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说叙事到电影叙事:谈影片《生死朗读》的再创作

2010-08-15 00:42毕兆明内蒙古民族大学文学院内蒙古通辽028043
名作欣赏 2010年6期
关键词:文盲汉娜米歇尔

□毕兆明(内蒙古民族大学文学院, 内蒙古 通辽 028043)

影片《生死朗读》因获得第81届奥斯卡最佳女主角奖而名声鹊起,受到人们追捧。影片《生死朗读》改编自德国作家本哈德·施林克的小说《朗读者》①,《朗读者》这本发表于10年前的小说曾经被翻译成多种语言,在20多个国度畅销,被纽约时报评价为“感人至深,幽婉隽永!小说跨越国与国之间的樊篱,而直接同人类的心房对话”②,10年后随着电影《生死朗读》的入围和获奖,小说再次受到关注。影视和小说毕竟是两种不同的叙事形式,电影《生死朗读》在保持小说《朗读者》整体框架的基础上做了很多改编。

一、增减情节,重塑一个导演心目中的文盲兼女看守的形象

小说中的汉娜是一个有着特殊经历和背景的形象,她的身份是双重的,既是一个不能读也不能写的文盲,又是一个纳粹集中营的女看守。和原作比较,影片淡化了女主人公作为女看守的一面,尤其是暴力倾向的一面,突出了作为文盲的困惑和压力。原作中有很多细节表现女主人公的暴力倾向,最初米歇尔生病呕吐,汉娜牵拽着送米歇尔回家,动作很“果断”,几乎是“粗暴”的;当米歇尔说学习很无聊时,汉娜反应异常,对米歇尔破口大骂,出言不逊;二人骑车出去旅行,米歇尔要给汉娜一个惊喜,留下一个纸条去买早餐,回来汉娜再次反应异常,竟然用腰带抽打米歇尔的脸,以至于鲜血溅在了衬衫上。这些细节的出现都显得很突兀,与女性该有的温婉相悖,但是当读者读完小说便豁然明了:原来汉娜曾经是纳粹集中营中的一名女看守,这些带有暴力倾向的细节正是人物生活、工作经历的暗示,表现的是一个强悍、固执的女看守形象。电影中对这些细节做了淡化处理,没有过多地渲染汉娜集中营女看守的强悍,而突出表现是一个既不能读也不能写的普通女人对读写的渴望以及为保守内心秘密所承受的巨大压力。

与此相适应,电影增设了两个新的情节:一个是米歇尔在课堂上听到的有关保持神秘是西方文学重要主题的论断;一个是米歇尔过生日二人争吵起来,情急之下汉娜动手打了米歇尔一个打耳光,这两个情节都是为了突出表现汉娜文盲身份而增设的。

评论者普遍认为,保持神秘是西方文学的重要主题这一论述是解读影片的一把钥匙,也是支撑影片后半段叙事的基石。对于这一关键情节的剪辑,导演是通盘考虑的,将它刻意安排在了米歇尔询问汉娜的名字和汉娜询问米歇尔学习情况两段情节之间。米歇尔询问汉娜的名字发生在米歇尔第三次到她家去的时候,如果说前面二人的接触更多的是欲的驱动,那么这次就有了爱的萌动,米歇尔询问对方的名字是潜意识中对对方身份的指认,是二人情感发展后正常的心理反应,不料汉娜对米歇尔本属“正常”的询问却反应异常——警觉、惊愕、慌乱——影片中汉娜的扮演者凯特把人物这种内心状态演绎得非常到位。为什么女主人公这样神经质?她到底是谁?她曾有怎样的经历?影片由此给观众留下了一个个的悬念。而汉娜询问米歇尔的学习这段情节似乎和前面的身份指认有些游离,但是联系后面的朗读,这里依然是关于汉娜文盲身份的神秘话题,是对汉娜文盲身份的再次指认。在上述两次文盲身份指认之间导演增设了一段原小说中没有的关于西方文学保持神秘主题的论述,它的插入穿起了前后两个看似无关联的情节,给观众提供了某种暗示,把观众的注意力集中引向了对汉娜文盲身份的指认。

原作中汉娜用皮带打人的情节,在影片中被争吵打耳光的情节置换了,影片用打耳光的“暴力行为”置换了小说中用皮带打人的“暴力行为”,两个暴力行为“能指”相同,所指却不同。小说中“暴力行为”发生在二人一起旅行期间,是为暗示汉娜曾经是看守的身份而设置的,在这一身份被指认之前,这一情节的出现有些突兀和难以理解,只有当读者卒读文本之后,才会理解作者的暗示和用心良苦。而电影中“暴力行为”的却是有铺垫的,这个情节被安排在电车公司准备为汉娜升职的情节之后,因为工作认真,恪尽职守,公司决定把汉娜调到管理岗位,这种升迁对他人也许是件好事,但对汉娜却意味着文盲身份的暴露,对于一直极力掩盖文盲身份的汉娜来说内心的紧张、矛盾是可想而知的,就像小说中写的:“有好几天,汉娜的情绪都极不寻常,她任性粗暴同时明显地处于一种使其极端痛苦、敏感和脆弱的压力之下。她在极力控制自己,好像要避免在压力下彻底崩溃。”正是在这种巨大的内心压力下,情急之下汉娜动手打了米歇尔,因为有铺垫,观众会“容忍”她的过激行为并把这一行为和她的文盲身份以及她一直对这个身份的掩饰联系起来,而对小说中那个用皮带打人的行为,因为缺少相应的情节铺垫,读者更多地会和她的女看守身份联系起来。

二、潜文本的具象化,潜文本叙事展示影片人物的心路历程

读过小说,我们能够理解“朗读”是小说的核心情节,也是作品的潜文本。作品的表层情节是米歇尔给汉娜朗读,深层情节却是米歇尔通过朗读、汉娜通过米歇尔的朗读“朗读”各自的人生,也是读者通过对作品的朗读“朗读”德国社会、“朗读”纳粹的历史!影片很好地理解和诠释了小说这众多的含义,但与原作不同的是,影片把朗读的作品具象化了,如果说小说关注的是朗读行为本身、朗读过程,那么影片既关注朗读本身,更关注朗读的内容,这种调整固然有文学与影视叙事形式不同的因素,但更多的是展示人物心路历程的需要。

小说提到了《老人与海》、《奥德赛》、《爱米丽亚·迦洛蒂》和《阴谋与爱情》以及契诃夫的小说,在作家的构思中,提到这些作品也许和提到其他作品并无根本区别,上面这些作品除去作为朗读行为的载体外本身并没有特别的含义,因而都是一带而过的。但是在影片中朗读的作品却不是随意选择和安排的,作品本身是有意义的,其中《奥德赛》和《带小狗的女人》两部作品被具象化地重点展示了,并分别成为展示男女主人公心路历程的潜文本。

《奥德赛》在影片中集中出现了三次,每次出现都是精心设计的,三次对《奥德赛》的朗读就像三个点标示出了米歇尔内心发展变化的轨迹。第一次出现在米歇尔和汉娜因为电车事件发生争吵之后。这次争吵是二人交往性质变化的开始,影片细腻地表现了这种在碰撞中升华的感情发展历程——米歇尔的失声痛哭、汉娜质疑、凝视的眼神——都是真情流露的表现,在摇头与点头之间二人的感情发生了质的变化。接下来就有了对《奥德赛》朗读,也许导演是要告诉观众:正像当年奥德修斯踏上返乡之路一样米歇尔也踏上了爱情之路,正像当年奥德修斯历经十年经历重重磨难一样也预示了米歇尔的爱情之路注定充满了坎坷。第二次出现是一位教授在课堂讲授《奥德赛》,这次出现是在米歇尔升入高年级后,因为重新分班,班里有了新同学,班里有了女生,有了新的班级生活,正像教授所言,每个人都认为《奥德赛》是返乡的主题,事实上是一个关于旅行的故事,新的班级对米歇尔来说何尝不是一次新的“旅行”。第三次出现在汉娜被审判以后,成家并有了女儿的米歇尔因为无法摆脱汉娜的影响离了婚,回到那个曾经留下美好掺杂痛苦记忆的家乡小镇,翻出落满尘土的《奥德赛》,掸去灰尘,打开尘封已久的书页,动情地朗读起来。此后为汉娜朗读并录音成了米歇尔的工作,成了他的生活,透过主人公充满感情、废寝忘食的朗读,观众看到的是一个忏悔的、矛盾的米歇尔,对米歇尔而言,这何尝不是再次的“旅行”!

与男主人公的心路发展相呼应,影片用《带小狗的女人》③来展现女主人公内心的变化过程。《带小狗的女人》是契诃夫的著名小说,讲的是真爱无法实现的无奈,是一部被高尔基誉为“唤起人们对浑浑噩噩、半死不活的生活的厌恶”的小说,《带小狗的女人》这篇作品的名字在原作中并没有出现,但在影片中却出现了四次。第一次也出现在米歇尔升入高年级之后,因为分班,米歇尔的生活丰富多彩了,米歇尔和同学们在游泳池中打闹嬉戏,觉得“这个夏天过得真棒”,而汉娜的生活却没有什么变化。在又一次约会迟到后,米歇尔拿出了新借到的《带小狗的女人》开始朗读,正在擦鞋的汉娜表情是迟钝近乎淡漠的,预示了“离着结束还很远很远,那最复杂、最困难的道路现在才刚刚”,也预示着二人的感情正在发生某些变化——不是向好的方向,而是走下坡路,正像《带小狗的女人》所描写的那样——两个相爱的人“仿佛是两只候鸟,一雌一雄,被人捉住,硬关在两只笼子里,分开生活似的”——真爱是没有出路的!第二次出现在二人那次激烈的争吵之前,当米歇尔放弃和同学一起过生日,津津有味地朗读《带小狗的女人》时,汉娜竟然意外地、不耐烦地打断了米歇尔的朗读,接下来便是二人激烈争吵,甚至动了手,这是汉娜神秘失踪前二人最后一次接触,因为有前面要升职情节的铺垫,观众清楚也许汉娜已经做好了离开并且终生不再见面的准备,而米歇尔却浑然不知,正像《带小狗的女人》中女主人公安娜与和古罗夫在火车站告别也是做了不再见面的准备而古罗夫浑然不觉一样,再次预示了二人没有出路的爱。第三次出现在汉娜服刑期间,米歇尔不断地寄来录音带,终于影响和改变了汉娜,她穿过那个象征着通向文明进化的狭窄门洞,来到拥挤狭小的阅览室,借来了《带小狗的女人》,一边听录音一边全身心投入地做着标记,那怯怯而又急迫的勾画是汉娜识字的开始,也是她勇敢面对过去、面对自己的开始,爱的力量促使汉娜自觉地踏上了扫盲的文明进程。第四次是在汉娜死后,在她的房间墙壁上贴着用歪歪扭扭的笔体抄写的《带小狗的女人》,她学会了阅读和欣赏,学会了理解和宽容,终于走出了文盲的阴影,但是最终没有走出那个给她朗读的男人的阴影,汉娜走了,但她把爱留下了,这份爱足以让那个不愿再回到从前的男人心灵受到了震撼,再次泪水涌动了,正像小说中的古罗夫一样在头发开始发白的时候,才“第一次认真地、真正地爱上一个女人”。二人的爱情正像《带小狗的女人》中的两个人一样,“他们互相原谅他们过去做过的自觉羞愧的事,原谅目前所做的一切,他们的爱情把他们两个人都改变了”,爱的力量改变了汉娜和米歇尔。

三、结语

电影和小说属于两种不同的艺术形式,二者在媒介载体、叙事形式等方面存在差异性是必然的。美国电影改编理论家乔治·布鲁斯东认为“小说与电影像两条相交叉的直线,在某一点上会合,然后向不同的方向延伸”④。根据小说改编的电影也许会与原作有更多的会合点,但是延伸出去的不同点也会很多,那些延伸出去的其实就是编剧、导演的理解和再创作,就像文学在翻译过程中一定会有文化上的变形一样,由小说改编成电影必然也会发生变形。由此,观众看到的已经不再是原作的人物和故事,而是编剧、导演心中的人物和故事了,《生死朗读》的改编创作再次证明了这一点。

① [德]本哈德·施林克:《朗读者》,钱定平译,译林出版社,2006年版。

② 转引自何小晨:《〈朗读者〉——感人至深的执拗之歌》,《意林》,2006年第6期。

③ [俄]契诃夫:《契诃夫小说全集》(第10卷),汝龙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357页-第378页。

④ [美]乔治·布鲁斯东:《从小说到电影》,高骏千译,中国电影出版社,198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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