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读”视域:毛泽东对《自嘲》诗句的真理性阐释

2010-04-07 02:03王志蔚
理论导刊 2010年1期
关键词:误读阐释毛泽东

王志蔚

摘要:理性地看,“误读”是接受主体对作家及其文本的选择、补充、升华和创造。以“误读”理论观照学术界对毛泽东关于“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阐释历史,可以看出,毛泽东对鲁迅“横眉”一联的阐释,是在中国新旧文化转型的历史背景下,“在作者意思允许的‘特定期望和可能的体系”中,从作品中采集出的时代精神。

关键词:毛泽东;鲁迅;《自嘲》;“误读”理论;阐释;创新

中图分类号:A84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2-7408(2010)01-0025-03

“误读”是现代文学批评、文学史、阅读学、比较文学范畴的一个重要概念和命题,本义是指偏离阅读对象本身意思和内容的误差性阅读,而现在则是指阐释者按照自身的文化传统、思维方式、自己所熟悉的一切去解读另一种文化。“误读”作为接受主体对作家及其文本的选择、吸收与扬弃,体现了接受主体的主动性与积极性。“误读”强调读者在文学活动中的重要作用。使“误读”成为一种积极、主动的行为。如果我们运用“误读”理论来研究鲁迅接受史上的一些争论,或许能为学界打开一扇新的窗口。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鲁迅本人及文本是一个复杂的客观存在。继《狂人日记》之后,鲁迅先后发表了《药》、《阿Q正传》等一系列惊世骇俗的作品,从那时起,人们不断从各自的审美习惯、思维方式解读鲁迅,阐释鲁迅,也“误读”着鲁迅。毛泽东作为现代中国伟大的思想家、革命家、文学家,代表着民族的大多数和先进力量,经常从政治的视角对鲁迅进行着独特的解读。1942年5月,毛泽东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下简称《讲话》)中对鲁迅《自嘲》两句诗进行了个性化的阐释,他说:“鲁迅的两句诗,‘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应该成为我们的座右铭。‘千夫,在这里就是说敌人,对于无论什么凶恶的敌人我们决不屈服。‘孺子牛在这里就是说无产阶级和人民大众。一切共产党员,一切革命家,一切革命的文艺工作者,都应该学鲁迅的榜样,做无产阶级和人民大众的‘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长期以来,毛泽东的解读一直成为最通行、最权威的解释。新时期,随着思想解放,研究氛围的宽松,学界围绕毛泽东的权威话语展开了积极的论争,有人认为毛泽东曲解了鲁迅,违背了鲁迅的本意,有人认为毛泽东在鲁迅原诗本意的基础上进行了合乎逻辑的引申,意在“借诗问政”,等等。归纳起来,主要有以下四种:(1)把“千夫”解释为鲁迅致李秉中信中所说的“通讯社员”、“小报记者”等文坛小丑;“孺子”解释为鲁迅的儿子海婴。朱正,王景山持此说;目(2)“千夫”指很多人,既包括“通讯社员”、“小报记者”等文坛小丑,也包括“正人君子”、“学者文人”,以及监视、跟踪、盯梢鲁迅的特务,下令通缉鲁迅的国民党反动派;“孺子”即年轻人,包括鲁迅热心培养扶持的青年文学工作者,寄予热切希望的年轻一代,包括海婴。王富仁,周葱秀持此说;“(3)“千夫”指千万人民,“千夫指”就是被“千夫所指”的人。国民党反动派就是被“千夫所指”的人;“孺子”指人民大众。周正举,王为政持此说;(4)固守毛泽东的阐释,“千夫”指敌人,“孺子”指人民大众。倪墨炎,周振甫持此说。

结合当时的社会环境、鲁迅“全人”以及创作语境,第一种最接近鲁迅的“诗本事”原意,这已为许多专家所考证和论述,这里不再赘述。那么。这是不是意味着其余三种阐释没有道理甚至是错误的呢?

文本是一种开放的、可以不断阐述的系统,并非完成于作者之手,需要读者通过与作者的交流和对话去再创造。西马学者特里-伊格尔顿认为:“对过去作品的所有解释都在于过去和现在之间的对话……一切理解都具有‘生产性:它总是在作‘不同的理解,认识文本中的新的潜力,产生某种与它不同的东西。”阅读是读者与文本的对话,只有通过对话,文本的意义才能得以实现。引起对话的动因在于每个读者都有各自先有和先在的知识结构,即海德格尔所说的“前结构”或“前理解”,伽达默尔把这种前结构称作“偏见”。伽达默尔认为“理解总是以历史性的方式存在的,无论是阐释的主体(读者或接受者)还是客体(文本)都内在地嵌于历史之中。”。作为历史性方式存在的我们一来到这个世界,就被既定的历史、文化、语言所浸染,根本无法自由选择或摆脱历史文化通过语言对自身的预先占有。因此,在理解中,人们无法超越或逃避他们自身所处的传统和历史。理解总是一定历史阶段内的理解,是读者和文本的一次特殊的对话和交流。这种对话和交流不是完善的、一劳永逸的。因为不同时期的读者受其历史局限性的影响只能对文本做出自己片面的理解,不可能一次达到对文本的真理性的解释。每一次阅读都是不断接近文本价值本真的过程,都是不断创造意义的过程。理解的历史性告诉我们,文本意义具有多元化理解的可能。理解的历史性构成了“偏见”。而“偏见”未必就是不合理和错误的。

在文学批评史上,我国有“词不达诂,诗无定义”之说,19世纪英国诗人罗伯特·布朗宁也表达了类似的说法,“诗歌置无限于有限”,不仅是诗歌,所有的优秀文学作品都是“置无限于有限”。因此。文学作品有限的篇幅,产生无限的阐释和“误读”。从创作层来来看,作家要用不尽意之言来完成“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的创作使命。使文本具备进行交流的潜能。作家用“无声胜有声”的形象“空白”最大限度地激发读者的想象力和理解力,使读者在以自己的知识结构对形象“空白”的填充中,达到与作家情性意趣的沟通与默契。从接受层次看,文本本身的“空白”在客观上为“误读”的接受提供了可能性。一方面,文本以其未定性与意义空白召唤读者将作品的潜在意义现实化或具体化,给阅读阐释以无限多样的可能性:另一方面,读者的阅读和阐释即他与文本的对话和交流是在一定历史语境中进行的,不同的历史语境制约着读者的前理解结构,读者将其带人解释过程中。从自己的历史性立场出发来理解文本,文本也必然在不同历史特殊性的观照中生发出不同的意义。

在文学接受史上,不少名著发表以后。随着时间的推移,不同时代、不同文化背景的读者不断地发现它所蕴藏的意义,远远超过作者创作的初衷和意志,这种现象是屡见不鲜的。鲁迅的《阿Q正传》就是这样。这部作品以它的社会内容的深刻性和对种种人性的把握,使人常读常新。对这部小说的解说、感受和评论的文字已经超过原著的千百倍,而且新的解读、新的阐释依然层出不穷。人们所发掘的蕴藏在小说中的意义,已经远远超出鲁迅自述的当初的动机。但是人们的各种评论,也并非毫无根据地随意拓展和深化,而都是有一定道理的。我国古代的优秀诗歌中,也不乏这样的先例,如王之涣的《登鹳雀楼》中“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李商隐的《无题》中“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中“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等等,人们的解读也远远超过“诗本事”的原意。过去的种种解读,都有一定的独到之

处,而且我们相信,今后仍然会有新的解读、新的发现。鲁迅曾言,一部《红楼梦》:“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

如果以上述阐释理论审视毛泽东对“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解读,甚至包括新时期鲁迅研究的是是非非。我们的认识或许能够跃入一个新的视野,提高到一个新的层次。按照鲁迅的原意,《自嘲》中的“千夫”是指曾和鲁迅处于对立地位的人。即“文坛小丑”、“通讯社员”、“小报记者”,以及创造社,太阳社、新月社中人、标榜文派的作家和教授们等。“孺子”是指海婴。而在《讲话》中,毛泽东将“千夫”解作“敌人”,将“千夫指”、解释为敌人的攻击与指责。把“孺子”解读为无产阶级和人民大众,这显然与鲁迅引用典故原意不符,这是不是毛泽东不懂鲁迅,误解了鲁迅?1944年1月24日,山东省文协曾给中央总学委打电报,询问毛泽东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解释“千夫”的那句话是否有错,要求“请问明毛主席电示为盼”。同年2月8日,毛泽东在回电中坚持他原来的解释,并说:“鲁迅虽借用‘千夫指古典的字面,但含意完全变了。”那么,毛泽东为什么要坚持自己的理解呢?

从“误读”视域看,阐释不是一种注经式诠解,而是一种对艺术的审视方式,一种把握和重建。阐释不是去把握一个事实,而是去理解一种存在的潜在性和可能性。作为政治家和中国共产党的最高领袖,在抗日战争最艰苦的岁月,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而树立旗帜,争取人民大众特别是广大知识分子和知识青年的响应是当下政治的需要。鲁迅个体及其文本所具有的政治内涵,与处在特定时期特别注重经世致用、具有独立个性的思想家、政治家的毛泽东达到了高度契合,这使得毛泽东以自己的思维模式去阐释鲁迅,他过去的“视域”与现时的“视域”的“视域融合”,决定了他的“不见”和“洞见”。因此,在《讲话》中,毛泽东在自己政治言说的语境中。借用鲁迅诗句说出了自己的话。我们注意到,毛泽东在《讲话》中,一连用了两个“在这里”,这已明确告诉我们。毛泽东的阐释是在《讲话》的这个特殊语境,不是鲁迅《自嘲》里的语境,更不是对鲁迅“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具体注解。毛泽东对鲁迅的“不见”和有意识的“误读”,意在提出自己的一种主张,一个号召,强调他赋予这个座右铭的特殊含义和要求。众所周知,具有深厚的中国文化底蕴的毛泽东,一生博览群书,精通历史、熟读古代典籍、熟谙各类典故,崇敬鲁迅,更熟知鲁迅文本。但是大家也知道,毛泽东好读书,但从不死读书,经世致用。读书治国。是毛泽东一生不变的价值取向,以毛泽东的文化底蕴,掌握“千夫”、“孺子”典故,理解鲁迅引用的用意,是根本不成问题的。毛泽东在《讲话》中引用鲁迅这两句诗,显然是借用鲁迅话表达自己的观点。由此我们感到,毛泽东在理解和评价鲁迅及其文本的时候,赋予鲁迅更高层次、更宏大的意义,以此昭示我们,鲁迅的事业,与无产阶级和人民大众的解放事业息息相通。“横眉冷对”一联不仅高度概括了鲁迅的伟大人格和精神境界,也表达了中国共产党人所极力推崇的共产主义精神品德。基于这样的认识,毛泽东提出,一切共产党员,一切革命家,一切革命的文艺工作者都要把这两句诗当作自己的座右铭。

这种有意“误读”在毛泽东著作中还有许多类似的例子。例如,“实事求是”本来是中国历史上一种传统的治学方法或态度,毛泽东却用马克思的哲学思想改造、升华了中国传统文化中“实事求是”的内涵,赋予它世界观和方法论的内涵。延安整风运动期间,为了彻底根除教条主义对我党的影响,毛泽东强调要坚持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指导。一切从中国实际出发、理论联系实际、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他对传统实学中“实事求是”作了这样的解释:“实事就是客观存在着的一切事物,‘是就是客观事物的内部联系,即规律性,‘求就是我们去研究。我们要从国内外、省内外、县内外、区内外的实际情况出发,从其中引出其固有的而不是臆造的规律,即找出周围事变的内部联系,作为我们行动的向导。”他还说,实事求是。本来是一个学风问题,但这“所谓学风,不但是学校的学风,而且是全党的学风。学风问题是领导机关、全体干部、全体党员的思想方法问题,是我们对待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态度问题,是全党同志的工作态度问题。”在这里,毛泽东一方面吸取了“实事求是”这一传统命题的合理元素,另一方面则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高度做了新的科学的解释,指出它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在唯物论、辩证法、认识论、历史观上的有机统一,是一个总体性的范畴,并赋予了崭新的时代内容,使“实事求是”这一古老的成语获得了新的强大的生命力。

诚然。“误读”依照“前结构”,在把握文本,理解一种存在的潜在性和可能性,确实能够产生“洞见”,在读者与文本的对话中起着一定的积极作用,但“误读”是一把双刃剑。如果对它可能有的消极作用认识不足而一味片面强调其合理性,就不可避免地会抹杀文本的客观性和阅读的还原性。今天我们研究鲁迅,“所有的解释必须在作者意思允许的‘特定期望和可能的体系中进行。”对鲁迅作品的阐释只能依据文本提供的“空白”来驰骋自己的想象力,进行再创造。如果我们不尊重鲁迅的意图,不尊重鲁迅赋予文本的“意义”,文本的阐释也失去了依据和标准,“误读”理论也就失去了存在的理由。因此,“误读”鲁迅不能任意超越鲁迅及其文本,毫无根据地胡思乱想,任意重塑,把“误读”变成绝对自由的接受活动。

尽管人们对毛泽东关于“千夫”或“孺子”的经典阐

释,存在不同看法,但对鲁迅诗句展现出爱憎分明的情感态度的认识却是高度一致的。鲁迅是一个从黑暗时代走过来的特立独行的清醒的现实主义者和人道主义者,对于国民党反动势力及其帮闲文人,一向针锋相对,进行韧的战斗:而对于那些寄予着中华民族未来希望的青年和一直接近鲁迅、尊重鲁迅、关心鲁迅,为民族、为大众、为人类进步事业鞠躬尽瘁的那些青年共产党人瞿秋白、柔石、冯雪峰等,则心甘情愿为他们服务。从“误读”视域看,我们认为毛泽东在《讲话》中对“横眉冷对”一联的阐释适应了时代的发展,是在更大的范围和更高层次上,对鲁迅崇高思想和精神境界的宏大叙述和真理性阐释,是建构在鲁迅基本精神和诗句提供的意象之上的合理发挥、有效补充和自然升华。

责任编辑:黎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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