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济美小说艺术品质简论

2010-04-07 10:05左怀建
关键词:新文学海派作家

左怀建

(浙江工业大学人文学院,浙江杭州 310023)

施济美小说艺术品质简论

左怀建

(浙江工业大学人文学院,浙江杭州 310023)

20世纪40年代上海文坛杰出的青年女作家施济美,不仅是当时颇为活跃的“东吴系女作家”领军人物,而且其小说呈现出特别复杂的情貌:既有“古典的余韵”,又深具现代主义蕴含,更游走于主流新文学、经典通俗文学和海派文学之间,映照出当时上海多元而复杂的文学场域,获取了较大的可阐释空间。

现代文学;施济美;小说

施济美是 20世纪 40年代上海文坛最杰出的青年女作家之一,也是当时颇为活跃的“东吴系女作家”的领军人物,其小说与主流新文学、经典通俗文学和海派文学(以下分别简称为“新文学”、“通俗文学”和“海派文学”)均有内在关联,但又处于“都不属于”状态。这种创作是对以上各文学式样的疏离,还是无力抵达以上各文学的质地,抑或是对以上各类文学进行整合、提升而没有能力完成?其创作的“难以把握”、[1]99“难以归类”情状实际映照了当时上海多元而复杂的文学场域,因此,其创作也获取了较大的可阐释空间。

施济美的小说有着新文学那种积极的人生态度,高雅的艺术情趣,对苦难人生、悲剧命运勇敢承担的精神旨归。梁实秋曾言:“最高的艺术其创造必有极大之严重性……最高艺术于次高艺术的分别的标准,即在其严重性之有无,与其想象力之质地。”[2]施济美的作品虽不是梁实秋所谓“最高的艺术”,但与“最高的艺术”相似的“严重性”追求却是显而易见的。

施济美作品无法简单归类于海派的原因之一,就是她无法接受海派那种在“认同危机”基础上对都市世俗人生的普遍认同和投合。苏青大肆张扬她的“俗人哲学”,大胆创作她的“俗人”文学,并且呼唤在艰难的都市世俗人生中人的灵魂可以适当堕落。就是张爱玲这个有“大雅”倾向的作家也不以与冰心、白薇等相提并论为荣,而心甘情愿地把自己归入苏青一类。她们充分肯定女性人生的身体性、欲望性,以及都市“饮食男女”生存的合理性和合法性,同时将人生的理想、美好品质如纯洁等放逐和抛弃。张爱玲曾言:“沾着人就沾着脏。”海派的根本特征之一就是给人生去“洁癖”,给文学去“洁癖”,而施济美创作恰具有这种“洁癖”。她虽后来有靠近海派的倾向,但总体看与海派文学背道而驰。海派文学也是直抵人的生存状态的文学,与西方存在主义也有关联,但其主要在揭示人生的荒诞一点上与存在主义相通融,对于人生的悲剧命运则很少主张积极承担。海派文学与存在主义的关系更多趋向于消极层面,而施济美小说与存在主义的关系则超越了消极层面,趋向于积极层面。

程光炜等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说施济美“创作风格清柔哀婉,流露出一种脱俗求雅的情致……明显受到冰心的影响”,表达的是半个多世纪以来研究者们的共识。与冰心创作一样,她的小说憎恶假恶丑,歌颂真善美,张扬人与人、人与自然的亲近、和谐,特别是对“童贞、母爱、大自然”顶礼膜拜。《小三的惆怅》、《珍珠的生日》凸显儿童天真活泼的心灵;《爱的胜利》张扬纯真的少儿友谊可以催生出神圣的牺牲、奉献精神,化解两家人隔代的仇恨;《野草》、《永久的蜜月》、《巢》等“启示”人们:人生的意义在于从狭隘的男女情感中升华出来,而将更多的精力投入为社会、为大众的事业。受丁玲、萧红和曹禺等作家创作影响,面对人生普遍的“短路”、破碎和荒凉,其小说主人公或寻找(《圣琼娜的黄昏》,后改名《三年》),或守望(《凤仪园》),或担当(《莫愁巷》),但都始终不缺乏为理想而生、为高雅而生的激情。《群莺乱飞》(后改名《十二金钗》)明显有超越都市世俗怪诞人生而走向明朗、健康的倾向。作为女性书写,又多了一层向男性中心社会质疑和反抗的呼声。就艺术情趣讲,其作品没有海派文学那种琐琐碎碎的世俗人生叙述,而直抵一种诗意境界的建构。所以,20世纪 40年代谢紫就撰文说,称其作品为小说,不如称其作品为诗。[3]《莫愁巷》就将叙事、抒情、隐喻融合在一起,“达到了诗性哲理与日常生活的感性形态的交融”。[4]

事实是,施济美小说终于没有成为“完成”的新文学。其文学题旨和文学趣味都有与民国以来以鸳鸯蝴蝶派为代表的通俗文学相勾连、相通融的地方;作为一个作家,其成长也直接得益于通俗文学作家的引导、提携和帮助。

鸳鸯蝴蝶派文学发端于戊戌政变失败之后,高潮于民国初年,是反封建的结果,是人们对国事普遍失望的结果,也是现代传媒成型以及都市市民精神上需要安慰、心理上需要休息的结果,更是大批传统文人(读书人)身份转型的结果。作家徐枕亚写作《玉梨魂》,周瘦鹃创办杂志《紫罗兰》,还有遭遇爱情不能实现的原因。如此背景下,理解鸳鸯蝴蝶派文学那么多的个人情感叙事,而且这种情往往以哀情、苦情、艳情、忏情的类型出现在读者面前,也就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了。

施济美小说也主要在男女恋情上做文章。其所张扬的严肃人生话题如将人生的精力投入到为社会、为大众的事业上去等等,在作品中并不占叙述主体地位,因为她并不真的了解这种生活和人物,而占据作品主要篇幅的还是男女的恋爱心理活动和对话。与作家独特的情感遭遇和对情感的古典操守有关,其作品反复书写的是男性一方的突然丧失生命或突然失踪、女性对爱情的忠贞和爱情的突然悬空。鸳鸯蝴蝶派文学常被新文学阵营指责的是宣传旧道德(如女性贞洁),而施济美小说恰重新书写了这个问题。《蓝园之恋》(后改名为《寻梦人》)中的叶湄因在丈夫死后就带着儿女回到了梦萦神绕的故园——蓝园,准备在这里终其后生。《莫愁巷》里的尹淡云为表哥一生未嫁。《凤仪园》里的冯太太在丈夫失踪后苦等 13年,实在熬不住生命的焦渴才迎大学生入园,然也只是一夜情就把他再送出去。“凝目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即便写妓女,施济美也主要强调她们对感情忠贞的一面,如《莫愁巷》中水红菱对刘老娘儿子刘兆发的深情。这种感情是不能实现的感情,所写人物又多为姿色出众、风情万种的寡妇、女性独身者、歌女、交际花、妓女等,情感姿色也不外乎哀情、苦情、艳情、忏情一路。

鸳鸯蝴蝶派文学一方面具有古典情结和唯美倾向,一方面浸润着西洋浪漫悲情文学的色泽。这一点,应该说是得力于林译小说的熏染,施济美小说又受鸳鸯蝴蝶派文学的熏染。如《蓝园之恋》里叶湄因的表哥专爱给她讲西方的浪漫悲情故事,因为“只有不幸的故事才更动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后改名《悲剧和喜剧》)中,兰婷曾为《茶花女》、《茵梦湖》、《罗米欧与朱丽叶》的女主角流过多少理解和同情的泪水,她还把自己比作《复活》中的卡秋莎。冯太太“最喜欢屠格涅夫的作品,那忧郁的风格、淡淡的感伤情调;但是她最爱的一本书,却是《冰岛渔夫》”。显然她又把自己比作《冰岛渔夫》中刚结婚六天便失去丈夫的歌忒。为增加作品的抒情性和迷幻色彩,小说还化用不少西洋名曲制造感伤、哀怨的气氛,如《蓝园之恋》中的“Long Long Ago”,《春花秋月何时了》中的“One Day When We Were Young”,《凤仪园》中的“In the Gloaming”等。

施济美走上文学道路,直接得益于通俗文学作家的引导、提携和帮助。其文学道路上的引路人胡山源起步于“五四”新文学阵营,但在上海沦陷时期却以通俗文学作家的面目出现。其小说处女作《晚霞的余韵》就是胡山源推荐给顾冷观主编的《小说月报》(1941年 9月 1日,第12期)发表的。之后,也是胡山源推荐,她才得以在陈蝶衣主编的《万象》、《春秋》和周瘦鹃主编的《紫罗兰》上发表作品。[5]她在《万象》上发表的第一篇作品是《暖室里的蔷薇》(1942年 4月1日,第10期)。该期“编辑室”后记特别对此加以推荐:“东吴大学高材生的施济美小姐——本期有施小姐的一篇《暖室里的蔷薇》,则是她在本刊下海的‘处女航’作品,其笔调的轻松活泼,无疑是将获得读者们的一致赞美的。”果然,当《古城的春天》又在《万象》发表后,施济美引起读者注意,赢来文坛第一份评价。[6]在陈蝶衣编辑《万象》不到两年的时间内,施济美就连续发表6篇小说。其中《万里长城之月》引起文学史家谭正璧很大兴趣,认为有冰心那样不凡的品格。[7]至巧妙讥讽城市女青年虚荣心理的《蓝天使》在柯灵主编的《万象》第1期(第3年第1期)发表,她赢得了文坛普遍注意。[1]339柯灵是新文学作家圈内人,接编《万象》后,施济美还在其上发表了散文《黄昏之忆》、《献祭》(外一章)、小说《病的生涯》和《珍珠的生日》等作品,显然她有与新文学作家亲近的机会,但事实上至今没有发现她与新文学作家有直接关系文字记载。

施济美淡出《万象》后将不少作品发表在周瘦鹃主编的《紫罗兰》和陈蝶衣主编的另一刊物《春秋》上。周瘦鹃在《写在紫罗兰前头》里这样描述他阅读施济美作品的感觉:“近来女作家人才辈出,正不输于男作家,她们的一支妙笔,真会生出一朵朵的花儿来,自大可不必再去描龙绣凤了。至于施济美女士,要算是最杰出的一个,教人不能不佩服。……她今年的作品,虽大都抒写男女之爱,然而它总是含有一种意义,给那失意情场的人,打开一条光荣的出路,极尽其讽劝之能事。如本刊创刊号中的《野草》,《万象》五月号中的《口啸》,本期的《永久的蜜月》,都是属这一型的。我读这三篇读到末了,不知怎的,心中会引起一种异感,像电流般流遍了全身,也许我的感觉敏锐了一些,然而也足见它是一篇动人的好小说了。至于她描写的技巧,也特别的美丽,好像是一篇篇优美的抒情诗,愿读者细细地欣赏,不要辜负了这一支生花妙笔。”[8]可见推爱之至。《春秋》保持了陈蝶衣编辑《万象》的风格。他一方面保留部分老一辈通俗作家的创作,一方面尽量邀约新文学作家“赐稿”,再就是继续提携、培养、推出新生代作家。可以说,包括施济美在内的“东吴系女作家”作为一个准文学流派就在此刊初具规模。就施济美而言,她在此刊发表的小说《别》、《小不点儿》、《父母节》、《蓝园之恋》、《春花秋月何时了》和《我不能忘记的一个人》(后改名为《秦湘流》)等,均出现在小说栏首篇。与此同时,她还在陈蝶衣主编《生活》上发表长篇小说《井里的故事》(未完),在陈蝶衣等主编的《宇宙》上发表了中篇小说《涨潮的时候》(未完)等。

施济美一生最重要的小说如《凤仪园》、《莫愁巷》、《圣琼娜的黄昏》、《群莺乱飞》、《柳妈》等都发表在青年文学家沈寂主编的《幸福》杂志(1946年 5月 1日创刊)上。沈寂编辑《幸福》模仿柯灵编辑《万象》,但他终究不是“完成”的新文学作家,其创作如《盗马贼》、《盐场》、《三更天》、《冤鸟》和《一条腿》等也终究不是“完成”的新文学,其文学追求及其局限性也会影响到施济美。

施济美小说超出鸳鸯蝴蝶派文学而接近海派文学的地方首先在于:其小说突破了鸳鸯蝴蝶派文学过于平俗的道德自足倾向,而体认现代语境中人生的荒诞、孤独和自由,从而拓展出更大的人生和审美思维空间,具有较鲜明的现代主义倾向。

如前所述,鸳鸯蝴蝶派文学主要是新旧过渡型作家创作的一种通俗文学。上海沦陷,新文学受到压制,新文学作家纷纷南下,文坛出现荒芜状态,使这种文学有了调整、复活的机会,其德性坚守满足了绝望中人的心理需求,但终因无鲜明的社会意识和重大人生取向而与新文学区别开来。同是上海商品经济文化市场的产物,海派文学出于新一代都市人之手,最先最新反映和表现新一代人的都市生活体验及相关思考,特别是在当时生存语境下吸纳了西方现代主义文学艺术思潮的影响,体认人生的危机和分裂,深刻体会人在现代生存语境中的荒诞、孤独和自由,对于真正现代的人其生存的根本困境及由此形成的精神、心理症候给予前所未有的表达,而这些又都是鸳鸯蝴蝶派文学所无法完成的。鸳鸯蝴蝶派文学因德性坚守而具有反堕落、沉落倾向,但又因仅保持在一般道德水准上而不厌其烦地书写始终呈现平俗甚至庸俗的情态。新文学有鲜明的政治社会人生关怀,一些自由主义、民主主义作家创作也有复杂的现代主义指向,非一般道德诉求文学可比拟。但与海派文学相比,鸳鸯蝴蝶派显示出更多精英意识和贵族意识,是“五四”“借思想革命(和政治革命)以解决中国问题”文学的延续、流变和发展,与真正的现代商品经济社会中人的生活和生存体验都保持了一定距离。新文学是站在社会政治问题面前欲提出方案的文学,是站在人生绝境边缘高呼提升、整合和统编的文学,骨子里不乏传统士大夫的“道统”和“文统”诉求,而海派文学则无这种状况。就其生产机制讲,海派文学是现代商业社会文化市场文学,就作家身份讲,海派文学是新市民(民间)自由撰稿文学。海派作家无团无派甚至无坛,所传达的是真正个人生活体验和审美情趣,是真正个人对现代生存语境的复杂回应,其创作中真正的孤独、绝望、软弱或自由、成功、喜悦均与新文学拉开了距离(与“新文艺腔”拉开了距离)。施济美小说正是在这里疏离新文学和鸳鸯蝴蝶派文学,而接近海派文学。

施济美小说坚持德性自诉,但又有反一般道德倾向。其笔下主人公有相当一部分非一般社会道德所能衡量,如女性独身者、交际花、歌女、妓女等。其处女作《晚霞的余韵》就是写一个秦淮河样的歌女在乱世中的人生选择。小说给人物安排的最后归宿是抛弃红唇腻腕的歌女生活奔赴内地从事高尚严肃的工作;这一点与新文学相近,在没有脱离歌女生活前的心境和感情显示哀情、艳情的色彩,与鸳鸯蝴蝶派文学相近;而正视被一般社会道德所不容、为一般社会所抛弃的女性的生活、心理和情感,显示现代人生图景的分裂和荒凉,又是海派文学所最具特色者。《紫色的罂粟花》写赵思佳违背社会公议爱上自己的老师,最后为抚养他的孩子而死去。社会将这样的女子视为“有毒的罂粟花”,但在叙述者看来,她却有一颗不被人理解的、高洁而痛苦的灵魂,是一朵“紫色”的“罂粟花”。作品肯定了她敢于冲破社会陈规,表达自由意志的人生追求。《圣琼娜的黄昏》、《我不能忘记的一个人》等都是写被社会视为“另类”的女性的寻找和人生。即使写寡妇生活,作家也突破了一般道德诉求而细心体察主人公在现代非理性人生困境中的痛苦和心理焦灼,对她们“红杏出墙”的行为给予谅解、同情,如最有名的《凤仪园》。

施济美与张爱玲一样,都极力书写现代非理性语境中人生存的荒诞、荒凉,体认人生的分裂(当然也有由分裂带来的自由),具有较鲜明的现代主义倾向。其儿童题材小说往往通过儿童的眼光揭示现代人生的分裂。如《儿童节》、《珍珠的生日》等都通过儿童的幸福期待及现实语境的背反书写现代家庭夫妻的不和、人心的暌隔。其乡镇题材小说写乡镇和谐生活的被破坏。其都市现代女性小说反复书写这类女性爱的对象的突然死亡或失踪以及由此带来的爱的长久悬置。即使有丈夫,婚姻生活也往往是“姹紫嫣红却又没有玫瑰的春天”。其作品顽强地表现现代都市女性的自由意志和这种女性在男性中心社会里相反的人生体验。《蓝园之恋》里“蓝园”已够荒凉的了,《凤仪园》里“凤仪园”荒凉之外又加上颓败。其小说提供了鲜明的“废园”意象和乱世、末日意识下的“黄昏”意象,并且因为其中贯穿着作家的现代人生体验而具有了不同于古典的蕴含。

施济美与张爱玲一样不乏颓废的情热。这种颓废的情热里有深刻的现代主义心理焦虑和人生绝望。张爱玲“不赞成唯美派”,认为“它的美没有底子”,[9]但施济美作品则有唯美倾向。或者说,张爱玲的作品也有唯美的成分但主要唯美在艺术表达上,人们欣赏她的不是精神提升、道德整合,而是将乱世、末世、浮世和男世语境中女性的生存和命运表达得那么新鲜、独特而恰当。施济美作品达不到她那样的水平,但其中“奇异的智慧”和“文字的韵味”还是颇为丰富的。《莫愁巷》有存在主义哲理倾向。《群莺乱飞》在讥讽都市世俗人生时显得驾轻就熟,充满机智。《小不点儿》借花儿早开也早谢暗示女性早进入婚姻也早衰。最典型的还是《凤仪园》,主人公常年在她楼上的房间里不出来,因为她在孤独、痛苦中思考人生。她的面前常年摆着的是《新旧约》、《浮生六记》、《漱玉词》,原文的《All This,And Heaven Too》,中译本的巴尔扎克、屠格涅夫等。所以,她与新来的家庭教师康平见面说话时总是满含优美情趣和深邃智慧。她说:“只有尝过莲心滋味的人,才知道那是苦的。”“艺术的情感,诗人的气质,都是最美的。然而美的东西往往带有痛苦的滋味。”她说:“喜欢凋谢了的东西,甚似它在茂盛的时候……因为凋谢和荒凉,有一种神韵的美。”她要“留下残荷听雨声”。那次家庭宴会,她妹妹唱的那首《茶花女祝酒歌》,以独特的语言结构和语言色彩(达到陌生化的效果)表达了一种丰富、复杂的人生感受和价值追求,充分显示了作家看待世界、人生的独特眼光和文学表达的出众才华。——“这是个东方色彩的老晴天,/大家及时行乐吧!/喝,若要有了这明媚春光/才行乐,/那又是糊涂及顶才可怜;/我们是什么都不提,/只要是大家舒舒服服笑嘻嘻,/也不管天光好不好,/只要是笑眼瞧着酒杯中,/杯中的笑眼相回瞧。/天公造酒又造爱,/为的是天公地母长相爱;/人家说我们处世太糊涂,/算了罢!/要不糊涂又怎么?/你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们爱怎么做就怎么做?/你便是一个最厉害的检察官,/请你来瞧一瞧 /我们的酒杯罢!/喝,包你马上——/心回意转,意满心欢。”这首歌无疑浸润着浓浓的浪漫、颓废之美,也是典型的“奇异的智慧”之作。

在具体艺术表现及由此形成的艺术风致上,施济美小说也不乏海派神韵。如人物变态心理的比量和刻绘,特别是《群莺乱飞》中胡太太的变态心理张扬,大有张爱玲笔下曹七巧、密秋尔太太的风致,只是描写心理变态的目的和价值导向大相径庭。《凤仪园》、《鬼月》和《莫愁巷》里均有刻意制造“传奇”之嫌。吴福辉在《都市漩流中的海派小说》评道:“施济美《凤仪园》的成功,一部分就来自于故事的神秘气息。青年家庭教师爱上了守寡的中年女主人,是与他探明这古色古香荒寂林园家宅的种种怪事,如楼上不灭的紫色灯光,长年锁着的钢琴,不许孪生女儿学文学的规矩、深夜被误以为是男主人的鬼魂等等,而女主人又迟迟地‘难见庐山真面目’的过程,相一致的。施济美其他小说《鬼月》、《莫愁巷》也有这种古老里巷的民间鬼魅气,深得当时市民读者的喜爱。”[1]242《凤仪园》这种写法不仅受惠于张爱玲,也应该受过徐小说《阿辣伯海的女神》、《精神病患者的悲歌》和《鬼恋》等作品的启发。特别是《鬼恋》,将吴福辉评《凤仪园》的文字拿来用在它身上,除具体情节有别外,基本路数及艺术效果莫不相同、相近。

张爱玲曾言,“上海人是传统的中国人加上近代高压生活的磨练”的“奇异”结合。施济美可谓是传统中国人与现代境遇、现代意识、现代情趣的正常结合。其创作满含“古典的余韵”,[10]又深具复杂的现代主义内涵,是传统与现代在当时上海文学场域冲突而胶合的结晶。其创作有新文学的提升意识,但还达不到新文学提升的高度,有通俗文学的德性坚持,但也认同了海派文学对于世界图景现代性分裂的审美认知。其创作是典型的商品经济社会文化土壤的产物,带有民间性、自然性。其创作还达不到优秀作家的水平,但其中所呈现的问题、所彰显的复杂的艺术元素及由此形成的艺术张力,是一般作家创作所无法比拟的。当时上海通俗作家编办的杂志有一个名“启示”,张爱玲也谈过“启示”,施济美也谈过“启示”,说明在历史“转身”的时刻,不仅新文学作家在考虑与读者的对话、对读者的影响问题,通俗作家、海派作家包括施济美等也都在考虑相同的问题。那么,作为后来人,作为接受与之对话者,我们能够、也应该从他们那里获得怎样的“启示”呢?愿有同好者继续探讨之。

[1]吴福辉.都市漩流中的海派小说[M].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5.

[2]梁实秋.浪漫的与古典的文学的纪律[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影印版,1988:36.

[3]谢紫.施济美的作品[J].幸福,1947,1(6):64.

[4]左怀建.论施济美的小说创作[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2(1):222-230.

[5]胡山源.文坛管窥——和我有过往来的文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107,73.

[6]素心.《万象》四位女作家[N].海报,1942-06-22.

[7]谭正璧.当代女作家小说选·叙言[M].上海:太平书局,1944.

[8]周瘦鹃.写在紫罗兰前头[J].紫罗兰,1943(3):1.

[9]张爱玲.自己的文章[M]//张爱玲散文系列(下).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4:93.

[10]张曦.古典的余韵:“东吴系”女作家[J].书屋,2002(9):63-66.

Artistic Character of Shi Jimei’s Novels

ZUO Huai-jian
(College of Hum anities,Zhejiang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Hangzhou310023,China)

As an outstanding youngwriter at the literaryworld of Shanghai in 1940’s,a representative figure to the writer groups of Dongwu at that time,Shi J imei’s novels presented mixed condition especially.It had classical aftertaste,and had deep connotation of modernism.Hers novels wavered among the mainstream of new-vernacular literature and classical popular literatures and classical Shanghai-School Literatures,shined upon the diversified literature sight of shanghai then,and so procured bigger explaining space.

the mordern literature;Shi Jimei;novels

I247

A

1672-3910(2010)05-0047-05

2010-04-26

左怀建(1964-),男,河南夏邑人,教授,硕士,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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