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肇民现象”:寓超拔于平淡

2010-04-08 05:27陈少华
关键词:水彩画经历艺术

陈少华

(华南师范大学岭南文化研究中心 /文学院,广东广州 替换为 510631)

“王肇民现象”:寓超拔于平淡

陈少华

(华南师范大学岭南文化研究中心 /文学院,广东广州 替换为 510631)

王肇民 (1908—2003),安徽萧县人,1958年随中南文艺学院从武汉迁往广州,在由中南文艺学院改名的广州美术学院任教至 2003年去世。其主要经历为:1929年考入国立杭州艺专,由张眺、李可染介绍,参加左联领导的“一八艺社”;抗战爆发,复还乡里,成为新四军萧县支队的一员。但由于“父丧赴渝”,“羁留难返者六年”,“以书记名义为燕儿洞国府文官处员工子弟小学校教师”(《王肇民诗草·穗序》,岭南美术出版社 2000年版,第 4页),而至解放。乱世中国带给国人的困顿、颠沛流离,于王肇民并无两样。因此,1949年之前的经历,艺术追求——绘画与作诗,基本可用“平淡”一词概言之。1949年以后的生存方式以教书生涯始终。期间,政治运动与王肇民的纠缠也不可回避,从他未刊出的辩解材料来看,体现了他不寻常的智慧与胆识。不管怎样,他在 1974年写的《穗序》中,说自己“无毁无誉,得全身命于晚暮”(同上),确是事实。1949年以后,王肇民的经历与 1949年之前的革命经历相比,也有可圈点之处:1987年,被广州美术学院聘为终身教授;2002年,获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德艺双馨”荣誉称号。这些后来在其“晚暮”时期被赋予的荣誉,对其个人而言,也属平淡。他在《九十岁作》一诗中这样说自己:“历尽沧桑九十春,崎岖路上过来人。不偏不倚中庸道,边画边诗自在身。观剧爱观包孝肃,结交欲结李香君。茫茫四海无归处,作个羊城一士民。”

王肇民艺术追求的绽放,在于进入 1949年后的时段。依照他自己的说法,“大约自 1956年起,每五年开个展一次”。这些在广州、北京、西安、武汉、南宁、深圳、合肥以及海南等地的个展,自然是平淡中的艺术表现。更大的影响是在 20世纪 80年代以来的个人声音及个人画展——尽管是在一个众声喧哗、多元多解的时代,容易与其他艺术家的才艺绽放混为一谈,也属其平淡中的有效呈现: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王肇民水彩画选辑》(1981);湖南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画语拾零》(1983);1991年至 2001年,分别在广州美术学院、中国美术馆及广东省举办个展,并由岭南美术出版社先后出版《王肇民素描选集 》(1992)、《王肇民水彩画 》(1998)、《王肇民诗草》(2000)。而真正的“绽放”应该是他身后引起的对其作品艺术品格的一系列命名与再认同。2007年由广东教育出版社出版的两卷本《百年王肇民》是集作者画作、画论以及主要是八九十年代以来的评论为一体的集成性作品。“王肇民先生为人为艺,不谄不媚,坚忍刚毅,于是,他的绘画正大宏深,有一种时下画人难以达到的严正高贵的品格。”(许钦松:《一种高贵的品格》)“美学家文杜里 (L.Venturi)赞扬塞尚的艺术时说,塞尚所绘静物,具有高尚的道德与人格的力量。读王肇民教授的作品,也如见狮虎之行于大漠,鹰隼之立于高岩,可以消除猥琐鄙吝之心,而向往于宽阔的胸襟高尚的人格。”(迟轲:《伟大的风格》)

《百年王肇民》的画作展示了享誉画坛的王肇民的水彩画,尤其是其中的静物画,“他擅画人物、风景,却在静物画中大显身手。他所作花果瓶盘,生机勃发,变幻莫测,奇倔中寓藏庄严的气度。”(迟轲:《伟大的风格》)这样的评说不可谓不崇高,又何尝不是所有艺术门类渴望的一种境界?一般的读者看过王肇民的画作,对其正大庄严的风格不会没有体认。这些评说中所用的词集合在一起,“伟大”、“高贵 ”、“庄严 ”、“大创造 ”、“峭拔 ”、“尊严 ”等等 ,都是关于其艺术绽放的高度认定。虽然一般读者对于作为“小画种”和适于“小技巧”的水彩画,如何能画出油画的效果且更加别具一格不甚了了,但是在相关艺术门类的比较如与当代文学的比较上,我们很难找到哪一个作家能够获得像王肇民一样的评价。即便在重写文学史的各种“打捞”中,也很难找到相应的范本。

1993年 4月 13日,在北京中国美术馆所举办的“王肇民先生水彩艺术学术研讨会”上,王肇民有一个回应性的发言,感谢大家的发言不是“敷衍门面,说几句好话就拉倒了”,对他的画“有很深的体会”,“很能体会我当初画的意思”。同时,他也强调了“王肇民现象”,用他的话说,“什么意思呢?我觉得我这个人艺术上有点成就,但是默默无闻,名不符实,那么一个现象,叫‘王肇民现象’”。(《百年王肇民》,广东教育出版社 2007年版,第 112页)这不如说是关于平淡与超拔逆向关系的说明。

已经有论者将这种“王肇民现象”与王肇民最重要的遗产进行对接,“王先生留给我们的最重要的遗产正是他的极其丰富的画作所折射出来的经历”,“王先生以承受某种默默无闻为代价来保护自我的目标不会受到任何政治或功利目标的扭曲”,“一种个人主义式的努力”,“成为王先生留下的最有价值的遗产之一”。(冯原:《王肇民的遗产》,见《百年王肇民》,第 62页)平淡的经历,如果没有涵养着艺术的伟大的绽放,那么,平淡的经历则不能成为一种遗产。“王肇民现象”之所以极富张力,那是因为在政治与艺术,在传统艺术的现代性生成与表现上,在艺术家个体自由之意志、独立之精神的践行上,带给人们更多的启示。而这三个方面恰好是以其在当代境遇的平淡经历中得以实现的,因而更有进一步探究的必要。

在政治与艺术的关系上,无论从其自述还是实际的作品内容来看,一方面可以用“顺势而为”加以概括,如他自己这样回忆“下乡下厂”的绘画活动:“每年一两次,首先是放映工农业建设,如在长江大桥、武汉钢厂、广州钢厂、松涛水库等处,长年在工地写生,由工程的开始,画到工程的终结。又如农田的劳动,从插秧画到收获。这种千军万马的劳动场面和健壮如铁的劳模形象,是非常感人的。”(《自述》,见《百年王肇民》,第 144页)“非常感人”很真实地解释了他在新中国成立之后何以可能自 1956年开始,每五年开一次个展这样的活动;另一方面我们也可以用“顺势而不为”加以揣摩,即从王肇民存世作品来看,他并未表现更能代表当代主流艺术特征的主体性创作,如红色经典内容中的革命领袖、革命历史故事、大跃进事件,诸如此类。很难说他“抗争”、“对抗”了什么,或者“顺从”、“依附”了什么。根据“王肇民年表简编”,1964年,他在广东文艺整风后参加了高教局的“四清”运动,随学校工作队到广东阳江下乡蹲点。文革开始的 1966年,他被划为学校唯一的“反动学术权威”,被打成“牛鬼蛇神”关入“牛栏”。这样的被迫害的经历,他也没有像季羡林那样写出类似《牛棚杂忆》的东西——而以王肇民进入 20世纪 80年代以来的身份而言,这件事情并无顾忌也不困难。因此,这样的政治与艺术关系的表达,即使有不平淡之处,都要落回到平淡之中——毕竟,与艺术雄心的体认、艺术理想的揣摩和体会来说,政治上的荣辱实在不算什么,这未必会被后来者视为一种智慧。在《王肇民诗草 ·卷四 (1949—1965)》中辑录了《画囊》这样一首诗:“画囊轻荷一肩斜,不履不衫步当车。亿万人前谁识我,百千年后几名家。葫芦依样群争笑,蹊径别开论更哗。应把文章高自许,凌云健笔欲生花。”“百千年后几名家”,对于自己的期许,这又是平淡中多么非凡的艺术理想!王肇民的个案,对于自 1949年以来的当代文化艺术的政治一体化的格局中,在关于政治与艺术的博弈中,不正给出超拔性的启示吗?

在传统艺术的现代性生成与表现的实践上,他选择“小画种”水彩画,固然因为“水彩画的水性和中国画的水墨能够形成异质同构的关系”。他的水彩画被认为非常具有中国特色,但同时,也给人很现代的感受,主要是在力量的追求上给人以震撼。其中自有其高超的技法运用,但是其绘画的现代意识如有论者总结的“化圆为方”以及“欲暗而不欲明”,很鲜明地体现王肇民的创造意识。“化圆为方”“是他克服甜俗妩媚的一种方式,哪怕画女性、画裸体也是有棱有角,有块面感”,本质上是“形式的意味”。(尚辉语,见《百年王肇民》,第 66-67页 )“欲暗而不欲明”在本质上体现了对生命苍茫的现代感受。在即刻涌起的审美心潮上可以感受到生命的“峭拔”:“这种峭拔,虽则有一定的技巧因素,但更多的是气质的浑成”;“正是这种气质的弘扬,他的艺术勃发着一股冷峻的峭拔,既凌厉,又厚实,这里面包含着热情的火,更放射着智慧的光。在他的作品上,即令几只苹果,也画出不平常境界,丰润圆实固然有所表现,而他却画了几只摆得干萎的黑紫苹果,毕竟干萎也是生命的一种形态,对生命的热爱本也体现在对生命的惊奇中的,于此一端,可见其峭拔的所在。”(林墉语,见《百年王肇民》,第 11页)王肇民对于民族艺术的未来充满信心。这信心建立在他坚如磐石的艺术理念之上,他认为“形是一切”。既看到了“不求形似,是五百年来中国绘画所以衰退的主要原因”,也看到了学习西方艺术是手段而不是目的,目的是民族艺术的创新发展。例如将“中国画的传统笔墨与西洋画的光色结合起来,也就是要用中国画的笔墨方法,画出西洋画的光色效果”,“做到天衣无缝。消灭学古学洋的痕迹,以崭新的面貌出现,就是成功”。又说,“在外国画面前,我从来不是一个投降派,而不加批判地叫好”。(《画语拾零》,见《百年王肇民》,第 115-135页)

王肇民通过画作传递出来的对艺术真理的追求气度,无不让读者感受到画家丰盈的人格魅力。以意逆志,不禁让人想象他平淡的经历中如何滋养其高贵的心灵,关于他的“孤独”、“寂寞”与艺术成就之间关系的研究,总是欲罢不能。不过,这些研究因王肇民的经历的平淡——缺乏所谓临床特征,而永远给人一种神秘感。因此,笔者认为,王肇民平淡的经历一定有不平淡的心迹潜伏,因世人所无,故让人费解。王肇民的孤独寂寞,不是天生我才必有用的孤独寂寞;不是“怨妇”般的孤独寂寞、“弃妇”似的孤独寂寞;不是生生死死的孤独寂寞。他的寂寞是“百千年后”回望的孤独寂寞、是遗世独立的大寂寞。“微斯人,吾谁与归?”这难道不是王肇民留给岭南文化、留给中国文化与世界文化的“超意识形态遗产”(刘纳语,见《随笔》2010年第 1期)吗?

陈少华 (1962—),男,广东普宁人,文学博士,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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