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野草在歌唱》中摩西斯形象的颠覆性*

2010-08-15 00:43
外语与翻译 2010年3期
关键词:康拉德摩西莱辛

胡 勤

(贵州大学外语学院,贵州贵阳 550025)

论《野草在歌唱》中摩西斯形象的颠覆性*

胡 勤

(贵州大学外语学院,贵州贵阳 550025)

探讨了多丽丝·莱辛的处女作《野草在歌唱》中的黑人形象摩西斯的独特性。与康拉德的殖民地小说相比,莱辛笔下的黑人具有自我意识。莱辛通过这个人物形象批判了殖民主义,挑战了白人优越论。

多丽丝·莱辛;《野草在歌唱》;种族;男性气质

《野草在歌唱》是莱辛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也是莱辛作品中版本最多、重印次数最多的[1]。它包含了莱辛后来作品中的许多重大主题,如种族问题、人的生存困境、两性关系和社会正义等,同时也体现出莱辛对人物复杂心理的关注,如梦境、疯狂意识等。

有关英帝国主题的写作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加拿大研究者库特·洛博曾对帝国叙事进行了归类和梳理。他将创作帝国主题的小说家划分为三类:冒险小说家(Adventure Novelists,1832-1932)、二战前的良心小说家(The Novelists of conscience,prior toWorld War II,1857-1957)以及二战后去殖民化时期的小说家(PostWorldWar II,The Age ofDecolonization)[2]。这些作家展现了不同历史时期的非洲风貌。最初的冒险家在非洲旅行时写下了游记,在他们的笔下,非洲是一片荒芜人烟的旷野,呼唤着人们去征服。此后,以康拉德为代表的良心作家,他们的作品展现出殖民欲望与崇尚非洲原始面貌之间冲突。一方面,白人物质世界快速发展刺激了他们控制世界的欲望,促使殖民者向非洲扩展;另一方面,面对神秘的非洲原始丛林,殖民者对原始生命、黑色土著充满了不解和畏惧。库特·洛博所讨论的二战后的作家没有一个是英国出生和成长的。其中,佩顿是南非白人,他揭露殖民主义的残暴,他希望有色人种会获得尊重;齐诺瓦·阿切比和尼古基·瓦·西昂戈作为受过教育的非洲黑人,他们代表非洲人发言,他们的作品反映了非洲人民的生活以及非洲人反抗殖民者的斗争;玛格丽特·劳伦斯新西兰人,她以1957年获得独立的加纳为背景创作了一些作品;而莱辛是一个自愿逃离非洲的流亡者,她反对殖民主义者将黑人看成低等动物,她认为,白人应该将他们作为人来对待。《野草在歌唱》创作于1945年,莱辛最初设想把它写成一部讽刺喜剧,主人公是迪克·马斯顿。但在创作过程中,莱辛发现自己缺乏英国生活经验,艺术经验也不足,遂开始构思在南非长大的白人女性玛丽的故事。小说1950年5月第一次印刷出版,受到了读者的欢迎,在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就重印了7次。

《野草在歌唱》呈现了西方文明的脆弱,小说颠覆了流行的帝国叙事,它与康拉德的非洲小说有着本质的不同。具体而言,黑人摩西斯引起了白人的精神焦虑。那么白人究竟焦虑什么呢?

一、不安分的黑人

摩西斯的出场总带有血腥味。小说叙事中,摩西斯始终处于时隐时现的状态:第一章杀人犯摩西斯被警察抓到,第七章摩西斯被玛丽鞭打,脸上留下了一道永久的伤疤;第八章摩西斯到玛丽家当仆人,小说的最后一幕是摩西斯的刀砍向玛丽。按照故事情节的发展,摩西斯出场的顺序是被打——帮佣——杀人。从读者对小说的接受来看,摩西斯这个人物形象一直受到批评。其中1983年罗娜·萨吉(Lorna Sage)的批评颇具代表性。她指出,莱辛在塑造摩西斯这个人物时陷入了两难困境:莱辛必须写出摩西斯的一切,才能解释他,但摩西斯在小说中却处于空白、无声的状态[3]。她认为,莱辛没有解决想象他者的语言和经验这个重要的问题。莱辛最初对这些批评表示赞同,但1985年,莱辛在接受采访时说:“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为自己把摩西斯写成那样而遗憾,因为与其说他是一个人倒不如说是个象征。不过当时我只能那样,因为除了仆人或从事政治活动的黑人外,我与非洲人从来没有太多的接触。然而,现在我改变了主意,我认为这样写摩西斯是正确的,因为如果我把他写得太个性化,整个书就不平衡了。我想,把他写得不详(unknown)是对的。”[4]

在早期描写殖民地的作品中黑人的形象既谦恭,又滑稽愚蠢,如康拉德在《黑暗的心》中描写的非洲人是这样的:

我不时地看看那个烧蒸汽锅炉的蛮人。他是个驯化了的物种。他能烧旺那个竖立着的蒸汽锅炉。他就在我的下方。天哪.看着他犹如看到一条狗.模仿人穿着裤子.戴着羽毛装饰的帽子、用两条后腿走路,这让你大为感慨。只这么几个月就把他训练成那么能干的家伙。他眯着双眼看看蒸汽压力表,看看水表,显然胸有成竹。他紧闭双唇,可怜的家伙.他头顶上的毛发梳成古怪的式样,两边脸颊上分别饰有三个疤痕。他本应该在岸上拍着手.跺着脚,可此刻他却在这儿辛苦地劳作.做一个陌生的魔法的奴隶。满脑子装着文明的知识。

我们看到,非洲土著被描写为“蛮人”、“驯化了的物种”,他们模仿人类穿衣戴帽。正是西方白人的到来改变了这些低等动物“狗”的命运,开始变得文明。康拉德所使用的大量词汇都在渲染这一点。

我认为,莱辛再现摩西斯的方式应给予特别注意。摩西斯打一出场就表现出不安分。他用英语表达自己需要喝水,然后用肢体语言耸肩表示自己处境尴尬。这无疑触犯了白人的禁忌,所以惹恼了玛丽,受到了鞭挞。当他替玛丽帮佣,他不卑不亢迫使玛丽承认他的存在。他用英语礼貌地制止无端发火的玛丽,并反问玛丽发火的原因。摩西斯的自尊和彬彬有礼与玛丽的粗暴无礼形成对照。通过摩西斯使用英语的两次不同境遇,莱辛有力地颠覆了种族主义有关文明与野蛮的偏见。

比如摩西斯向玛丽请教政治和宗教问题,虽然只有简单的两句话,但具有象征意义。就布尔战争的局势摩西斯问道:“夫人看战争是不是快要结束了?”“难道耶稣认为人类相互残杀是正当的吗?”西斯的发问引起玛丽满腔的怨恨,因为摩西斯的问题置玛丽于道德的困境中:英国人与波尔人之间的战争是正义的战争吗?这些以基督名义进行的杀戮对吗?基督不是提倡博爱吗?摩西斯能够引用基督的教诲来提问,得益于他曾经在教会做事,这使他有能力用白人熟悉的典故来说话。莱辛借迪克之口道出,大多数白人都不喜欢在教会当过差的佣人:因为这些人“懂得太多”,“无论如何都不能教这些人读书写字。应该教他们懂得劳动的体面以及有利于白人的一般事情。”有意思的是,当我们将这些白人的看法和英国作家吉布林的说法相对照,得到的结论是讽刺性的。吉卜林说:白人所带来的是对自由的信仰,是对错误的纠正——尽管“自由得不到,仍会诉诸战争”(“白人的歌”,1899年)。他还指出,英国人征服的目的是为了教育;他们甚至还会把本地人培养成法官和工程师(“厨师的学校”,1898年)[5]。迪克的回答无意中掀掉了殖民主义的虚伪面具,白人所谓的传播文明和进步,不过就是要培养他们需要的劳动力、要符合他们利益的愚民。

进一步地看,摩西斯尽管没有太多表达的机会,但莱辛表现了其善良的个性。在与玛丽相处的过程中,他会坚持要玛丽吃鸡蛋、果酱和小面包,为了身体的缘故。而在玛丽与迪克的关系中,从未出现这样浪漫温馨的场景。这让玛丽陷入偏见与人性的矛盾,黑人并非如白人所说的冥顽不化。通过这一情境,莱辛让我们看到了种族主义的规范本身何等的荒唐和违背人性,在这种冲突中,作为白人的玛丽找不到可以作为依据的行为规则,她因此感到手足无措。

在他们的关系中,摩西斯是玛丽时刻要躲避的一种无形压力。摩西斯的举止迫使玛丽承认,他和白人一样,同样有思维、有情感和丰富的人性。摩西斯这一形象颠覆了种族主义者对黑人的定义,质疑了白人的价值观。

摩西斯称呼的变化最能体现莱辛立场,它颠覆了白人社会否认黑人是人的现实。从小说开始,摩西斯没有名字,一直被称为土人(the native)、那个佣人(the boy),而在小说最后两章中,玛丽称呼摩西斯。这一变化肯定了黑人是人这一现实,他们是有名字的。诚如评论家所说,在小说中我们无法了解摩西斯的心理和性格,他似乎处于空白状态。作为读者,也许我们有理由期待莱辛更多地揭示摩西斯的内心世界。但小说的重点是在剖析白人女主人公的精神困境:种族主义偏见不仅压迫黑人,而且让白人自身分裂和自我毁灭。就小说的人物关系和主题而言,摩西斯只是一个配角,尽管他是这个悲剧中的重要人物。

二、男性气质的衰落

从后殖民理论的观点看,摩西斯这个人物形象还颠覆了英国民族性最基本的内涵——男性气质。

在殖民主义话语中,殖民主义具有男性的特征:冒险、征服和扩张。最初的殖民主义行动是以冒险家的地理大发现为代表,地理冒险使得殖民者称霸世界的政治和政治行动成为可能。帝国的冒险史就是欧洲的探险时期,地理大发现的直接后果是残酷血腥的奴隶贩运和殖民地扩张,在地理想象和冒险的叙述中常常显现出男性气质和帝国主宰的意识形态。帝国想象最重要的一个方面是对男性气质的塑造和想象,它要求男性积极进取、智慧、敏捷、高效和文明等。在帝国冒险的叙事中,这样的男性形象经久不衰。最具代表性的是笛福的《鲁滨逊漂流记》。艾勒克·博埃默认为,自帝国初始起,不断扩大的殖民地就一直为“母国”提供训练并检验男子气概的场所。帝国的阳刚之气在许多方面决定了包括写作在内的殖民活动[5]。再如,《黑暗的心》是以船长马罗作为叙事者,他的叙述肯定了殖民者在非洲的行径具有神圣性,他的信念支持着他向黑暗地带前进。诚如赛义德在《文化与帝国主义》中所分析的那样,康拉德让我们看到,克尔茨掠夺冒险、马罗逆流而上的旅途以及故事叙述本身,都表达了一个共同的主题:欧洲人在非洲、或在非洲问题上表现出来的帝国主义控制力量与意志[6]。换句话说,大英帝国的子民正在遥远的异国他乡追逐着梦想,他们的信念是播种共和国的种子。齐努瓦·阿切比对《黑暗的心》的解读,充分地揭示出康拉德的小说对非洲做了带有偏见的描写,他谴责康拉德拒绝赋予书中的非洲人以他们应有的人的属性[7]。他认为,康拉德总是把形容词如“深不可测”、“无法言说”、“神秘的”替换使用,用于表达那些难以言传的和深不可测的秘密。这样滥用形容词不应该被忽视,因为它们足以混淆读者的视线。

尽管人们总是将莱辛的《野草在歌唱》与康拉德的《黑暗的心》相提并论,然而,仔细对照,我们就会发现,它们的立场和视点截然不同。在小说中,摩西斯不仅与玛丽形成对照,也与其他男性主人公构成对比关系。玛丽的丈夫迪克移民非洲多年,他是传统型的农民,不懂市场需求,只是一味按照自己的喜好随意种植。他卑微的梦想——挣钱娶妻生子——因为贫穷而难以实现。贫穷将他变成了“一部没有灵魂的机器”。玛丽既瞧不起他,又可怜他,她需要一个比自己坚强的男人。在唯利是图的资本主义社会里,迪克是一个得不到社会、妻子尊重的失败者。他们两人的情感犹如荒漠,只有相互怜悯。莱辛创作的这类失败角色往往是以自己的父亲为蓝本,他们厌弃战争和现代文明对人性的摧残,渴望返璞归真,回归大自然,但是现代文明使他们无法再回到自然的怀抱。迪克隐喻了英国传统生活方式的没落,以及殖民主义在非洲的终结。

农场主斯拉特是典型的殖民者。他主张依靠武力经营农场,信奉“一旦必要、打死人亦在所不惜。”他代表殖民者的贪婪与凶残,甚至对自己的家人他也是从经济利益出发。作为成功白人的代表,他所体现的阳刚之气完全是负面的:粗鲁、残暴、遇事独断独行,奉行赚钱至上。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掠夺者、强权者,是白人价值观的忠实卫士。由于他对特纳农场的觊觎以及他频频地介入到迪克的家务事,加速了特纳家的崩溃。正是由于大量像他这样的人,导致殖民地暴力血腥不断。

玛丽的父亲是铁路上的抽水员,挣钱不多,酗酒、邋遢,欺软怕硬。

玛丽生活中的这三个白人都毫无男性魅力,他们与帝国殖民主义对男性气质的想象背道而驰。他们不仅缺乏精神魅力,而且没有健全的人格,他们就像没落的大英帝国一样,无法给人以希望。而新移民马斯顿年轻、朝气蓬勃,他冲着帝国荣光而来,但是他对白人社会的背离却给了男性气质致命一击。生活在这样的男人世界,玛丽没有丝毫的安全感,而周围的黑人世界更让她觉得充满敌意。由此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莱辛对非洲、移民、非洲人的描写表现出与康拉德全然不同的特质。

具有反讽意味的是,莱辛笔下的黑人摩西斯身材高大威猛,动作慢条斯理,从容不迫,安详自信,意志坚定,关心体贴等。由于摩西斯越过了白人社会为黑人设立的界限,因此他使斯拉特、马斯顿以及其他的白人感到不安。在欧洲殖民者的眼中,黑色是邪恶和丑陋的象征,它代表着死亡、无知、失望、悲伤和邪恶等。黑皮肤被等同于黑暗愚昧,肤色与灵魂被划上等号,使一个生理事实具有了不同的符号意义。一方面,摩西斯在生理上对玛丽的吸引表现出理想的男性气质:强健、具有性魅力;而另一方面,他在种族和阶级的体系里却代表低级、劣等等负面意义。莱辛创造了失去魅力的白人男性,让强健有力的摩西斯与之形成对比,从而解构了白人推崇的男性气质,揭露了白人优越论的虚妄,表达了对受压迫种族的同情和尊重。

三、《野草在歌唱》的独特性

《野草在歌唱》突破了帝国叙事范畴,它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否定“文明的使命”的故事。局外人马斯顿面对白人世界的冷酷无情,感到“害怕和恐怖”,他退缩了:“为什么这一切会发生在我的身边”“我刚来,我不想充当法官、陪审团的角色。”资产阶级“平等、博爱”的价值观被冰冷的现实被击得粉碎。玛丽·特纳一家的遭遇影响和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他成了一个难以相处的人。马斯顿最后的失落与颓废让读者瞥见了帝国衰落,它已无力唤回昔日的荣光,这一结局预示了帝国殖民梦的终结。马斯顿的问题对于英国大陆的新来者来说是普遍的,他们往往用英国大陆的价值观来看待和应对殖民地的一切,他们与老移民之间的矛盾冲突正是基于这样的差异。而摩西斯的结局告诉读者这样一个事实:黑人无论如何都只能停留在自己的种族圈内,逾越界限意味着等级制的打破,意味着秩序的混乱。

总之,这是一个没有梦想只有精神的扼杀、意志的妥协的故事。《野草在歌唱》展现了非洲白人与黑人之间的矛盾日益激化,英帝国统治已是穷途末路,面临着崩塌的命运。在莱辛的笔下,非洲不是猎奇的地方,移民在这里为生存挣扎,黑人在殖民者的压迫和剥削下没有尊严地活着,种族主义和种族歧视导致流血冲突。它质疑了帝国想象的宏大叙事,揭露了种族主义反人性的本质。

[1]Doris Lessing.The Grass Is Singing[M].London:Michael Joseph,1950.

[2]KurtLoeb.A Study of ColonialAttitudes in English Novels Set in Africa[M].University of Toronto,1984.

[3]Lorna Sage.DorisLessing[M].London:Methuen,1983.

[4]Ruth Whittaker.Doris Lessing-Modern Novelists[M].London: Macmillan,1994.

[5]艾勒克·博埃默.殖民与后殖民文学[M].盛宁,韩敏中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

[6]萨义德.文化与帝国主义[M].李混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

[7]巴特·穆尔·吉尔伯特,等.后殖民批评[M].杨乃乔,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

2010-08-25

胡勤(1961-),女,重庆人,副教授,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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