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倭五王时代的“天下观”

2010-08-15 00:46
黑龙江史志 2010年11期
关键词:朝贡时代日本

章 林

(首都师范大学 北京 100048)

不同的国家、地区有各自不同的“天下”,由此形成不同的“天下观”。中国自殷商以来就以自我为中心建立起广阔的“天下”,形成了天子受天命而统治“天下”的“天下观”。但在以中国为中心的天下之外,其实另存在着以各自为中心的天下,如日本在倭五王时代(413~502年)便以自我为中心来构建自己的“天下”与“天下观”。站在中国的角度去看日本倭五王时代的“天下观”,那不是真正的“天下观”,顶多是一个“区域”观。但是,在日本眼中,那就是他们自己的“天下观”。

一、倭五王时代“天下观”的形成

西汉时,日本列岛上的一些小国“以岁时来献见”(《汉书·地理志·燕地》)中国,但是否被册封还不得而知。到东汉光武帝中元二年(57年),日本的“倭奴国奉贡朝贺”,“光武赐以印缓”(后汉书·东夷·倭传》)。到安帝永初元年(107年),“倭国王帅升等献生口百六十人”(后汉书·东夷·倭传》)。当时的日本尚处于部落国家林立状态,尚未萌生对“天下观”的认识,但在向中国朝贡与受封的过程中,中国的“天下观”无疑给日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公元4世纪左右,日本由崛起于近畿地区的大和国统一了九州北部至中部的广大地区,基本上结束了地区国家分裂状态,形成了自己较为广阔的“天下”。进入5世纪后,大和国的最高统治者先后由赞、珍、济、兴、武担任,史称倭五王。倭五王时代加强了与中国的联系与交流,其中史料记载的向中国历朝的朝贡次数就多达十三次。从日本考古发掘出土的极少的史料中就能发现关于日本倭五王时代“天下”一词的记载。如江田船山古坟铁剑铭记载:“治天下获[加多支]卤大王世”,崎玉稻荷山古坟铁剑铭记载:“在斯鬼宫(矶城宫)时,吾左(佐)治天下,令作此百练利刀,记吾奉事根原也。”由以上两段金石文史料可知,日本列岛上的统治者将其统治地域用“天下”的概念的方式表现出来。西岛定生认为,日本的这一“天下”思想是从中国摄取的,日本通过大和政权所支配的领土这一小世界来置换中国广大无边的大世界,将原来意味着全世界的“天下”的范围缩小了。对于中国来说,似乎“天下”是中国为中心的世界,但是对于倭国来说,倭国也是“天下”。[1]随着大王政权的统一与“天下”一词的出现,倭五王已成为拥有强大的政治和军事力量的君主,开始出现了最初作为君王号使用的称号“天子”一词,并且这种君主的支配意识形态的正统性是由天来保障的。[2]即日本在倭五王时代既形成了以日本自己为中心的“天下”,又有了统治这个天下的“天子”。这样,日本也就形成了“天子”受命于“天”,对“天下”实施统治这一“天下观”。据中国吉林省集安市的高句丽广开土(好太王)碑记载,4世纪末到5世纪初日本进入朝鲜,并且大和王权曾控制朝鲜半岛的南部,同北部高句丽交过战。在中国史籍中,有倭五王要求取得对朝鲜的统治权记载。也就是说,当时日本眼中的“天下”是包括了朝鲜半岛南部地区小国的“天下”。

总之,日本从弥生时代开始至倭五王时代,在与大陆的交流中,伴随着当时日本列岛逐渐形成统一的“天下”,在日本倭五王时代形成了以倭五王为“天子”,包括了日本列岛及朝鲜半岛南部这一“天下”的“天下观”。

二、倭五王时代“天下观”的特点

中国的“天下”一般有广义与狭义之分。狭义的“天下”指中国实际统治的范围,广义的“天下”则指以中国为核心,包容其它国家的世界体系和政治秩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诗经·小雅·北山》)这是周天子对当时“天下观”的认识。而当时的“天下观”的构成秩序体系则有“五服”说与“九州”说的划分。到了秦汉时期,建立了统一的多民族国家,特别是由于郡县制的推广,称之为“九州”的中原地区已经逐渐牢固地凝结为一体。中国的“天下观”得到了进一步完善,逐渐形成了以中国为中心的朝贡体系与华夷秩序下的“天下观”。到了三国两晋南北朝时期,“中国进入了一个大分裂时期,强大中央王朝的缺失不仅仅使众多政权分立,而且政权更迭频繁,但分裂的格局并没有中断中国古代疆域的形成过程,对‘华夷正统’地位的争夺使得更多边疆民族开始认同‘中国’,并且自觉地加入到中华民族的凝聚中。”[3]在南北朝时期,虽然不像秦汉、隋唐那样大一统,维持着南北分裂的局面,但南北朝在大部分时间里分别处于统一政权的统治之下。特别是南方先后建立的东晋、宋、齐、梁、陈等王朝拥有的政治正统性和文化优势,依然对周边国家产生了不同程度的影响和吸引。因此,在南北朝时代,虽然狭义的“天下”范围缩小了,但是广义的“天下”范围是不变的。在思想上,无论南朝还是北朝,都以中国的主宰自居,仍存在广义“天下”中的朝贡体系与华夷秩序下的统一于“天子”的“天下观”,并且都为之建立而努力着。一言以蔽之,古代中国的“天下观”是以中国为中心,在朝贡体系与华夷秩序下,由中国名义上唯一的“天子”统治的广义的“天下”秩序的一种意思形态。

通过与古代中国的“天下观”比较可以发现,日本倭五王时代“天下观”的特点主要有以下几点。

首先,倭五王时代的“天下观”的形成深受中国“天下观”的影响。“东亚,当秦汉帝国建立起来的时候,朝鲜半岛和日本尚处于部落、国家林立的状态,需要从秦汉输入文化和技术以提升自我。”[4]日本列岛在其提升自我时,其价值基准是中国的,因而也形成了带有“华夷秩序”思想的“天下观”。即将大和王权视为“中华”,将列岛中未服教化者称为“夷狄”的思想。其表现之一从倭王武上奏表文中的“东征毛人五十五国,西服众夷六十六国”(《宋书·蛮夷传》)中我们可以看出。正如堀敏一指出的那样“全世界只有一个皇帝,这是理所当然的想法,但是,在现实中,中国的周边国家的诸民族形成了自己的国家,并试着成立王权。而这些建立王权的国家,大王又只有以中华的世界的国家、君权为模型”。[5]因此,在中国“天下观”的笼罩下,日本的“天下观”必然无法摆脱中国化因素,带有很深的中国的印记。

其次,倭五王的“天下观”是以承认中国的“天下观”为前提的。即日本承认天下可以有王中王,或者说是不像中国的“天下观”是“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家无二主,尊无二上。”(《礼记·坊记》)而是允许比自己更高的王的存在,认为自己“封国偏远,作藩于外”(《宋书·蛮夷传》),承认以中国为中心的“天下”,并且希望从更高的王中获得某种称号。日本倭五王时代向中国派遣使节的一个共同目的就是请求授予爵号。坂本太郎认为“日本之所以需要这个称号,是想通过这个称号,说明中国承认其统治半岛各国的正当性,然可借中国的权威君临各国。”[6]也就是说,日本只有首先加入中国的“天下”体系,才能成为中国“天下”的一员,才能获得权利的正当性。总之,倭五王的“天下观”所要统治的“天下”并不是他们所知的全世界,而是包含于中国的“天下”之中。日本的“天下”与中国的“天下”并不是两个独立的世界,中国的“天下”包含了日本的“天下”。不过,到了后来,日本的“天下观”与倭五王时代的“天下观”有了很大的差异。日本推古天皇十五年(608年),在日本使者递交的国书中出现了“日出处天子致日没处天子”(《隋书·东夷传》)的字句。这表明此时日本的“天下观”已怀有一种强烈的、与中国对等的意识。再后来,日本则极力希望打破中国的“天下观”,于663年同唐和新罗联军战于白村江。结果证明,日本后来的“天下观”不符合当时的历史潮流。

再次,倭五王的“天下观”尚未形成自己的一套体系。以中国为中心的“天下观”,发端于先秦时期,至南北朝时已逐渐成熟,已经有朝贡体制及华夷秩序这样的体系保证。而日本的“天下观”此时才刚刚形成,不存在一种体系与秩序。但倭五王“天下观”中的“天下”中也同中国“天下观”中的“天下”一样,具有狭义与广义的区别,并且采取不同的策略来实现对该“天下”的统治。狭义上的“天下”主要是指由大和民,以及“毛人”、“众夷”等少数民族人民组成的日本实际统治“天下”;广义上的“天下”则包括了朝鲜半岛南部小国的想象中的“天下”。对于狭义“天下”中的部落或边缘民族,如“毛人”、“众夷”等,如不臣服,则以武力征服;对广义上的“天下”中的朝鲜半岛上的高句丽、百济、新罗等政权则希望通过中国的册封获得合法占有权。

最后,倭五王政权所谋求建立的以大和为中心的“天下”及其“天下观”的实现途径主要是在经济实力的增长和国内王权的强大的基础上,通过积极、主动地向中国朝贡去实现的,而不是通过武力和强权。这与之前通过武力来征服朝鲜半岛南部地区的思想不同,也与之后从要求与中国平起平坐到极力希望打破中国的“天下观”的思想也不同。这种方式是符合当时日本社会及其东亚社会发展特点的,对当时日本列岛的整体发展有着重要的影响。

三、结语

历史上的日本对华朝贡呈现间断性、功利性、叛逆性。[7]而倭五王时代向中国朝贡的主要特点则是功利性的,还不具有叛逆性。倭五王时代,大和国势力强盛,经济发展,对中国各种物品的需求日益增加,想通过朝贡来满足需要。而当时朝贡是获得中国物品的一个重要途径,所以尽管中国政权更迭频繁,但只要有可能就力图保持这种朝贡关系。[8]在制度法律文化和技术甚至连军事也不不占优的情况下,倭五王时代的“天下观”通过向中国朝贡去实现些许的功利,而不是通过武力和强权,这是符合日本历史发展规律和当时日本自身发展特点及其实际情况的。当然,必须承认的是,日本当时之所以建立起这样一种“天下观”的前提是古代中国在政治制度、经济、军事、文化等方面对日本所具有的巨大优势,以及包括大和民族在内的日本列岛各民族对中华文化的主动认同。

在日本两千年的历史上,日本“天下观”的变化持续不断,“天下观”的变化影响到其国家政策,国家政策的胜败往往又推动“天下观”的变化。在今天看来,日本倭五王时代的“天下观”是和平、友好和睦邻的。正是由于当时的日本形成的是以求和平为基本价值取向的“天下观”,因此在这一“天下观”的指导下,日本注重运用朝贡这一和平的手段处理与中国及朝鲜半岛上各个国家的关系,而不是军事、武力。倭五王时代无疑是日本历史上一个十分重要的时代,正是在这个时代,在这样一种“天下观”的影响之下,中国文化不断流入日本,使日本的文明化向前迈进了一大步。[9]

1 [日本]西嶋定生:《日本歴史の国際環境》,東京大学出版会,1985年,第78页。

2 [日本]河内春人:《日本古代における“天子”》,《歴史学研究》1745号,2001年1月。

3 李大龙:《汉唐藩属体制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第8页。

4 韩升:《中国古代的外交实践及基本原则》,《学术研究》,2008年第8期。

5 [日本]堀敏一:《中国と古代東アジア世界》,岩波書店,1993年,第160页。

6 [日本]坂本太郎:《日本史概说》,汪向荣、武寅、韩铁英译,商务印书馆,1992年,第36页。

7 付百臣:《略论日本在东亚朝贡体系中的角色与作用》,《社会科学战线》,2006年第2期。

8 武心波:《日本与东亚“朝贡体系”》,《日本研究》,2003年第6期。

9 [日本]原秀三郎:《日本列島の未開と文明》,《講座日本歴史》-原始·古代,東京大学出版会,1983年,第1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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