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尔的质朴之思——《物》的文本展开与意图

2010-04-07 17:21牟琦
关键词:容纳质朴海德格尔

牟琦

(海南大学社会科学研究中心,海南海口 570228)

海德格尔的质朴之思
——《物》的文本展开与意图

牟琦

(海南大学社会科学研究中心,海南海口 570228)

通过对海德格尔《物》一文的文本读解与意图阐释,呈现海德格尔后期思想中彻底的质朴追求,这一追求体现在海德格尔对其早期“形式指引”方法的放弃,以“在思中既没有方法也没有论题”取而代之。在这一质朴的追求中包含着“去思的途径”和“所思的事情”两方面,其意义呈现于海德格尔思想乃是“技术时代的存在哲学”。

海德格尔;物;质朴;让闪现

一、《演讲与论文集》的结构与《物》的位置

《演讲与论文集》(Vorträge und Aufsätze)是海德格尔生前出版的著作,书名以外观而非内涵命名,在前言中,海德格尔说道:

读者眼前这本书,只消它尚未被展读过,就还是一些演讲和论文的汇编而已……,也有可能,读者会感到自己被带到一条道路上了,这条道路是一位作者先已行走过的,而该作者碰巧作为auctor[作者、创始者]引发一种augere,即一种让生长(Gedeihen-lassen)。[1]1

在这本题名毫不起眼的著作前言里,在这段谦逊而谨慎的简短说明中,海德格尔在提示我们什么?关节点在“一条道路”。海德格尔有另两部著作名与路(Weg)有关——《路标》(Wegmarken)和《林中路》(Holzwege)。《路标》前言开篇也说到“意在让读者对一条道路(Weg)有所体察(merken lassen)”,也许“这乃是一条通向对思的事情之到达(Die Bestimmung der Sache des Denkens)的道路”[2]1①。《林中路》题词也反复提到道路,并且有“林业工”(Holzmacher)和“护林人”(Waldhüter)懂得“在林中路上(auf einem Holzweg zu sein)”[3]。此番陈说真是不免让人急于一睹思想之路的样子……

海德格尔本人将《演讲与论文集》全书共11篇文章分为3组:

Ⅰ:《技术的追问》(1953),《科学与沉思》(1953),《形而上学之克服》(1936—1946),《谁是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1953);

Ⅱ:《什么叫思想》(1952),《筑·居·思》(1951),《物》(1950),《……“人诗意地栖居”……》(1951);

Ⅲ:《逻各斯(赫拉克利特,残篇第五十)》(1951),《命运(巴门尼德残篇第八,第31—41行)》(1952),《无蔽(赫拉克利特,残篇第十六)》(1954)。

首尾二组在整部著作结构中预示着一条由现代朝向古代的“回归步伐”(der Schritt zurück),第一组“技术—科学—形而上学”依次归属而同一,尼采作为西方形而上学的终结置于末尾,第三组阐释前苏格拉底哲人,其中第二组思与诗主题夹在中间,荷尔德林诗的阐释置于本组末尾。

据张志扬教授的研究,《存在与时间》之后,海德格尔至少寻找了三条进入“存在”的路向:

——回归希腊语源以唤醒希腊思维聚集的初始经验;

——重新解释西方哲学史作为“路标”(如胡塞尔、尼采、黑格尔、康德、莱布尼兹、司各特、亚里士多德、柏拉图、巴门尼德、赫拉克利特、阿拉克西曼德等);

——阐发荷尔德林等诗人的诗与思与在;以及与此参照的“技术追问”。[4]35

其中“横向的时间开端”和“纵向的生成源头”几乎全部蕴含于《演讲与论文集》的篇目结构中,海德格尔回归步伐的探寻意图何在?海氏把形而上学之终结思为存在历史的另一开端——其中那“未曾思的东西”作为“有待思的东西”发出“召唤”,从现代科学技术到原初思的经验的回归道路中,运思和阐释诗占据中间位置,莫非是在暗示,那沟通“古代开创者”与“现代守护者”其间“思想之路”的正是“运思”与“作诗”?

前期海德格尔从此在的解释学现象学进入存在,后期从倾听语言本身的存在召唤进入存在,此种转变乃是由“解释”转为“运思”[5]147。《存在与时间》导论第七节专门就“探索工作的现象学方法”进行厘清,而之前的“早期弗莱堡时期”明确将真正的现象学方法表述为“形式指引”,“形式指引”之所指引乃是维持在悬而未定中的境遇性和实际性,如此这般直接的质朴“方法”,被转向后的海德格尔放弃。海德格尔明确将“思”表述为“经验”、“手工活”,并且说,“在思中既没有方法也没有论题”[6]169。“转向之后的海德格尔思想重又在现象学上变得具体了”[7],这种具体性甚至已经延伸到了外观中,除讲座稿外,后期海德格尔著作几乎全是短篇作品的结集,而每一篇都是一次思想的经历。海德格尔把那种在他思想开端处即蕴含着的质朴探求延伸到一种透彻的地步了。

二、“应合”与“护佑”的魅力:读解《物》

词语破碎处,无物可存在。

作于1957—1958年的《语言的本质》三次演讲中,海德格尔着重阐释了此句诗,它出自斯蒂芬·格奥尔格那“质朴的、几乎可以歌唱的”一首名为《词语》的后期诗作中。演讲开篇以及贯穿着整个演讲的意图乃是“让我们取得有关语言的经验(Erfahrung)”。何谓经验?“Die Erfahrung”在德语中意味着“经历、经验、阅历、体会、实际经验”,海德格尔说:

按词语的准确意义来讲,经验意味着eundo assequi,即:在行进中、在途中通达某个东西,通过一条道路上的行进去获得某个东西。……诗人进入词与物的关系之中。但这种关系并不是一方物与另一方词语之间的关系。词语本身就是关系。词语这种关系总是在自身中扣留着物,从而使得物“是”(ist)一物。[6]159

在“词与物的关系中,词语本身就是关系”,换句话说,“词语本身”就是词与物的关系,“词语本身”让词与物发生关系。有点让人恼火?

《物》一文专注于物之为物、物之物性、物自身,即“物”。身边之物可随手即得,并且在今天,所有熟悉与不熟悉之物通过图像与声波瞬间摆置眼前。“人类在最短时间内走过了最漫长的旅程,……以最小的距离把一切都带到自己面前”,人类已经赢获一种伟大而惊人的效率,“千篇一律的无距离状态”在效率和作用中炫耀自身[1]172-173。在无距离状态中,没有真正的疏远,也没有真正的切近。切近(Nähe)的情形如何?经验一种切近意味着追踪在切近中存在的东西,即“物”。

壶是一物,是一起容纳作用的器皿。它可以被表象为认知对象或“因目的而被置造(Herstellen)②德文Herstellen有“制作出来、放在眼前”之意。的自立的对象”,可壶之为壶的本质并不是因为被制造出来而摆在眼前,不是因为置造一具有容纳功能的器皿的目的才有壶。壶是这种器皿,它必须被置造[1]175。壶之为壶的本质“不是由置造所制作出来”,而柏拉图的“外观”和“由外观而来的站出者”,即便深刻地理解为作为本质的外观,可是在“外观”和“由外观而来的站出者”意义上,它们仍是互相对立着的,归根结底仍旧是表象对象的行为之源头。以上三种“表象”方式无法达到物之为物。

海德格尔接着提到了“虚空”(Leere)与“虚无”(Nichts),此种空无“乃是壶作为有所容纳的器皿之所是”[1]176③1943年,海德格尔在《诗人的独特性》一文中引用《老子》第11章全文并作了翻译和阐释。海德格尔将其中“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译为“Aus dem Ton ent-stehen die Gefässe,/Aber das Leere in ihnen gewährt das Sein des Gegässes”(器皿出自陶土,但正是它们中间的空处提供了这器皿的存在),见张祥龙:《思想避难》,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22页。。物理科学不这么看,因为壶的空处里面充满着空气。在科学咄咄逼人的追问下,对壶的探究暂时中断了。科学,就其以物为客观目标表象现实之物来说,科学是正确的,“被表象之物”以及“表象方式”已经在“把物作为对象的预设中”预先确定。预设前提和认知效果对科学方式的正确性作出双重保证。科学貌似经验到了物之为物,或者起码说科学研究并不损害物之为物。是这样吗?海德格尔说,科学知识在对象区域中是强制性的,科学知识已经把物之为物消灭掉了,“原子弹的爆炸,只不过是对早已发生的物之消灭过程的所有粗暴证实中最粗暴的证实”,科学不思索“壶容纳什么以及它如何容纳”[1]179,科学不允许“物成为决定性的现实之物”[1]177,物“不再被允许成为物,而且物根本上还决不能作为物向思想显现出来了”[1]178。物之为物受到阻挡,“物之物性始终被遮蔽、被遗忘了。物之本质从未达乎显露,也即从未得到表达。”[1]177科学使物仅仅被表象而没有得到表达,科学不思,使物不再被尊重为物。海德格尔在另一文中说道:

无疑,我们的思想自古以来就习惯于过于贫乏地估计物的本质。这在西方思想的进程中导致人们把物表象为一个未知的带有可感知特性的X。由此看来,那已经包含在这一物的聚集着的本质中的一切,当然都向我们显现为事后被穿凿附会地说明的配件了。[1]162

“没有得到表达”意味着,没有被思想经验,没有在思想中呈现出来、达乎显露。壶之为壶的虚空乃是壶自己的虚空,物理学的虚空与否之判断阻止了“壶的虚空成为它自己的虚空”[1]178,忽略了壶作为器皿的容纳。壶之虚空“容纳什么”又“如何容纳”?壶通过对“注入”(Eingieβen)的“承受和保持”(nehmend und behaltend)来容纳,而“从倾注而来的承受与倾注的保持”[1]179④此处据德文略有修改。原文为“Das Nehmen von Einguβ und das Einbehalten des Gusses”,作为承受的“倾注”于作为保持的“倾注”并非同一德文词,“作为保持的倾注”去掉了表示“进入”之意的前缀“ein-”,中译无法作出区分,但凭此句原文有助于理解下文中“倾注”的用法以免混淆。在下文中,“【作为保持的】倾注之馈赠(das Geschenk des Gusses)”就是“那倾倒出来的”。德文见Martin Heidegger.Vorträge und Aufsätze(GA7).Frankfurt am Main:Vittorio Klostermann.2000.S.173.乃是共属一体地由“倾倒”(Ausgieβen)决定的,“倾倒出来”就是馈赠,倾倒是“【作为保持的】倾注之馈赠”,因为倒出来就意味着馈赠,它是来自注入的馈赠。双重的容纳作用在馈赠中成其本质,使壶成其为壶的【作为保持的】倾注之馈赠聚集于双重容纳中、聚集于倾倒中,双重容纳的聚集乃是赠品(Geschenk)[1]179⑤德文前缀“Ge-”有“聚集之义”,“赠品”(Geschenk)乃是“馈赠”(Schenken)的聚集。参见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孙周兴译,北京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179页。。此时此刻,其中蕴含的本质上的意义关系在一种非常单纯的描述中展露出来,而科学认知意义上的因果联系令人惊异地倒转了。

在这里,壶之为壶的本质在馈赠之赠品的聚集中显露。如何显露?赠品可以是饮料——水和酒。水有泉水,泉中有岩石,岩石中有浑然蛰伏的大地承受着天空的雨露,而酿酒的果实经受大地与天空的滋养玉成。饮料解人之渴、提神解乏、活跃交游,时而也用于敬神献祭、盛典欢庆。大地、天空、诸神与有死者栖留于倾注之赠品中。赠品聚集那属于馈赠的东西:双重容纳、容纳者、虚空和作为捐赠的倾倒。在赠品中被聚集起来的东西在有所居有之际让四重整体栖留(das Geviert ereignend zu verweilen)[1]180-181⑥此段系对原文的粗略简述。。

古德语中的“物”(thing)一词正是命名着此种“聚集”。接下来是几大段漫长的“海氏考据”过程,其间透着一种“来自语言的思的经验”的谨慎和细致入微。在此免去随海德格尔在古语言中穿梭,仅仅关注贯穿在考据中的几点说明:

【有一种疑心】怀疑我们现在所尝试的对物之本质的经验乃是基于一种词源学游戏的随心所欲。【有一种意见】认为:我们在此并不思索本质之实情,而只是在玩弄词典。

……但词典极少能表达人们经过深思而说出的这些词语的意思。……我们的思想并不乞灵于词源学,相反地,词源学始终不得不去思索这些词语作为话语未经展开地指称的东西的本质实情。

在这里,关键的东西绝不是……语义历史,而是某种完全不同的、迄今根本尚未得到思索的东西。

在西方形而上学的用语中,物(Ding)一词指的是根本上以某种方式存在的某种东西,所以,“物”(Ding)这个名称的含义的变化,就与那种对存在者的解释的变化亦步亦趋。[1]182-184

来自种种“权威”的质询与追问不断地穷追不舍,使得一种对思想的质朴探求何其艰难,可是“追问”与“经验”无关,因为“思想首先是一种倾听,是一种让自行道说(Sichsagenlassen),而不是追问”[6]171。“四重整体”来自“思的经验”,物物化(Das Ding dingt)之际居留“四重整体”,使疏远中的四方近化(das Nähren)而保持为纯一性(Einfalt)。近化即切近的本质,切近使疏远保持为疏远、作为疏远而近化,在“如此这般近化之际,切近遮蔽自身并且按其方式保持为最切近者”[1]186。作为“整体”的“四方”意味着亲密的区分,互相依偎而又各自属己,在“相互映射(Spiegel)”与“映射自身”中游戏(Spiel)运作。“地、天、神、人”之游戏运作乃是“世界之世界化”(das Welten von Welt)[1]188。“大地获拯救,苍天受承纳,诸神期至,众生安居”[5]161——亲密区分着的四方在世界化中各自延展而又浑然一体。

以壶探物,竟然获得如此丰富的诗性意义!海德格尔讲述过一个古老的故事,那个“赫拉克利特烤火”的故事,在一个平常得毫不起眼、普通、熟悉、常见的,仅仅暴露着一种贫乏的烘炉旁,赫拉克利特因寒冷而待在炉边烤火,这位思想家邀请来访者进来说:“因为即使在这里诸神也在场。”[2]418-419

盛装饮料的壶容纳了世界之为世界,以壶探物所获得的丰富意义如此厚重,此种厚重却没有丝毫的压迫与思想的强制,因为“地、天、神、人”四重整体是那萦绕着物的轻柔细腻的“圆环”(Ring),质朴柔和而“毫不显眼地顺从于其本质”[1]191,顺从于存在经验的底色。如此精细的描述来自思想小心翼翼地体贴的“应合”(Entsprechen)与“护佑”(Schonen):

如果我们思物之为物,那我们就是要保护物之本质,使之进入它由以现身出场的那个领域之中。

从一种思想回到另一种思想,这种返回步伐绝不只是态度的转变。它决不可能是这样一种态度的转变,原因仅仅在于:一切态度连同它们的转变方式,都拘执于表象性思想的区域中。的确,这个返回步伐离开了纯粹态度的区域。这个返回步伐寓于一种应合(Entsprechen),这种应合——在世界之本质(Weltwesen)中为这种本质所召唤——在它自身之内应答着世界之本质。[1]190-191

思想转回之回归步伐与态度的转变无关。海德格尔早期的“形式指引”方法核心即是“纯粹态度关联本身的关系涵义”,在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两种表述的区别。似乎可以隐约地猜度到一种意味,前期海德格尔思想是一种归根结底为主动的“被动的主动”,后期转为“彻底的被动”。在《物》的最后部分,海德格尔说出“我们为物之为物所召唤,我们乃是受限制者(die Be-Dingten)⑦德文“die Be-Dingten”字面意义为“被物化者”,参见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孙周兴译,北京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190页。我们已经把一切无限制者的狂妄抛弃了”[1]190,其间深意何在?

“应合”与“护佑”意味着一种“防止……”,防止损害所保护的东西,它是积极的事情,它“发生在我们事先保留某物的本质的时候,在我们特别地把某物隐回到它的本质之中的时候”,它“使某物自由”[1]156。“让自行道说”(Sichsagenlassen)、“让闪现”(Scheinenlassen)的魅力正在于思的“应合”与“护佑”,在物之为物的自行闪现中,思想在看、在听、去应合、体贴的爱护……在德语中,lassen即“让”意味着:让,使,请求,允许,听任,放弃,停止,让……作罢,使……保持原状,使……留在原处不动等涵义。“让”不是一种故意,不是一种可让可不让的意志自由,它只是一种小心翼翼的留意而已,高大伟岸而无所不能的我们,在谦逊谨慎的质朴之“让”中,把狂妄隐去而与世界之为世界亲近起来。

三、“后记”中的意图

在《语言的本质》一文中,海德格尔提到“在思中即没有方法也没有论题”[6]169。这句话之前,海氏引用了尼采的话并加以阐释:“我们十九世纪的标志并不是科学的胜利,而是科学的方法对于科学的胜利”,方法不是为科学服务的工具,毋宁说方法倒是使科学为它服务[6]168。简言之,方法支配论题以证明自身。海德格尔评论道:

在今天肆虐着不知何去何从的科学的疯狂奔跑,乃来自方法及其可能性的推动,这种推动不断加强,愈来愈委身于技术了。方法拥有知识的一切暴力。论题乃是方法的组成部分之一。[6]169

而思中没有方法,只有“地带”(die Gegend),为有待思的东西提供地带。思已然身在地带中经验着,经验意味着“在途中、在一条道路上去获得某个东西”[6]168。在《物》一文所附的后记中,海德格尔回答了一位青年学生的问题:“存在之思想从何处获得(简言之)指引(Weisung)?”[1]192。无论如何,且不管这个“简言之”是怎么回事,“指引”(Weisung)一词不同于“形式指引”方法中的“指引”(Anzeige)出现了。在海德格尔的《什么召唤思》一文中有这样的话:

这种简单的指引(das Weisen)就是思想的基本特征,就是通向那个自始一直给予人去思想的东西的道路。[1]141

动词“weisen”意为“指引道路(Weg)、指引方向(Richtung)的指引、指向”,而早期“形式指引”方法中的“指引”(Anzeige)意为“指示、显示、标志、记号”。这一差别绝非随意为之,“形式指引着的”探寻是方法的在先统领,而“指引上路去经验”则意味着具体直接的思想探寻的纯粹性。整篇“后记”中,海德格尔在教授“青年学生”如何去思,在其中看不到一点儿方法的影子,除非牵强附会地把去思的途径——也即“道路”强行称作方法。那么如何去思?

“应合”(Entsprechen)不是现成的,它“出于长期的专心、并且在对倾听的持续考验中去关注所有这一切,以便聆听一种存在之要求(Anspruch)。但是,恰恰在这里,这种应合也有可能听错。在这种思想中,误入歧途的可能性极大”[1]193,这种思想无法证明自己,但也绝非任意专断,它“维系于存在之本质命运”,它作为一种可能的动因促使我们去踏上“那种对已经达乎语言的存在的全部审慎和专心”的应合之路[1]193。而“护佑”就是“留神关注”,关注那“曾在的和将来的存在之命运”,这种关注来自“长久的、不断自我更新的审慎态度”[1]194。思想最简单,又最困难、最危险。思想需要长期的专注和行走的练习,练习思想的“手艺”,在行家和权威之外洞察一种珍贵的简单质朴,并且随时可能误入任意专断的歧途,它也无法提供任何凭证来证明自己,它的简单的本质令人“无法把它识别出来”[2]427,它是真正的危险(Gefahr)。

“思的经验”(der Erfahrung des Denkens)来自语言,“思的经验”意味着“让自行道说”(Sichsagenlassen)与“让闪现”(Scheinenlassen),闪现基于道说,在语言中行进的“思的经验”和“走向语言之途”几乎意味着同一事情。“道说的合适性”乃是“思想的第一规律”,一种褪去了方法的“思”在“经验”中让思成其为思。

这种思想把语言聚集到简单的道说之中。语言是存在之语言,正如云是天上的云。这种思想以它的道说把毫不显眼的沟垄犁到语言之中。这些沟垄比农夫缓步犁在田野里的那些沟垄还更不显眼。[2]428

在“后记”中,海德格尔教授青年学生思的“秘诀”就是:长期专注的倾听应合与坚持不渝的行走练习。思想以最质朴的方式去思那最质朴的事情。

四、质朴的意义

从“形式指引”到“让闪现”,“质朴”的影子一直伴随着海德格尔的思想之路。“形式指引”方法的悬而未定和境遇性特征,几乎已经把对事情本身的干扰和遮蔽降低到了“方法”的极限,可海德格尔的魔眼看到,“方法”的根底是一种主客对立的思维方式,它取得的成就和效果证明自身的权威,它的全面获胜之表现即是推动着整个欧洲乃至整个世界义无反顾的全面技术化道路。这条道路已经深埋在日常的微不足道中,我们说出“科学的”,甚至即使说“不科学的”,归根结底是在谈论一种方法,并且已经延伸到了这样的地步,它可以用变了形的表述方式作出价值判断进而妄图回答“何为最好的生活方式”问题,“民主”、“自由”、“平等”不再关注永恒的善好而只进行得失计算,同时还狂妄无度地标榜“价值中立”的优越,这是种可笑的反讽。可是,它几乎已经占领了一切——现代性的新三位一体“科学技术—欲望功利—大众同质化”[4]32。

一切运转良好。这恰恰是失去家园的(运转),一个运转推动另一个运转,越来越运转,直至脱离大地,连根拔除。[8]69

存在之思想的质朴恰恰正在于“返回步伐”所指向的那个被遮蔽、被遗忘的领域——横向时间中的“历史开端”和垂直空间中的“生成之源”[4]35,前苏格拉底哲人的“谜样箴言”和在“诗、语言、思”中“让自行闪现”、“听自行言说”——微弱而珍贵的存在经验。在经验中,海德格尔放弃“方法”,只留着“竭尽全力地去思所思的事情”。“质朴”(einfach)一词的提示即是:它作为形容词和副词有着各自的限定,限定着海德格尔的双重质朴探求,即作为事实的思想的质朴性和作为行为的思想的质朴性。简言之,就是质朴地去思质朴的思想。

可是海德格尔的“质朴”是不是显得过于晦涩了?晦涩来自繁复的遮蔽,简单是难的,“因为在这种思想中要思某种简单的东西,故它使作为哲学而流传下来的表象感到十分困难”[2]404,恰恰因为它太简单了,简单到难以想象地视若不见。晦涩也来自语言的陌生感,这对汉语读者来说更是双重的陌生感,它表现为一种突兀,甚至“存在”一词都始终表现为这种突兀,难怪海德格尔总是谨慎地表述着他的“基本词语”:“那……所命名者”,海德格尔小心翼翼地表述来自寻找与倾听,寻找语言本身被遮蔽的更多可能性,倾听语言自身的言说。晦涩的两点原因浑然一体,这恰恰也是质朴的本性之一——充满危险,正如高速公路保障着指定的到达,而田间小路随时可能误入歧途。思想在质朴的顶点之界面上艰难行进。

“质朴之思”微弱而贫瘠,它仅仅是一种“退回”,柔和细腻得毫不显眼:

作为应合,存在之思想是一件十分令人迷惑的事情,因此是一件十分贫乏的事情。也许说到底,思想乃是一条无可回避的道路,这条道路并不想成为拯救之路,也并不带来任何新的智慧。这条道路充其量乃是一条田间小路(Feldweg),一条穿过田野的道路,它不光是谈论一种放弃,而且已经放弃了,即放弃了对一种约束性的学说和一种有效的文化成就或精神行为的要求。[1]194

“技术时代的存在哲学”透出一种深深的伤感,它像一头跳进鳄鱼池中的水牛。“质朴”仅仅意味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固守和期待。

哲学无法直接改变当今世界状况。不仅哲学不能,而且一切人力都不能及。只还有一个神能救我们。依我之见,拯救的唯一可能性在于,愿意在思与诗中为神的显现做准备,或者愿意在沉没中为神的缺场做准备;粗略地说,我们不是“完蛋了”,而是我们沉没时,我们瞻望着神的缺场而沉没。[8]70

然而,固守和期待还并不意味着绝望。技术时代的“已经”绝不就是“唯一”。海德格尔在思想中经历着西方哲学史,把形而上学带至边缘,而其经历繁复、探寻质朴的存在之思在西方思想的自身根基处提供着一种出西方之格的眼光。有着质朴源头和技术化道路经历的我们,是否更懂得那“返朴归真”的源初智慧所蕴涵着的固守与期待中微弱柔和的力量?“道恒无名,朴虽小,而天下弗敢臣”[9]。质朴的意义也许正在于那与“知其白”相关生长着的“守其黑”[10]。

[1]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M].孙周兴,译.北京:三联书店,2005.

[2]海德格尔.路标[M].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

[3]娄林.开端之思思之开端[M]∥刘小枫,陈少明.政治生活的限度与满足.北京:华夏出版社,2008:169.

[4]墨哲兰.中国现代性思潮中的“存在”漂移?——“西学中取”的四次重述[M]∥萌萌.“古今之争”背后的“诸神之争”.上海:三联书店,2006.

[5]张志扬.语言空间[M].福建:福建教育出版社,2000.

[6]海德格尔.在通向语言的途中[M].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

[7]黑尔德.海德格尔与现象学原则[M].倪梁康,译.北京:三联书店,2003:161.

[8]海德格尔.《明镜》杂志对马丁·海德格尔的采访[M]∥陈春文,译.贡特·奈斯克、埃米尔·克特琳.回答——马丁·海德格尔说话了.江苏: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

[9]高明.帛书老子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1996:397.

[10]张志扬.启蒙:落日前的凭吊[M]∥杨国良.古典与现代.广西: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55.

On The Simple Thinking of Heidegger——Text Unfolding and the Intention in The Thing

MU Qi

(Social Science Research Centre,Hainan University,Haikou 570228,China)

This article tries to present Heidegger’s real simple pursuit in his later ideas by reading and interpreting the text of his work,The Thing.This pursuit reflects that Heidegger abandoned his early thought,i.e.,formal indication,and replaced it with that“in thinking there is neither method nor theme”.Such simple pursuit contains two fields,“the way of thinking”and“the thing of thinking”,and the significance of which lies in that Heidegger’s thought is“the philosophy of being in technology age”.

Heidegger;The Thing;simple;bring about

B 516.54

A

1004-1710(2010)06-0047-06

2010-01-12

牟琦(1985-),男,吉林德惠人,海南大学社会科学研究中心社会伦理思想研究所2007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现代德国哲学研究。

[责任编辑:王 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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