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乐摸

2009-12-25 10:17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09年11期
关键词:阿龙

王 棵

作者简介

王棵,男,本名王进康,1972年生,江苏南通人。在《十月》《人民文学》等刊发表长、中、短篇小说100余万字。2005年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获过《小说选刊》2003-2006全国优秀小说奖、《十月》2007年度新锐人物奖、2008年度滇池文学奖。出版过小说集《守礁关键词》、长篇小说《间歇性ED》和《幸福打在头上》。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第七届鲁迅文学院中青年作家高级研修班学员。现为《西南军事文学》编辑。

1

习惯是很难改变的,就算一个人突然变成了一只惊弓之鸟。离开阁楼前,冒臣照例目光炯炯地四下扫视。空调悬贴在净白的壁上,看起来像屋体赘生的一只肿瘤,静态、笃定,却淌出经年不变的嘶声,令心思缜密的人会揣想到某种不详。塑胶伸拉帘布遮住朝阳的那扇窗。帘布上的印画,是田园牧歌式的秘境格调:白鹭在密林前的草地上起飞,春天的胡杨林仪态万方。其实从帘布后会不断传来各种市声,但冒臣常常可以对那些声音置若罔闻——就这么一幅廉价的风景画,便能使他变成一个掩耳盗铃的人。再看吊垂的那盏灯、门边掉色的单人沙发、黑白电视、床上的麻将席,在这个夏日清晨,它们都是沉静、稳妥的。这逼仄阁楼里的一切,都正常。冒臣下意识深吸了一口气,小动静地关门,拨响阿龙的手机。

冒臣说,“……我想10分钟以内搬到楼下去。”

阿龙正在两条街之外的一个茶楼里,和一个北方来的客户谈天说地,但他说可以在冒臣规定的时间内赶回家。他并不问冒臣为什么要心急火燎地搬到楼下的高档客房里去。也许在他的词典里,对待自己的房客,“为什么”是不适宜存在的,这是一种达观的生意理念,冒臣起先曾经这么揣度阿龙。

七八分钟后,阿龙打开5楼一套两居室客房,微笑着跟冒臣寒暄了几句,适时告退。冒臣轻手轻脚关住房门,透过视孔目送阿龙下楼,又撩开窗户一角遥望阿龙从在楼下钻进小汽车的背影,才淡然在新居落坐。

依然有笃定的空调、令人心静的印画、各种家什,不同的是,空调是新的,印画的帘布变成了闪闪发光的丝光高支绵料,家什都不再是一堆破烂。这当然是可以理解的:顶层那间冒臣栖身一年有余的阁楼,年租金才4800,这套两居室月租就2200。

冒臣在新居的各个空间里来回走了两趟,上下扫视,确信自己已经心安后,静静地在客厅里坐了两分钟,接着给那个使他变成惊弓之鸟的人打电话。庄瀚财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他说,“你不晓得南方的太阳很毒吗?早晓得你会这么怠慢我,我就不来找你了。”

冒臣说,“你要是不嫌麻烦的话,就坐地铁,在天河体育中心那一站下。我去地铁口迎候你。要图省事,就直接打车来我这里。你说这样行吗?庄处。”

庄瀚财说,“我肯定打车。”

冒臣说,“打车好。你在广州人生地不熟的,还是尽量坐出租车,免得出麻烦。”

庄瀚财说,“出啥子麻烦?”

冒臣说,“你不会不知道吧?很多外地人的包就是在马路上给抢走的。”

庄瀚财说,“你把我看得这么瓜吗?我坐地铁。”

冒臣说,“庄处……”

庄瀚财已经挂断电话。大概他终于确信可以心安理得地不去打车,就赶紧按照预先的盘算去找地铁站了。

11点来钟的时候,冒臣将庄瀚财迎入自己的新居。庄瀚财一进来就批评这个房间,说它也太小了点,与他四川烟城的私人别墅相比,这房间也太像不样了,但“凑乎着住几天吧”。冒臣不动声色地笑望庄瀚财。对于这个若干年前已经不再是他处长的人,他依旧要装出顺从的样子,这不是出于下意识,也不是出于虚与委蛇的需要,眼下,这是出于由衷的同情。

庄瀚财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左腿绕着右腿,上体向右后方向歪斜,右侧肩膀倚抵在沙发靠背上,后腰上垫着一只冒臣还来没来得及临幸的方格布小圆枕。他坐得太随意了,俨然把自己当成了屋子的主人。他刚刚用“不像样”的卫生间冲了一次凉,皱巴巴的脸上容光焕发。冒臣搬过厅角的圆坐墩,与庄瀚财隔着茶几,在他斜对过坐下来,拎起茶几下面的快热壶给庄瀚财彻茶。作为一个设计师,冒臣习惯性地用眼睛的余光审度庄瀚财与整个房间的协调性。他认为庄瀚财的到来使房间的布局逊色了两成,这个56岁的男人太疲惫了,一次冷水浴后顿现的那一丁儿的精神劲,也无法掩饰他身体里沉积日久的疲惫。冒臣说,“不如,你先去睡个觉吧。明天我再带你在广州城里转一转?”

庄瀚财说,“我给你讲讲深圳。这两天尽在深圳转了,虽然累,但累得值得。”

冒臣点起一支烟,坐直了身体,默默地盯着庄瀚财。看上去,他对他接下来的描述是充满兴趣的。

“你去过深圳吗?”

冒臣吐了一口烟,看了看因空调产生的气流而疾速攀升的烟雾。“能没去过吗?都在广东待了十几年了。”

庄瀚财喝口水,润了润嗓子。“那我就不跟你讲那些景点了。我跟你讲讲我女儿对我有多好。”

“你女儿不是也在广州吗?”

“后来去深圳了。今年起一直在那边。”

冒臣的嘴角不小心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庄瀚财没发觉。其实,就算发觉了,他也会认为这是一种正常的笑。

“我们先在世界之窗逛了半天,就去了海洋世界,还有欢乐谷。昨天下午,我们在锦锈中华。我女儿说,来深圳不去那些景点看看,那等于没去。我这个年纪的人,是无所谓去不去耍的。我女儿孝顺啊,专门开了宝马围着深圳,带我跑了三天。”

冒臣有点听不下去了。如果是17年前,他还在那个因雾气缭绕而别称烟城的山区小县城忍受庄瀚财的管制时,他会冷笑着说,庄处长,你睁着眼说瞎话的水平真是世界一流,那时候,他朝思暮想要离开那个阴阳怪气的厂子,在所有厂领导面前他都敢于怒发冲冠。今天,他却无法当面去拆穿庄瀚财的谎言,同情可以使人心变软,将仇恨化解。冒臣早就不恨这位从前整治过他的前处长了。

冒臣说,“你女儿的确是个好女孩,我完全相信。放心吧,我会跟你女儿做得一样好,带你把广州也转个遍。”

“你这娃儿还是有良心的。在厂里的时候,我没白疼你。就算我只当过一天你的处长,也永远是你的领导对不对?”

“我早不把你当领导了。”

“你这是啥子话?讨打?”

“这年头谁还在乎领导啊。嗬!我把你当亲爹。”

庄瀚财吭吭唧唧地笑了。“那好。你老子去睡会儿觉,你是有事是吧?先办去吧。”

冒臣望着庄瀚财佝偻地踱向一侧卧室的身影,长舒了一口气。走出这个新居,他抓紧时间给茹晴打电话。几分钟前,就在他不得不笑对庄瀚财的侃侃而谈时,茹晴给他发过来好几个短信,他都没来得及看。屋里这个不速之客,以一种不容置疑的方式打乱了冒臣的周末时光。两天前,冒臣就和茹晴约好周六去宾馆开房。在忍受了庄瀚财的一派胡言之后,见到茹晴的想法变得更加迫切。

茹晴说,她今天不打算跟冒臣去开房了,但今天见面的约定不变。冒臣有些失落。截至目前,与茹睛见面的最大动力是开房。开房要花钱,但开房后的实质可以使冒臣忽略这种额外的消费。但如果不开房,冒臣也不会拒绝和茹晴约会,毕竟他间接省去了一次额外消费。不管怎么说,能看到茹晴,他认为自己就是赚的。

冒臣说,“我们在哪里见面?去吃饭?”

茹晴善解人意地说,“去公园吧。哪里免费去哪里。”

“那,先去吃饭,再去公园。”

“先去公园。”茹晴急切地说,“饭店里不方便讲话。我有特别重要的事,要立马跟你商量。”

在公园里,茹晴以一种如临大敌般的语气对冒臣说,有个男人今天一早来到广州,声称非得见到她不可。这基本上是一次突袭,因为在此之前,没有任何征兆表明此人即将到来。换句话说,他来之前,并未跟她打过任何招呼。他就这么冒冒失失地来了,还在电话里极无创意地说,这是在给她制造一场惊喜。茹晴自然是对这场突袭抵触的,否则她不会如此急切地要把冒臣拉到公园,来商量逃避的对策。

“你说我该怎么办?要是不见他,以后会被他骂死的。”

“他是你父亲吧?”

“你怎么知道是他?”

“我……猜的。”冒臣深深地看了茹晴一眼,感觉到自己的目光里有怜悯流淌出来,他觉得它是不合时宜的,赶紧把头别开去。“你说你也真是的,非得跟我说半句留半句。要不是我这么能掐会算,还不已经吃醋了。”

茹晴的目光忽地变得呆滞。“我在广州这个样子,一跟他见面还不什么都露馅了。可要是不见他,那我还回不回家了啊。我跟你说过的,他那个脾气。唉!”

冒臣很想告诉她,她父亲此刻正在他的房间里。在自作聪明地撒过一段弥天大谎之后,他一定已经坦然地睡着了。但是冒臣绝不可能将这一情况告知茹晴。不是因为这种泄露会导致庄瀚财的难堪,而是他自己需要保守这个秘密。除了说些轻若鸿毛的话安慰她,似乎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对策,来帮助她解决目前的难题,冒臣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不想见就别见了。过几天他自己会走的。”

“万一他见不到我就不走,怎么办?”

“不可能。”冒臣胸有成竹地说,“又不是咱们老家那种小地方。吃份快餐都得十几块钱——这里,他呆不起。”

“我越想越觉得害怕。以后……我主要在想,以后该怎么跟他解释。”

“以后能有什么需要解释的呢。每个人都有要解释的事,你父亲没有吗?他会明白这一点的。所以嘛,慢慢地,慢慢地,他会发现你的解释并不重要。”

茹晴不解其意,迷惑地望着冒臣。他也看了她一眼。公园里的紫荆花开得浓艳,将几个席地而坐的人挡在身后。冒臣搂了搂茹晴的腰,冲她笑了。

2

冒臣招妓,是一种必然;认识茹晴,却是一次十足偶然的艳遇。如果单纯是为了性,召妓这种事,极可能不会被付诸实践。广东这种地方,独身在外的孤男寡女多了去了,免费的性满足是不难实现的,何必去花那个冤枉钱呢?召妓?除非是公款,或你的经济实力已经到了可以对钱满不在乎的程度——冒臣还没到这种程度。但如果在性需要之外,还夹杂了好奇心,召妓就会成为一种必然了。人内心深处对某种事物的探究欲,是很难清除的。对于小姐,冒臣从来都很好奇。可为什么,冒臣,这样一个孤身在外游荡了17年的人,直到去年冬天,才让自己的好奇心轰轰烈烈地演绎了一次呢?这又是内心深处某些固执的观念在作怪了。在冒臣看来,性如果到了要用金钱交换的地步,那么性的对象就必须质量上乘;物要有所值。若干年来,冒臣走进声色场所的机会很多。许多次,他是计划着要去做这件事的;置身于那种场合,他时时刻刻都做好了准备。可每当他的目光从一字排开的小姐队列中掠过时,最终都放弃了那个念头;小姐们要么俗里俗气,要么表情诡异,要么气色惨淡,总之,值得冒臣掏钱的小姐始终没有出现。去年冬天的一个周末下午,冒臣在阁楼里忽然无聊得气息不匀,恰逢前一天他在街上买了张刮刮卡,意外中了2000块钱,他觉得那是不义之财,应该花掉其中一部分,于是专程赶赴一个娱乐总会。就在那一天,他对小姐的意淫史终于幸运地结束了。结束他这段心灵史的小姐便是庄茹晴。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庄茹晴叫赵晓清。

“你叫什么名字?”

“叫我晓清吧。我姓赵。”

那天下午稍晚时分,开始招妓史的冒臣在一次满分收工的性交易后,很无聊地这样问茹晴。茹晴给了他一个平庸的回答。

“那先生你叫什么?”茹晴问。

“查理。”

冒臣也给自己起了个艺名。

在这之前的几个小时里,两个心怀鬼胎的男女把一次卖淫、嫖娼的序幕合作得逼似艳遇。起先,孤独的冒臣在人影寥寥的大厅里喝啤酒,物非所值的几个小姐散坐在角落里,等待客人的召唤,艺名晓清的女孩出场了。她那天似乎不是来这里做小姐的,看起来,她像一个客人,或者——对!像这家店子的亲友团的一员。她穿着平实,不施粉黛,目光深邃,匆匆从后台某个工作间走出来,去往卫生间。她的美丽叫冒臣惊心动魄。稍后,冒臣意识到了被这女孩电着的某种原因,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促成了他的惊艳——我们往往会有这样一种奇怪的感觉:一个美女让你想起生活中某个认识的面孔,你会觉得她更美。一个男侍者在大厅通往卫生间的三角地带拦住了茹晴,很激烈地跟她交谈着什么,冒臣正好借此机会长时间遥望这个美丽的女孩。很快,他确信,他过往的生活中,出现过一张与她相像的脸。至于这张脸属于谁,他一时还难回忆出来。茹晴去了卫生间,又快步沿原路返回,消失进后台。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情欲和好奇心一并被调动起来的冒臣索性趴到了吧台上,警觉地盯住那扇淹没掉茹晴的工作室的门,最终茹晴再度现身。这次她似乎是要离开这里,她肩膀上多了一只包。冒臣记得,茹晴现身的一刹那,他与她有过快如闪电的四目相接。也许就是这一对视,使茹晴看出了冒臣的心思,一个小姐是不难看穿男人那点花花肠子的。要不是她目光如炬,他们这第一次交易怎么能够达成呢?冒臣当时可万万不会想到她也是小姐。那个对视之后,勾引者与被勾引者的角色互换,似乎是茹晴开始引诱冒臣了。她小碎步往门外走,后背长了眼睛似的,与冒臣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而冒臣,鬼使神差地一路跟进。不平常的一幕是在即将走出大门的一刻发生的:茹晴突然佯装摔倒,在冒臣及时用身体拦住她的一刹那,她飞快地往他手里塞了一张纸条,接着她避之不及地,昂首阔步奔向门口的一辆出租。

纸条上是一个手机号。

冒臣有过时长不超过半分钟的惊愕,但旋即便是喜不自胜了。他不由分说就朝手机上摁这一串从天而降的数字。茹晴起先不接电话,冒臣拨了5次她都不接。但无疑冒臣已经判断她是个小姐了,所以顽强地拨个不停。半小时后,茹晴终于接了,她说她刚才在车上,不方便接电话。冒臣说,他要不了10分钟,就会把酒店订好,到时再给她电话告知地点。茹晴说,给我发短信吧。我看到短信就去找你。

就是这么与众不同。一场特别的招妓处女秀。这样一场特别的前戏已可以令冒臣为整个这件事加分的,他需要特别点的过程。一个并不仅仅把招妓用于性满足的人,需要额外的更多满足。

当日傍晚,欢娱过后的冒臣开始专心揣测那种相识感的来由。他的目光钉在茹晴身上,并用言语诱使真相一步步浮出水面。一开始他不停和茹晴说话,渐渐从她近乎标准的普通话里听出了乡音。乡音缩小了记忆搜索的范围。等茹晴突然因他的某个笑话朗声大笑时,谜底出现了。冒臣因她的笑容和她笑出的高音忆起了一个天真活泼的女童。

17年前,在一个阴阳怪气的内地国营厂子里,在机关区的小型花园里,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荡着秋千,从高空一掠而下,正是这样大笑的。那是一个春天,小女孩的父亲,该厂子技术处处长庄瀚财,正站在办公室的门外,满眼怜爱地,笑望着自己的女儿,嘴里发出女儿并不能听见的一些叮咛和提示。

洞悉茹晴真实身份后的冒臣有过那么几分钟的失语。情理所致,他没有拆穿茹晴的真实身份。这发生在去年12月中旬的某一天。按理说,冒臣应该在获知茹晴与庄瀚财的关系后,产生些复仇后的快感——在那个厂子里,庄瀚财没少折腾冒臣,要不是因为他,以及与他类似的那些小厂官,冒臣不会对那个国营小厂深恶痛疾,必得快速远离而后快。事实上破解秘密后的冒臣是难过的。他想到了人生的不测,由此对那个曾经整治过他的小官僚、对茹晴、对这个家庭充满同情和怜惜。他当天在心里决定,哪天回烟城的话,就专程买些礼物去庄家,拜访他的前领导。想必,这个家庭已没落到了常人无法容忍的程度了吧,否则,一个父亲的独生女,怎会沦落到卖身的地步呢?他想。

庄家并没有一丝没落的气息。以内地小城镇平民百姓的眼光衡量,庄家甚至是令人艳羡的。艳羡的主要依据是庄瀚财的房子。他在县城买了块地皮,盖了一幢二层小楼。楼是两年前盖的。冒臣目测,这幢楼房从买地皮到建筑成本到装修,估计造价在30万左右。庄瀚财傲称它为别墅。与珠三角、长三角俯拾皆是的那些真正的精美别墅相比,它也仅仅是幢两层小楼而已。那厂子2003年倒闭了,这一情况冒臣是早就知道的。冒臣不知道的,当然是众多厂领导的近况。令他有点意外的是,厂子的倒闭并没有从根本上破坏庄瀚财的生活。也正常:一个熟知混世之道的人是精于打理自己的。厂子倒闭前,庄瀚财首先去求取县农工部一个分部领导的席位,但那个时候同时几个厂倒闭、被合并或即将倒闭、被合并,想调进的农工部的级别相当的干部就有6个,他没竞争过别的对手,于是就找人办了提前退休。从此,他享受着副处级国家离退干部的待遇。

这是今年春节的某个上午,冒臣买了4瓶精装五粮液去看望庄瀚财。庄瀚财刚刚邀好几个老年人在他家搓麻将。都17年过去了,而冒臣只不过是技校毕业后在那厂子里上过一年班而已。他不得不向庄瀚财回顾17年前某件不算讨厌的往事,来调动对方的记忆。庄瀚财好半天才想起冒臣来。原以为认出冒臣后庄瀚财会停止娱乐活动,至少去削个苹果什么的,他却立刻摆出一副领导的样子,连准备端给冒臣的水也被他中途搁置了。仿佛一个人曾经凌驾于另一个人之上,就必须一辈子对那个人呼三喝四,必须在那个人面前永远保持优越感。庄瀚财开始争分夺秒地向麻友们炫耀。

“你们看,这就是水平。老子都下台好几年了,还有手下的工人赶来拜年。不像社会上的某些领导,一下台,底下的人恨不得用石头把他砸死。”

冒臣含而不露地说,“我不是工人。我当时是技术员。”

“还不一个鸟样。”庄瀚财说,“你是哪个车间的?”

冒臣说,“我不记得了。”

“你看你,连自己干什么的都不记得了——唬鬼哦。年轻人好面子,工人有啥子丢脸的?非得说自己是技术员。我对工人和技术员一视同仁。在我眼里,你们都一样,全是干活的。”

冒臣都快给庄瀚财变本加厉的领导气势气昏了。一些关乎庄瀚财的不愉快记忆开始复苏。冒臣想到,如果不是为了某种不怎么适合示人的目的,他绝不会来向庄瀚臣示好——你看!要不是这一次拜访,后来庄瀚臣在广州走投无路时也不会去找冒臣。

说实话,17年了,当冒臣在异乡经历了更多冷眼和羞辱之后,早先在厂里遭受的一小段人生磨砺,已经不值一提,由此,他对庄瀚财的厌恶早已不复存在。但现在厌恶感真真切切地复苏了。问题是冒臣同情这个人,同情使他可以忍受一切来自庄瀚财的无礼。

冒臣微笑着,多么像一个诚惶诚恐的小人物呢,配合着庄瀚财的表演。他搬个凳子坐到庄瀚财身旁,像他的马仔似的,屏息静气地默默观战。

一轮过后,庄瀚财休息,他开始插空向牌友们吹嘘这幢房子的来历。估计这种吹嘘已经成为他生活的必修课,他肯定逢着机会便会向熟人炫耀他有一个多么会挣钱的女儿。

庄瀚财说,他女儿在广州做白领,很白很白的领哩,坐豪华办公室,开宝马,打着飞的满世界游历,月薪可以吓死一头猪,两万块呐。她不过工作了三四年,就给家里盖起了这栋别墅。

冒臣心怀不轨地小声插话,“你女儿也在广州啊?”

庄瀚财说,“怎么?你也在广州?”

冒臣实事求是地说,“我去年才到广州。先前在很多地方干过,多是在下面的区、镇,深圳的龙华、中山黄圃、东莞厚街、佛山三水……”

庄瀚财说,“我女儿大学毕业生,不用像你们这样动来动去。”

冒臣恶意调侃,“有机会我去看看她。大家都在广州,又是老乡,认识了好相互关照。”

庄瀚财用不吭声杜绝这个话题的延续。好像冒臣认识了他女儿是给她增加负担,会给她带来无穷尽的麻烦,又或者,像冒臣这样一个他从前的下属,是低他女儿、低他们父女一等的,他俩不宜结识。接近中午了,庄瀚财无意留冒臣吃饭,他虚伪地对牌友们说,今天中午的饭不知要落到他们中的谁家去了,他一个人过日子,从来没兴趣做饭,就算大过年的,也懒得动一动锅铲。冒臣抬起头来,眺望前面不远处一户人家的窗口。他觉得自己的心愿已了,便主动告辞。

在回去的路上,冒臣回想庄瀚财炫富时的种种表情,不由更投入地想起了从茹晴那里得知的一些事情。庄瀚财的嚣张是可以理解的,他就是这种个性,但这一次,他的炫耀却不属撒谎范畴。撒谎的是茹晴。在第一次交易后,冒臣和茹晴有了第二次、第三次,更多次,他成了她的固定客人。慢慢冒臣知道她对父亲不得已而为之的一个欺骗。庄瀚财所描述的茹晴的种种,都是茹晴向他灌输的,只不过他把每一样都夸大了,比如茹晴告诉她父亲,她的月薪是6千出头。她每个月给家里寄6千块钱。庄家这幢楼的建房款,主要来源便是茹晴4年如一日的寄款。

茹晴2003年8月大学毕业后就南下打工,她只有大专学历,专业又不热门,像她这种打工妹,暂无工作经验,能找到的工作既辛苦又收入微薄。庄瀚财得知这些情况后,便勒令女儿回老家来。他还有些关系,在烟城不愁不能给她找一份稳定的工作。茹晴的心结在于:她不愿意回那种小地方——在一手遮天的父亲的安排下,干一份平庸的工作,早早嫁人、生子。她迷恋大城市,就算在广州拣破烂,她也不愿回烟城。不得已,她谎称在广州找到了一份收入丰厚的工作。庄瀚财不是那么好唬弄的,他需要证据。茹晴就以每月高达6千的寄款将父亲安抚。月薪6千,是庄瀚财的底线,他认为,低于6千,就不要在外面奔波,小县城收入低,但花费少,加上一个女孩子孤身在外,消费的名目也多,不比在家里待着,外头6千,只抵老家一千——庄瀚财这么认为——帮女儿在烟城安排一个月薪一千的工作,他还是极有把握的。要是让庄瀚财知道茹晴走上卖淫之路,几乎是他逼出来的,不知道他该如何自省。可以肯定的一点是,他这张老脸是没处搁了。

虽则如此,另有一点亦可肯定:他是爱女儿的,茹晴寄回家的钱,他一分不落地存进一张存折。他帮她攒着。那栋楼,归根究底也是为茹晴盖的。从某种角度说,他逼着女儿每月给她寄钱,也是出于一种为人父母的周全考虑,他怕茹晴胡乱花销。

3

冒臣下午回到屋里的时候,庄瀚财已经出去了。他在门背后留了张字条,说要很晚才会回来。房间恢复了冒臣重视的私觀惑,但庄瀚财的气息还在。他把裤衩和袜子泡在塑料桶里,不知道是暗示他的前下属帮他洗掉,还是他实在不是个勤快人。冒臣在客厅的地板上盘腿坐下,瞪着电视机下方的红色电源信号,揣摩庄瀚财冒着暑热出门的缘由。之前跟茹晴在一起时,庄翰财给她打过无数次电话,茹晴索性就不接了。冒臣想,难道庄翰财出去搜索茹晴了?这个人霸道惯了,是不信邪的。没准他现在正双目发赤地奔行在广州的大街小巷,试图以自己的渺小之抠从汪洋般的城市中揪出女儿,冒臣想象庄瀚财因愤怒而变形的五官、孤立无援的身影、四顾张望的惶惑眼神,在没有人知道池是谁的广州街路上,他完全可以让自己的情绪真实流淌。淡宅的羊城人民不会在意他是什么表情,就算他在街上号啕大哭、拉屎撒尿,人们最多也只是多看他两眼,该往哪儿走还是往哪儿走。正这么想着,庄瀚财却回来了。冒臣说:“咦!庄处,你不是说要很晚才回来吗?”

“我本来打算出去看看哪里有没有卖土特产的,好带回

去。”庄瀚财说,“一走到马路上,看见太阳太大,我就回来了。”

冒臣可以确定他又在撒谎。但这个谎无足轻重,不值得冒臣费神探究和深思。当务之急,冒臣要考虑如何跟这个被女儿拋弃在广州城的矫饰的老男人共处一室。他不习惯把自己全天候地暴露在一个不熟悉的人面前。冒臣最终决定,从现在的5点17分,到晚上11点,他去单位加班。几天前他接了个私活,正好可以趁周末办公室无人之际,把这个活干完。等他回来的时候,想必庄瀚财已经睡着了,这样就避开了两个男人彼此大眼瞪小眼的尴尬。至于庄瀚财此际内心深处的烦忧,他已无暇顾及。

冒臣想,要不了两天,庄瀚财会意识到在这里呆多少天都没有用。既然他女儿铁了心不见他,他还犟个什么呢?难道他真能长出一双千里眼,把茹晴从广阔的广州城的某条巷子里揪出来?庄瀚财很快会自动消失,他冒臣的生活终究复归常态。

下楼的过程中,冒臣碰到往楼上走的阿龙,他手里拿着把老虎钳,要去拆卸什么的样子,6岁半的阿依古丽紧紧跟在阿龙的身后,她是阿龙几年前从新疆克拉玛依捡回来的养女。与冒臣错身而过时,阿依古丽突然先于阿龙跟他说话了。却是令冒臣措手不及的指责。

“不许你带别人住进来。”

胖乎乎的阿龙连忙喝止阿依古丽,向冒臣赔笑。

“屋子租给你,就该你自己做主,你愿带谁来住,都没关系。小孩子的话,别在意。”

阿依古丽气哼哼地,先自向楼上奔过去了。

冒臣停在楼梯间,回望父女俩走开后空荡荡的楼梯,半天没醒过神来,某种年深月久的疑惧破土而出。冒臣暗忖,他们怎么知道他把庄瀚财带进来了?这幢楼仅有楼梯是公共空间,其他各层的房间都被门阻挡成独立空间。接庄瀚财上来时,从楼下到沿楼梯进入5楼的新居,他连个鬼影都没看到过。阿依古丽的揭发赫然令冒臣觉得,他的行动很有可能被监控了。他惊惶地扫视狭窄的楼梯四壁,仿佛想搜出某个隐藏的摄像头。很快他说服了自己。阿依古丽也许跟他一样,喜欢透过门上的视孔观察楼梯间,仅此而已。

办公室在地下。冒臣跻身的这个单位是一家专门生产橱柜的合资企业,按理说厂房应该设在郊外,在那里,同样的租金可以租到至少大两三倍的厂房,但它却在市区,这表明这家公司的实力不算薄弱。可恼的是,设计人员的工作室却设在地下室,这大概说明,在这个公司里,设计师这个角色并不是公司的核心力量。也难怪,这种角色定位是符合国情的,一个工业企业里的设计师的工作在国内暂时还与艺术创造无关,那基本上是桩体力活。公司不需要给设计师提供可人的工作环境,以激发他们的艺术灵感。

话说回来,冒臣对眼下的这份工作已经相当满意了。要不是一年前他终于完成了成人自考,拿到英语专业的大专文凭,恐怕他现在仍然在一些不靠谱的小型私企间跳来跳去。在广东的这十多年来,他就是这么跳来跳去的。当初冒臣在技校学的是车床设计,离开厂子南下后,他的专业没有给他找工作带来帮助——他的水平太低了,技校生而已。开头的几年,他在广州周边地区的一些小厂打工,基本上是普工。工资低,攒不下几个钱。但他有心,没事就看书。几年下来,对工业造型设计中的多个设计门类都略通皮毛。7年前冒臣开始专攻橱柜设计,完全是自学成才,慢慢技术长进,找工作不再是普工了,工资也提升上来。去年春天冒臣用多年积攒下的钱,在番禺买了一套百十平方的房子,当然只是交了首付。他把房子租给一对德国夫妇,租金正好抵了月供,自己则在广州城里租了阿龙那间不足10平方的破阁楼,租金低廉,但这预示着他往后可以每月固定攒下部分收入。可以说,从进入这家公司之后,冒臣的生活已经步入正轨了:有了房子,工作稳定,虽然拮据依旧,但好歹经济已经不再成为生活的困扰。步入正轨后的冒臣一度对生活幻想连连。生活的稳定给他带来许多意想不到的启发,最大的启发是,他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做一个注重精神乐趣的人了。

花了6个小时,赶完了设计图纸,冒臣把桌面上的工作痕迹清除,以防止别人发现他干私活的痕迹,接着他背起包出了地下室,离开公司。在路边吃了几串烧烤,喝了瓶啤酒,他拦了个摩的欲回家,忽然觉得困倦,又想到回家后要与庄瀚财同居一室,便决定回地下室过一夜。与其与一个不好玩的人同居,还不如钻进办公室的一堆废纸里凑合一晚,毕竟那里今晚没人打搅。不再有任何思忖,他挥手遣走摩的,慢步向公司走去。

翌日上午10点来钟,冒臣回来。在进入他租屋所在城中村的人口,他又碰到了阿龙。阿龙热情地问他要不要去他的店里喝茶,他在附近开了间茶餐厅。冒臣连忙说不了不了。阿龙一只脚从摩托上探下,倾过身子来强拉冒臣。他说你去我店里拿一些点心回去给你的客人吃吧。冒臣像被蜂蜇了似的,决绝地辞谢,心里面某种惶恐再度泛滥。他忽然敏感地认定,阿龙是排斥房客带外人人住的,他昨天那么说,只是大度。潮汕人(阿龙的祖籍在潮州)大智慧,能容忍房客的小错误。但他们的周到却会起到旁敲侧击的效果,让房客意识到自己正在不守租房规则。对于意识到的这一点,冒臣装糊涂。不过,冒臣佯作不知,还由于他的思绪近乎被另一种不宜直接探讨的感觉垄断了。冒臣从阿龙对外来留宿者的关心看到丁他对他的关注。这种关注又让他觉得,他被轻微地挟制了。这是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没有确切的来由。冒臣很奇怪地觉得,他的一举一动也许尽在阿龙的掌握之中。

他近乎跑着回去,打开房门,目光警觉地站在光线暗淡的房间里。他快速走到另一个卧室门口,敲门示意庄瀚财他回来了。敲了几下都没有回应。他拧开门,看到床是空的,被子凌乱,一半垂落在地板上,台灯却开着,不轨地闪着幽光,使这间卧室顿然有种秘而不宣的鬼气。庄瀚财不在。但愿他去火车站买回四川的车票了。

冒臣变得神经质。他扑到窗口,提起帘布的底角,头钻进它与窗棂之间,审视帘布的背面。田园风光的印画从背面看模糊、不确定。冒臣腾地放下它,钻出来,凝视那盏台灯。这盏亮着的灯在白天是那么不合时宜。他飞快地走过去,摁灭丁它。这之后冒臣穿行在整个房间里,东看西看,上下左右哪个点面都不放过,仔仔细细地检查这套新居。现在可以揭露他在搜查什么了。那种奇怪的被窥视感,自从他租住进阿龙这里后,一直存在于他的心里。他总想找到某个他臆想中的摄像头。据传,在珠三角的某些出租室或私人旅社里,租户出于自身利益的考虑会给每个房间秘密装上针孔摄像头,通常他们后来会把那些住客活动画面清除,但如果住客做了损害他们利益的事,他们就把画面留存下来,以备控诉那名住客。有一次,一对夫妇在旅馆做爱的视频在网上曝光,这种潜在的行规才被人们广泛得知。冒臣总会觉得,阿龙不是等闲之辈。他有钱,既开店,又办厂,为什么要用并不高的租金把自己7层楼的房子的大半部分出租呢?他忙得过来吗?重要的是,他收取的租金按广州的租房行情,便宜了近三分之一。说不准这个富足的单身男人有某些不可告人的癖

好呢,譬如他租房着重是为了满足他的窥视欲,用五湖四海各色人等的日常表现来丰富他空虚的单身生活。作为一个富翁,他凭什么不结婚?还有,他与阿依古丽的关系,着实令人费解。有好几次,冒臣在楼梯里看到,阿依古丽攀着他的脖子,跟他长时间地耳语。一旦阿龙不在身边,阿依古丽就在他们共同居住的2楼乱发脾气,声音高亢、尖利,整幢楼的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人的心思是深不见底的,谁也不知道阿龙心里有多少不可示人的秘密。

但是一切都正常。没有针孔摄像头。就像冒臣在楼顶的阁顶上无数次紧张地搜寻后终于无所归依一样,他慢慢地在自己那间卧室躺下。后来冒臣觉得自己的紧张是莫须有的。他有所释怀,从床上爬起来,去给茹晴打电话。他需要知道,一夜过后,庄瀚财又给茹晴打过多少电话,换句话说,他想一寸不遗地窥察这对父女间的隔阂或暗中博弈。他觉得自己有幸成了一场人生闹剧的唯一观众:他掌握了两个演员的全部资料,演员却误以为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而他们自己恰恰充当了一只眼睛被蒙住的人。观众和演员在信息掌握的数量分配上发生了错位,这是一场偏心于观众的复调戏剧。冒臣从窥视中感受到某种稀有的亢奋。

茹晴的声音很虚弱。她应该在哭泣。

“查哥,他得癌症了。”她说。

4

大约在5个月前,也就在冒臣专程去拜访庄瀚财不久后的一天夜里,庄瀚财突然腹痛难当。当时他忖度是胃病复发,吃了一粒法莫替丁就蒙头睡去了。原先犯胃病时,吃一颗这种药就能暂时缓解阵痛。这次却不行。直到次日中午,腹痛仍在持续。庄瀚财只好打电话向他在县城的一个相好求助。相好叫了出租车把他送到医院。B超显示,他胃里长工一个一元硬币大小的瘤。其后的检测表明,这是一个恶性肿瘤,庄瀚财自己签字,让医院切除了这只瘤体。按照县医院的说法,他的胃癌发现得早不早迟不迟的,在最近的时间段,他有无生命危险,还无从确切断定。癌这种东西,复发的概率是很高的,就算发现得早,及早施药控制。稳妥的考虑是,庄瀚财应该尽快到大医院进行复诊,毕竟县医院的诊疗水平有限,肿瘤切除了,庄瀚财的身体好了一些。他在家休整了两个月:便决定来广州。

也算是遵照县医院的叮嘱,他来广州有看病的意思。但那却不是他的首要目的。庄瀚财是个一分钱掰成对半花的人,他认为,既然已经被确诊为癌症,到再大的医院也是重复花钱。胃癌是绝症,但不是稀奇病,恐怕大大小小的医院给予的施治措施都一样,尽量不要再去复诊了吧。他来广州的主要原因,是他觉得——对!他有可能还能活很久,但是,更可能很快死掉,因为听到了死神的催逼,一些原先不曾产生的愿望变得迫切了。其中之一:他要来广州看看女儿的生活。4年来,茹晴给他描绘了一幅美不胜收的她在广州生活、工作的画卷,他既要在死前用自己的眼睛去证实,又要通过亲身体会女儿的美好生活来获得心灵慰藉。

这就是他突然跑到广州来看茹晴的主要原因。照他对自己的理解,若不是因了身体的突变,他也许至死都不会来广州,他在烟城过得挺惬意的,到处乱跑个什么劲。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茹晴竟然如此可恶地将他一个绝症在身的至亲之人拒之千里,任他流落在广州街头,他觉得茹晴太没良心了。他重提旧事,诉说数年前茹晴的母亲跟一个搞雕塑的男人跑了之后他含辛茹苦把她拉扯大的不易。他又强调,因为茹晴的躲避,他对她的生活产生了几丝怀疑——正因为她的躲避,见到她变得更为必须。

庄瀚财还说,他本来并不打算把他患胃癌的事情告诉茹晴。他怕说出来徒增她的担心。他原计划看过茹晴后,最多到南方医院挂个专家门诊,随便看一下,就回烟城的。眼见得他见不到茹晴了,迫不得已,他才把事情抖露出来。

茹晴在电话里原原本本复述庄瀚财对她的漫长的倾诉加控诉。她声音变得焦躁,恨不得豁出一切,立刻扑人父亲的怀中。冒臣理所当然地吃惊,转而他多了个心眼,提醒茹晴说,别不是你父亲在诈你吧?茹晴毫不犹豫地驳斥他的说法。依照她对父亲的了解,他怎么可能用这种方式来诈她,这不是诅咒他自己吗?退一万步说,就算有诈她的可能性,她也不能听之任之。现在她必须命令自己相信他,否则她可能会抱憾终身。冒臣不置可否,不再言声。茹晴说她要马上见到他。冒臣求之不得地应允。

怀疑仍在,冒臣跑进庄瀚财的房间里,去翻他的包。果然看到了几盒针对胃癌的药。冒臣这才大惊失色地跌坐在地。仿佛得了绝症的是他自己的父亲。他头上冒出虚汗,想起昨天以来庄瀚财在他面前大言不惭的各种话语、一如既往的矫饰,忽然觉得这个老男人是坚强的,坚强到令人咋舌的地步。

他打了个车,朝着与茹晴约定的宾馆走。一路上他不时拉下车窗,眺望人行道上走动的行人,他觉得自己特别想意外看到庄瀚财的身影。他此刻在哪里?在干什么?一些站在街道边的木棉树疾退而去,车座上的冒臣如坐针毡。一个与庄瀚财年龄相仿、比他瘦高的男人正扶着一棵木棉树四下里张望。冒臣把他想象成了庄瀚财,他有种跳下车去和他聊天的冲动。

但冒臣还是假装自己并不能确认庄瀚财已绝症在身,见到茹晴后,他竭尽全力说服茹晴相信她父亲在扯谎,他不是特别明白自己为什么非要这么做。如果硬要有一个理由,也许他怕茹晴一时应付不了眼下的局面。

茹晴最终变得将信将疑。冒臣的劝说的确缓解了她的压力。人最重要的是要得到心安理得的理由。因为对父亲变得有所怀疑,茹晴又能说服自己去躲避父亲了。她虽然忧心忡忡,但还是按惯例脱光了自己,等待冒臣欲火焚身后完成一次交易。她要珍惜每一次与客人独处的机会。她眼下比谁都需要钱。对一个生意人来说,空手而返是不可原谅的。

情欲立刻统治了冒臣,使他将一切抛到九霄云外。他一鼓作气,把茹晴倣了两次。直做到她忘却烦恼,破涕为笑。后来冒臣目送茹晴光溜溜地去卫生间冲刷自己,他则惬意地仰躺在床上,在四起的水声中揣度他与茹晴的关系。

这是一种畸形的关系,这他知道。但他愿意并希望长期保持这种关系,是认真掂量过的。茹晴是个小姐,但在冒臣眼里是天赐的尤物,以他35岁的年纪、平常的相貌、沉闷的性格、不可爱的谈吐——更重要的,还有他薄弱的经济基础,要让他找到一个相貌、身材、素质俱佳的长期性伴,或婚姻对象,几无可能。要真碰到不错的,哪怕各种条件稍次于茹晴的女人,恐怕他得在其身上投资不菲,才能得到长期、稳定的男女欢爱生活,那种投资的总值,也许远高于不断交给茹晴的嫖资。作为一种金钱合作下的欢爱,茹晴每次都能对他百依百顺,那些他求来的女人,会吗?更何况,由于长期合作,茹晴已跟他有了一定的感情,现在她每一次都会将自己的职业技能、身体优势发挥到峰值。虽说由于要不断给茹晴付钱,冒臣的生活增加了一笔大开销,但这种关系终究是双赢的,他乐得将它维持。说实话冒臣很希望茹晴能够嫁给他,这可以使他余下的几十年里天天都赚到盆

精妙。他是在享受其间的每一个步骤,包括洗杯子。冒臣却觉得这些前奏是多余的,甚至用那么小的一只杯子喝茶,也是不科学的,他是大口喝水的人。看来阿龙比他更注重形式。也许他是在享受制造形式而得到的内心的安逸。

“我真的住不了那么久。”

“不谈这个了吧。喝茶,就喝茶。”

冒臣很欣赏阿龙的淡定与深沉。跟这种大智慧的人打交道,就像沐浴一场春雨。以冒臣对阿龙的了解,他最终会用他的委婉让冒臣意识到自己该做什么,所以冒臣知道阿龙其实永远是成竹在胸的,只不过他深谙人与人交往的艺术,这不是狡猾,而是一种涵养,况且,阿龙是不强求结果的,他看得更高、更远,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会舍弃某些小利益。那个被曝光的旅店,以及没有被曝光的同样的旅店,他们的主人稳坐屏幕前,洞察着每一个房间里的一切,但通常他们会把看到的一切销毁,最终被他们深邃的记忆消化掉,对那些画面的想法从来都没出现过一样,最终销声匿迹,他们永远平和地笑对客人。阿龙的消化能力无与伦比,想必如此。只要冒臣装装傻,阿龙不会强求他一定要在那高档客房住多久。问题是冒臣觉得在聪明人面前装傻会使对方在心里轻看了自己,所以他还是自觉点好。

“要不我就住一个月吧。你吃点亏,算是帮了我一个忙。”

“你想住一个月,就住一个月。喝茶,我们不谈工作。嗬!”

很简单地完成了一次小小的谈判。聪明人和聪明人在一起,就是省事。冒臣一点都不想装,告诉阿龙他不习惯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茶,还是叫服务生给拿个大杯子来。他用大杯子喝,阿龙独斟独饮。

“大口喝有大口喝的好。抿有抿的好。都好。”

他们安静地对坐着,水流向茶杯的声音、进入喉道的声音、在茶中荡漾的样子,成为房间里的主要内容。冒臣心里惦记着要去给茹晴协调“演出”的事情,有点坐不下去,但跟阿龙这样的人打交道,说走就走,是有失分寸的,他决定在这里坐一个小时,但心里却慢慢就焦躁了。接近傍晚了,从茶餐厅外面的马路上传来更琐碎的市声,冒臣望着阿龙的笑容,竟然脑子就变得空灵。

有那么一会儿,冒臣的神经质又犯了,他望着宠辱不惊的阿龙,突然就想起了那些从未曾搜查出来的“摄像头”。他和阿龙的异同之处也许在于:他们都有非凡的领悟力、洞察力,但阿龙兼具强悍的消化功能,冒臣这方面的功能还欠火候。

冒臣不由得想象阿龙可能日复一日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眼睛一眨不眨地观赏冒臣所有的私密行为:他裸睡到忘我时四仰八叉的样子、跟自己生闷气时错位的五官,甚至他愤怒而烦闷地寻找摄像头失败后的沮丧表情。冒臣想,如果阿龙真的看到过他那些不能示人的弊端,而现在他又在看着一个冠冕堂皇的冒臣,那么他的淡定真是太恐怖了,阿龙现在正感受着的,是不是一种观赏猴子表演时的欣快感觉?冒臣突然觉得自己很虚弱,很没有底气,并对阿龙满心排斥,对自己亦心生厌恶。

6

冒臣给茹晴打电话,详述他正在筹备的方案,茹晴如释重负。但她心里还是不踏实,不是对接下来的“演出”没有信心,而是由于内疚。这场蛮横的躲避行为,促使她反思自己四年如一日对父亲的欺骗。她觉得自己活得太阴暗了,对父亲太残忍,她必须用某种方式给父亲补偿,否则她的内心将永世不得安宁。怎么补偿呢?她想到的唯一方法,就是等稳妥地见到父亲后,火速带他去医院,好好看一看他的病。这就涉及到钱的问题了。那得花多少钱啊?看来她比从前更需要钱了。

她在电话里唠唠叨叨地跟冒臣说着这些,令冒臣欲火焚身。她无疑是在暗示冒臣在最近的时间里多帮衬她几次生意。由于某次巨变的发生,去年以来,她已经很难有机会去做生意,而冒臣绝对成了她的救命稻草。他是她如今最稳定、最可靠、最大的收入来源。她必须依赖于冒臣。

去年五一黄金周,当时还在做着正常小姐的茹晴跟一个本地客人出台,客人自驾车带她去东部沿海疯玩了5天,回到广州后,茹晴就失去了继续做正常小姐的可能。真没想到,这个表面和善的中年男人竟然是黑道上的。这一次长时间的交易使他迷上了茹晴。他不由分说要茹晴当他的固定情人。茹晴起初并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她觉得这人长得丑,心里不愿意就拒绝了他,继续做她的正常小姐。这之后她的生活就被钳制了。那黑道男人当然不会真正把一个小姐当回事,他当时是喜欢茹晴,但能让他喜欢的小姐多着呢,愿意向他俯首称臣的小姐也有的是,所以他把对茹晴的喜欢转化成刁难、折磨,也只是分分钟的事。他很快向茹晴发出通告:你不是嫌弃我吗?那好,我不要你了,就是以后你跪下来舔我的脚趾头我也不会要你,但同时你也别再想干这一行。他跟广州所有暗中设立异性服务的娱乐场所、酒店、宾馆、饭店一一打招呼。让这些地方都不敢接纳茹晴。考虑到茹晴可能会离开广州,去别的城市发展,同时也为了进一步彰显他的能量,他威胁茹晴:你就好好给我在广州呆着,哪儿也别想去,我想搞你的时候,你就马上给我爬过来,我不想搞你了,你就老老实实呆着别动。就这样,茹晴再想通过男人赚钱,已经很难。遭遇钳制后最初的一段日子里,茹晴想到过要趁机痛定思痛,去做一个普通的打工妹。可她试了几个月,发现自己先前大学里学的专业因为几乎没有经过任何实践,已经完全荒废了,她成了一个根本没有一技之长的人。出于周全的考虑,她一边在一家小公司打一份薪水微薄的工,以便慢慢学习、积累生存技能,与此同时,她暂时仍在伺机寻找男人。现在她寻找客人的途径很有限,一方面去网络聊天室瞎聊,另一方面就是去娱乐场所穿梭。两方面都有难度。在聊天室,聊成生意的概率很低,那些虚无的男人好像更沉湎于聊天的快意,真叫他们出来,却打着哈哈不见了,有些聊友已说好跟她在哪里见面,等她在约定地点等了半天,连个鬼影都没等着。在娱乐场所穿梭,成功的概率就更低了,你怎么知道哪个男人想嫖,哪个不想?他们脸上又不刻字。更何况黑道男人像个符咒悬在她的心里,她根本不敢在那些地方久留。

这就是眼下茹晴在广州的命运。她第二次和冒臣交易的时候,就把这些事告诉了冒臣。那一次冒臣迅速想起了初遇她的那一天她被那个男侍者拦住、他们激烈地交谈。想来她如今的小姐事业的确阻力重重,茹晴说,她现在为了每月获得足够寄往家里的钱,简直是勒紧了裤腰带。有些时候,她一天只吃一顿饭。甚至于,在好些个月末或月初,当庄瀚财发觉她寄钱的行动越来越拖沓后喝令她回烟城时,仍未攒足“月供”的茹晴不得已去向以前的姐妹借钱,到上个月,她身上已经背了将近两万的外债。

了解茹晴境遇后的冒臣心中戚然。他本来就陷在茹晴的身体里无法自拔,她的这些背景都快使他爱上了她。他认真而小心翼翼地为她考虑,最终决定每月至少找她5次。按他自己的生理需要、对生活的规划,其实最多一月找她两次就可以了。

他一次按市场价的较高额度给她600,也只能这么多了,否则他

承受不了。其实就是这样月月付出,他也已经有点撑不住,他现在月薪4000多,加上偶尔干点私活,乎均一月也就挣六七千,把收入的一半扔到茹晴身上,对他来说确实是种极大的负累。但他不想让茹晴看出她成了他的负担,他从来就在她面前表现得很阔绰,说起来这真有些奇怪。

有几次,冒臣几乎要对茹晴说,要不然,你就嫁给我算了,这样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把所有的钱都给你,你就不再有经济困扰。但他还是自知地把话咽了进去。让茹晴嫁给他,这对她来说,是个过分的要求。她其实是个十分独立的人。尽管身陷绝境,那些理想还闪烁在脑海中。她要是现在突然放低自己,先前对自己的出卖就变得既滑稽又盲目。

听完茹晴的唠叨,尽管冒臣身体里满是冲动,但他克制了自己。已经是周一了,这是工作最忙的一天,何况他还要尽快协调好“演出”事宜,做那种事情不能不分时机。

“我明天找你吧。明天、后天,都找你。”最后他用一个承诺平息茹晴的焦虑。

“那谢谢你了查哥。我等你电话。真的,我特别特别地感谢你。这辈子对我最好的人就是你了。”

冒臣听出茹晴的声音里有哽咽。或许还有凄楚。

上午开工作例会,主任宣布总部的通知,说接下来公司要开始研制一种新型橱具,这表明这一周冒臣要花大量的时间去画那些没劲的设计稿,也许还要加班加点。冒臣抽空给几个在广州混得还不错的白领朋友打电话,请他们助他一臂之力,竟然没有任何收获。他只好把那个事暂先放下,安心去做工作上的事。

入夜回到住处,冒臣看到庄瀚财已经早早上床睡了。茶几上有一盒撕开吃掉半盒的饼干、一只喝空了的牛奶袋,庄瀚财今天可能没有出门。冒臣轻悄站在庄瀚财房门边,借着厅灯的光亮打量庄瀚财。他背对门蜷曲地侧躺着,无声无息,像一个人被遗弃的问号,孤独、僵硬,冒臣深深吸了两口气,小心关上房门,兀自去卫生间冲凉。

等他用毛巾擦着头发回到客厅,一种异样的感觉莫名其妙地令他感到压抑。先前开着的厅灯不知怎的灭了,整个屋子里没有一盏亮着的灯。黑暗使房间变得狭小,冒臣第一个从心里蹦出来的意识,是那些可能在别的空间里窥视他的目光。现在那些目光的主人已经不满足于空洞的窥视了,他们钻进了他的私密空间,又在倏忽间遁身而去,也许他们想用这一行动诱使冒臣去想象一场灵异事件,从此他的精神世界不得安宁,直至失常。

冒臣感觉到心跳加速,他摸索着走到庄瀚财的房门外,拧开门,定神凝视床上那团沉寂的身影,转身走到自己的房间,

那些面色沉静,却设法使自己洞悉一切的出租屋业主,他们的脸闪动在冒臣的脑海中,面容糊涂,目光深邃。他看到了被迫成为AV演员的那对可怜夫妇。还有多少人曾经扮演了这种角色,却要终身蒙在鼓里?某个监视器、针孔摄像头。它们是否真的存在呢?冒臣的心神再也无法平静。他数次从床上坐起来,惊惶地抬眼审视卧室四壁。没有针孔摄像头应该发出的微红的闪光。冒臣在电子商品市场见过那些被称为针孔摄像头的东西,它们再小,也是肉眼可以看得到的。那么这屋里显然没有他所见过的那种摄像头了,可难道冒臣不是个对摄像产品一知半解的人吗?没有亲眼看到证物,就说明它们真的不存在?人们总会因为没有亲眼发觉自己正被观察的证据,从而沾沾自喜,就像庄瀚财,总是误以为在他一刻不停地粉饰之后,他就成了人们眼里的强者,事实上生活山重水复,他蒙蔽着别人的同时,自己也被别人蒙蔽着。总有一些你并不能发现的眼睛,在不知名的异度空间里盯着你。难道不是吗?

有一会儿,恐惧、不安、疑虑彻底攫扼了冒臣,使他躺也不是,坐也不是。房间突然变得空落起来,仿佛他被抛掷到了旷野之上。他毛孔收缩,觉得四周寒气逼人,必须马上躲进一个狭小的空间,这才安全。他跳起来,一个猛子扎进了床底下。

似乎真的安全了。头上顶着床垫,旁边还有两个他的包拥护着他,使他视野狭窄到最低限度,由此心胸倒顿然开阔了。他轻吁着气,感受着终于到来的平静。

在那间阁楼里,他很多次用这种方式平复心情的:躲进最狭小的空间,床底下、衣柜里。有一回,他竟至连着一周都睡在床底下。17年来,他其实一直在自己的私密空间里藏匿着自己,一次又一次。效果往往是明显的:他之后不再草木皆兵。

渐渐冒臣开始意识到自己的躲藏是多么不必要了,理智回到了他的身体里。像从前每次的结局一样。他在心里自嘲着,回到了床上。但是并不能就此沉沉睡去。他只得空躺着,权当闭目养神。

半夜里,冒臣被一阵尿意弄醒,迷迷糊糊地去卫生间,打开灯他霍然看到庄瀚财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与往常冒臣与他目光相遇后他必然变得矫饰不同,这个夜里庄瀚财脸色虚青、神情落寞,甚至于还有几缕仇恨在他眼中摇曳,他终于放弃装蒜了,是病痛复发了?还是身体里的病魔和女儿的顽固躲避终究瓦解了他的意志,他不再把逞强当成人生的必须了?

“怎么起来了?庄处。”

冒臣满腔同情地望着这个自行放弃了伪装的人,想到这种放弃对他来说应该不啻于一场地震。

庄瀚财像个聋掉、哑掉的人,对冒臣的善意问询置若罔闻,他就那样纹丝不动地端坐在漫漫长夜里。

“睡去吧。别干坐着了,坐坏了身子……”

冒臣都快要说出自己对他病痛的洞悉了,因为只有这样他才可以把更多、更温暖、丰富、深入的安慰之辞说出去。

庄瀚财被点穴了一样,仍怆然坐在那里。等冒臣从卫生间返回,发现他改坐到了地上,却依旧是一具如同被掏空的躯壳,只是更加萎靡。

“我们不用想那么多,只当是什么都不知道。烦恼就是因为想得太多……”

冒臣欲言又止。

庄瀚财突然抽搐了两下,接着身体的每一处都疯狂地动丫起来,他箭一般从地上射起,像被狂风刮开的破了膛的干八爪鱼,舞动着四肢,发出一声大叫。

“龟孙子你瞎扯啥子啊?信不信我揍你。”

冒臣猝不及防,下意识后退,旋即安心了。他终于变得暴跳如雷,这说明他恢复到了他的常态,那么他就不用担心他在“演出”来临前做出什么傻事了。让他泄泄火吧,这对他,对茹晴,对大家都有好处。冒臣笑盈盈去搀扶他,将他往卧室推。庄瀚财打掉他的手,气势汹汹回到自己房间,用脚踹闭了房门。冒臣把耳朵贴到门上,等不再听得到里面的动静,这才放心离去。

7

冒臣穿上衣橱里最贵的T恤、西裤,在街边花两块钱把皮鞋擦得锃亮,打了个的士,去往与茹晴约定的宾馆。每次去见茹晴,他必定只坐出租车。通常他出去办事,都坐摩的。认识茹晴后他坐出租车的次数超过了之前16年来打出租车的总和。既然是去享受的,就要让享受的序幕也变成享受。这是他对自己的要求。

茹晴早早就候在宾馆里。一见面,她就嬉笑着逗冒臣。她是讲究职业操守的,不会把内心的忧愁带进工作中。冒臣见面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她钱,这次他给了她一千。非常时期他自觉地给交易额加码。茹晴很感动。是真的感动,不是职业

表演需要。她拿起钱,很是珍视地垂首望着它,而后目光温柔,深深地凝视冒臣。

“你对我太好了。”

冒臣感受着她由衷的感激和她对他的赞许,心里的满足像缸里满溢的水。他爱惜从这个女孩身上得到的享乐,同时更爱惜因她而起的这些自满感。一直以来,他对她慷慨解囊,不管自己是否具备了救世主的实力。他从不带她去他的破阁楼,每次都找像样的宾馆,他需要这样做。许多时候,当他看着茹晴赞许的目光,便想象茹晴把他想象成了一个挥金如土的大款、一个社会名流、一个万人之上的绅士,这种可能出现在茹晴脑海中的形象,令冒臣激动。虽然他并不是他们,但他可以通过想象,让自己成为他们,而想象的载体是茹晴,所以他多么心甘情愿地在茹晴面前打肿脸充胖子。他理想中的自我形象,经由茹晴变为了事实。他需要去感受大款、名流、绅士们的感觉,非常需要。当他还被经济困境束缚的时候,他没有余钱去制造这种感觉,只能对此望尘莫及,可去年他买了房子、找到稳定工作,眼见得有了余力之后,他迫不及待地就来享受这种感觉了。有什么不妥呢?钱不就是买享受吗?他每月是在花大量的钱,可他享受到的,除了峰值的身体满足,还有峰值的精神乐趣。所以这种价值交换不能用惯常的实物交换法则去量度,他并不亏,一点都不亏,他还是赚的。只要茹晴需要,他愿意将他们这种交换关系坚持到底。

茹晴在脱衣服,偶或腾出手抚摸他的脸。他们像一对已经相濡以沫一生的夫妻,和谐、互敬互爱。冒臣早就进入了想象中自己的角色,他优雅地微笑着,观摩茹晴的每一个动作,感受着情欲最畅通无阻的奔涌。茹晴已经准备好了,他更准备得不留余地。他们开始步入主题。

门哐哐响了起来,不可竭止。他们扫兴地面面相觑,仓皇用衣服去包裹自己。

打开门,他们看到庄瀚财像个瘟神一样站在那里。没等他们醒过神来,庄瀚财已经冲了进去,

“从现在开始,你给我闭嘴。”

一上来,庄瀚财就扼杀茹晴的说话权。

茹晴说:“爸……”

“闭嘴!卫生间里有屎,你找一块糊到自己嘴上去。你就呆在那里莫出来,直到死。”

庄瀚财已经坐到椅子上,两手撑在椅子扶手上,像个伟人。茹晴胆怯地站在他身前,喏喏不敢言。

“还站在这儿干啥子?”

茹晴吓得哧溜跑进了卫生间。

冒臣从庄瀚财在门口出现的那一刻,就一直在绞尽脑汁地思考,他是怎么找到这里的。这太奇怪了。现在他惶恐地移到了茹晴刚才的位置,望着庄瀚财。庄瀚财面色晦暗,眼皮底下浮出青筋,手指微微颤抖。他其实很虚弱,尽管乍一看他刚猛得很像条斗牛。同情忽然巨大到要淹死冒臣的地步,还夹杂了内疚。他在想他应该快速强化自己的承受力,以应对即将到来的暴风骤雨。

庄瀚财向冒臣勾了勾手指。

“给我倒杯水。”

冒臣跑过去,从小冰柜里摸出一瓶王老吉,快速送给庄瀚财。他是怎么知道他在这个地方的?冒臣还在想这个问题。

“你脑子里灌进尿水了?我叫你倒的,是水。”

冒臣跑到饮水机下,接了一杯凉水,重新送给这个需要消火的病人。庄瀚财喝了一口,吐到地上。

“换热水,”

被支使得团团转的冒臣只好去换热水。现在,庄瀚财把纸杯托在掌心里,转动着它。

“站近点。对!给老子蹲下。”

庄瀚财一手拉开冒臣的衣领,一手倾下杯子。滚烫的水涌向冒臣的脖子。冒臣发出一声惨叫,蹦出去老远,幸亏他躲得快,要不让整杯水都给他倒进去,可够冒臣受的。

“你干什么?”

冒臣眼看着要不顾一切地和这个人抗争了。

“我干啥子?你说我干啥子?我要你的命,晓不晓得?”庄瀚财把杯子扔到圆桌上,纸杯软塌塌地倒下,水洒在桌上,迟钝地流了一会儿。“龟孙子你胆子倒不小,欺负到我头上来了。哪个借你的胆子?嗯?说!是哪个?”

茹晴飞速跑回来,大声说:“爸!别这样。他人很好的。你听我说……”

“给我进去。我不是你爸。以后我慢慢跟你算账。进去!听见没有?”

茹晴歉然看了冒臣一眼,啜泣着,低着头重新进了卫生间,

冒臣说:“庄处,你别急,有事慢慢说。发火伤身。我就站在这儿,你该骂就骂,该打就打,还不行吗?”

“嘴皮子挺油噢。你晓不晓得强奸要判刑的?”

冒臣大惊:“什么强奸?”

“你!强奸我女儿。人赃俱在,想抵赖?”

茹晴冲出卫生间:“爸!你别乱说。”

冒臣想这个人可能失常了。他终于找到了最佳泄洪渠道。脖子上火烧火燎的。冒臣觉得自己真倒霉。可他不能坐以待毙啊。

“庄处!”冒臣说,“你是看到我和你女儿在一起,但我们是谈恋爱。不要说得那么难听嘛。”

“是的,爸!是的,我和查哥在谈恋爱。”

“叉哥?他姓叉吗?你现在告诉她,你叫什么?”

“我……庄处,我们真的是谈恋爱。”

“爸!你别这样。”

“你连他姓啥子都搞错,这叫谈恋爱?你瓜不瓜的?人家欺负你,你倒替他说话。”庄瀚财开始一意把目光对准冒臣。“你看看你那张脸,乌漆麻黑的,我女儿会跟你谈恋爱?龟孙子!强奸我女儿——你等着吧,我非把你告到牢里去不可。”

冒臣嘟哝着说:“你问问她是不是自愿的。自愿的也叫强奸?”

“好!就算她自愿。那你就是诱奸。我一定要把你弄到牢里去。”

冒臣已经忍无可忍了,这种衰人,不到黄河不死心,看来他非得挑破窗户纸不可,否则他肯定是没完没了。再说了,茹晴走到今天这一步,还不全仰仗于他的“暴政”吗?早就该让他反省反省,要不茹晴还得这么欺骗他下去,而她自己继续在广州过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这不行,必须让他清醒。冒臣发出一声冷笑,揩干脖子上的水珠。

“庄瀚财,你省省吧。我今天就把真相告诉你,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茹晴条件反射般去看冒臣,意欲制止他,但已经制止不住了。冒臣不是个没脾气的人。

“你知道你女儿在广州干什么吗?鸡!她做鸡的,你懂不懂?她为什么要做鸡?因为你。你要她一个月寄6000块钱,好使你可以跟人吹牛。你是人吗你?”

茹晴绝望地扑倒在床上,呜呜哭了起来。冒臣已经不管不顾了。

“我跟一个鸡上床,那叫强奸?你好笑不好笑?你好意思坐在这儿颐指气使,换了我,早就找根绳子吊死了。”

庄瀚财脸色铁青。他所受到的打击是无法用语言表述的。他被捅了一刀似的,满脸抽搐地瞪着冒臣。眼睛里尽是仇恨。屋子里突然静得可怕。许久过后,庄瀚财仿佛获得了解救自己的灵丹妙药,他“噌”地站起来,把茹晴拉到他与冒臣中间。

“我女儿怎么可能做鸡?”他推了茹晴一把。“你告诉他,你是不是做鸡的。”

“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茹晴歇斯底里地大喊。

“你耳朵没聋吧?你敢诽谤她?你小子真够坏的啊?”

庄瀚财已经变得临危不乱。现在他变得语速缓慢,声音低沉,进攻有序。他竟然说起了普通话,字正腔圆。

“我没什么好跟你说的了。你

等着法院的传讯吧。”

冒臣愕在那里,意识到他彻底被打败了。茹晴怎么可能向她父亲承认她卖淫呢?庄瀚财又怎么会接受茹晴做鸡?让茹晴做鸡还不如让他自杀。在这个问题上,是牢不可破的二比一的对垒。他永远不可能让茹晴卖淫,只能认可自己强奸了她。

夜是长的,冒臣恨不能生出翅膀飞到白天去。他颓然坐到椅子上,拔出一支烟,用力地抽。

“好吧。我承认,我强奸了她。”

庄瀚财飞快地站起来,给了冒臣一记耳光。

“我操你老娘!”

又是一记。“我操你老娘。”

冒臣咬着牙,目光凛凛,直刺庄瀚财的灵魂。他想清楚了,庄瀚财应该已经看出女儿是做小姐的了,他在社会上混了那么久,都到这个时候了,他还看不出来?可这就是最恐怖的地方。正因为庄瀚财看出来了,因此他会更加努力地去证明冒臣是强奸犯。他的内心里需要女儿不做小姐。冒臣想,他只能做替死鬼了,这样也好,至少可以庇护无辜的茹晴。茹晴不做小姐,对她和庄瀚财都是好事,只对冒臣是坏事。又是二比一,那就牺牲少数人,成全多数人吧。

冒臣说:“你说该怎么办吧?已经强奸了,我不可能改成没强奸。”

“怎么办?我马上去告你。还能怎么办?”

冒臣没看到庄瀚财心虚,相反他显得更理直气壮了。他太想自己的女儿清白了,因此非常顺利地相信了自己现在说的做的都是对的。

“要不这样?我赔钱,行不行?”

“你赔得起吗?你个穷鬼,住在阁楼里,有人来,就充好汉搬到好房子里去,你以为我不晓得啊?那小女娃儿全告诉我了。赔钱?我就是要去告你,”

冒臣低下头去,厌弃着自己,同时憎恨着眼前的一切,没有出路了,认栽吧。唉!试试能不能说服他。

“你告我,对谁都没好处,对茹晴有有好处吗?你觉得。”

茹晴拼命点头。“爸!你就让他赔点钱算了。”

“他有个鬼钱。就是有钱,也得告。”

冒臣想,平心而论,庄瀚财对金钱并无太大嗜好,他不会在乎赔不赔钱的,他在乎的是,自已是否能够在未来的生活里坚信女儿还是她心目中原来的女儿,所以他需要用最权威的方式去巩固自己的信念,他必须把冒臣送上法庭。

要这样的话,冒臣真可能被他闹进牢里去。冒臣无可奈何地低下头去。只听茹晴哭嚷着喊道:“爸!告什么告嘛。你别闹了行吗?求求你了。”

庄瀚财突然体力不支,他的身体剧烈晃了两下,声音却更大了。

“你懂个鬼。不告?除非我死了。”

8

庄瀚财不再回到冒臣那里去住。他对冒臣说,除了在法庭上不得不见到他之外,他再也不愿见冒臣这种低贱的人,至于他放在冒臣屋里的东西,他自己会找时间去拿的,他不是有钥匙吗?当然,他拿完后,会把钥匙搁在他屋里。就让他们在法庭上见吧,他马上去拟定诉状。

冒臣回去后,茹晴不断给他发短信、打电话。她向他道歉,请求他原谅她给他带来的麻烦。她说她会想尽一切合适的办法,说服父亲不要去告冒臣。如果冒臣进了监狱,她该怎么办呢?她到哪里再去找到这么一笔稳定的月收入?难道让父亲带她回烟城?她回得去吗?再说了,她父亲现在让她回去,不是等于用行动告诉她和冒臣:他相信女儿是卖淫的了。现在回不回去的意义非同寻常,即便他以前是那么渴望茹晴回烟城。以他的个性,他如今很可能会杜绝她回去。

茹晴还惶然失措地告诉冒臣:庄瀚财失踪了。从宾馆出来后,他自己打了个车,跑掉了,之后他关了手机,彻底让自己消失。茹晴很担心他的身体,她说她刚才那会儿看到父亲后,便意识到父亲的的确确得了大病,这是一种父女间的感应。他去哪里了呢?要是那病突然发作了怎么办?

冒臣没好气地说:“他不会跑远的,肯定在广州哪个宾馆住下来了。他东西还在我那儿呐。跑什么跑?”

嘴上说着这些,心里却在揣摩茹晴刚才那些话。他想,还是让他猜对了,庄瀚财看出女儿有问题了,否则他不会决然从她身边消失。没准在“捉奸之前他就知道茹晴是怎么回事了呐,冒臣回想庄瀚财突然出现在那个宾馆之后的言行,隐隐觉得庄瀚财是有准备的,为什么他马上一口咬定冒臣强奸他女儿,难道不是他进门之前就想好了要让冒臣强奸茹晴?这么一想他毛骨悚然。

茹晴说:“我们怎么才能找到他啊?”

冒臣酸溜溜地说:“广州那么大,人要想把自己藏起来,神仙都别想找。何况你父亲现在需要自己呆着,好一心一意去写他的控告书。你找也白找。”

“对不起!”茹晴哭着说,“是我害了你。”

冒臣突然很烦这个使他陷身险境的女孩。夜已经很深了,他迫切需要去大睡一场。他对她敷衍了几句,关掉手机,蒙头便睡。

旷野辽阔无垠,草地柔软,空气沉闷,知了的叫声从未知的地方传来。冒臣一步就跨过旷野,站在了一个操场上。他的裤子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还好上衣够长,他不断去拉衣角,以便遮掩下体。人们来来往往,虽然没有人和冒臣说话,但每个人经过他身边时,都会看他一眼。冒臣很想知道他们有没有看到他的下体。但无疑这是一个不可能问出的问题。他漫无目的地走。不知何时站在了一片阴森可怖的树林里。树干密集,遍布了他的视野。传来狼的嚎叫,接着它们前赴后继地向他扑来。冒臣捂住下体,拼命奔逃。狼群始终在追撵着他,但好在他跑得比它们快。后来冒臣张开双臂飞了起来,摆脱了狼群。他却听到地面上传来宏大的惊呼声。他低头,看到自己暴露的下体,一时羞愧,从空中落下。

冒臣一直在做梦,梦的内容有的清晰,有的模糊,主干构成上面这段情节。等他从空中落到自己的床上后,梦当然结束了。冒臣心有余悸地仰躺在床上,发觉浑身都是汗。原来他昨晚入睡前忘了开空调。天快亮了,屋里闪着轻虚的光,冒臣忽然对很快就会笼罩房间的明媚的日光充满恐惧,他抱着枕头、毛巾被,一个滚翻,躺进了床下。

现在他的眼前又是漆黑一团的夜色了。他松了口气,闭上眼睛。前面那些梦做得他太累了,这回他一闭眼就沉沉睡了过去。这一觉没有做梦。也许并不是这样,深睡与浅睡的区别,不是梦的有无,而是能否意识到梦。人的思维是从不止歇的,就算进入了睡眠状态。

深度睡眠使冒臣错过了上班的时间,这在他是少有的事。等他醒过来,感觉已经是下午了,也可能是上午接近正午的样子。日光笼罩着房间,就连床底下也不再那么昏暗。冒臣正想动一动,接着爬出去,赶紧洗漱去上班。一阵剧烈的呕吐声,清晰地响起。房间里回声四起。冒臣一惊,警觉地撩起一截床单,把头伸出来探看。呕吐声来自卫生间。现在它停止了,冒臣听到一个人的自语声,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他很快听出是庄瀚财的声音。不久他从卫生间走出来,穿过客厅,从冒臣的视野里消失。隔壁传来稀里哗啦的声音。想必庄瀚财在那里整理他的东西。

冒臣把床单放下,静躺在那里,犹豫着出去还是不出去,他要不要让庄瀚财知道他在屋里?以便至少在他离开前和他打声招呼。最终一种强大的窥视欲望让冒臣决

定不露面。

隔壁的声音停歇了。庄瀚财显然已整理完东西。冒臣听到皮质物品与地板摩擦的声音,一定是庄瀚财拖着他那两只大包,在往外走,他这么快就走了吗?冒臣怅然若失。

突然没有了声音,但大门拉开、锁上的锐响没有出现过,这说明庄瀚财没有出门。冒臣把耳朵贴在地板上,确信庄瀚财此刻不在他的卧室里,便捞起床单一角,眼睛抵在地面上,用力向上瞪着,眺望不远处的客厅。他看到了庄瀚财坐在沙发上抽烟的侧影。那两只包一只端立着、一只倒卧,混乱地堆在他的脚前。

冒臣放下床单,静听着来自客厅的任何响动。他试图进入庄瀚财现在的思绪,无疑那是不可能的。忽地电视被打开了。一声大笑震动着冒臣的耳膜。但突然电视又被庄瀚财关掉了。这之后,什么声音都不再有。冒臣屏息静气。庄瀚财却像已经离去了一样,不再能让冒臣感知到他的存在。近乎一刻钟后,庄瀚财走进了冒臣的卧室。他围着床转了一圈,走到窗口拉开了窗帘,又走回床前,一屁股坐在了床上。冒臣想起床头摆着他的笔记本电脑,昨晚刚回来时他为了摆脱烦乱,利用它去黄色网站转了转。冒臣很担心现在对他满腹敌意的庄瀚财砸烂它。这可是屋子里他最贵重的私人财产了。

庄瀚财果然摆弄起冒臣的电脑来。冒臣现在很后悔没有给它设置密码。床被庄瀚财坐得咯吱吱的,原先搭在地上的两只脚后来不见了,他躺到了床上。冒臣听到他间或发出的自语,现在这些话他能够听得一清二楚了,主要是些自怨自怜的话,大意是说,他快死了,他的运气真够背的,云云,某一刻,他语风突变,变得骂骂咧咧。其中有一句,令冒臣大汗淋漓。

“你看你,把自己搞得像个啥子?还给他喂饭。他是你啥子人那?老子辛辛苦苦把你养恁大,你都没喂过我。”

冒臣目瞪口呆地想到,庄瀚财正在看他存在电脑里的照片。有一次,冒臣和茹晴在宾馆里,要了外卖吃。茹晴调皮,举了勺子假装给他喂饭,等他去吃,她又把勺子猛地收回去了。冒臣用手机把当时嬉闹的场面拍下来了。又觉得很有纪念意义,就选了3张中一张最清晰的,拷贝在电脑里。

“我一看到这张照片,就恨不得扇死你。”

听完这句,冒臣脑子飞速运转,豁然开朗。冒臣看到前天他去上班后,独自呆在家里的庄瀚财可能做过的那些事。庄瀚财一个人在家呆一天,不可能什么都不干。他至少会在屋里到处走一走,碰到能勾起他好奇心的东西,就摸一摸,玩一玩。就这样他打开了冒臣的电脑。冒臣并没有把照片存在隐秘的文件夹里,他一个人独居惯了,对放在自己屋里的东西没想过要再给它加一个暗锁。照片是很容易就会被打开这台电脑的人看到的。庄瀚财前天就一定看到了这张他和茹晴的亲密照。

怪不得前天夜里冒臣下班回家后庄瀚财突然跟变了个人似的呢,还有那闹鬼似的灭掉的灯,这些,都是因为庄瀚财看到了这张照片。

余下的事情就容易想象了,庄瀚财设法对冒臣展开了一些调查,比如他去了房东的屋里,而阿依古丽,这个奇怪的小女孩提供了某些可供他嘲笑冒臣的信息。接着庄瀚财开始跟踪冒臣。昨天晚上,当冒臣在出租车上满心焦渴地期待与茹晴的会面时,他根本不会想到,庄瀚财正坐在另一辆出租车上,紧随其后。

为什么庄瀚财非要把冒臣和茹晴的私会往强奸的说法上引呢?在冒臣的揭发之前,他应该并不知道茹晴是做小姐的。这个设问出现后,冒臣恨不得跳出来,去当面叱骂庄瀚财。

冒臣哪配跟他女儿好呢?她女儿是什么?千金之躯,前途无量,而你是什么东西?一个我17年前就不想正眼瞧一瞧。根本让人记不住的穷鬼、傻蛋,你竟敢和我女儿搞到一起,胆大包天。

庄瀚财一定是这么想的。他要当场“捉奸”,以便一步到位地整死冒臣,使他的女儿从此不再有被冒臣这种下等货色勾引去的威胁。这就是他掐准时间,找合适的地点来向冒臣发难的内心依据。他指不定还认为他女儿拒不见他,全是冒臣捣的鬼呢,因此对冒臣的恨怨加码。

冒臣想着想着就皮肤收缩。头顶上坐着的这个病入膏盲的人,此际像一柄利剑,威胁着冒臣的生活安全。冒臣设想他果真沦为强奸犯锒铛入狱的情景,心中大骇。

庄瀚财关掉了电脑,下了床,走出去了。他应该在卧室与客厅之间停住了。也许斜倚在门框上。冒臣听到他的声音变得很细、很轻,仿佛这声音来自另一个人。他又向这里走过来了,坐在了床上。他竟然开始哭。不是那种男人式的痛哭,而是细声细气地抽泣。要不是冒臣明确知道床上坐着的是庄瀚财,他此刻会认为哭泣来自一个女人。太像了,他哭得太像女人了。冒臣听了一会儿,意识到这不是庄瀚财下意识发出的声音。他在模仿女人,模仿女人的哭泣。冒臣不解。稍顷他想起曾经听到过的一则故事:一个白人男子独居,他的邻居总在深夜听到男人在和一个女人对话。邻居却从来只见男人出入,不见任何女人。邻居怀疑男人屋里绑架着一个女人,便报案。警方杀进屋子,看到的就只有男人一个人。后来他们借助窃听器和摄像头,才发现,与男人对话的女人是他自己。他每天对着屋里的旧家具,用他自己的声音和他母亲的声音,演绎从前发生在他们之间的事情,以此表达对亡母的思念。

有些时候,幻想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通过这幻想之身去做某些平时不敢、不愿或不能做的事情,这些行为会令当事人获得特别的满足或释放,也许庄瀚财现在需要通过一个女人之身,去宣泄他自己拒绝宣泄的悲伤,然后既保全了自己,又顺利地排泄掉身体里的部分悲伤,两全其美。兴许问题和答案的连接线并没有那么清晰,说不定私底下庄瀚财就是这样一个女里女气的人呢,他平时的凶悍和刁钻,只是假象。真相是不会轻易示人的,不!真正的真相是不存在的。生活是张千层饼,打开一层,还有一层,层层叠叠,山重水复。其实哪一层都代表不了这张饼的特质。

冒臣突然决定现身。在一个人自行脱光自己的时候,让他出现在别人眼前,这会很有意思。冒臣想知道当他揭开庄瀚财的一层皮时,他会做何表现。去打击一下庄瀚财的嚣张,是有必要的。得给他点颜色看看。

他从床下钻了出来。

庄瀚财泪光灼灼,望着冒臣,和他身后凌乱的被褥。

他们都不说话。一个人坐在卧室里,一个人坐在客厅沙发上,其实眼下只是上午10来点钟的样子。忽然下起了阵雨,不远处谁家楼上掉下个什么东西,乒里乓啷的声音一时掩盖了细密的雨声。冒臣飞快地摁着手机键,给茹晴发短信。他想告诉茹晴,她父亲在他这里,要她务必15分钟内赶过来,他会尽量拖延时间使他不走,他把他的详细住址发给茹晴。不管怎样,他们不能让庄瀚财私自行动,得看着他,以防他身体有恙时没人在场,他现在这样的精神状态,不能叫人乐观。

“我女儿真的……做那个?”

庄瀚财后来踱过去,与冒臣并坐在沙发上。他的第一句话,竟是这样一个违背他先前刚猛风格的轻柔提问。冒臣狐疑地望着他,确信这话出自他口。这一刻出现在他眼前的庄瀚财,延续着那个哭泣女人的气韵。虽然还是庄瀚财的身体,但这身体却质量很轻似的,一

碰就会飘走。冒臣很自然地去想象庄瀚财失踪的这段时间里,他的内心斗争,及斗争后神秘莫测的思想变化。他不知道庄瀚财眼下在想什么,但他必须想到他是个重病在身的人,慎对他的每一句话。

“不是,不是,你女儿很好……是强奸,就是强奸。”

“……你承认就好。”

庄瀚财弯下腰,去搓自己的脚背,手却永远按在那里再不拿上来了,过后他的另一只手撑住脑门,半张脸俯在臂弯里。他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至少3分钟。他的头发白了七成,冒臣此前没有仔细打量过他的头发,他不能肯定几天前它们是否要比现在黑一些。庄瀚财罕见的示弱,都快令冒臣感动。某一瞬间,他甚至觉得,如果真的必须为一个重病之人和一个无辜的女孩去坐一次牢,那也未尝不可。他差点被自己莫名的勇敢打动了。

“你承认就好啊……承认就好。”

庄瀚财站了起来,去拎他的包。被重复的这句话这次是被他用长长的拖音说出来的。冒臣敏锐地从庄瀚财的重复中听出了可能的转机。他机警地想到要利用这一时刻。

“庄处!你还是别告我了吧。我赔钱。行吗?我在番禺有套房子,我可以把它卖了。”

庄瀚财什么也不说,快步往外走。

冒臣拦住他的去路,反锁了房门。

由始至终,庄瀚财竟然没有发过一次火。他不顺从但也并不十分抗拒地任冒臣重新把他按回沙发,冒臣要趁着茹晴来到之前,对未来的局势作有益于他的引导。他依旧在说服庄瀚财。庄瀚财却再也没有说过一个字。

9

茹晴把父亲安排在天河区的一家私人旅社里。她偷偷取走了他的身份证,这可以确保他在广州插翅难飞,只能住在这家旅社。据茹晴说,他们父女第一次在旅社单独相处时,庄瀚财竟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跟茹晴有说有笑。茹晴已经准备好的许多解释,都只能卡在嗓子眼里。只是个别时刻,正在朗声说话的庄瀚财会像噎住了一样,蓦地噤声,耳朵暂时就失了聪,茹晴叫他,他都听不见。但转而他又恢复到惯常状态。有些时候,他会刻意把话题往茹晴的工作上引。当然是她4年来给他描述的那个工作。他固执地追问茹晴工作中的一些细节。她只好勉为其难地自欺欺人,按照他的引导,尽可能地自圆其说。其实茹晴早就准备好要把自己这4年来的真实情况向父亲和盘托出了,令她郁闷的是,现在是庄瀚财在抵制她去说出实情了,她觉得很别扭。但是没办法,当此时分,让父亲开心最要紧,他愿意怎么做,她都顺着他。

庄瀚财现在从不要求去看茹晴工作、生活的地方。他哪儿也不再想去,就呆在旅社里。他的活动范围不超过10米远,从床边走到窗口,站在那儿看日升日落,从窗口走到床边,躺在其上,在无入之际,瞪着天花板发呆,有人来时,显得精神百倍地跳起来,有时候他会打开门,一手撑在腹间,长时间审视空旷的走廊。

那个冒臣和茹晴原先正在筹划的“演出”,看来不再有任何必要了。

另有一个情况,更需要让冒臣知道。茹晴用一种庆幸的语气,对冒臣说,看起来,她父亲不打算去告他了。现在她几乎一天24小时看护着他,却从未看到他去写一份所谓的诉状,亦未看到他去跟某位未曾谋面的律师打电话,然而不能这样就以为庄瀚财不再有告冒臣的打算吧。他现在的表现是不合常规的,太具跳跃性,别人的脑袋无法通过他表面的言行,触摸到他内心的逻辑,谁敢保证他不是在用歌舞升平的假象来掩饰他的深思熟虑呢?或许他在养精蓄锐,以便重拳出击,一出手,就让冒臣死无葬身之地,

转眼这一周就过去了,因了庄瀚财的离去,冒臣又回归私密生活。尽管内在的纷忧始终扰动着冒臣的心,使他夜不能寐,一天有四分之三时间心神不宁,但感觉上,冒臣还是回到了往日单身汉的生活格调。他经常躺在床下,睡觉或沉思。在不知不觉间,用手指头抠席梦思的底面。那里早就给他抠出了一个拳头大的洞。他把烟盒口朝下塞在洞里面,头稍稍往上一够,就能咬下一支烟。在这里吸烟,烟散不出去,他眼睛总被呛出泪来。有时候他屏住呼吸,倾听来自门外的任何一丁点儿响动。一旦有脚步声在门口停了一刹那,他会激动万分,但往往,脚步声又响起来了,往上去,或向下。冒臣瞪大双眼,感受着心底漫无涯际的失落。

冒臣去阿龙的房间做了一次客,这是一次水到渠成的造访。有一天,冒臣和阿龙在楼下不期而遇,一同上楼的过程中,阿龙随口邀请他去他屋里坐坐,冒臣毫不客气地应允了。没有像往日那样,出于一种慎重的考虑,婉言相拒。

可这多么像一次精心设计的造访啊。快要进入阿龙的房间里,冒臣意识到,最近几天,他似乎在有意制造与阿龙在楼下、楼梯碰面的机会,好在热情的阿龙提出邀请后,顺水推舟地走进他的房间。一年了,他竟然没有去过阿龙的房间,而他每天都要从它面前走过。他有那么多的机会走进去,却没有,这无论如何都是失误。

一进入这个同样的两居室,冒臣心跳加速,脚和眼睛都闲不住了。他走来走去,把房间角角落落都看了个遍。目光过处,从未发现任何异常。空调、印花窗帘、墙纸、挂画、木质地板、沙发、茶几上的功夫茶具、一条气喘吁吁的宠物狗……再正常不过的家居场景。没有监视器。显然没有。当然没有,竟然没有啊。冒臣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却明显感觉到心里的失落。

那家给每间客房安上摄像头的旅馆,那对被迫成为AV演员的夫妇,都只是生活的特例而已,冒臣想,常态的生活是不显山露水的,千沟万壑只蛰伏在人的心里。

冒臣说:“这房间,是你房产的几分之一?”

“我在海珠区,还有一百多套这种房间。”

冒臣感到空虚。“你像一只蜻蜓。”

“蜻蜓?”

冒臣想象一只蜻蜓栖息在一棵大树的一枚叶尖上,翅膀张成一条线,目光紧盯着它底下的大树。阿龙坐在这套平常的居室里,遥控着他的世界。那是种什么感觉呢?一只蜻蜓与一棵大树——什么感觉?冒臣展开想象力,努力走进阿龙的内心世界。他看到自己变成了一条尖头、细身的蠕虫,沿着一弯黑漆漆的管道快速爬行。管壁柔软、充满弹性,让他觉得暖意顿生,却孤独,要窒息。这是一条没有止尽的管状道路,看不到分岔,遇不到行人,冒臣最后害怕了。他惶然后退,发现回路也不再有尽头。他惊恐地奔跑起来,不断撞到柔软的管壁上。却不疼,一点儿都不疼。他愈加恐惧。

阿龙又开始展露他的功夫茶造诣。阿依古丽从房间里捧出3本相册,命令冒臣翻看。小女孩在别人欣赏她照片的时候,出奇地安静、乖巧。她尽心尽职地为冒臣充当解说员,趴在他腿间。她两手交错出动,不停去阻挡过快翻动的页面。冒臣讶异地发现,她的左手,有6个指头。在小指的外侧,另有一根肉芽,初笋般鲜嫩,却软若无骨,蜷在那里。是因为这多余的一指赘肉,才令父母抛弃了她吗?冒臣不由得对此做出想象。

阿依古丽走到客厅中央,跳起舞来。维族人的基因开始在她身上发酵。这个几乎没有在家乡生活过的女孩,跳的竟是地道的新疆舞。她摇动脖子,仿佛终于等到一次表演机会似的,极

投入地跳着,不时向冒臣投来取悦的目光,阿龙小口啜着茶,点着头,赞许地观看养女的舞蹈。

跳过一阵子后,阿依古丽累了,爬到冒臣胸口,小手掘开他的衣领,去里面掏什么。“我跳得好吗?”

她奋力拔下冒臣的一根腋毛,抽出手,去拧他的脸。

“跳得真好。”冒臣闪避着她的袭击。

“我得过全县舞蹈大赛冠军,小学组的。”阿依古丽拍拍手,沾沾自喜地说,“你有女儿吗?”

冒臣尴尬地看看阿龙。“有……有啊。”

“你骗人。”阿依古丽说,“你有女儿的话,会天天和她在一起的。”她边说边看了看阿龙。她的养父及时地冲她眨眼睛。

冒臣怎甘在一个小女孩面前落于下风。“我真的有女儿,和你差不多大,”

“你是骗子,去死吧。”阿依古丽突然怒不可遏。她在沙发上站起来,用小小的脚踢了冒臣好几下,又拿起茶几上的功夫茶杯,要掷向冒臣,被阿龙抢走了。阿龙轻唤她好好坐下来,不得对客人无礼。她根本不听,现在阿依古丽两手叉着小腰,厉声对冒臣说:“你快点死。”

冒臣不解地看看她,又看看阿龙,想装出一副笑脸,嘴唇却是僵的。

阿依古丽说:“躺下。把眼睛闭上。”

冒臣明白她是叫他去装死,那他会。便躺下,闭眼。

“我不叫你,你永远这样死下去。”

阿依古丽拾起相册,远远坐到一边,孤芳自赏去了,冒臣以为她的游戏已经结束,便坐起来,继续跟阿龙聊天。阿依古丽立刻大闹,

“他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跟你说话?”

两个大人哭笑不得地面面相觑,不得不牺牲大量的口水来安抚这个思缏陸异的小女孩。阿依古丽一直在唠叨,直到睡着。

“死了就不能说话,不能动。这是规矩。”

10

从茹晴那里传来庄瀚财的一个消息,既在冒臣意料之中,又在他意料之外。庄瀚财病了。不是胃癌发作。他的眼睛出了问题,有数不清的细小沙粒嵌在里面似的,一睁开就疼,不睁还稍好些。一种似眼泪又不似眼泪的透明胶状的液体源源不断从眼睑里流出来,开始他以为是红眼病,怕旅社的人发现他得了传染病,把他赶走,于是叫茹晴去药店里买来几支治急性结膜炎的眼药水,自己则从早到晚地躲在屋里。眼药水却不起作用,起先他是一只眼睛发病,现在是两只眼睛了。不得已,庄瀚财只好让茹晴把他送进了医院。经查,不是什么疑难杂症,当然也不是红眼病,而是急性角膜炎。医生说,病人最近大概身体疲劳过度,加上精神压力大,引发了这种病。

本来并不需要住院,取了对症的眼药水回去点几天即可。但庄瀚财却坚决要求住院,他说,真奇怪,怎么会得这种眼病呢?我眼睛一直很好啊。因为觉得眼病来得蹊跷,他感觉浑身哪儿都不对劲了。人院当晚,他对茹晴说他嗓子疼。第二天管床医生上班后,帮他查了查,果然发现他双侧扁桃腺肿得几乎贴到了一起。到下午时,庄瀚财就很难说出话来了,就这样,他不能看东西,近乎不能说话;这两大重要功能的缺失,令他倍感焦躁。住院的第三天,他坚称胃部不适。给他做了B超,发觉胃部的确已经生出一个新的肿瘤,不大,但足以令人胆战心惊。

按照医生的解释,他的角膜炎、扁桃腺肿,与胃部的那个肿瘤,并没有因果关系。庄瀚财却认为,两种突如其来的病,都是肿瘤引起的。他由此觉得,在最近这段时间里,他的整个身体会完全瘫痪,现在是眼睛、喉咙,接下来马上就是鼻子、耳朵,肺、肠子、肾……他的精神状态极其糟糕。有一天下午,茹晴在他去卫生间之际,不经意间从他枕头下发现一张团成一团的、没来得及丢进垃圾篓的纸。她打开,赫然看到“遗书”两个字。只这两个字,下面是等待填空的空白。

同一天下午,他当着茹晴的面,艰难地张开嘴,细声细气地对管床医生说,他反正很快要死了,与其这么耗着,不如让他早点死吧。他问医生,能否给他施以安乐死。茹晴愕然望着父亲,不清楚他这么说是为了吓唬她,还是他真的不想活了。医生立刻用严厉的批评,让庄瀚财趁早打消这个念头。他说,这不可能,医院不能做违法的事。再说庄瀚财的身体还远未到要用死来解脱的地步。只要他配合,他的眼睛、喉咙要不了一个星期就会好,至于他胃里的肿瘤,也暂时不会给他带来生命危险。庄瀚财跟医生争执不休。

“你们根本不懂我是怎么想的。”他说,“你们一点都不替我考虑。”

医生被他缠得不耐烦,也急了。“你怎么想的不重要,这里不是精神病院,不对你的想法负责,只负责你的身体,你要真的想死,请别给医院添麻烦,你可以先出院。因为,死,未必只有安乐死一条途径。”

那个下午庄瀚财恼羞成怒。他咬牙切齿地说:“不就是自杀吗?好!我正好就是这么想的。”

茹晴惊恐万状地打电话给冒臣,请他帮忙出谋划策。她说那天之后,她给父亲办了出院手续,把他带回先前的旅社。但庄瀚财从此变得很沉默。现在他每天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走到窗口,向下看,向上看,长时间向远处眺望。据说很多病人都是在医院里跳楼的,趁着亲人、医护人员不在他病房的时候。茹晴担心有一天她从外面走进来,发现床空空如也,窗户开着,父亲不见了。她问冒臣,她该怎么办?

冒臣说:“我去看看你们吧。看到他后,兴许我就有办法了。”

茹晴连连阻止:“不不不!你不能来,我猜他现在最不想见的人就是你,”

冒臣想了许久,发觉自己在这件事上给不了她任何帮助。

那个电话之后,茹晴很少再给冒臣电话。不知何故,冒臣的心里现在也很抗拒给茹晴打电话。有时在深夜被欲念控制,他会去想象茹晴的样子,却发现那种想象对他的欲念不再起助燃的作用,往往,他还会因为那种想象,使欲念降到冰点,

夏天快要结束的某一天,冒臣坐着摩的途经天河体育中心,忽地想起了庄瀚财,这才想到,他都快把茹晴忘了,把这个夏天的许多事忘掉了。他从摩的上下来,一边沿人行道漫无目的地走,一边震惊着自己这种快速遗忘的能力,庄瀚财怎么样了?有一会儿,他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很快,他就对它不再抱有好奇。

他看到路边一棵奇形怪状的树。看得出来,如果一直平安的话,它不会长成现在这个样子。它可能遭遇过一场狂风,拦腰折断过。后来它改变了自己生长的方向,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冒臣想,植物的自我修复能力都如此强大,更何况人呢?没有过不去的坎,庄瀚财即使有过自杀的念头,但应当也不会自杀。自杀,那是一件多么不容易做到的事啊。他终究会获得一种适合他的方式,帮他顺利回到他的常态,

又是一个周末的下午,冒臣接到茹晴的电话。她说她明天就要离开广州了,问冒臣想不想和她见上一面。过去一年多来与茹晴有规律地出入宾馆的记忆复苏了。冒臣立刻欲火中烧。他们在约定的宾馆见面了。茹晴还像往日一样令他惊艳。但冒臣惊愕地发觉,这个下午,他对她的兴趣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浓烈。

他们最终什么也没做,只像个老熟人一样聊天。冒臣没有提到庄瀚财,茹晴也不便主动提起他。他一定还活着,茹晴的正常举止表明了这一点。有一个疑问,横亘在冒臣心里,他非说出

来不可。茹晴怎么说离开广州就离开了?那个从前被她描绘得万恶不赦的、无所不能的黑社会男人,他不对她的离开予以干涉?他向茹晴坦陈这个疑问。她的回答倒出乎他的意料。

茹晴说,那个男人不但没阻挠她,还给了她10万块安家费呢。

“其实吧……他还是挺关心我的……”

冒臣有种被欺骗的感觉,但茹晴的表情和他的理性分析能力让他觉得,她当初并没有骗他。他想起某些女人,会不断向别人倾诉丈夫的恶劣,以至于让人误以为她是多么恨她的丈夫,但很久以后我们会发现,她其实是爱那个男人的。那个男人也并不像她所说的那么恶劣,只是她出于抒发情绪的需要,总是选择向人们曝光她丈夫恶劣的一面,而将他的诸多亮面私藏起来,偷偷独享,他对茹晴和黑社会男人的关系的理解,大概就是落入了这类窠臼。如此说来,茹晴跟那男人之间发生的事,肯定不像她所说的那么简单了,她还私藏了她与黑社会男人的多少事?私藏了她过往生活中的多少事?她利用叙述难以避免的局限性将她的生活篡改了多少?她常态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看来,他只是看到她的局部而已。冒臣终究还是觉得自己被蒙蔽了,我们总认为自己能洞悉别人,也会相信别人对自己有所洞悉,我们却很难知道,别人是否洞悉着你对他的洞悉。他忽然对茹晴满心厌恶。这种厌恶感立刻又变得笼统:他厌恶自己,厌恶眼前看得见的、看不见的一切。

他几乎是不快地与茹晴告别。茹晴面露不解,看着他急切地往外走。他已经快走到门口,茹晴嘻声提醒他忘了东西。他回身进去,看到茹晴举着一只未启封的安全套,笑着说你忘掉这个了。冒臣礼节性地笑了笑,接过它,快步走出去了。天忽然就凉了。在宾馆门口,他瞥见茹晴跟在身后,不知道该不该跟他同行的犹豫样子。冒臣结完账,刻意和她保持距离:很生疏地向她微微颔首。接着他昂起头,大步流星走向马路。在路对面,他忍不住回了头,遥望茹晴。她已走到宾馆左面的人行道上。有一小撮人正窝在路边,做着什么。他看到茹晴停下脚步,两手插在兜里,伸头向人堆探看,感觉上她此刻很有闲情逸致。

冒臣决定搬离阿龙的房子。数十天来,他总是失眠。到了白天,他精神很不好。有几次,他竟然把设计稿画得与预案背道而驰。他瘦了七八斤,感觉身上很没力气。全部的问题都要归结于失眠,而失眠的原因,只能归结于这间阁楼了。

这次他在离公司不远的小区里租了个一室一厅,35平米,但房子很新。最重要的是,房主是一位和他一样的工薪族,而这是她唯一的房子。房主的身份让他感到亲切。她要去意大利读研,房子空下来了,就租出去。月租金2400,冒臣这回很痛快地接受了这份未来的经济负担,很满意地与房主签了两年的租房合约。

回阁楼搬东西的那天,阳光明媚。东西不多,冒臣把它们装进两个纸盒箱和一个旅行包里,找了一个民工,一次性就把东西搬走了。民工扛那两只箱子,冒臣自己背那只包,

走到二楼的时候,阿依古丽突然从屋里跳出来,紧拽住冒臣的包带,就不撒手了,任阿龙怎么调解,她都不放弃对这只包的攫取。

“这是我家的包,不许拿走。”她不断重复这句话。

冒臣只好停在楼梯上,与阿龙闲聊。阿龙建议他进来喝会儿茶,以便等待阿依古丽疏忽大意的某一刻,夺回他的包。冒臣想,这未尝不是个主意。他们坐在下午寂寥的房间里喝功夫茶。冒臣很快发现他们之间不再有话题可聊。他局促地坐着,觉得时间过得特别缓慢。而阿依古丽好像早就不再去理会那只包了,她自得其乐地坐在地上,掐戏一堆玩具。冒臣跟阿龙告辞,走过去提起包往外走,阿依古丽如梦初醒般一跃而起,奔向冒臣,再度紧紧拽住包带。

“你是个骗子。你这个骗子。”

她尖叫着,挥舞着那只怪异的手,要立刻把冒臣撕碎似的。

最终还是阿龙剥开她锁住包绳的五指,解放了这只无辜的包。冒臣避之不及地,把包背到肩上,三步并作两步,走了出去。身后传来阿依古丽撕心裂肺的哭闹。要下雨的样子,冒臣和民工一前一后,急步离开这个城中村。雨冷不丁下了起来。几分钟后就停了。

原载《花城》2009年第5期

原刊责编

申霞艳

本刊责编

黑丰

创作谈:这个孩子身上重现着我当年的经历

王棵

日前一个正在上初三的孩子向我求教写作。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要他写观后感,针对此次国庆大阅兵的。我说这还不好写,你看完后是什么感觉,把它具体地写出来就是。孩子说,我没感觉啊,写不出来。一个人分分秒秒都有思想活动,对经历过的一件事的感觉为无,那是不可能的,我揣测孩子所说的“没感觉”,就是他的一个直接感受:不是他什么都没想,而是对刚刚看完的那个电视直播没感觉。为确证他的意思,我追问:你是指对这个阅兵仪式没感觉吗?他说,是啊!我就是这个意思,我说,那就成了,你把这个“没感觉”的感受写出来,就是一篇观后感了,孩子忙拒:不行不行!这样写肯定会挨老师的批。我心神领会,大致知道孩子在说什么意思,我是过来人嘛,再聊一下确知孩子所说的“不行”和我的理解一致,就是他们这些学生的作文不得有不积极的个人情绪流露。那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去教这孩子写作文了。写作的底线是真情实感的流露,如果一条自来水的总管被人为地拧紧了,后头那些支管肯定无法“出水如有神”了,再有文学锐气的孩子到最后也只能吞吞吐吐,甚至哑口无言。我当然不是在说阅兵这桩事,这事特棒。我在讲我们的语文教育。

当我成为一个作家之后,回顾自己幼年所历经的教育,我特别庆幸自己的小学和初中不是在一个正规的学校度过的,记得上初中那会儿,因为是个民办中学,师资力量薄弱,教师们几乎全是年轻人,他们的老师身份大多是临时的,代课老师,所以教起课相当不负责。对有些学业来讲,这种不负责对学生是种祸害,但对作文课来讲,却是幸事,每个语文老师在给我们布置作文时都一个态度:你们爱怎么写就怎么写。个别调皮的老师甚至经常布置我们写小说,鼓励我们去信马由缰,去编造,去神思飘扬。但是有一天,突然发生了一桩让我始料未及的事,初三那年,离中考还差一两个月的时候,为着我们的中考成绩着想,学校为我们请来乡公办学校的一位据说水平相当高的语文老师。有一天,这位年过半百的老师布置我们写作文,我还像以前那样写了,结果是把我吓得半死。我记得特别清楚,那是个下午,这位平时笑眯眯的老教师突然大发雷霹,他翻开我的作文,对我大肆批判,一批就是一整节课。批判的用语一想便知,无非是小小年纪就思想有问题等等。至今想起那个下午,我仍然心有余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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