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虻》:两种革命相纠缠的叙事

2010-08-15 00:42江苏翟业军
名作欣赏 2010年34期
关键词:牛虻基督亚瑟

/[江苏]翟业军

《牛虻》:两种革命相纠缠的叙事

/[江苏]翟业军

读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总也忘不了这样的场景:夜晚,棕红色的篝火颤抖着,褐色的烟圈盘旋着向上升腾,几只军用饭盒埋在浅蓝色的炭火里,饭盒里的水冒着泡。红军战士们静静地围坐在保尔·柯察金身边,听他念埃·莉·伏尼契的《牛虻》。念完了,一片岑寂。牛虻的死深深震动了战士们的心灵。安德罗休克打破沉默,说:

如果你知道为什么而死,那死就不同寻常了,这时,人会产生一股力量。如果你感到真理在你一边,那你一定会死得从容,英雄主义正是这样产生的。

目不识丁的战士竟能从牛虻之死中,一下子体悟到并用质朴的语言表达出异国领袖一再申说的教诲:“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这些徒工、伙夫、“小流氓”、农民,竟能践行“牛虻精神”,克服掉无产者、小私有者的“惰性”,甚至克服掉人性的基本需求,“把自己整个的生命和全部的精力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奋斗”,一步步成长为坚定的布尔什维克。牛虻身上究竟有什么样的魅力,驱策着无数志士仁人抛头颅、洒热血?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十足的恶魔”,魔鬼爬进了几代革命者的心中?

我从《牛虻》中读出了两种革命(“革命”是一个太重要、太复杂的词汇。霍布斯鲍姆在《革命的年代:1789—1848》中提出“双元革命”[dualrevolution]的概念,囊括了倡导暴力颠覆的法国政治革命和以渐进改革为特征的英国工业革命。本文在暴力颠覆的意义上使用“革命”一词)。

基督式革命

亚瑟是一个瘦削的小伙子,有着长长的睫毛,深蓝色的梦一般的眼睛,敏感的嘴角,纤小的手足,像16世纪人物画中的意大利少年。他在大学里学哲学,碰到疑难问题,经常向蒙泰尼里神父请教。神父的声音像银子般纯净,当他跟亚瑟说话时,语调中老是含着一种抚爱。他们坐在寂静的园中,芬芳的药丛在仲夏夜晚开着花,玫瑰花蔓长的枝条伸过了小径,一棵大木兰树到处泼洒出乳白色的花朵。真希望时间慢慢停下脚步,让这安详的画面永驻。

但是,亚瑟无意中透露出让神父深为不安的动向:他加入了青年意大利党,投身于谋求人民解放和民族独立的革命斗争。他好像背诵教文一样,一字一顿地对神父说:

我要为意大利而献身,使她摆脱奴役和贫困,帮她把奥地利人驱除出境,成为一个自由的共和国,使意大利只有耶稣基督,没有帝王。

革命的目标竟是建立一个没有帝王统治而由耶稣基督临在的自由共和国。基督和自由共和国怎么扯到一起去了?难道基督复活后统治的千年王国就是自由共和国?

不信你看,《启示录》说,末日审判之后出现了新天新地,圣城新耶路撒冷从天而降:

神要亲自与他们同在,做他们的神。神要擦去他们一切的眼泪,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号、疼痛,因为以前的事都过去了。

不再有黑夜。他们也不用灯光、日光,因为主神要光照他们,他们要做王,直到永永远远。

革命不就想缔造这种没有黑暗和哭泣,无处不饱暖、无处不平均的新天新地?于是,基督教的祈愿和革命的狂想暗中合流,基督教竟成为孕育革命的绝妙温床。难怪心地纯白无疵、一心侍奉上帝的亚瑟走向了革命,上帝奴仆们的使命不就是“引导世界奔向着更高的目标、追求更崇高的理想”吗?他毕竟不敢轻率地倒向革命,便常常如饥似渴地倾听神父讲道,深入钻研四部福音书,想从中搜寻蛛丝马迹,借以证明基督教和革命有内在的血肉关联。结果,他欣喜地发现,“……基督教义在根源上就具有民主倾向”,“而基督正是最伟大的革命家”。于是,从基督徒向革命者的转变就十分轻省,他庄重宣告:“我明白上帝已经答复了我,我不敢违拗上帝的旨意。”他压根儿不会去设想基督教和革命之间根本性的冲突,相反,基督教的温爱和谦抑赋予革命神圣的光辉。在他遐想着即将到来的革命中,神父是领袖、使徒、先知,“在他神圣的威慑下,一切黑暗势力必将逃遁”,琼玛是冰清玉洁的圣女、巾帼英雄,“为了人民的解放,不惜把自己当成焚化的祭品”。基督、革命、爱情和亲情神奇地交融成改天换地的伟力,就像福音书里耶稣所行的一个个奇迹。

我称这种革命叫基督式革命或亚瑟式革命。

基督式革命或亚瑟式革命指革命者走过灼人的沙漠,走过绝望的荒原,甚至走向闪着寒光的十字架,用自己的血和肉换取天堂。在天堂里,麻风病人一定能豁然痊愈,瞎子也能重见光明,就连妓女都不再轻贱。这种革命者之所以投身革命,并不是因为自身物质或精神上的极度匮乏,试图通过革命换取全面的充盈。相反,他们的革命冲动正源自于他们自身生命热情过度的充盈,充盈得不得不把生命撒向所有认识和不认识的人们,愿他们俱得饱暖和欢愉。这是一种真正的忘“我”,但被忘却的“我”却在无数以同情为纽带牢牢连接在一起的人们中重生。就像耶稣基督,他是神,是上帝,是永远的完满,不会有丝毫的亏欠,却以“爱人如己”的情怀甘作全人类的“替罪羊”。就像亚瑟,生于轮船大亨家庭,聪慧好学的他又遇上博学如神、慈祥如父的老师——蒙泰尼里神父,生活正如上述那幅安详、纯净的画面。但充盈从不以自身为完满,必定要胀破自身,润泽干涸的世界。亚瑟最终走上革命的大道,寻找能够照彻全世界的光明。

基督式革命者是革命洪流中最令人感动的亮色。远如俄罗斯十二月党人。这些青年军官大都出身贵族,远征巴黎时为卢梭等人的启蒙思潮所震动,开始睁眼看到朱门酒肉背面的啼饥号寒。触目惊心的疾苦刺痛了他们沉睡的良知,救苦救难的情怀催促着他们发起了十二月党人运动。事败后,大批党人被流放到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亚,留下串串凄美、悲壮的故事给后世传说。近如韦君宜。她父亲早年留日,做过孙中山的秘书,后任铁路局长。她自己就读于南开中学,后考入清华大学哲学系。就这么一位锦衣玉食的娇小姐,却“抱着游子还家的感觉”奔赴了延安,究其根由,也是想当基督的冲动在嗾使:

我明白了,我要爱国,必须从此全身心跟着共产党。我觉得共产党这么不顾一切苦干,看来是真的能够为人民、为祖国而牺牲一切,这是值得我一生永远跟随的。人能够如此,这才是真正的光荣,是人的价值的实现。

(韦君宜:《思痛录》,北京十月出版社,1998年版,第3页)

但是,年轻气盛的亚瑟们哪里懂得,有限、昏瞀的人怎么能成为基督?有谁能真正懂得基督伸出脸让人打的忍让、客西马尼园的忧伤、“先受许多苦,又被这世代弃绝”的孤单?懂得尚且不能,遑论僭越为基督?亚瑟熟谙福音书,却忘了耶稣基督的箴言:“若是瞎子领瞎子,两个人都要掉在坑里。”飞蛾扑火般的献身,根本换不来新天新地,反而把世界拖入愈加混乱、残酷的“坑”里。更加关键的是,基督教的爱、坚忍怎么能和革命的铁、血调和?基督教从来厌弃种种为暴力辩护的谰言。基督绝不会是伟大的革命家,所谓基督式革命根本就是一场南辕北辙的历史误会。其实,亚瑟早已为琼玛的革命暴力感到不安。他说:“琼,亲爱的,如果靠愤怒和热情能拯救意大利,她早就获得了自由。她现在需要的不是恨,而是爱。”只是稚嫩的亚瑟还没有足够的判断力去反思基督教和革命的矛盾,热烈的相思暂时消弭了两者间的沟壑。

而且,基督式革命冲动只是一股炽热的献身情怀,如何把这一本真情怀贯注于具体实践而不庸俗化、教条化,是基督式革命者无法解决的难题。于是,基督式革命容易成为人人爱唱却少有人做的高调。就连出卖忏悔者的密探卡尔迪神父也能把基督式革命情怀鹦鹉学舌得如此真切、动人:“记住:这是崇高而神圣的事业,接受这一事业的心必须纯洁得一尘不染。”我们更须仔细甄别每一基督式革命的宣称。更加可怕的是,当高调成为统摄人们生活的绝对律令,做戏、作伪便是人们的生活常态。现代史中从不缺乏这样的例证。

只有蒙泰尼里神父懂得,任何试图把神的国挪到地上,把彼岸挪到此岸的努力都是徒劳和危险的。而且,基督教关于没有黑暗和哭泣的允诺,并不是对于暴力革命的呼吁,而是对于任何创痛都能在上帝的怀抱中抹平的确信。天国从来只存在于信靠上帝的人的心中。但神父无法说服革命热忱高涨的亚瑟,只能无望地看着他在这条艰险的路上越走越远。那幅安详、纯净的画面被革命的大手彻底撕破。

怨恨式革命

十三年后,亚瑟回来了。但他不再是那个长得过分精致的大学生,而成了口吃、皮肤黝黑、右腿跛、左臂扭曲、左手缺二指、脸上有新砍刀痕的费利斯·列瓦雷士,绰号“牛虻”。而且,他也不再羞涩、文静、热情,眼睛常常闪现梦幻的光芒,而变得狡猾如鳗鱼,尖刻如牛虻,阴冷如魔鬼。更为根本的转变是,亚瑟憧憬以爱为旗的基督式革命,而在牛虻看来,爱、宽恕、悲悯却是可耻的谎言,宣扬这些情怀的教会早已是溃烂流脓的疽痈。他认为,要铲除可憎的官吏,要根除害人虫一样的教会,短刀和炸药是最有效的手段。他的激进让激进的琼玛瞠目结舌。他对琼玛说:

照你的看法,革命到来的时候会发生什么情况?你以为,到了那个时候,难道老百姓还不习惯于暴力?战争毕竟是战争嘛。

他甚至把跟他思想不一致的同胞看成老鼠,偷运军火是为了“杀老鼠”。牛虻原来是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子孙。拉斯科利尼科夫把放高利贷的老虔婆当做“臭虫”一样砍杀,以期成就自己的“超人”梦想。但是,老虔婆的鲜血流满了一地,壅塞着他所有的白天和黑夜,使他窒息,使他发狂。他根本没法心安理得地把“臭虫”们粉碎成历史肥料。他只是一位脸色苍白、浑身颤抖的罪犯,跪倒在广场向人主哭泣、祈求和忏悔。但是,“老鼠”们的冤魂永远闯不进牛虻的梦境,流成河的鲜血把他的短刀淬得更加锋利。也许,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天才洞观在他看来只是孱弱文人的呓语。

究竟是怎样一股强大得令人无法承受甚至无法想象的力量,把亚瑟转变成了牛虻,而且转变得那么彻底,那么一往无前?

答案是怨恨。对恋人、对父亲、对全世界的刻骨铭心的怨恨。

亚瑟爱上了琼玛。但琼玛误以为亚瑟出卖波拉,甩手打了他一个耳光。一时间他什么感觉都没有,眼前像是隔着一层迷雾,只看到她那惨白绝望的脸。有什么比恋人的误会和弃绝更让人无望的?以至于许多年后琼玛的温存都暖不回他怨恨的心:

啊,不可能,不可能啊!他怎么会如此健忘呢?不正是她,把他推到了地狱吗?不正是她,亲自用右手打了他一记耳光吗?

亚瑟多么崇拜、依恋蒙泰尼里神父啊。但神父骗了他。神父和葛拉迪斯相爱,生下了亚瑟。在献身上帝还是投身世俗欢愉的痛苦抉择中,神父选择了上帝。他来到遥远的中国传教,想用苦行涤清罪孽。当异父异母的兄嫂阴毒地嘲笑亚瑟是个“小杂种”时,他才知道自己是私生子,他之所以遭受许多羞辱和痛苦,原来是上帝和他像上帝一样依恋着的神父作孽。据说泽被每一偶在的上帝夺走了亚瑟的父亲,使他的生命先定地残损。上帝为何单单对他这般残酷?残酷的上帝还可信吗?于是,爱和宽恕构织成的脉脉温情轰然倒塌,亚瑟抓起铁锤砸向耶稣蒙难像,神像的碎片散满一地。对圣父和生父的怨恨催使亚瑟成为令教会心惊胆寒的斗士。列卡陀这样评价他:

我从来没有见过有谁能像他那样激烈反对教士。在这个问题上,他实际上已经到了疯狂的程度。

正是恋人的耳光和父亲的欺骗迫使他流浪南美。他在赌窟做仆人,被醉酒的水手用铁棍打成终身残废。他还在黑人的甘蔗地做搬运工,在妓院洗碗碟,给人家补锅,打扫猪圈,甚至在杂耍剧团演驼背小丑,让孩子们扔桔子皮和香蕉皮。肉体的困顿和精神的屈辱使他仇视全世界。他说:“我这辈子连一个朋友也没有!”不是朋友,自然可以是“老鼠”,于是他拿起短刀和炸弹疯狂“灭鼠”。亚瑟就这样成了牛虻。

我称这种革命叫怨恨式革命或牛虻式革命。

怨恨式革命或牛虻式革命指革命者不一定具有明确的革命蓝图和革命纲领,只是在外力压迫之下,带着浑身的伤痛汇入革命,试图夺回属于自己的尊严和财富。怨恨式革命者本身是极度匮乏的,正是匮乏者对充盈的渴求和对充盈者的嫉妒,使他们成为坚定的革命者。怨恨有多重样式。其一是信念的轰毁使曾经以此信念为托身根基的人产生幻灭感和受骗感,由此对该信念和由该信念支撑的社会产生怨恨。其二是黑暗势力使人遭遇屈辱和苦痛,多舛者便对不义的社会产生怨恨。牛虻心中这两种怨恨相胶合、鼓荡:幻灭感使他祛除基督的温爱,走向仇恨和虚无,屈辱感使他在仇恨的路上再不回头,成为一道永远喷涌着仇恨烈焰的伤口。其三是地位低下者本着人生而平等的理念对高位者产生怨恨。这种怨恨者压抑不住对高位者的艳羡,怨恨不是因为不平等,只是因为我不是他。《红与黑》中德尔维夫人眼见于连受德·莱纳先生侮辱后的狂怒,想:“大概正是此类屈辱的时刻造就了那些罗伯斯庇尔吧。”罗伯斯庇尔的革命原来可能根源于地位低下者的怨恨。

中国革命叙事讲述的多半是怨恨式革命的第二种样式:多舛者对社会不义的怨恨。这种革命的中国化表达便是“逼上梁山”。正因为这种革命是对外力压迫的强力反弹,革命者便以革命的名义无情地砸碎压迫者。压迫愈深,反弹便愈烈,革命便愈血腥。就连武松血溅鸳鸯楼的残暴,在怨恨式革命逻辑看来,也不是什么反人性的嗜血,而是令人大呼过瘾的快意恩仇。大多数革命叙事便不约而同地大力渲染革命者悲苦的身世:爸爸被地主逼死,妈妈被恶霸强占,自己被坏蛋毒打,革命成为受苦人的唯一出路。一个比一个更悲惨的故事源源不断地产出,革命的合法性便得以牢牢确立。于是,我们看到《白毛女》中黄世仁逼死杨白劳,强奸喜儿,看到《红旗谱》里朱老巩大闹柳树林,却落得钟砸人亡、女儿被奸污后投河自尽的下场。更加令人记忆犹新的是,雷锋的悲惨童年曾怎样地震动着我们幼小的心灵啊,我们发誓要加倍珍惜革命先烈用鲜血换来的幸福生活,随时准备着,做伟大事业的接班人。

怨恨的基督

基督式革命和怨恨式革命相比,前者是内发的,后者是外铄的,前者是爱的充溢,后者是恨的喷发,前者因试图弥合爱和暴力间的鸿沟而左支右绌,后者因用暴力砸烂旧世界而酣畅淋漓。不过,如此界定只是理论上的抽象,并不排除两种革命在具体事例中的纠缠。

蒙泰尼里神父一头撞进了拉斯科利尼科夫的梦魇。牛虻被捕后,神父面临两难选择:要么选择牛虻,要么选择可能会被牵累的许多无辜百姓。他最终选择了无辜百姓,因为多总是大于一的。但是,牛虻毕竟不是数学公式中的一,而是人,是神父的儿子。儿子受难的鲜血流过神父的心,淌遍了他的世界:

鲜血,鲜血,永远是鲜血!地毯像一条血的河流伸展在眼前,玫瑰花撒落在地上,像鲜血溅在石头上……

神父愤怒地质问上帝:怎么连你的嘴唇都沾染上了鲜血?鲜血淋漓的上帝还能够依靠吗?神父一生信靠的基石便土崩瓦解。拉斯科利尼科夫绝望时有圣母般的索尼娅可以忏悔和诉说,而神父的虚无和痛楚向谁去诉说?既然全能的倾听者已是虚妄,诉说了又有谁会倾听?于是,神父不得不疯狂,不得不心脏破裂而死。连如此虔信者都看穿了信仰的虚妄,信仰还怎么维系人心?所以,神父的疯狂和死亡是一个现代事件,标志着基督信仰在不相信任何魅惑的现代世界的坍塌。

但是,人们只能站在传统之内反叛传统,无论多么激越的反叛姿态都由传统因素支撑。宣称“我的生命只有和教士们战斗,除此以外毫无用处”的牛虻根本无法弃绝基督的召唤,无法呼吸没有信仰的板滞的空气。对基督疯狂的恨难道不是源于刻骨的爱?爱和恨在极端处达成了奇异的融合。牛虻痛恨的原来是夺走父爱的基督,作为信仰之源的基督仍是他的信靠。在无力继续锉窗栏越狱时,牛虻感到无比绝望,“竟茫然伸出了两手做祷告了”。这是他弃绝基督以来的第一次祷告,就像无神论者鲁宾逊在落难的第一个夜晚做起了生平的第一次祷告。基督之爱从来都陪伴并充溢着每一个破碎的心灵。

基督信仰更多时候以僭越的形态复活:基督既是虚妄,我何不跃居“绝对之域”成为基督?牛虻便有着自称基督的狂傲。就义前他扫了一眼挖好的坟坑,对忏悔神父说:

神父大人以……以为,只要把我往那里面一扔,就把我了结了吗?说不定你还要在墓顶上镇一块大石头,防……防止我“三天之后”复……复活吧。

这是对革命精神生生不息的信念,更是对自己能够成为甚至已经成为基督的确认。在蒙泰尼里的疯癫之眼中,牛虻也成了基督,唱诗班的颂歌献给这个刚刚受难的牺牲:

献出那纤弱的身体/献出那惨目的鲜血/为了芸芸众生的渴饮/任鲜血从血管里流尽//欢呼呀,来自圣母玛利亚的生身/真正的圣体/超度,牺牲/为了人类,甘赴十字之刑/处处流血,浑身穿钉/经历死的考验/成为神圣之身。

《申辩篇》中苏格拉底宣称自己是神特意派给城邦的一只牛虻,抛弃了私事,蒙受着耻辱,整天飞来飞去地叮咬、劝导、指责每一个人,试图唤醒城邦这匹动作迟缓、昏昏欲睡的良种马。苏格拉底的神是绝对理念,基督教的“道”则是具有位格的上帝。如果忽略这层区别,这个寓言就是“道成肉身”,这只牛虻就是基督。马志尼在《论人的责任》中也说,苏格拉底、耶稣都是为信仰和人民的福祉而舍身捐躯的志士。苏格拉底——耶稣基督——牛虻,原来是一个形象序列。不管伏尼契在为列瓦雷士取“牛虻”这个绰号时是否想到过柏拉图和马志尼,绰号本身就标明了她对人物的基督性的确认。

所以,牛虻决绝的革命姿态是怨恨式革命和基督式革命的纠缠。牛虻是一个“怨恨的基督”。没有怨恨的个人体验作支撑,基督式革命注定空洞、虚浮,经不起任何风吹雨打。亚瑟的举世升平、人人相爱的祈望很快便被现实撞得粉碎。没有基督走上十字架的献身情怀,怨恨式革命往往流于盲目、无机、骤起骤灭的暴动,不可能获得群众道义上的支持,来奠定革命自身的合理性根基。牛虻能迷住一个个看守,能使掘墓人的铁锹上沾满泪水,能让刽子手故意把枪打偏,一定是因为基督般献身情怀的感染。既有基督情怀引导,又有怨恨的个人体验支撑,牛虻的革命当然成了最犀利、最具感召力的革命,以至于那么多代的革命者都深深沉迷并努力践行着“牛虻精神”。

但是,基督怎么可能怨恨?“怨恨的基督”只能是“反基督”。“反基督”以基督的面目在20世纪革命史中大行其道。面对形形色色的“反基督”,我们不应被他们炫目的外表迷惑,而应保持警惕和反省:身而为人者怎么能僭称基督?僭称基督者的献身情怀是否只是堂·吉诃德式的狂乱,抑或其中包藏着太多个人居心?另外,在基督信仰或是其他绝对信仰都失去统摄力的时代,我们应当怎样安置自己的生活?这些或许就是《牛虻》给我们的启示。

作 者:翟业军,南京大学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心副教授。

编 辑:续小强 poet_xxq@vip.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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