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近百年的冯自由世博会游记

2010-04-23 12:23陈占彪
世纪 2010年4期
关键词:赛会万国世博会

陈占彪

早就得知这本“尘封了将近百年”的《巴拿马太平洋万国大赛会游记》,百年的寂寞不经意地为2010年上海世博会之春风一扫而空,《巴拿马太平洋万国大赛会游记》的尊容也在媒体的喧闹中频频闪现。

2010年上海世博会举办之际,笔者与商务印书馆合作,为了编著《清末民初万国博览会亲历记》(2010年4月版)一书,为了搜得这本珍贵材料,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幸能得到观览的机会。笔者孤陋寡闻,在所能见到的有限的世博会与中国的材料中,此书的内容尚未见到发表披露。这里将这一珍贵史料略加介绍。

一、流亡旧金山的冯自由应邀写1915年世博会游记

是书系冯自由著。不知何故,外面提及该书,皆说“冯自由编”,不知此说何来,可是,笔者遍观全书行文语气和内容,此书当系冯自由著述,而非编选,惟书首序文中有云“近者少年报主人以编辑巴拿马太平洋万国大赛游记事见委”,大约此系“冯自由编”说之由来。

冯自由于1882年生于日本横滨侨商家庭,广东南海人,和康有为是同乡,比鲁迅小一岁,可是他1895年,14周岁的时候就同其父一同加入了孙中山创立的兴中会,他亦自称“马前一小童”,孙中山的“三民主义”即他所首创。1912年,中华民国正式成立时,冯出任总统府机要秘书,后来二次革命失败,他逃亡海外。孙中山反思二次革命的失败,于1914年成立中华革命党,在各地分设支部,冯自由被派到旧金山负责办报及党务诸事。沈亦云回忆录中说:“旧金山有两份国民党的报,同志们过路都停留往访,有聚会,膺白都被邀参加。那里主持的是林子超(森)、冯自由、马礼卿诸先生。”(沈亦云:《亦云回忆》(上),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71年版,第107页)而沈亦云与其丈夫黄郛也参观了在旧金山举办的世博会。

1915年,正是美国为纪念巴拿马运河开掘成功而举行旧金山巴拿马太平洋万国博览会,在旧金山忙于推翻袁政府的冯自由会可谓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也顺理成章地为我们留下了1915年巴拿马万国博览会的记录。

此书由“少年中国报社”于1915年6月1日印行。

二、简洁而完备的《巴拿马太平洋万国大赛会游记》

《巴拿马太平洋万国大赛会游记》显然系在美奔走国事的冯自由受在旧金山的少年中国报社主人之“请”而著,当时博览会才开不到两个月,“所列品物及建筑未臻完备”,他还是相当简洁而完备地将此届万国博览会一一记录在案。是书除序之外,共有11部分内容,其中包括《大赛会之规模》、《各大殿塔及园庭》、《塑像壁画及电光》、《中国政府馆》、《游戏场》、《会场之开会及利便》、《大赛会开设之历史》、《巴拿运河开通之历史》、《各国政府馆》、《各省政府馆》、《十一陈列馆》诸节。

全书照相插图相当丰富,有大小图画共192幅,要知道当时会场拍照可不是随便能拍的,会场专有照像馆,“握会场拍照之专利权,游人携像匣者,须纳小费,而所拍照,亦有一定范围”。(屠坤华:《1915万国博览会游记》,商务印书馆1916年版,第187页)携带相机入场需交纳多少钱呢?另一留美学生说“如携照相镜须另纳二角”,(范永增:《参加巴拿马博览会记》,《申报》1915年9月5日,11版)而当时的门票费也就是五角,可见这个价钱并不便宜。

冯自由所著此书特点有二:一曰简洁。冯之观察记述,客观有据,条理清晰,简洁明了;二曰完备。冯对此届赛会的诸种要素几乎都一一记录在案,赛会之由来、擘画、筹备、花费、占地、布局、交通、地势、场馆、建筑、运作机构、服务机构……洋洋大观,几无遗漏。简洁与完备也常关联在一起的,因为惟有简洁,才易于完备,正因为完备,有时就不得不简洁。

在冯的眼里,此届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优点有五:资本总数不下五千万圆,空前丰富;会期长达十个多月,热闹非凡;赛会地临海滨,水光山色;旧金山气候温和,冬暖夏凉;赛会建筑以广取胜,异于前届。

三、大赛会者,网罗文化之集合体,也亦诱导文化之催进器也

“二十世纪之事事物物竞争最烈,故其文明亦愈进。”要问的是,冯自由是如何理解世博会呢?他在该书的序文以下定义式的语气说:“大赛会者,网罗文化之集合体,亦诱导文化之催进器也。”(冯自由:《巴拿马太平洋万国大赛会游记·序文》,少年中国报社印1915年版,第1页)他是从“文化”(或者说“文明”)的角度来理解世博会的意义,在他看来,文化在此集中陈示,互相激发。

然而,何谓“文化”?向来无聊有聊专家学者对之所下定义多达200多个,何人敢拍胸脯说他能讲清,试想30多岁的冯自由又如何能讲得清呢?“文化”虽难讲清,但在冯自由的语境中,也许大约可以将文化理解为一种进步的、民主的、科学的、富强的、人道的、正义的、开放的、自由的、艺术的、新异的理念,这种理念可能体现在政治制度、教育制度、日常生活、思想文化、科学发明、休闲娱乐等不同的载体中,也就是说,载体可以千差万别,而且彼此可以毫不搭界,但理念却是有着明确的价值指向和价值判断的。

在冯自由看来,世博会显然正是这样的一个“网罗文化之集合体,亦诱导文化之催进器”。那么,要问的是,那些愚昧的、保守的、专制的、等级的、封闭的、残酷的、丑陋的理念就不是“文化”了吗?在2004年,当世文化名流70余人在北京联合发表《甲申文化宣言》,称:“文化既涵盖价值观与创造力,也包括知识体系和生活方式。文化多元化对于全球范围的人文生态,犹如生物多样性对于维持物种平衡那样必不可少。”以此定义,文化只有多样与否,没有优劣之别,进而他们“更反对以优劣论文明”。

笔者曾请教于这其中的签名者之一周汝昌老,如何看待文化的形态判断(文化的多样性)中文化价值判断(文化的优劣)问题,他说:“文明是相对于原始野蛮状态而言的,文明是人类进化、发展的表现,自然不是‘普降甘霖’的‘天意’,其有优、有次优,乃至不足为训,毕竟已涉及文明范围了。比如,一夫多妻制,已大优于原始男女关系,是‘优’;但与一夫一妻制相较,公认即是‘劣’,此例可思。”可见,他还是以文化的价值判断优先于文化的形态判断的,那么,这是不是与他所签名的保护文化的多元性宣言有所矛盾呢?

就笔者看来,无论优劣好坏,都不失为一种文化,这只是文化形态上的分类,但是当对文化不分优劣,加以保护时,却势必涉及到文化的价值判断,从价值判断上看,恶劣文化显然不值得提倡和保护的。比如,你不能将缠足、吸鸦片、臣服、奴役、凌迟作为一种文化加以提倡和保护。这也是当1904年圣路易斯博览会上,搞出一些小脚妇侍茶、抽鸦片表演之类的把戏让中国人恼羞成怒的原因之所在。

显然,在一般人的眼中,那类丑陋的东西是不能成其为“文化”的。鲁迅曾说:“试看中国的社会里,吃人,劫掠,残杀,人身卖买,生殖器崇拜,灵学,一夫多妻,凡有所谓国粹,没一件不与蛮人的文化(?)恰合。”(《热风·随感录四十二》)注意,他在蛮人的文化后面打了一个“?”,这个“?”恰恰是对野蛮文化的批判,否定和讥嘲。

对冯自由亦如是,他把世博会当作“文化的盛会”,其实正可以说是一个“体现着先进文化的盛会”。

这种把世博会当成“文化的”盛会,可不是信口开河,看来他是认真的,在序言中,他再次阐释发挥道:

国际关系愈密,则其地位愈危,苟不急图振兴,则求能自立于当今之世,不亦难乎?今世界上最大工事之巴拿马运河告成矣,世界上规模最宏伟之巴拿马大赛会亦开幕矣,一则代表万国之交通,一则代表万国之文化,其影响于世界不言而喻。然而返观吾国之现状,则奚如列国日趋维新,而吾国则日趋复古,加以政局颓污,民权消坠,政治且然,遑论商务,长此不悛,则越南朝鲜即吾人之归宿。试因巴河及巴赛会之二大事业,而确审他国振兴之由来,吾人犹不猛勇精进以求根本的革新,则吾信不俟今后再度大赛会之发生,而吾国之地图已易色矣,呼呼!吾为此惧!(冯自由:《巴拿马太平洋万国大赛会游记·序文》,第7页。)

身处在这“体现着先进文化”的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之中的冯自由,面对“落后文化”国度里袁世凯们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粉墨登场,大作洪宪皇帝的现实,他能不对母国的前途焦急和忧惧吗?

四、他对中国场馆“批评太苛,牢骚太盛”

在我们常见的世博与中国的介绍中,1915年民国政府参与的这届世博会表现出色,举世瞩目,奖牌第一,贸易大开。有诗为证:“赛会巴拿马,中国实业家,山川兴地宝,云汉绚天葩,霹雳开河面,平和祝海牙,锦标夺得归,宏我大中华。”

阅读冯自由的巴拿马世博会游记,尤其是看我们最为关注的,当然也是他最为关注的关于中国政府馆的记叙,总觉得他批评太苛,牢骚太盛,这显然与我们的阅读期待大相径庭。

在冯自由看来,中国政府馆的中央一大殿左右二小殿,可谓是“规模狭隘,颇不雅观”,宫殿建筑样式中国馆,自然规模宏大方显气势,但世博场馆注定只是一个“微缩景观”,我们岂能将太和殿搬到旧金山来呢?

事实上,“赛会结束后所有临时建筑的参赛场馆都要拆除,但中国政府馆由于其典雅华贵、超凡脱俗,与会评委们一致认为此馆完全能够代表东方宫室制度、建筑风格,给予中国馆头等大奖的殊荣,并决定在闭幕后不予拆除,而是移赠金门大公园,作为长久纪念。”(俞力主编:《历史的回眸:中国参加世博会的故事(1851—2008)》,东方出版中心2009年版,第60页)可见,冯自由的眼光与那美国人的眼光是不同的,想想这也是可以理解的,那美国洋人何曾见识过我故宫的太和殿,少见多怪,自然说好。不过,亦有美国洋人批评中国政府馆之建筑,屠坤华说有美国人这样批评,“以政府馆观之,中华美术家之亡久矣,吾惧其新共和国亦与之偕亡也。”(屠坤华:《1915万国博览会游记》,第222页)至于何以这样认为,不得而知。

二小殿之下,复有小屋数间,此当系各六楹的劝工房,陈列商家出售之品,然而,用冯自由话来说是“状类马厩”,空地树木,散乱无序,二百余种从上海运来赴会之花,为盐水所渍,都已枯萎,馆中布置失宜,为外人齿冷。

至于商人赁屋,监督更是多方阻搁,索资过奢,门侧二个茶亭为商人营业之处,“屋宇短小,殊欠观瞻”。至于中国参加赛会准备时间不可谓不宽裕,然而由于“经理非人”,致使出品二千余箱,错乱纷杂,漫无头绪。冯自由说,“在圣路易赛会中国委员已贻外人讥笑,而此次则尤有甚焉,政府不良,乃至牵及赛会”。

五、只有从先进文化的角度才能理解他的批评

那么,冯自由系袁世凯捕拿的“叛乱分子”,他如此批评中国政府在世博会上的组织和陈列,是不是出于政治因素?也未必,而从“文化”的角度来理解,似乎更能理解他之批评。

聊举数例,便可明了。在中国馆中,悬有丝绣之像和麦草织成之像,“皆作袁世凯军装真影”,看到这种出品,他想到美国缘何不会悬挂他们的总统像,他说:“美人绝无以之作赛会出品者,中国昔在圣路易大赛会有清西后那拉氏像,此次则有袁世凯像,中国人尊敬君上之心,随处表示,到底非真共和之美国人所能企及也。”(冯自由:《巴拿马太平洋万国大赛会游记》,第27页)1904年圣刘易斯世博会,中国馆悬西太后像;1910年布鲁塞尔世博会,中国馆悬“当今皇上”溥仪小孩像和摄政王载沣像;1915年巴拿马世博会,中国馆悬袁世凯像。冯自由从悬像中看出,这显然是“文化层面”(反映在政治制度)上的专制与民主、进步与落后的对比,他的批评显然也是基于此的。

在赛会的游戏区中的中国村里,有西人资本开设的振黄公司,楼上系中西饭菜,而楼下左侧,则说为中国地狱。“其中陈列皆华人吹烟嗜赌及各种陋俗,亦属西人资本,开幕数日其门如市,中国人愤其辱国,遂设法干涉之,赛会总理乃将地狱村封禁”。(冯自由:《巴拿马太平洋万国大赛会游记》,第194页)西人以陈列中国陋俗来招徕顾客让我们感到气愤的原因无它,正因为此等陋俗丑恶皆属“蛮人的文化”。在另一个观览者,屠坤华对此亦义愤填膺,他说:“闻历来博览会,皆有下流西人,专作此等营业,招人侮辱,实堪痛心,然此次博览会,吾国竟知加以干涉,是国人国家思想之进步也。”(屠坤华:《1915万国博览会游记》,第193页)因为,从先进、文明的文化眼光来看,此等陈设自然是有伤国体,辱我民族。

而在通运馆,由于中国在科技、交通、工业制造上的不发达,致使“此馆之各国出品当以中国为最少”,在面对西方那琳琅满目,新奇机巧的陈设,中国的冯自由能不自惭形秽吗?

同样,说冯自由对中国场馆的批评是基于文化层面,而不是政治层面,其理由在于,袁世凯只是代表中国的政权,而中国却是每个中国人的祖国,对冯自由来说,他可以是政权的“敌人”,但却永远是祖国的“游子”。

世博会上中国的形象和表现,固然是一个反动的保守的政权所一手布置的,但这一布置的文化信息又何尝与他袁世凯有关呢?毕竟世博会不是他袁世凯丰功伟绩展。那么,中国场馆对于在海外从事革命的冯自由来说,何尝不是他的落后而又多难的母国呢? 因此,冯自由对中国在此届世博会上表现的批评和不满,何尝不是基于文化层面的批评和不满呢,因为,对他来说,世博会其实就是“先进文化”的集中地。

六、批评之余,他对我文化的精致优美亦赞不绝口

然而,毕竟我民族历史悠久,文化灿烂。虽有那不合世界大势,不合人性的腐朽文化在,但若视之为全盘糟粕,满屋垃圾,而加以彻底清扫,就是将脏水和婴儿一同泼了出去呢。

在批评中国“文化”的同时,他冯自由也由衷而热烈地对我文化的精致优美赞不绝口。冯自由不无自豪地称赞中国雕刻,如福建的漆器,广东之象牙,直隶之木器,“皆甚精巧”;称中国玩器,如直隶之翠玉珊瑚屏白玉缶尊(左右组合),广东之玉宣炉,福建之云石花屏,“亦极细致”。

至于美术馆中,刘松甫、张謇、沈仲礼诸人所出的藏画,自唐迄清,搜罗古今,无美不备,更是让那画术迥异的西方画家,大开眼界,他们常到馆中专心研究,有的甚至是“不惜远道每日来游”,我中华灿烂艺术岂不让冯自由扬眉吐气,他称此“洵足为中国画术放一异彩矣”。

而在工业馆中,中国的出品最广大且最丰盛,“五光十色,不遑枚举”,“陈列华美,外人观者咸啧啧称羡”,尤其是中国的丝绸最为出彩,“色样之外,实令外人为之咋舌惊叹,西妇尤爱之成癖”。(冯自由:《巴拿马太平洋万国大赛会游记》,第121页)冯自由对工业馆之中国出品何尝吝惜赞词呢?

由是可观,冯自由是从文化层面来理解世博会的,在他的眼中,世博会是一个“展示先进文化,激发先进文化”的平台,他对此届世博会的批评和赞美,正是基于(先进)文化角度进行评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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