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罗米修斯》中技术何为——悲剧《普罗米修斯》436~1093行疏解

2010-04-07 17:21唐俊峰
关键词:歌队普罗米修斯宙斯

唐俊峰

(同济大学人文学院哲学系,上海 200092)

《普罗米修斯》中技术何为
——悲剧《普罗米修斯》436~1093行疏解

唐俊峰

(同济大学人文学院哲学系,上海 200092)

普罗米修斯为人类送来象征着技术的火,那么,技术到底为人类带来了什么呢?今天,如何在一个技术时代里去思考技术的得与失,这是一个重大问题。笔者解读了埃斯库罗斯的悲剧《普罗米修斯》436~1093行,希望通过对相关段落的集中疏解,揭示技术与启蒙及民主政治的某种关系,并进而通过这种考察反观当今的技术问题。

普罗米修斯;技术;启蒙;民主政治

技术使人类拥有了强大的力量,但这种强大越来越成为一柄双刃剑,使人类在享受技术带给我们方便的同时,也不得不面对它所带来的问题。普罗米修斯是西方文化史上给人类送来技术的一个形象,在古希腊,埃斯库罗斯笔下的普罗米修斯给人类带来了哪些技术,这些技术起到了何种作用,技术与启蒙又存在着什么样的关系,带着这些问题,我们进入对于悲剧《普罗米修斯》436~1093行的解读。

悲剧开场后,威力神、暴力神和赫淮斯托斯奉宙斯之命,将为人类盗取天火的普罗米修斯绑在悬崖峭壁之上。随之,通过普罗米修斯与海洋女神组成的歌队和大洋神俄刻阿诺斯的对话,交待了普罗米修斯盗火及受罚的详细过程,并提到了普罗米修斯知道一个“大秘密”,这个秘密可以作为交换条件,使宙斯解除对他的惩罚。随之,情节进入了第二戏段,技术问题出现。

一、诸种技术之由来

这场戏一开始,普罗米修斯就强调了在人类拥有技术的前后,人类发生了哪些变化。获得技术之前的人类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能住在山洞里,不懂驯养,不知航海,身体得病后只能眼看着自己变成骷髅,更不用说数学、文字和占卜这些活动了。而自从普罗米修斯给了人类那些“恩惠”之后,人类才变成今天这个统治着地球的生物。

普罗米修斯送给人类的九种技艺分两组来介绍,第一组:造屋、天文学、数学、文字、驯养、航海;第二组:医术、占卜术、冶炼金属[1]。介绍完第一组的六种技艺后,普罗米修斯慨叹道,虽然给了人类这些技艺,但却无法自救,歌队也说他“像一个庸碌的医生害了病,想不出药来医治自己,精神很颓丧。”[2]110顺着歌队的这句话,普罗米修斯开始介绍第二组技艺,开头第一项就是“医术”。在前面提到如何能让人类不再预料死亡时,歌队长问的是“你找到了什么药来治这个病呢?”[2]104后面关于伊俄命运的部分,歌队长又说道,“病人预先清清楚楚知道未来的痛苦,心就安了。”[2]115可见,“病”与“药”的意象贯穿全剧,普罗米修斯扮演的是一个医生的角色,他给人类的这些技艺似乎是救治人们的药。医药本身的作用无可厚非,但如果普罗米修斯自认为“技术之药”能够医治百病,这“药”就变成了一种“盲目的希望”,可能使人类希冀自己“该有的”和“不该有的”一切。

在古希腊悲剧里,还有一出戏提到了技术问题,而且恰好也是9项,那就是索福克勒斯悲剧《安提戈涅》的第一合唱歌,但两出戏中技艺的内容有些区别,如果把《安提戈涅》第一合唱歌中提到的9项技艺跟《普罗米修斯》第2戏段的9项技艺做一个对比,能看出很多问题。

按照伯纳德特在《神圣的罪业》一书中对技艺的划分,在两部作品提到的9种技艺中,有4项完全相同:“造屋”、“航海”、“驯养”和“医术”。这4项涉及到人类最基本生存的物质需要,说明在两位诗人那里,保存人类生存的基本技艺差别不大。其他不一样的技艺可以分成两组,一组是《安提戈涅》中的“耕种”与“狩猎”和《普罗米修斯》中的“冶金”,这可以说是农业与工业的区别,这些技艺生产出的产品也是为了满足人生存的基本需要。另一组是《安提戈涅》中的“言辞”、“思想”、“教化”比照《普罗米修斯》中的“天文”、“数学”、“文字”和“占卜”,这一组是人所特有的智力活动。

通过最后一组技艺的对比可以看出,涉及到人类精神世界的活动,两位诗人的说法差别很大,技术的问题也主要出现在“精神世界”这一部分。现代人抵抗自然的能力已经是古代人远远无法比拟的了,“与前人相比,现代人是巨人。但是,我们同样注意到,智慧和美德没有取得相应的增长。我们不知道,作为巨人的现代人究竟比前人好还是比前人坏。”[3]现代人到底是“好”还是“坏”,这已经成为了一个问题,而这个问题主要就产生于人类不断膨胀的“欲望”。在满足了最基本的物质需要后,人们总是会产生新的“欲望”。

技术本身并不能产生现在我们所看到的强大破坏力,技术问题是与人的“欲望”不可分割的。只有在人自身出现空虚,欲望占据主导的情况下,技术的“魅力”才会趁虚而入。当今时代,技术在引诱出人类不断膨胀的低级欲望的同时,又以其强大的力量将这种被诱导出的欲望不断满足。“科学拯救了我们同时又改变了我们,帮助我们达到目标,同时又重新铸造了目标本身。”[4]在一个欲望可以不断被满足的时代里,人的任何要求似乎都变成正当的了,这样就造成了一个不正当的逻辑,“要求”的正当与否是用结果来衡量的,只要能够满足的要求就不过分,过分的怎么能够满足呢?

普罗米修斯以一句“人类的一切技艺都是普罗米修斯传授的。”[2]110结束了关于给予人类技术的“长篇演讲”,歌队长听了他历数的“功业”后似乎并没有感动,却反而说:“不要太爱护人类而不管自身受苦;我相信你摆脱了镣铐之后会和宙斯一样强大。”[2]110歌队告诉普罗米修斯,这样帮助凡人,已经超越了神的界限,这说明普罗米修斯提到的技艺都带有某种属神的性质,在这些“神物”由人支配之后,它们自身即带有了某种罪性。歌队随之马上提醒普罗米修斯注意自己身上的“镣铐”,这就是他的罪行所得到的惩罚,普罗米修斯的“骄傲”变成了“罪行”。

普罗米修斯接下来又说了一次:“技艺总是胜不过定数”[2]110,并且强调了宙斯也逃不过“定数”的力量,这里面说的“命运女神”和“报复女神”可以理解为一种虚位,不是有某种神的权力真的大过宙斯,恰恰是一种无形之神的力量最为强大,按照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的说法,关于“无形之神”的说法是埃斯库罗斯思想的核心和要旨[5]。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虚位”成为了任何想要成为最高神者的一种限制。

第2合唱歌主要是劝普罗米修斯要认清宙斯的大能,不要太重视人类。合唱歌中说的尽是人类的“软弱”、“无能”,而这是前普罗米修斯的人类,有了技艺后的人类还“软弱”吗?普罗米修斯将技艺给予人类后,进一步又做了什么?

二、技术出现后的启蒙

在第3戏段中,本剧中惟一的凡人——伊俄登场了,她一上场就连续问了5个问题,接着马上道出了自己当前受苦的状况,受着牛虻的叮咬,长途跋涉到这个地方,向宙斯请求死去,以逃脱这样的苦难。普罗米修斯对伊俄的回答,点出了正是宙斯“爱情的火焰”,使她遭受着现在的命运。在伊俄第1波问的5个问题一个都没有得到解答的情况下,她对普罗米修斯清楚地说出自己的身世感觉到了好奇,又连续问了5个问题①伊俄是全剧中问题最多的形象。。

1973年生于浙江杭州。1996年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国画系花鸟专业。现为杭州画院副院长、杭州市美术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国家一级美术师、浙江省美术家协会理事、浙江省政协诗书画之友社理事、浙江省国际美术交流协会常务理事、杭州市政协书画研究院特聘画师、浙江大学艺术学院(系)客座教授、杭州市政协第十一届委员会委员。

如此喜欢提问的凡人伊俄在普罗米修斯刚刚讲完给予人类的各种技能之后,还是想知道更多,这一方面说明了人类仅仅拥有技艺并不能知道一切,另一方面也显示出,即使给了人类那么多的能力认识天象、驯养耕作、航海采矿,但人类的好奇心不会穷尽,总要知道得更多,控制得更多,因为更多的欲望已经被调动了起来。

面对着凡人这样虔诚的请求,普罗米修斯用启蒙哲人的语气说道:“你想知道的这一切我都明白告诉你,我并不叫你猜谜,而是清清楚楚地讲出来,像朋友对朋友说话。”[2]113在这一段的最后,他很自豪地说:“我就是把火送给人类的普罗米修斯。”[2]113普罗米修斯对自己的认识似乎一直很明确,但河神俄刻阿诺斯早就提醒过他,要认清自己,懂得向命运屈服,那么,普罗米修斯真的清楚自己的身份吗?

普罗米修斯出身于老提坦神,曾经帮助宙斯取得现在的统治地位,从这个角度来看,他当然是神。但是,普罗米修斯将火“偷”来送给人类,将属神之物送给有死的人之后,他又明显站在了人一边,“成为了所有神的敌人”。可又不能因此而简单地将其归为人,因为人被称为“有死者”,而普罗米修斯反复强调自己的一个重要特征是“不死”,不死也成为了他遭受苦难的根源之一[2]116,121。普罗米修斯“在神的世界中占据着一个从各方面来说都很暧昧的位置。……他在奥林波斯诸神社会的内部,代表了一个争议的原则;他的同情心,他的同谋感,往往向着那些被宙斯建立的秩序远远抛弃的人们,那些受到限制、遭受痛苦的人们。”[6]普罗米修斯这个形象打破了简单的“神—人”对立模式[2]102,104,象征着人类面对普罗米修斯送来的技艺而处于两难之中,没有技艺的人类不能生存,有了技艺,人又极易超越自身界限,失去限制的人渴望知道更多,但恰恰有些东西是人不能问,也不应知道的。

伊俄的问题可以分成两类,一类关于普罗米修斯,一类关于自己。普罗米修斯虽然作出了“你有什么要求;你可以从我这里打听一切”的承诺[2]113,但对于涉及他自己的问题,他仅仅是简单提了一下,就说“那点解释已经够了”[2]113,他更愿意说的是凡人的事情。至此,我们似乎明白为何俄刻阿诺斯要提醒普罗米修斯“认识你自己”了,普罗米修斯太喜欢关注别人的事情,而恰恰对自己没有认识。而在苏格拉底那里,正是把“做好自己的事情”作为一条根本的道德。虽然普罗米修斯很愿意把伊俄的命运告诉她,但普罗米修斯清楚凡人知道命运后一定会“搅乱了她的心”,在“我知道”、“我也愿意告诉你”的前提下,又说“你知道了不好”。虽然普罗米修斯这么说,但伊俄态度坚决:“请不要太怜悯我,那不是我所希望的。”[2]113所以,在“逼不得已”的情况下,普罗米修斯只好说“你急于要知道,我就告诉你;请听啊。”[2]113我已经告诉了你听后会有不好的后果,可你还是要听,所以听后产生的一切后果都要由你自己来承担!在这种“禁止与引诱”的说辞下,启蒙后产生的一切后果就都与启蒙哲人无关了,我告诉过你有毒了,可你还要,这怪得了谁?

在歌队的要求下,伊俄讲述了自己的悲惨经历[2]114-115。讲述之初,伊俄学着普罗米修斯的口气说:“凡是你们想知道的事,你们都可以听我明白讲出来。”[2]114在讲述自身经历的过程中,伊俄明确指出是宙斯的情欲使她沦落到如今的地步,这里面既有怨恨,同时也明确了人类受神统治的命运。咏叹调结尾,伊俄再次要求普罗米修斯告之她未来的命运,而且很明确地说:“不要怜悯我,不要用假话安慰我;掩饰的话,在我看来,是最有害的东西。”[2]115

接着,普罗米修斯开始讲述伊俄的未来,对于伊俄要经过的地方和承受的苦难,普罗米修斯分为几个部分来讲述,这里面充满着现代意义上的地理学和人类学知识,“这一切对于那好求知的、经验又少的希腊人有一种颇含诗意的特别引诱。”[7]这些知识都是在第二戏段普罗米修斯讲了自己给人类技艺之后才产生的东西,里面提到的“放牧”、“制造铁器”、“航海”等,都是在第二戏段的基础上才能够出现的。

在讲述经历的过程中,诗人采用所谓“一行交替式对唱”,以一问一答的形式,揭开了前面提到的“大秘密”,但揭露的过程也有颇多隐微之辞。普罗米修斯先说宙斯要缔结一桩改变自己命运的婚姻,这桩婚姻产生的后代将要推翻宙斯的统治,又说伊俄的第十三代子孙将解救普罗米修斯,联系前面说过的只有推翻了宙斯的统治,普罗米修斯才能够获救,可以看出普罗米修斯是把宙斯娶伊俄之后生子,其子推翻宙斯、解救普罗米修斯这件事分成两半来说了,缺乏逻辑推理的凡间女子伊俄没有明白普罗米修斯的话,说“你这个预言不好懂。”[2]117普罗米修斯对她的理解能力也颇为不耐烦,说道:“那就不必打听你的苦难了。”[2]117但是,已经被吊起胃口的伊俄怎能不追问下去?普罗米修斯又卖了个关子,说“你要我把你未来的灾难,还是把我的释放者告诉你?”[2]117实际上,这是同一件事[8]58,但普罗米修斯非要用一种智术师的口吻故弄玄虚。

这时候,歌队长插话进来,要求普罗米修斯两件事情都说,一件说给伊俄,一件说给歌队,看来歌队也没有识破普罗米修斯的语言游戏。歌队加入后,普罗米修斯说道:“既然你们的愿望是这样殷切,我就不拒绝你们,把你们想知道的事统统告诉你们。”[2]117在经过了又一次对伊俄未来行程的描述后,普罗米修斯不忘用老师式的口吻说,你们还有什么不懂的吗?歌队长又说到了自己的请求:说出那个“大秘密”。在戏剧前半部分歌队第一次与普罗米修斯单独交流时,少女们就请求普罗米修斯:“向我们‘揭开一切吧’,但直到现在,这一要求才最终有了实实在在的回应,从而,整部剧实际上就是这个问答的大循环。”[7]58中间经过了俄刻阿诺斯的出场,经过了普罗米修斯向歌队详细讲述自己给予人类的技艺,到最后伊俄的出场,这些插曲都是赫西俄德的普罗米修斯故事中没有的,通过对不同神话传说的组合,悲剧诗人为我们讲述了一个古代启蒙哲人普罗米修斯的故事。

为了证实自己所言的真实性,普罗米修斯又讲了一段伊俄过去的经历,之后终于揭开了谜底,向伊俄说了她会怎样被宙斯变回人样,她的后代又经历了如何曲折的故事,历经十几代的繁衍后,“从她的种族里,将出生一个英雄,著名的弓箭手,他将救我脱离苦难。”[2]119知道了自己的未来后,伊俄疯了。

但这又怪得了谁呢?普罗米修斯早就有言在先,这个事情不能跟她说,是她自己执意要听“不该知道的秘密”,被启蒙后的人必须自己承担后果。伊俄在剧中的最后一句话是:“这些浑浊的话向着那可怕的疯狂波浪乱冲乱撞。”[2]120“话”是什么,按照当今的说法,就是舆论导向,启蒙后疯掉的伊俄已经不能控制自己的话语,被启蒙后的现代人的一个表现就是到处鼓唇弄舌,说一些自己都不明白的疯话,技术时代里媒体的搅动是何等疯狂!

三、普罗米修斯的意图

退场戏与第3合唱歌都讲述了关于婚姻的问题,因此可以看成一个整体,这与开场戏和进场歌联在一起的结构相同,以第2戏段为中心,全剧首尾结构对称。在上一戏段,普罗米修斯已经将宙斯的推翻者(同时也是自己的解救者)明确了,但“普罗米修斯对伊俄和歌队吐露的秘密,仅仅是第一层:宙斯必然会遭遇厄运,却没有吐露更深一层的秘密:宙斯如何摆脱厄运。”[2]67退场戏一开始,普罗米修斯就用这个“最后的秘密”为戏剧的结尾部分设置了悬念,“没有一位神能给他明白地指出一个办法,使他避免这灾难。这件事将怎样发生,这诅咒将怎样应验,只有我知道。”[2]120这个悬念,使退场戏又成为了一个保密的过程,也是赫尔墨斯这最后一个人物出场的动力。

歌队听到普罗米修斯“咒骂”宙斯,感觉到这是他的一厢情愿,但普罗米修斯很明确地告诉她,这是他的愿望,但更是事实[2]121。歌队就问普罗米修斯,还有一位更强大的神能够打败宙斯吗?由此可以看出,歌队还是在神义论的意义上在思考问题,一定是有另一个强大的神才能够推翻现在的执政者,即使换了统治者,但统治的秩序是不变的。面对着歌队不明就里的提问,普罗米修斯用很含糊的语句回答她们:“他脖子上承受的痛苦将比这些更难受。”[2]121普罗米修斯没有明确地说是有另一个神来取代宙斯,来延续“乌兰诺斯——克洛诺斯——宙斯”儿子推翻父亲而登上王者宝座的模式,但取而代之的是什么样的统治模式,他在这里没有说。在普罗米修斯与歌队的这段对话里,我们看到了普罗米修斯对推翻宙斯的统治胸有成竹,他的信心来自哪里,他表示的另类统治模式又是什么,下面通过赫尔墨斯的登场来看这些问题。

赫尔墨斯登台后,先是又把普罗米修斯的罪行简述了一下,继而说明来意,要普罗米修斯说出如何解救宙斯的秘密。普罗米修斯的回答非常明确,先是对来使嘲讽了一番,之后描述了宙斯当今政权的获得过程,并表示他的统治马上要被推翻,自己对这件事充满信心,赫尔墨斯此来定是空手而返。以下是普罗米修斯与神使的一番针锋相对的对话,普罗米修斯说“不肯拿自己的命运来换贱役”[2]122,这似乎暗示着他所提出的新政统治将和现在的不同,那么,是什么统治呢?在此需要联系当时的政治背景来看悲剧的意图,悲剧是对民众进行政治教育的一种形式,诗人提醒民众反思时政,悲剧时代的雅典城邦经历过贵族统治、僭主统治后,当时正处于民主时期,难道普罗米修斯是想用民主政治推翻神权统治?我们继续往下看。

普罗米修斯在第975行说,“我憎恨所有受了我的恩惠、恩将仇报、迫害我的神”[2]122。看来他不仅要推翻宙斯的君权,对于贵族式的“众神”也不能容忍,听了普罗米修斯这番话,赫尔墨斯认为他的“疯病不轻”,普罗米修斯索性承认自己疯了,“如果憎恨仇敌也算疯病,我倒是疯了”[2]122。憎恨仇敌怎么能是疯病呢?因为他恨的是一个现有的统治秩序,他要推翻的是这种公认的秩序,这才能称之为“疯”,普罗米修斯恨的是谁?君王宙斯还有作为贵族的众神。只有一个想要建立众人之治者才会既要推翻君主又要推翻贵族。此时,我们可以联系前面的剧情,看到普罗米修斯在全剧中一直在对歌队和伊俄进行启蒙,煽动她们起来推翻当前的神权统治,普罗米修斯的“民主意图”逐步清晰了。赫尔墨斯看来也明白了普罗米修斯的意思,对他说:“你要是逢时得势,别人还受得了!”[2]122点出了他所要建立的民主政治也存在着问题,赫尔墨斯这句话似乎正是对当时处于民主时期的雅典民众说的,让他们反省一下民主政治。非常有意味的是普罗米修斯对赫尔墨斯这句话回答了一个感叹词“唉”。为什么要慨叹?是对自己境域的悲叹,还是对当时雅典民主政治的慨叹?当时看台上的雅典城邦民众,可能要考虑一下这个感叹词的意味,如今将民主视为普世价值的“世界城邦”公民,似乎也应该考虑一下这个“唉”。

接下来又是普罗米修斯和赫尔墨斯短兵相接的几句对白,赫尔墨斯让普罗米修斯认清局势,不要顽固。而普罗米修斯则显得很坚决,“我早就考虑过了,而且下了决心。”[2]123决不不向宙斯屈服,“求我最痛恨的仇敌解了我的镣铐”[2]123,但在前文,包括这一部分的991行,他都说道,“宙斯无法用苦刑或诡计强迫我道破这秘密,除非他解了这侮辱我的镣铐”[2]123。看来这里面有政治上的权衡,不是完全没有缓和的余地,就看双方怎样达成平衡了。据古典语文学家考证,在“普罗米修斯三连剧”的第3部《持火把的普罗米修斯》中,普罗米修斯与宙斯达成了妥协,但具体如何达成和解的,由于文本的失传,就不得而知了[8]。

在1007~1035行,赫尔墨斯对普罗米修斯又作了一长段警告,歌队也插了进来对普罗米修斯进行劝告,但普罗米修斯置若罔闻,按照赫尔墨斯的话说,“只有从疯子那里才能听见这样的语言和意志”[2]124,并且劝歌队赶紧离开普罗米修斯。这是在劝谁?是不是在劝在场的观众,要离那些当时雅典城邦的智术师们远一点呢?不知当场的观众作何选择,但歌队没有听赫尔墨斯的话,要继续跟随普罗米修斯。赫尔墨斯在发出最后的警告后,自空中退场。不久,警告成真,普罗米修斯在电闪雷鸣中消失,歌队也随之消失,全剧结束。

第二戏段讲了普罗米修斯带给人类的诸种技艺,继而在第三戏段中,凡人伊俄上场,普罗米修斯对她和歌队进行了启蒙,实际上,普罗米修斯在全剧中一直试图对歌队进行启蒙,启蒙似乎也成功了,因为歌队最终选择与普罗米修斯一同毁灭,伊俄早已在第三戏段的结尾因疯狂而离场。全剧的结尾,启蒙者普罗米修斯和被启蒙者歌队都在宙斯的雷电中消失,可以说这些都是启蒙的后果。技艺为启蒙提供了一种可能,是启蒙的工具,反之,启蒙又推进了技术的发展,为技术的发展提供了合法性。但是,进化论思路下的启蒙与技术发展都隐藏着深深的危机,就像剧中消失的普罗米修斯和歌队以及疯掉的伊俄所警示的那样。如果人类仅仅热衷于享受技术所带来的各种便利,而对其缺乏一种审视的眼光,那么,摆在人类未来面前的又能是什么呢?

[1]伯纳德特.神圣的罪业[M].张新樟,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5:55.

[2]罗念生.罗念生全集:第2卷[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

[3]郭振华,曹聪.古代悲剧与现代科学的起源(中译本说明)[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2.

[4]玛莎·纳斯鲍姆.善的脆弱性:古希腊悲剧和哲学中的运气与伦理[M].徐向东,陆萌,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7:119.

[5]尼采.悲剧的诞生[M].赵登荣,译.桂林:漓江出版社,2007:46.

[6]韦尔南.神话与政治之间[M].余中先,译.北京:北京三联书店,2001:307-308.

[7]刘小枫.昭告幽微:普罗米修斯之罪[M].香港: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2008.

[8]刘小枫,陈少明.经典与解释27:埃斯库罗斯的神义论[M].孔许友,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8:149-190.

What Does Technology Want to Do in Prometheus——Explaining Line 436—1093 in Tragedy Prometheus

TANG Jun-feng

(Dept.of Philosophy,School of Liberal Arts,Tongji University,Shanghai 200092,China)

Prometheus brought the fire,which symbolizes technology,to human.Then,what has technology produced human?At this time,how to measure the gains and losses of technology in the age of technology is a crucial issue.By reading line 436—1093 in Aeschylus’tragedy Prometheus Bound,this paper tries to show the relation between technology and enlightenment as well as democratic politics,and to reflect the problem of modern technology by such doing.

Prometheus;technology;enlightenment;democratic politics

I 106.3

A

1004-1710(2010)06-0097-05

2010-03-16

唐俊峰(1982-),男,吉林吉林人,同济大学人文学院2009级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法国哲学。

[责任编辑:林漫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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