人员和民兵退人当地一座大宅,依托高墙深院,据险死守,大宅内兵力单薄,断粮断水,情况危急。县里向上级紧急求援,上级急令解放军从前方抽出部分兵力,回师剿匪。解放军部队星夜兼程进入本县,兵分两路,一路直扑莲塘解围,另一路摸上宫美,直取土匪司令吴文龙的老巢。

林一新奉命带路,还兼翻译,与解放军一起奔自己老家而去。没有谁比他更了解宫美的情况。他刚从那边逃出来,现在又掉头打了回去。

这一仗干净利落。在解放军主力部队猛烈进攻下,吴文龙匪帮顽抗了一天时间,最终土崩瓦解。战斗中,大公子林一新的喊话发挥了作用,吴文龙部署在外围把守咽喉地段的一营部队军心动摇,由营长率领宣布投降,放下武器,让出阵地。解放军部队迅速攻人吴部老巢,土匪窝里枪炮大作,火光冲天,一片混乱。

匪首吴文龙的大宅兼指挥所被完全烧毁,墙倒梁断,被夷为平地,清理战场人员在废墟里找到了十数具尸体,有成人也有儿童,均已被烧成焦尸,无从辨别身份。有俘虏供称这是吴文龙的家人,他的大小老婆儿子女儿全都死于大火废墟里。

林一新面对一地焦尸浑身发抖,一时号啕。

我爷爷承认,当时他掉了眼泪,当众哭泣,止都止不住。毕竟一地焦尸都是他的亲人,其中有一具遗体是他“姨阿”,母亲,也就是我的曾祖母。

“你不怕大家对你有看法?”我问。

他说当时年轻,一时想不到顾不着。全家人烧得个个都没了人形,太惨了。

除了我曾祖母,让我爷爷最为不忍的就是他的几个同父异母弟妹,包括他五姨生的两个弟弟,算起来都是我的堂祖父。他们都没成人,烧得像几段木炭。这几个小的跟他都不错,早几年回家时,他们跟他大哥长大哥短,处得很亲热。忽然间全都没了,变成那样,让他实在看不下去。

“火是怎么烧起来的?”我问,“当时打得很激烈?”

他说那一仗是硬仗,大家都打

红眼了。

“你们牺牲很多人吗?”

“有十几个烈士,其中还有一个连长。”

“打着打着,房子就着火了?”

爷爷感叹,说火苗一蹿起来,哪里止得住啊。

我注意到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打听火是怎么烧起来的,他却说火势汹汹。这里边可能有些情况。

我关心这把火实属吃饱了撑的。半个多世纪前的某一把火是张三纵火。还是李四烧房,如今又有什么实际意义?总之它已经烧过。我要是旁人的话,确实不必也不会去顾及这个,但是我毕竟是我,那一把火烧掉了吴氏家庭的几乎所有成员,使我爷爷,后来也使我本人成为本家庭的唯一男性直系后裔,因此探究它怎么烧起来,对我并非完全没有意义。

搞清这个情况不会太难,因为时日虽然久远,依然还有当事者健在于世,例如我爷爷,以及郭木鑫。当年参加过那场战斗的双方人员,目前还在世的肯定不止他们俩,耐心找一找,一定还能找到其他人,我相信他们中一定有人早就提供过这方面的情况。当年战斗结束后,有关的战斗汇报、剿匪总结或者其他什么文档材料里,一定可以找到相关记载。哪怕当时没有,日后该地方的文史、党史资料或他们中某个人发表的回忆文章里,一定也已经涉及。只要有心,用点时间,不必有太强的侦查能力,就能找到我需要的东西。

我做了一些设想,觉得很可能是一颗轰炸匪宅的迫击炮弹引发了这场大火,也不排除由一颗流弹引发。我曾祖父吴文龙多年盘踞的匪巢指挥部高墙深院,囤积有大量粮草弹药,激战之中,弹药库一旦被击中,那就是爆炸与火海。

不管由什么引发,这把火让我爷爷的亲人成为一地焦尸,却也最终烧毁了土匪的顽强抵抗,消除了对解放军以及我爷爷生命的威胁。这把火就是你死我活。已经过去了这么长的时间,在我心里它还是那般惨烈。

“火烧起来时你在哪里?”我问爷爷。

他回答,他赶到时已经一片火海。

“他呢?”

他摇头。

我们说的是我曾祖父,吴司令吴文龙。我的曾祖父如何从大火中逃脱,居然无人知晓。事实上,当时绝大多数人都认为匪首吴文龙应当是随其卫兵及家人一起被大火烧死于现场,只因为尸体严重烧焦变形,让人无法辨认。当年还没有如今的“DNA”技术,没有哪门神仙能够逼焦尸说话,让我的曾祖父现出原形。但是很多人深信不疑,认为不必找了,吴文龙已经罪有应得。

“但是我有感觉,他可能还没死,活着。”爷爷说。

“是直觉吗?”

爷爷认为,他对他父亲也就是我曾祖父的直觉往往出奇地准确。

这个世界上,如果要评选若干情感关系最特别的父子,我爷爷与我曾祖父应当有资格入选,至少有望进入十强。他们尖锐地敌对,同时奇妙地相通,大约世上罕见。我的这种感受并不只来源于侦查破案方式,从知情者那里道听途说,我有切身体验,早在我的少年时期。

我十五岁那年,读初三,面临中考。中考对许多家庭而言非常重大,它关系到一个孩子能否考上好的高中,能否升人好的大学,以及日后能否找到一个好的工作等等问题。我家也不例外,当年我像所有同学一样感受到来自家长的巨大压力,主体当然是父亲,还有母亲,当时他们均健在。

那一年竟然成了我的灾难之年,也是我们家庭的灾难之年。年初我父亲去世,年中是我母亲,年底,我奶奶也就是爷爷的发妻随他们而去。一年里,我家接连死了三口人,全家人痛不欲生。

我父亲是转业军人,年轻时入伍,部队回来后进了公安局,从派出所普通民警一直干到所长。我父亲与爷爷长得很像,性格也类似,开朗乐观,他要是活到爷爷这样年纪,一定也是个弥勒佛,但是他却早早离世。父亲死于一场车祸,出事时为傍晚,他开着警车从所里回家,中途把车停在路旁,下车时,行驶于身后的一辆货车突然拐弯上前,冲进入行道,把他撞倒于地。救护车送他到医院,他死于手术台上,因肝脏破裂导致的大出血。事故被认定为意外,肇事司机是新手,他的车紧随我父亲的警车,前车停下时他往外打方向盘,刚好有一辆摩托车从对面蹿过来,急切中货车司机又往回打方向,同时刹车,却踩了油门。这个莱鸟动作让我失去了父亲,事故调查报告对当时情况作了上述概要陈述。

三个月后我参加中考,由于丧父之痛难以平复,那几个月我的学习成绩直线下落,中考时状态很糟,没能进入重点高中。那时我爷爷已经从市政协副主席位上退下,他发挥了一点余热,给相关领导打了电话,亲自交了一笔择校费,让我进了市一中。我爷爷在其任上很少为家人办事,那一回例外,因为他儿子也就是我父亲刚刚去世,我这个未成年人格外需要他照料。却没想到,两个月后家中再传噩耗,我母亲于一个假日里独自在家,死于卧室的床上。

她是服药自杀,这一年刚满四十岁。我母亲与父亲感情很好,父亲死后她陷于抑郁,难以自拔。她把父亲遭遇车祸归咎于自己,不断自责。父亲出事之前,母亲正在整理行装,准备第二天出差上海。母亲行李包里有一架相机,当年数码相机还没有普及,家用照相机都需要胶卷。家里抽屉有两卷“柯达”,母亲却喜欢“富士”,认为色彩效果好点。父亲答应去买几卷,下班带回来。父亲停车的那地方,路旁恰有一家照相器材商店,显然他是去买胶卷时遭遇意外的。父亲死后母亲痛悔不已,一再哭诉说,如果她没提到什么“富士”胶卷,父亲就不会在那个地方停车,灾难就不会发生,她怎么就多那嘴呢!家里人都劝告她不要胡思乱想,她根本就没什么错,没有谁能够预知意外灾难。但是我母亲一直无法释怀。父亲出事后一段时间,她终日以泪洗面,几乎不吃不睡,完全变了个人。全家老小个个担心,送医找药,时时看管,只怕她彻底崩溃。两个月过去,眼看她精神渐渐恢复正常,大家稍稍放松警惕,这时候却出了事情。我母亲的职业是医生,她知道如何了结自己。

她留了一封信,说自己实在没有办法,请求大家照顾好我。

这年年底,我们家再次治丧,我奶奶随他们而去。

奶奶才六十出头,死因是病故。奶奶患乳腺癌,做过手术,已过近十年,身体一直很好。我父母相继亡故给奶奶打击巨大,身体状况顿时变糟。待到家人发现不对,送她到医院检查已经来不及了,癌细胞全身扩散。她挨了两刀,做了两次手术,医生回天无力,最终没能把她救回来。

就这样,一年里我们家有如遭逢大劫,接连死了三口人。

爷爷极度愤怒。我从没见过爷爷气成那样。在我的记忆里,他就是个弥勒佛,总是笑眯眯的,和和气气,说话做事优哉游哉,不慌不忙,没见他为什么事发过脾气。那一回例外。

清明节前夕,我以择校寄读生身份,读我的高一下学期,爷爷突然让我放下课本,请假两天,随他回老家去一趟。干什么呢?扫墓。给他的父亲,我的曾祖父,匪首司令吴文龙。

我非常吃惊,姑姑们也非常诧异,因为我们一家从来没干过这种事,清明节对我们一向没有私人意义,我自己的印象中,除了经常在清明参加学校组织的活动,打着红旗,抬着花圈。列队前往烈士墓祭

扫烈士外,从来没有其他活动。这年的清明节有些不同,我们家有三个亲人离去,他们的骨灰相继进入省城近郊一家公墓,我们这个家庭从此有了自己的清明节内容。我们没想到爷爷在祭奠新故的发妻儿子儿媳之际,忽然还要远征老家,把自己的父亲也拉人此列,鉴于爷爷与曾祖父间的特殊状况,我们这个家庭从来不需要考虑所谓列祖列宗事宜,那个概念对我们几乎不存在。事实上,自从爷爷把自己从吴家“阿九”变成林一新,我们已经另起一行,与他人无涉。因而一听爷爷安排我随他回乡给曾祖父扫墓,全家人无不惊奇。

爷爷不说明理由,只讲:“就这样吧。”

我们感觉到他的变化,显然家里的灾难对他打击沉重。

于是就动身了,只有我和他两人。清明节当天,给奶奶和父母扫完墓后,我立刻上了爷爷叫来的车。随他返回老家。

印象中,当年那条路非常难走,格外漫长。我们于晚间到达县城,没有惊动任何人,在一家小店悄悄吃了晚饭又马上启程,半夜里到达老家宫美村。在当年的剿匪战斗和大火之后,这个村已经脱胎换骨,村民多为后来迁进来的,再没有谁跟我们家有瓜葛。当晚我们借住在一户农家,隔日清晨,爷爷把司机留在村里,让我跟他一起上山。我们什么都没带,哪怕一支香一片纸钱都不要,只用一片心意,徒手扫墓。

爷爷记性很好,他不需要向导,深山里的那座孤坟,以及通向孤坟的山路都在他的心里。他把我一直领到那个坟头,站在那个低矮的坟堆和墓碑前。

“吴林,去给我找一根木头。”他交代我。

我不知道他想要个什么木头,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我在杂草边小林子里拾到一杈枯树枝,把它拖过来交给爷爷。他摇头,说太细了,不顶用。然后他自己找,不一会儿拽着一根一米来长,小手臂粗的树枝走了回来。

他这是干什么?为孤坟培土,还是植树造林以表心意?原来都不是。当着我的面,他把手中的所谓“木头”抡起来,用尽全力敲打那座坟墓。他那力气大得骇人,头一棒下去,木头砸在墓碑上,以木击石,木头立刻就断了,他还不解恨,抡着断了的木头继续进攻,不打墓碑了,改打坟堆。坟堆尽是土,还有荆棘杂草,不像石头那般坚硬,不至于立时撞断木头,打起来却只能发出噗噗闷响,不像敲打墓碑咚咚有声,铿锵有力。

我在一旁目瞪口呆。我发觉爷爷完全变了一个人,咬牙切齿,极度愤怒,全身都在喷射怒火,整张脸气得变了形状。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即使在他最痛苦最难过的时候。过去这段时间里,我们家屡屡遭灾,弥勒佛闭起笑口,但是哪怕在送别亲人,全家人哭成一团,亲友同事们陪着落泪之际,我爷爷永远能够把握住自己,沉痛之中,依旧举措得体,保持着他作为本市曾经的林副市长、林副主席以及我们这个家庭一家之长的绝对气度。

此刻在深山里,在曾祖父的孤坟头,他彻底失态了。他用手中的木棒愤怒敲打自己父亲的坟堆,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只顾发狠。毕竟是六十大几的老人,加上走了一天山路,难得他到了关键时刻还这般有力。

那支木棒不经打,很快就成了散落在坟堆上的数截烂茬。爷爷终于打累了,把手中最后一段木茬用力砸在曾祖父的墓碑上。

这时他开始说话,对着曾祖父的墓碑,讲的居然是我。

“看着他,这孩子。”他指着我对墓碑说,“他叫吴林。”

他对长眠于此地的父亲,也就是我的曾祖父发出警告,如果我曾祖父胆敢伤害我一根毫毛,那就绝不只是挨一根木头,他会让人把这里翻个底朝天,让我的曾祖父从此再无栖身之所,彻底化为乌有。

而后他带我离去。

谁能想象世界上还有如此扫墓!

返回路上,余恨未消,他跟我讲了些事情。他告诉我,当年他为什么会改名换姓,跑去投奔共产党,带着解放军打进深山,跟自己的亲生父亲作对。因为他从小最大心愿,就是有朝一日能够把他父亲痛打一顿。这个念头是他父亲亲自打出来的,不是在他身上打出来,是在他母亲也就是我的曾祖母身上打出来的。我爷爷从小寄养在曾祖母娘家,跟曾祖父始终别扭,曾祖父怪罪曾祖母给他生养了一个逆子,动不动对他们娘俩拳脚相加。当年我爷爷像我这年纪时,县城只办初中,想读高中得远去省城。爷爷初中毕业后决意继续求学,曾祖父不允许,下令他回家来,要他学“叔阿”放枪带兵。爷爷死活不从,曾祖父一怒之下,把他捆成一团塞到床铺下边。爷爷的“姨阿”也就是我的曾祖母出来为儿子说话,曾祖父当着我爷爷的面大发雷霆,连抽曾祖母几个耳光,打得她泪如雨下。从那一刻起,我爷爷对曾祖父恨入骨髓。

“那真是个土匪。”我爷爷对我说。

但是爷爷也承认一条,土匪头子吴文龙尽管极端可恶,倒也始终算个父亲。解放初期剿匪战斗中,田中央一仗,陈排长他们都牺牲了,我爷爷毫发无损,肯定是因为我曾祖父的安排。后来他五姨在夜里开枪,把他推下河去,他一直认为是五姨与他母亲好,私下里放他一马。事过之后,静下心想来,五姨哪怕有这个心,只怕也没那么大的胆。如此行事,很可能是吴文龙的意思,不是吴司令亲自授意,也是五姨揣摸其心而后为的。相关当事人早都死了,真实情况已经无从考证,他推想是这个样子。

通常情况下,我爷爷并不多谈他与曾祖父的事情,偶尔找他打听,他总说都是陈年旧事,老辈子事老辈人自己了结,年轻人不必向后看,努力往前走就行了。

但是那一天扫墓回来,他对我骂了土匪。当时我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孩知道个啥?目瞪口呆,仅此而已。至于为什么要带我闯进深山,拿树枝怒击祖坟,他绝口不提,这种行为怎么说都极其怪异,别说让那时的一个高一学生目瞪口呆,这么多年过去,我上完高中,依自己心愿选择警院,毕业后从警,子继父业,有了更多的阅历和经验,偶尔回想起当年那一幕,依旧还觉得异常奇怪,难以理解。

爷爷有个说法,轻描淡写:“人有时会找个什么发泄。”

这个答案令我很不满意。

直到前些时候,我终于找到了一个解释。

原来我的父亲被肇事货车司机撞死只是表象,他实际上死于暗算。谁暗算了我的父亲?是我曾祖父吴文龙。我父亲尽管姓林,却是我曾祖父的唯一嫡亲孙子。我曾祖父吴文龙生前是匪首,当过杂牌“司令”,为一方枭雄,死后当然也不会甘于寂寞,乖乖在阴间充当小鬼。吴司令到了那个世界依然还是乱世魔头,聚众作乱,率一群匪卒打打杀杀,割据地盘,继续拿烟纸画符,促进当地商品流通。但是到了一定时候,他在那个世界也面临在这个世界遇到的相同问题:他需要找一个中意的接班人,把自己的未竟事业进行下去。所谓“盗墓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类似接班人当然以血亲为宜。问题是我曾祖父与我爷爷是死对头,绝对不会将他的重担交付给我爷爷,于是他采取隔代挑选方式,看中了我的父亲。我父亲当过兵,背过枪,其时是派出所所长,长相英俊,威风凛凛,天生的领袖人才,我曾祖父为之大喜,因此暗算了他,把林所长弄到阴间去接吴司令的班。

如此无稽之谈,曾于当年我家接连遭灾消息传到老家时,流传于老家老辈人之间。它不知怎

的传到我爷爷的耳朵里,令老人家勃然大怒。曾经的林副市长或者林副主席肯定不会相信该无稽之谈,但是如他所言,人有时确实需要发泄,在遭受丧妻丧子丧媳之痛后,我爷爷的发泄方式是怒击祖坟,警告他的老对头我曾祖父,传言中把我父亲拖到阴间,造成我家这场灾难的罪魁祸首。我相信爷爷心里其实还有一重隐忧,这就是我,尽管他不相信无稽之谈,也不会承认另有隐忧,但是我断定它悄悄潜藏在他心里的某个角落,所以他才会把我也带上山去。毫无疑问,爷爷绝对不允许我曾祖父继续施展手段,把我也拖过去接班,我爷爷要用他的痛击打败这种阴谋,战胜他的父亲。

他是否做到了?不管他手中打成一段段木茬的树枝是否管用,此后我们家的灾难确实终止了,我本人茁壮成长,直至今天。

关于吴司令挑选林所长当接班人,对我父亲实施暗算,拖去阴间的传说,是我奉爷爷之命独自清明上山扫墓,下决心搞清自家案情之后,从郭木鑫那里了解到的。

土匪司令吴文龙的老巢在一场大火中化为灰烬,盘踞本地多年的吴文龙匪部被彻底剿灭。解放军剿匪部队乘势而上,扫荡相领县份山区丘陵,与吴文龙呼应作乱的几股顽匪接连被剿,一些匪股闻风丧胆,放下武器,投降自新,也有一些匪帮继续对抗,采取化整为零方式,遁入深山老林。

林一新没有继续参加剿匪行动,吴文龙部覆灭后,他回到县城,被安排在县政府教育科工作。林一新是大学生,知识分子,在以工农干部为主体的新政权地方干部队伍中,属于稀缺人才。当年地方政府结构简单,军事公安单位之外,民事主体部门就是财司民教,即财税、司法、民政、教育。新政权刚刚站稳脚跟,百废待兴,县政府教育科任务繁重,负责接管学校,召集教职员工,组织学生入学,让战火中停课的学校重新运转起来,为新中国培养人才。林一新忙忙碌碌,

有一天黄昏,林一新在县政府食堂吃饭,饭盆里的干饭刚下去小半盆,县政府通信员跑进来了,一把把他从座位上拉起来。

“县长让你马上过去。”通信员说。

林一新问他有什么急事?通信员把嘴巴凑到林一新耳边,讲了两个字:“土匪。”

林一新把饭盆往饭桌上一丢,二话不说,抽身离开食堂。

他去了县政府办公室,领导们正在里边开会。除了县里几个认识的领导,还有两个陌生人,跟座中领导们一样,都着黄色旧军装,举止动作看上去却有不同,不像地方上的人,应当是部队干部。

果然不错。县长指着两个陌生人介绍,是军分区政治部的领导。

林一新虽是大学生,毕竟还年轻,普通干部而已,县领导开会怎么还要叫他?原来领导们研究的事情跟他有关,涉及到前些时候的宫美战斗,还有他的生身父亲、匪首吴文龙。

领导要求林一新:“你把那天的情况再谈一谈。”

他们了解了宫美战斗的全过程,从包围匪巢,到那场大火。宫美战斗还有许多亲历者,多为解放军指战员,此刻他们分散于本县及邻近山区剿匪,地方干部里,参与那场战斗的人也还有几个,但是没有谁比林一新了解得更多,因为当时他是向导、翻译、阵前喊话者,还是匪首吴文龙的大儿子。

“尸体里到底有没有吴文龙?”领导们询问。

林一新肯定,当时他在现场,由于一地尸体都烧焦了,无法分辨,所以不能断定吴文龙是死是活。

军分区政治部的陌生领导插话:“有战士检举,他还活着。”

林一新脱口道:“我也觉得他没死。”

“为什么?”

林一新摇头。说不出原因,是一种直觉。

吴文龙是旧政权委任的杂牌地方武装司令,是在本地盘踞多年的老匪,根深蒂固,有着复杂的人际关系。如果吴文龙没在宫美战斗中被打死,反是逃脱了,那就非常危险,需要着重搜捕,以防其突然冒出来,利用其被打散的旧部和旧有影响力重整队伍,再成心腹大患。

有关吴文龙依然活着的消息,为什么不是从本县剿匪部队或者百姓中发现,而是军分区政治部通过“战士检举”得知?这里边有些特殊情况。

吴文龙部的核心部分由早年间的土匪队伍改编而来,当年旧政权地方武装的情况差不多,都很复杂,亦兵亦匪,时兵时匪,与旧政权当局有时对抗,有时合作,其组织结构也变化多端,具有多重性。吴文龙的部队里,除了一批跟随他多年的老匪骨干,还有后来兼并收容的本地其他小股匪帮,甚至还有一批国民党正规军残部人员,因为种种原因没能跟上队伍撤离,被匆匆整合于吴文龙的“东南反共救国军第一纵队”旗下,接受其调度指挥。如此乌合之众战斗力差异很大,有的打起来很硬,有的一碰就炸窝,作鸟兽散。但是宫美战斗中有一个情况比较奇怪,战斗之中有一营匪兵宣布起义,放下武器撤出阵地,这一营竟是吴部主力,其骨干都跟随吴文龙多年,关键时刻反不如其他部分打得久。战斗结束后,起义人员按照政策接受了处理。根据自身意愿,一部分人员发给路费,遣散回乡生产,还有一部分人员经过甄别筛选,编入了新成立的军分区独立营。这些人员还需要加强教育,使之真正入伍,军分区特地安排他们集中训练。集训期间,通过思想教育,觉悟提高,一些战士检举报告了吴文龙部的一些隐秘事项,涉及到吴文龙的去向。据初步调查,吴文龙在宫美战斗激烈时刻并未守在大宅司令部里指挥,反是身着便衣,活动于该营的阵地附近。让这一营宣布起义竟是吴文龙下的指令,可能因为发觉不行,再打下去必定全军覆没,试图用这种方式保存骨干,以求日后东山再起。

因此吴文龙很可能是混迹于这一营中,趁乱悄悄逃脱。

林一新问:“他不会藏进集训队里吧?”

不可能。假使他真的这么大胆,现在肯定也给提高觉悟的战士检举出来了。

林一新点头:“一定有人知道他的行踪。”

他当即提出请求,希望能调往独立营集训队,协助搞清吴文龙的下落。

他注意到场中几个领导悄悄交换了眼神。

“为什么呢?”一位领导问,“因为吴文龙是你父亲?”

林一新说,他们父子俩以往不是一种人,现在更是不共戴天。宫美战斗之后,吴文龙下落不明,他曾发誓一定要找到他,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无论如何,烈士的仇要报,冤死者的冤也要伸。他的生身母亲被烧成焦尸,吴文龙是罪魁祸首,血债要用血来偿。

“是不是还有其他想法?”

林一新承认有些个人考虑。他在田中央幸免于难,被捕后又从匪窝逃脱,令人觉得可疑。他希望亲手把吴文龙抓到,证明自己的坚决与清白。如他这种情况,难免要考虑这些。但是他主要还是从大局着想,吴文龙不抓,遗祸无穷。

领导立刻拍板,让林一新马上移交工作,调军分区独立营集训队担任教官。林一新尽管挎着支匣子枪,从来打不中一个目标,这并不妨碍他到集训队去教政治。

直到这个时候,领导们才告诉他,其实他们已经研究过了,要动员林一新到集训队去,除了需要搞清吴文龙下落,集训队的工作也需要他。那边情况比较复杂,有不少从土匪部队解放过来的新战士,大部分人目前

表现不错,也有一些人匪气难改,无法适应解放军严格的纪律和训练。还可能有若干坏人混在集训队里。前些天有人造谣,说上头不信任旧匪兵,集训结束之后,会给肉包子吃,然后集体枪毙,不枪毙的话,也要打散调开,让大家远离家乡,拉到北方去挨冻吃小米,学卷舌头说话,有几个意志薄弱者听信谣言,擅自离队当了逃兵。逃兵都是本县籍,估计是跑回家藏起来了。军分区政治部领导因此特地来到本县,要求地方配合处置。领导们商量,认为把林一新派到集训队去协助工作会有好处。林一新本是吴文龙的大公子,现在成了共产党干部,可以现身说法,教育战士。林一新有文化,说话不卷舌头,通俗易懂,能跟这些战士用土话交流,有助于及时发现问题,掌握动态。他的特殊身份也可能更容易让一些匪气未除的吴文龙旧部服从就范。

“本来担心你不愿意。”领导说,“没想到你自己还要求去,”

集训队营地位于本地区的另一个县,与林一新老家相邻,两座县城间相距六十里,林一新从没到过这里。集训队的临时营区位于县城十里外一个偏僻的山坳中,营地设施很简陋,几排茅草房充当营房,大片山坡地辟为训练场,一道顺山坡起落的铁丝网把营地围起来,加上营地人口两扇木门,这就是集训队的主要设施。虽然只是承担特别使命的临时军营,设施分外简陋,这里依然有着军营固有的严整与肃穆。

林一新在集训队给战士们上课,用尽可能通俗的语言讲解革命道理,同时不动声色地接触情况,探寻隐秘,搜索吴文龙去向。事实证明调他来非常合适,许多本县籍战士早就认识吴家大公子,知道这位林教官尽管是个书生,满脸带笑,面对满山枪口和他父亲吴文龙的威胁却是没一丝胆怯。大家心存敬意,特别愿意跟他说心里话,愿意提供他们所知道的各种情况,也愿意听从他的教育,集训营地风平浪静,林一新却觉得不安,因为时间一天天过去,吴文龙依然下落不明。

他感觉似乎还有什么东西潜藏在表面的平静之下。

那年冬天天气寒冷,腊月里,临近春节,有天下午上政治课,林一新组织集训队员讨论,以新社会为题目。林一新拿自己做例子,说他背弃父亲吴文龙,投身革命,面对枪口毫不畏惧,是因为心里有一个新社会理想,认为旧社会应该推翻,新社会必定建立,为了推翻旧社会建立新社会,值得去战斗去牺牲。林一新让大家讨论新社会应当是个什么样子。战士们七嘴八舌,想到什么说什么,虽然无力高深,却也直白通俗。林一新帮他们归纳了几条,很普通很简单,几有几没有:没有饥饿,没有打骂,没有剥削,没有压迫;有干饭吃,有新衣穿,有学校上,有火车坐,林一新还给他们加了两条:做人有尊严,世间有正义。他说,这样的新社会当然值得大家去为之战斗和牺牲。

他发觉有一个战士神情异样,听课时心不在焉,讨论时闷声不语,看上去心事重重。这人就是郭木鑫。

他点了郭木鑫的名,要他谈谈自己的想法。郭木鑫站起来,好久时间愣在那里,一言不发。末了终于说了一句:“没有土匪。”

“什么?”

郭木鑫说:“没有土匪。”

大家发笑。土匪那是旧社会的事,新社会当然没有那种东西。

黄昏时分,集训营地吹号,宣布本日课目全部完成,战士们用晚餐。当晚伙房做的是白米粥,热气腾腾装了几大木桶,满屋香喷喷令人嘴馋,长条饭桌上每隔一段距离摆上一个大竹筐,竹筐上高高堆了一筐地瓜,筐筐冒着热气,烫得手上抓不住,得用筷子穿上,放到嘴边去啃。由于粮食供应还不宽裕,集训队人员无论干部战士都只能打一饭钵白米粥,辅以地瓜顶饥。地瓜可以满足需要,想吃多少抓多少。伙房为指战员们提供的下饭菜是一小筐咸萝卜。一条条咸萝卜都有拇指粗细,小黄瓜般长短,盐分极高,咸得发苦。

林一新咬着咸萝卜,喝粥吃地瓜。他问司务长:“猪准备好了吗?”

司务长说:“好了好了。”

“肉包子管够吗?”

司务长保证,一定让大家吃个痛快。

按照惯例,集训结束时要改善伙食,杀一头猪,做大肉包子。眼看春节临近,集训队课目即将完成,肉包子的香味已经越来越近。

林一新感叹,八字还没一撇,怎么就吃包子了?

饭后,林一新回到宿舍,推出一辆自行车,离开了集训营地。经过大门时,直挺挺站在门边的哨兵举手向他敬礼,他回了礼,眼睛一瞥,随口问了一句:“郭木鑫?”

哨兵立正,报告说:“是我,林教员。”

“有情况吗?”

“报告:没有情况。”

林一新出门,骑上车子,顺着门口的土路离开集训营地。

这个营地只有一圈人头高的铁丝网,两扇细木条钉成的矮木门,对许多人来说,类似设施只具象征意义,不必太过费劲,一般人都能穿越。但是营地门口站立的哨兵表明了此地的性质,这不是一个可以不受限制自由来去的地方。这里的大部分人员受纪律约束,未经许可,不得擅自离开。林一新情况不同,他是教官,集训队干部,按照相关规定,有权推着自行车出入营地。

林一新把自行车骑出山坳。有一条河流从山坳口流过,远远地,有一片模模糊糊的光在夜幕中闪现,那是县城,离这里有十几里地,在河流的下游。林一新调来之前从没到过这个县城,集训期间,他曾经骑着配给他的自行车去转过一次,今天是第二回,他有几封信要寄,得到县城那边的邮局。这种事本可委托时常进城买米买菜的司务长办理,林一新还是决定自己去,因为信比较要紧,涉及到他的父亲。集训即将结束。匪首吴文龙下落依旧不明,林一新心里很不踏实,给老家那边发信,询问当地是否有新的线索。

他在山坳口的河流边停了下来。这条河不宽,水也不深,河上没有桥,也无人摆渡。上回经过时,林一新把自行车扛在肩上,涉水过河。这一回不一样,前些日子下过雨,河水大了,看起来无法徒步涉过。河边停有一条小木船,船绳系在岸边一棵树的树干上。林一新喊了一声,没有回应,船上无人。

他在河边等了好一会儿,始终没有见到摆渡者。林一新水性不错,却没学过撑船,只好掉头返回。往回是上坡路,自行车骑不动,他推车前进。那时月亮升起来了,是一轮圆月,天气很好,月光无遮无挡,从天上直接洒落,山间的林子石头,脚下的土路显露于月光之下,清晰可辨。

远远地,他听到了前方传来的声响,吱呀吱呀,像是牛车车轮在吃力滚动,冬日静夜,山野传响,自远而近,向他滚来。林一新没觉得惊讶,集训营地虽然偏僻,附近也还有两个小村落,所以才有土路相通。这条路不好走,坑坑洼洼,弯弯曲曲,自行车骑来费劲,牛车也一样。

他推着车子继续向前。十几分钟后,前方山路上转出了那辆牛车,越走越近,月光下,影影绰绰一头黄牛慢吞吞拉车行进,牛车旁有三个人,前头一个掌车,后头两个跟着,都是乡民打扮,穿着臃肿,头上戴着斗笠。

土路很窄,双方交会时都放慢步子,林一新尽量往路边靠,让牛车从身旁走过,他随口问了一句:“去哪里?这么晚了。”

一个乡民回话:“不要紧,”

让过牛车,前边一段路还算平,林一新腾身上了自行车,骑出不过十几米,忽然他又跳下车,车头一掉,反身骑了回来。

“喂,老乡,等等,”他喊。

前方牛车没停,反倒加快行进,跑动起来。山岭上轰隆轰隆,轮声大作。林一新一边快骑追赶,一边从身后拔出匣子枪,对空开了一枪。

“给我站住!”

牛车停了。

林一新赶到牛车边,跳下来,把自行车推倒于地,拿枪逼着对方,厉声喝道:“跑什么!”

无人回答,车、牛和人都僵在那里。

林一新走上前,抬手扯下后边一个人头上的斗笠。

居然是郭木鑫。林一新不禁一愣。

“郭木鑫!”他大喝,“你们干什么!”

郭木鑫发抖,一声不吭。

“说!”

牛车车板上传出了响动。这车板上厚厚铺着一层麻袋片,一个黑乎乎的人影突然从麻袋片中坐起来,手中举着一支枪,对着林一新。

“阿九,放下枪。”黑影不慌不忙,开腔说话。

竟然是吴文龙。

林一新立刻换转枪口对准吴文龙:“你在这里!”

“放下枪。我是你叔阿,你爸。”

“你不是!给我缴枪投降!”

“你小子还真反了!”吴文龙对郭木鑫下令,“下他的枪,”

林一新大喝:“郭木鑫,听我命令,你还有活路!”

双方僵持,谁都没敢动手。

山后边隐隐约约,突然又传来一片响动,惊心动魄回响于静夜里。响动来自集训营地那个方向。显然那边发现人员失踪,迅速组织行动,搜索队伍正奔山口而来,

吴文龙大喊:“快走!”

林一新大喝:“不许动!”

牛车突然前冲。枪声响了,两支枪同时开火。

吴文龙被打死于牛车上,林一新毫发未损。

我爷爷死于脑血栓,终年八十一岁。

如他在世时一样,他走得很舒坦,一如既往地愉快。弥勒佛笑口常开,我爷爷心宽体胖,虽然体重严重超标,血压和三脂高得惊人,他从来不当回事,总说跟当年死于战争的那些人相比,他活得够长了,已经赚多了,他不只啃甘蔗,还吃红烧肉,从不忌口,直到临终,他死前毫无征兆,那天清晨他起床去洗手间,突然倒地,就那么走了,走的时候脸上还有笑容。

事实上他对自己的离去并非没有准备,包括我所谓的“纪念吴司令百年诞辰”,都可以算作他的后事安排。在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里,偶尔会跟我提起往事。根据侦查学原理和我的个人经验,于不经意提及的东西,其可信度往往较高,所以我常在不经意间跟他探究过往,以求了然我们家的这起案子。

他跟我讲了些细节情况,例如他并没有发觉那辆牛车有何异常,他只是注意了三个赶车人头上的斗笠。那种斗笠可以挡日遮雨,是当地乡间农民干活时必备的。问题是当时在晚间,既没太阳,也不下雨,干吗非要把那东西戴在头上,斗笠檐拉得低低的,难道月光也晒人吗?肯定不是。显然那几个人是不想让人认出,他们一定有些不可见人的勾当。

“当时没对比一下力量?他们至少三个,你才一人。”我问。

我爷爷不怕,因为他有一支枪。

“你没想他们可能也有枪吗?”

他没想那么多,那年月里的人都一样,闹革命,不怕死。

据我了解,当年我爷爷与我曾祖父在山路上邂逅,其实事出有因,并不偶然。土匪司令吴文龙头上有过许多头衔,其中不是有个什么“长同海三县联防指挥部副总指挥”吗?前国民政府给他封此头衔,是因为他的势力范围不止家乡一县,周边地方也有影响。当年他从宫美老巢逃脱后,知道藏在家乡一带不安全,必须避于周边,既不受注意,又能伺机卷土重来。他隐姓埋名,依靠一些铁杆关系隐匿于周边县份,不时变换地点,他出现在独立营集训营地附近也不是偶然的,因为这里是他旧日势力所及之处,集训队里有一批他的旧部下,他将他们视为自己费尽苦心保存下来以备再起的主要实力,尽管其中大部分人已经被解放军改造了,他对另外一些人也还有影响力,例如当晚牛车边的三个人。郭木鑫本是个小流浪汉,早年饥寒交迫,病倒在乡间一间牛厩外,几乎就要喂狗了,被我曾祖父看到,吩咐给小东西一点吃的,找个草药师看一看,这就救了他一命,让郭木鑫从此舍命跟从。其他两人也都有些特别情结,一直听命于他。这几个人从匪窝里出来不久,假以时日也许还能改好,但当时不到时候,解放军严格的纪律和训练让他们极不适应,又担心自己终究为新社会所不容,于是在剧烈思想斗争之后,还是听从了吴文龙。

我曾祖父藏匿在集训营地附近的小村,策反了郭木鑫等人。出事当天,他们借郭木鑫站岗放哨之机,结伙逃离营地。他们的计划是逃出山口,从小河边乘船,顺流而下,到下游另觅藏身地。我爷爷在河边见到的船是他们事先准备好的。有一个紧急情况逼着他们要迅速离开:我曾祖父意外负伤,摔折了右腿骨头,需要赶紧寻医,因此他们为他弄了一头牛,还有一驾牛车,让他躺在一叠麻袋布下,偷运出山。吴司令的腿伤说来好笑:该匪首出生入死,阅尽枪林弹雨,宫美打成那样,什么伤都没有。却在小山沟里遭受意外重创。那段时间他藏匿在小村一个铁杆关系户的柴房里,半夜里有黄鼠狼咬鸡,村里的狗狂吠,他惊醒过来,以为是共产党搜上门了,急切中爬上屋顶,打算半空逃遁,却不料脚下踩丢,从屋顶上滚落下来,当场摔断腿骨。堂堂匪首,号称司令,居然阴沟翻船,伤得如此搞笑,真所谓穷途末路,惶惶然如丧家之犬。

我问爷爷:“如果当时他不是拿枪对准你,他告诉你他受伤了,求你放他走。作为儿子,你会放他一马吗?”

他摇头。这不是儿子和父亲间的事情,他们是敌对双方。

“你五姨把你推下水,放了你一回。你自己说,可能是他授意的。”

爷爷说,无论曾祖父曾经为他做过什么,当时他也不可能放过他。

“为什么呢?”

爷爷让我不必侦查得太细致。那是他们上几辈子的事情,那个时代那些事情已经都过去了。有些事情拿到现在可能很难理解,放在当时却是天经地义,比如他们父子以命相搏,为的不是遗产钱财,是各自的立场。

“也有些个人因素吧?”

他不否认,却不跟我多说。

作为他的孙子,我能理解,也许他不想让祖辈恩怨太多影响我。但是我清楚,当年他的心里充满仇恨,这让他绝对不会放过我曾祖父。我还知道这种仇恨何来,我在自己的侦查中搜集了相关资料,为我的一个疑问找到答案。这个疑问我曾经问过,他没有正面回答,就是宫美匪巢的那场大火,这场大火把他一家亲人,特别是他母亲也就是我的曾祖母化成了一具无可辨认的焦尸。

我曾推想,是解放军某一颗落入弹药库的迫击炮弹或者流弹引发了这场大火,事实却不是这样。根据我查到的俘虏审讯记录,这把火竟与我的曾祖父吴文龙直接相关。早在吴文龙下决心拒绝谈判,与新政权对抗到底的时候,他就表示过,他在本地呼风唤雨几十年,哪里会为共产党所容,他跟共产党打,要是输了只有一死,他要是死了他的家人也不会有好日子过,与其吃苦头挨斗争被打死,不如自己解决,一家子一起团聚到另外

那个世界去吧。宫美大战时,他让五姨领着全家大小跑到地牢避弹,命令卫兵据楼顽抗,如果解放军攻进来了,那就放火了结。按照他的命令,这把火最终烧了起来,他的几房太太和儿女全部化为灰烬。

我不知道我的曾祖父当年下决心一把火葬送自己家人时,是否还有意制造假象,似乎他也被烧死于大火之中,以此为自己的逃脱和东山再起做铺垫?时至今日,已经不可能让吴司令做出解答,如我爷爷所言,当年有些事情如今已经很难理解,也许曾祖父烧死全家当时对他而言也有充分理由?不说当年,时至今日,依然有些极端失败者以我曾祖父这种方式行事,消灭自家亲人,再结果自己。

但是曾祖父这把火对我爷爷来说,无异于是旧恨加上新仇,爷爷这份仇恨既是公仇,也是家恨。宫美战后,他在一地焦尸前放声大哭,而后又向领导主动请战,要求调到集训队寻找吴文龙下落,报仇雪恨,血债血偿。最终他做到了。

五六十年过去了,随着那段时曰的远去,当年的仇恨渐渐退火,那份激奋已经平复,我爷爷对我曾祖父的情感已经变得比较复杂。尽管他不愿对后辈多说,不想去解释去表露,我却很明白,他向自己的父亲举枪射击,无论当年还是现在,对他而言都属天经地义,绝无后悔。如果让他再来一次,他依然会选择开火。

因为他恨他,如郭木鑫所言。

这不妨碍他还有另外的情感表示。

我爷爷去世之前,曾用他惯有的轻松方式,于弥勒佛笑口常开之际,谈起了自己的后事。他说生命都有始终,活着挺有意思,死了也没啥了不得。有朝一日他死了,恐怕得两头兼顾才好。一头当然要照料我奶奶,奶奶是他发妻,共同生活四十年,给他生了三个孩子,辛辛苦苦一辈子,没享几天福,又早早过去照顾吴林的父母。所以他死了后,骨灰要跟奶奶在一块,相伴永远吧。但是他这个人比较特殊,名义上姓林,实际上姓吴,老家那里有一座荒山孤坟,那其实是他祖坟,埋着他的父亲。尽管他们父子不是一种人,也还得承认是父子。所以他不能只照顾奶奶一个人,祖宗那边也要有所考虑。生前革命工作很忙,个人的事情管不了太多,就死后尽点义务吧。到时候可以分点骨灰到那里去,行的话就埋在坟里边,不行的话撒在坟头上也成。这件事交给吴林了,姓吴的不干,还让谁干?

我们全家都批评他,什么鬼话,身体这么健康,生性这么乐观,弥勒佛万寿无疆,他不活一百五才怪。

言犹在耳,他就含笑离去了。

我们给爷爷办了丧事。我再次独自前往老家,进了那座深山,完成了他的遗愿。

站在那座孤坟之前,我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感受。

我爷爷与我曾祖父现在呆在一起了,作为父子,而不是敌人。漫长的岁月已经过去,时间并没有磨平一切,他们还是他们,一个匪首司令,一个家庭逆子,一个属于正被摧毁的旧社会,一个属于正在建立中的新社会,他们的对立曾经你死我活,浸透着鲜血和仇恨,当时的一切并没有因为时间而彻底消失。但是他们血缘相沿,他们是直系血亲,这是基本事实。

当年,当我爷爷拿着枪对准我曾祖父时,曾祖父喝他放下枪:“我是你叔阿,你爸!”我爷爷毫不含糊,当即回应:“你不是。”他满怀仇恨,根本就不认不共戴天的匪首父亲。时至后日,情况不同了,他决定予以承认,直到死后呆在一起,而且还要他的后人也就是我参与这种承认。爷爷这一转变角度很大,是因为时过境迁,因为他自己渐人老境,或者还有其他什么原因,我需要一个答案。

完成我爷爷遗愿后,我又一次去了郭木鑫家。老人身体比上次见时更差,已经不能再走远路,但是生活还能自理。他的境遇尽管无法与我爷爷相比,却要比我爷爷活得长,当年他本有机会跟我爷爷走上同一条路,却因为我曾祖父而再入歧途。我曾祖父被我爷爷击毙后,郭木鑫因通敌和逃跑被捕,判了刑。当年军人叛变案件处分极重,他没给枪决,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我爷爷的证词。我爷爷说明在最后关头郭木鑫没有服从吴文龙命令,而是听从他的警告。郭木鑫在服刑期间表现良好,获得减刑,几年后出狱。我爷爷找到他,请他帮助把我曾祖父的遗体送回老家,在山间做个坟正式安葬。之所以找他,是因为当年我曾祖父死于牛车上,隔日就由郭木鑫等三个人一起,在集训营地附近山里,挖个坑草草埋掉。

“我爷爷告诉你为什么要给他做墓吗?”我问郭木鑫。

当时我爷爷什么都没说,但是郭木鑫清楚。

他跟我说了一个情况:我爷爷是集训队的政治教官,总是背着一支匣子枪,其实他举枪不走火就算本事,放枪从不瞄准,瞎打一气,从来打不中一个目标。那天在月夜中他一枪打中自己的老爸,实在是一个意外。跟儿子相比,老子吴文龙完全不同。吴文龙土匪出身,能从一个小匪徒一步步起来,直到控制一县,当上司令,除了胆大包天,心狠手辣,会笼络人心外,他还枪法高超。他能在小兵头上放一只梨,随手一枪打飞,保证不伤小兵一根毫毛。如此枪法,镇住了无数人。让匪众格外信服。

“那天晚上,该是他打死他的。”

郭木鑫的意思是,以两人的枪法论,那晚上该是我曾祖父把我爷爷打死在路旁。为什么结果相反,是我爷爷把他打死在牛车上?我爷爷那一枪很稀罕地击中了目标,而我曾祖父那一枪肯定不是对准儿子放的,否则该儿子已经栽倒于地了。

也许我曾祖父开枪时想起了他的另几个儿子,他们都已经被他烧死在宫美老巢的灰烬里。眼下他在世间只剩一个儿子,就是他拿枪对准的这个。

他把枪口抬了上去。

因此我爷爷终究还要认他吴文龙。如郭木鑫表述:他恨他。他也想他。

我一样要认这个曾祖父。这个世界本来不会有我。我得给他叩头,因为他枪下留人,让自己给儿子打死。

这就是我们家的传奇,我爷爷和我曾祖父的故事。他们的故事也是我们的故事,他们就是我们,没有他们就没有我们,有如没有昨日就没有今天。

原载《人民文学》2009年第10期

原刊责编杨泥

本刊责编

创作谈:一种理解

杨少衡

这个小说写的是祖辈与曾祖辈的故事,用的是曾孙辈的角度,其间有一个辈分空当,即故事讲述者的父母一辈人缺失了。在小说里我让讲述者的父母过早地因故离开人世,把表现、感受和延续的空间让给他们的下一代人。如此设计是试图找一种置身其外的感觉,因为我这个作者属于故事里缺失的那一辈人,把自己从故事中剔除,隔一段距离,处在时光与故事之上去观察前后几辈人的经历,纠葛与情感,感觉自会比较不同,似乎更超然与客观。

曾经有一位友人跟我谈及家乡一位我们都很熟悉的前辈官员,披露了该官员的一个家庭隐秘:他出身当地望族,父亲是一个大地主,建国前夕他投身革命,血气方刚,于冲突中亲手枪杀了自己的父亲。我听后极为震撼,因为故事的主人公是我从小称之为“叔叔”的人物,在我的感觉里他温和敦厚,一脸笑容,言谈举止非常得体,堪称谦谦君子,这个人怎么会有那般激烈的举动?也许是误传?友人却一再肯定,确切无误,就是他,不会错,当年有这种事,我承认这种事确实听说过,只是发生在这个人身上似乎不可思议,为此我特地回家找父亲打听,父亲是那个时代的过来人,建国后几年曾经跟故事主人公在一个单位共事,对他的情况相当了解。不料父亲很茫然,知道这个人的家庭出身,也说当年类似故事不奇怪,但是却不记得他有那个事。

我决定不再查实具体事件人物,我觉得更值得琢磨的是它为什么会发生,故事里的人物各自行事的理由是什么,他们的人生命运与历史轨迹如何纠缠在一起。时至今日情况会有什么变化,昨日的枪声在今天还有什么样的回响,我觉得眼前忽然有了一个巨大的想象空间,同时我也发觉多年以来有许多作家用他们的作品表现了这方面的思考。如果我想进入这一个空间,参加这一种思考,必须要有自己的角度,这就是我选择我的下一辈人的理由,我试图以此在更远的距离进行观察,捕捉以往生活里一种足以远传的音韵,时恰值共和国六十年大庆到来,我把它写下来,表达自己的一种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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