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金凤
(解放军外国语学院英语系,河南洛阳 471003)
《月亮宝石》的 (反)东方主义思维
张金凤
(解放军外国语学院英语系,河南洛阳 471003)
《月亮宝石》对印度人形象的再现流露出东方主义思维的印迹,但也揭露了大英帝国对殖民地印度的剥削和掠夺,谴责了英国殖民者的贪婪与伪善。这体现出作者对殖民主义政策的反思和对殖民政策对英国本土的反向影响的关注。因此,小说构成对已被内化的东方主义观念与帝国主义意识的挑战。
东方主义;殖民意识;《月亮宝石》
《月亮宝石》是英国维多利亚时期著名小说家威尔基·科林斯的作品,故事情节主要围绕宝石被窃后的调查和侦破而展开,一直被视为“最早、最伟大的英国侦探小说”。[1]小说想象丰富,故事曲折生动,文笔流畅优美,直到今天依然是出版商的宠儿。但是,因为侦探小说属通俗文学,这部小说一直没有得到批评界的应有关注,小说的印度背景也未受到足够重视。论者大多仅仅把它视为调动读者胃口或增加异域情调的元素而已。
其实,小说的印度元素绝非可有可无的噱头或装饰,而是作者的深意所在。故事的主体发生在英国,但引子和尾声都在印度,这就把小说置于英属印度殖民地的大背景之下。小说伊始叙述1799年英国部队攻克印度城市,在血腥屠杀和抢劫的氛围中,军人赫恩卡索杀死祭司夺走印度教的神物——富于传奇色彩的月亮宝石。小说尾声是由英国探险家讲述印度教徒为了庆祝月亮宝石的回归而举行的盛大仪式。始于印度,终于印度,这并非是无意之举。随着 20世纪 80年代赛义德有关东方主义观点的问世和传播,西方的科林斯学者开始把目光投向小说中的印度因素,并关注小说的殖民背景,挖掘和联系历史事实,分析科林斯对英国的对印殖民政策的态度。可惜的是,国内学者还未把这部小说纳入学术视野。搜索中国知网文献总库,没有一篇论文以后殖民理论为观照探讨此小说,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笔者认为,科林斯的《月亮宝石》对传统的东方主义思维方式提出了挑战,不仅反思将东西方二元对立的殖民意识,而且触及维多利亚中后期英国人隐约的焦虑情绪。
大多西方论者认同以下观点:在引人入胜的情节下,《月亮宝石》掩盖了东方主义的固定思维模式,强化了当时社会文化中占主流的帝国意识形态。从小说的几个叙述者的口吻中,读者都能感受到根深蒂固的白人种族优越感和东方主义思维。赛义德指出,东方学不是一门关于现实东方的科学,而是欧洲中心论的强权思维方式,西方人眼中的东方是根据这种思维方式“创作”出来的“想象的地域及其表达”,[2]361是欧洲人自身思维和欲望的一面镜子;而东方人“永远并且仅仅是英国殖民地统治的肉体物质”,[2]48是供西方研究、处理、评判和表述的对象,几乎可以排除出“人”的概念之外。在普通西方人的意识概念中,东方人是落后的“他者”,是需要教化的野蛮人。这些欧洲人想象中的刻板形象使得西方文本中的东方人形象被扭曲,《月亮宝石》中印度人的形象也不例外。他们作为英国人的对立面 (具有威胁性的“他者”)而存在。在英国叙述者的眼里,东方人行为诡秘,擅长隐藏个人的情感;[3]81他们为了达到目的,不惜一切代价;他们杀人就像把烟灰倒出烟斗一样随便;对他们而言丧失宗教是严肃的事情,但丢掉性命却是小事一桩。小说中形容印度人的常见词汇有口是心非、狡猾、虚伪、欺诈,等等。另外,作者不遗余力描写印度人的法术和宗教仪式,这自然可增加悬念,引入异域情调以吸引读者,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些描写中,叙述者都抱着居高临下的看热闹心态。值得注意的是,不同的叙述者在描述印度人时,不约而同地以动物作为比喻。例如,印度人像蛇一般地向白人鞠躬,[3]78他们有着“猫一般的耐心和老虎一般的凶残”,[3]80等等。这种把人的生物属性与社会属性混为一谈的做法是种族主义者的常见手段,他们把文化与自然的二分对立应用于白人和有色人这两个种族文化群,刻意夸张二者之间的差异,在把土著人降为动物或怪物的过程中使自我成为文化的代言人,以他者的低贱和卑劣反衬自我的高贵和优越,以他者的野蛮反衬自我的文明,以他者的边缘性反衬自我的中心地位。叙述者对印度人的描写时常流露出种族优越意识,可见这种意识在白人心灵中驻扎之深。
作为身处殖民时代顶峰的大英帝国作家,科林斯浸润于殖民主义和东方主义思维方式的影响下,对东方人形象的呈现不可避免地带有宗主国臣民的优越感和对殖民地人民明显的种族主义态度。但是,《月亮宝石》的许多因素,如时间背景的选定、情节的安排、人物的塑造等也可做出完全相反的解读:科林斯对殖民心态提出了一定的质疑和挑战。
科林斯之所以选择以印度为故事的背景与1857年印度的雇佣兵暴乱关系密切。暴乱的起因是英国当局用牛油和猪油做子弹夹的润滑剂,这种弹夹需要用嘴来咬开,而雇佣兵大多是印度教徒或伊斯兰教徒,对他们而言,接触这些弹夹上的油意味着亵渎宗教。愤怒的士兵暴动了,不仅杀死英国上司还殃及无辜。英国媒体的报道大多颠倒黑白,扭曲事件真相,一时间,“嗜血的印度人”的称呼不绝于耳。科林斯和狄更斯合作发表文章“英国囚徒的险事”,对有色人种的阴险、狡诈与伪善大加揭露,对英国军人的品质大加赞扬。《月亮宝石》的写作正值暴乱十周年,报纸杂志充满对此事件的回忆、纪念或反思。这时,许多英国人逐渐了解了真相,深感英国当局漠视印度士兵宗教信仰的做法不妥,科林斯的观点也发生了微妙变化。在小说中,他对英印关系的看法绝不再是对大英帝国的单纯赞颂,而是间接地表达他的深刻反省。
《月亮宝石》并没有直接提及 1857年的暴乱,而是以 1799年英军攻占印度城市塞林夹帕坦为起点。这是他的有意之举,因为这一事件标志着英国东印度公司对印度统治的巩固,而 1857年的暴乱大大削弱了此公司对印度的控制,两个事件都是英印关系史中的重大转折点。小说把故事时间追溯到半个世纪之前就颇有深意:作者在以史为鉴影射当今。所以,可以把《月亮宝石》看做作者对 1857年事件的间接回应。看看他如何描写英国军队的表现吧:无论是攻占印度城市的英国军人,还是抢夺印度宝物的“邪恶”中校,他们的行为都被称为“罪恶”。[3]31这里,英国殖民者的形象距离“远赴海外传播文明”的英国绅士的形象有着天壤之别。科林斯借用历史事实,把殖民行径与抢劫和暴力相联系,向读者传达出:当今的白人殖民者并不是老管家所推崇的把文明带到荒岛的鲁宾逊(老管家每逢遇到难题或心情不快,总能从《鲁宾逊·克鲁索》中找到解答或安慰,这本小说几乎成了他的宝书),因为他们既不文明也不道德。
小说的情节安排和人物塑造也流露出科林斯对殖民者所谓的高尚道德的质疑和批评。与宝石有牵连的几个英国人都出身中上阶层,但最初抢得宝石的赫恩卡索中校的残忍和贪婪毋庸赘言,宝石失窃疑案的真正黑手亚伯怀特的形象,具有讽刺意义。案件的最终告破暴露了亚伯怀特的伪善英国绅士的真面目。他是女主人公雷切尔的追求者,出身高贵,受过良好教育,拥有高尚的律师职业;他定期去教堂做礼拜,热心组织和参加各种慈善活动。他是一个相貌不凡、人见人夸的好青年:“一张光洁的圆脸,白皙的肤色透着红润,一头可爱的亚麻色头发”。[3]60可是,谜案揭开后,他的双重身份被曝光:表面的光鲜掩盖了内心的阴暗,他不仅生活放荡,而且贪污委托人的资金。出现财务危机后,为了避免身败名裂,他铤而走险盗窃宝石。科林斯为这样一个道貌岸然的人物取名为亚伯怀特 (ab le-w hite:能干的白人),可谓耐人寻味。
印度人的形象与亚伯怀特的仪表堂堂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在几位叙述者眼中,印度人肤色黝黑,形象猥琐,行为举止令人联想起蛇类,但是,他们目标明确,信仰坚定,为了取回被抢走的圣物月亮宝石,不惜违背宗教的戒条,不惜牺牲性命,一路追踪来到英国,最终靠顽强的毅力、超人的耐心和精明的算计使宝石物归原主。当宝石完璧归赵后,三个生死与共的护宝人却不得不分开,今生再不能相见。探险家在小说尾声描写了印度人庆祝宝石回归的盛大宗教仪式。当他讲到三人各奔东西、四周的教众默默为他们让路时,其崇敬之情跃然纸上。月亮宝石成为衡量人性善恶的标尺、折射人物道德的镜子。在这面镜子的映照下,欧洲人眼里的“野蛮人”成了德行的维护者,而英国绅士已经忘记德行为何物,这样的帝国建造者如何负担得起所谓“白人的负担”,履行为殖民地带去文明的使命呢?所以,当亚伯怀特这个“能干的白人”被印度人谋杀后,小说传递给读者的情绪里没有丝毫愤慨,只有对印度人的同情、钦佩以及正义得以伸张的舒畅感。
此外,科林斯还颠覆性地把一位边缘人物中心化。小说中,没有一个英国人能够解开宝石失窃之谜。当富兰克林蒙受不白之冤而其他人束手无策时,医生的助手詹宁斯利用医学知识大胆实验,重构了案发当晚的事件,还富兰克林以清白,还庄园以往日的宁静与秩序。詹宁斯无疑是以“他者”形象出现在小说中的:奇怪的发色象征着他身份中最明显的特征“杂交性”,因病痛而吸食的鸦片,以及不同寻常的相貌、神秘的过去、女性化的性格等都令人侧目。他在英国社会中独立无助,可谓局外人、边缘人物,然而这个人们避之唯恐不及的人物最终靠自己的医学知识成为破案的英雄。这无疑是对当时流行的东方主义观点进行的有效解构。
海外的英国军人沦为大肆掠夺当地资源的殖民者工具,不能有效管理殖民地;作为社会秩序和法律尊严捍卫者的律师堕落成邪恶的罪犯,科林斯讽刺的英国人还包括对发生在家庭内部的谜案束手无策的绅士、伪善的宗教热心分子、腐败无能的执法机关等。他们中的许多人既不文明也不道德,与此相反,杀死盗宝贼夺回宝石的印度人以其奉献和忠诚被赋予英雄般的崇高,这样的人物塑造显然并非偶然,也不只是出于曲折情节的需要,而是对英国相关体制和西方人根深蒂固的东方主义思维的反思。
《月亮宝石》同时揭示了殖民地元素对英国社会和家庭秩序的破坏性影响。这块来自殖民地、被老管家称为“受诅咒的宝石”不仅是人物道德的试金石,也是殖民地因素对英国社会诸多影响的缩影。自从中校把宝石带回英国,他就失去了正常生活,终日蜷缩在恐惧、孤独和罪恶的阴影里,临死他还为了报复姐姐对他的冷漠,把宝石遗留给外甥女雷切尔,希望给姐姐家带来厄运。果真,自从宝石进门,这个原本宁静的英国贵族家庭麻烦不断:情人反目,仆人自杀,母亲病故;随着雷切尔的离开,美丽的乡村庄园变得空旷冷清。19世纪中叶之前,中上层的有田产家庭是英国传统道德观和价值观的中坚力量和最理想的体现者,几乎是稳定和保守的代名词。这颗宝石对雷切尔的家庭形成了莫大的威胁。宝石失窃,秩序井然的家庭乱了套,“看看这个家庭!乱七八糟,人心惶惶—空气都被这个谜案污染了”。[3]170随着警察和侦探的介入,上到高贵的绅士小姐,下到低贱的车夫女仆,每个人都成为怀疑的对象,每个人的衣柜都要被搜查。侦探的调查不仅威胁到有产阶层的尊严和地位,而且从根本上威胁到社会等级制度,这个中上层家庭存在的根基。
把英国家庭的内部问题暴露殆尽的不仅是侦探一人,小说的几个叙述者或多或少都起到了这种作用:老管家幽默地称自己染上了“侦探热”;富兰克林求得詹宁斯的帮助,复原了案发当晚的情形。三个印度人比侦探还高明一步,早在宝石到达之前就来到乡村,自始至终对宝石的下落一清二楚,最后又比英国法律早一步惩罚盗贼。可以说,在案件调查过程中,这个英国绅士家庭被残酷地“民主化”:外部的不稳定因素侵入稳定的内部空间,公开和私密、外部和内部、本土和殖民地的界限被无情地打破。当雷切尔成为重点怀疑对象时,传统等级秩序的稳固性遭到最大程度的挑战,如老管家所述:家庭的神圣性“受到了魔鬼般印度宝石的侵犯”。[3]278
英国人一向致力于保护家庭的神圣性,为什么此时这个传统的乡绅家庭如此不堪一击?科林斯暗示,它之所以会受到来自殖民地宝石的侵犯,一方面是由于英国人自身的贪婪或伪善,引火烧身;另一方面,这种侵犯是英国在印度推行殖民政策和违反当地宗教直接和必然的结果。雷切尔的家只不过是 19世纪中后期英国社会的缩影,其变故和动荡映射出一个处于转折期的社会的变化。19世纪中叶的英国,工业革命如火如荼,新型中下层阶级力量日益壮大,社会地位逐渐提高,而理性科学的发展导致宗教信仰的削弱,结果导致社会中许多原本清晰的界线变得模糊。不仅阶级界线如此,随着生物学、心理学、人类学等学科的发展,甚至性别、种族、民族之间的界线都不再那么清晰。老管家对外来事物的担忧和感慨不仅代表了作者科林斯,也代表了同时代许多英国人的忧虑:社会变革导致的秩序和道德混乱已经侵入到英国家庭的圣殿。对比一下 19世纪初奥斯丁的《曼斯菲尔德庄园》,这种忧虑更加明显。奥斯丁笔下的庄园也是当时英国上层社会的缩影,也与海外殖民地有密切的经济联系,但遥远的殖民地对人们的日常生活没有太大影响,庄园依然秩序井然波澜不惊。范妮成为庄园女主人后,更致力于维护家庭的神圣性和稳定性。科林斯笔下的雷切尔却再不能维护家庭的传统道德标准和秩序,因为丑闻始自她放置宝石的卧室,她自己已深陷偷窃和欺骗的漩涡。
这两部小说对英国家庭与殖民地关系的处理会如此不同的原因,除了时代变迁导致社会观念的改变外,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奥斯丁的小说完成于大英帝国的上升发展期,强烈的殖民意识已被民众内化,奥斯丁只不过和大家一样,对殖民主义采取了“沉默的政治”,[4]殖民被看作是英国人生活的一部分,小说真实反映了帝国权力在家庭层面的运作。但《月亮宝石》所表现的时代,大英帝国到达殖民势力的顶峰,社会上开始出现为帝国未来发展方向担忧的声音。
月亮宝石是印度教圣物,这颗宝石不再仅仅是物质的能指,而是精神和文化的寄托。它的曲折命运揭示出英国乡村庄园的经济与殖民地的关系密不可分,发生在殖民地的事件最终会波及英国本土,造成英国社会的动荡。月亮宝石暴露了殖民者的凶残和贪婪,折射出他们宗教和文明幌子下的道德败坏和伪善。而且通过宝石对英国乡绅家庭的影响,作者暗示了殖民地事务对传统社会和家庭等级秩序的破坏:只有当殖民地的宝石离开英国本土,英国家庭才能恢复正常秩序。
在东方主义和种族主义思维占主流的 19世纪,对待殖民地问题的超越政治的客观立场几乎不可能实现,所以《月亮宝石》对印度人形象的再现也不可避免带有东方主义思维的印迹,但是,小说更多地流露出对英国殖民者的谴责,揭露了大英帝国对维多利亚女王皇冠上最耀眼的宝石 (印度)的剥削和掠夺,也体现出作者对英国殖民主义政策的反思,对帝国辉煌过后命运的忧虑,对殖民政策对英国本土的反向影响的关注。在一定程度上,小说构成对已被西方人内化的东方主义观念和殖民意识的挑战。
[1]Eliot T S.“W ilkie Co llins and D ickens”[M]//The V icto rian Novel:Modern Essays In Criticism.Ed. Ian W att Oxfo rd:Oxfo rd UP,1971:136.
[2]赛义德·爱德华.东方学[M].王宇根,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0.
[3]Co llins W ilkie.The Moonstone[M].Beijing: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Research Press,1994.
[4]赛义德·爱德华.文化与帝国主义 [M].李琨,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3:132.
(An ti)-O r ien ta lism as Reflected in“The M oonstone”
ZHANG Jin-feng
(Eng lish D epartm en t,PLA University of Foreign Languages,Luoyang 471003,China)
“The M oonstone”m anifests som e vestiges of O rientalistm entality,but it also criticizes the English Emp ire’s exp loitation of India and co lonialists’greed and hypocrisy,which show s the author’s reflections upon co lonialism and concerns about the reverse influence of co lonialism upon the English society.The novel constitutes a challenge to the already internalized O rientalistm entality and imperialistic m indset.
O rientalism;imperialistic m indset;“The M oonstone”
I561.074
A
1672-3910(2010)04-0054-04
2010-03-15
张金凤 (1970-),女,河北唐山人,副教授,博士,从事英国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