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尔论王权

2010-08-15 00:42
沈阳大学学报(自然科学版) 2010年5期
关键词:个体性王权普遍性

张 琼

(沈阳大学 政法学院,辽宁 沈阳 110044)

黑格尔论王权

张 琼

(沈阳大学 政法学院,辽宁 沈阳 110044)

认为黑格尔对王权的论述,既不是要为普鲁士王国的封建统治辩护,也不是要在个体性的对立面悬设压制个体自由的超越之物,而是要在国家作为理念展开的环节中为个体性和主观性开拓领地。黑格尔的哲学不是极权主义的哲学,而是尊重个体性和主观性的哲学。

黑格尔;王权;国家;个体性

一、问题的缘起

国家由不同的个体组成,不同个体的活动在总体上构成了国家的生活和活动。一方面国家是超越于个人之上的,带有普遍性的抽象之物,国家作为普遍性而超越并影响个人生活;另一方面,个体性是国家的构成性环节,国家的所有事务都必须通过个体性的环节才能成为现实。因此,在研究国家及其性质的哲学理论中,有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就是个体性与普遍性之间究竟如何统一的问题。对此问题,哲学史上有两种不同的回答。古典契约论的哲学家从人的个体性原则出发,以人作为个体所拥有的自然本性也就是自然法为基石,建构国家存在的合法性。在他们看来,国家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国家是使个人的权利得以实现的工具。在个体性和普遍性如何统一的问题中,个体性环节成为主导因素。黑格尔哲学从既是主体又是实体的绝对精神出发,把国家理解为显示出来的自知的实体性意志的伦理精神,认为在普遍性和个体性的关系中,普遍性占据主导地位。

哲学家们对黑格尔的国家理论有很多看法,或褒或贬,不一而足。以波普尔、霍布豪斯为代表的一派哲学家认为,黑格尔的国家理论是“开放社会的敌人”[1],它作为“形而上学的国家观”[2],把国家置于个人的权利之上,用同一的普遍性原则抹杀了多样的个体性,带来极权主义和对个人的压制,“凡是可以想象得到的一切国内暴政和对外侵略都有了借口”[3]。而以格林、鲍桑葵等人为代表的新黑格尔主义哲学家,则努力应对理论家们对黑格尔国家观的批评,希望在作为伦理精神的现实环节的国家中,找到个体性存在和发挥作用的理由与空间。回到黑格尔的文本,就能够发现黑格尔本人并不是要用普遍性抹杀个体性,而是要在普遍性中把个体性建构为现实性,这一环节集中地体现在他对于王权的论述之中。

二、王权的迷雾与真相

对王权的抽象理解带来了对黑格尔国家理论的第一种误读。王权,在常识的理解中,代表着专制和压迫,在现实的历史进程中,王权往往与“一个人是自由的,而其他人都是奴隶的状态”[4]相联系。因此,在以启蒙理性为代表的现代精神的理解中,王权无疑是一个阻挡在自由之路上的障碍。波普尔、霍布豪斯等人无法理解黑格尔在理想的国家建制中不仅无法舍弃王权,还赋予王权一个绝对主观性的合法地位。黑格尔对王权的论述几乎成为他的国家理论作为一种极权主义或者形而上学的国家观的标志性环节。

黑格尔推崇王权在现代君主立宪制国家中的地位,认为它代表了最高的主观性环节,是国家作为整体的简单的自我。王权作为自我规定的最后决断的环节,是国家之中一切现实性的开端。君主是王权的代表,是国家人格,是国家的自我确信。在这个看似专断的王权概念中,黑格尔所重视的是国家生活中的主观性原则,而这一原则在现实的意义上,首先是每一个个体的主观性原则。个体的主观性原则在作为普遍物的国家中确立起来,就建构了国家作为伦理实体把个体包含在自身之中,从而使得个体自由获得实现的现实环节。在黑格尔看来,“一切国家制度的形式,如其不能在自身中容忍自由主观性的原则,也不知道去适应成长着的理性,都是片面的。”[5]291黑格尔所说的国家,并不是现存的任何一个历史的国家,而是作为伦理实体最高环节的国家理念,同时,国家的权力在黑格尔看来,并不是抽象的单一的权力,更不是某个个人的权力,而应该是每一个权力本身各自构成一个整体,并把其他环节包含在自身之中。王权也是如此,它本身包含着国家作为整体的所有三个环节,即:国家制度和法律的普遍性,作为特殊对普遍关系的咨议以及作为自我规定的最后决断。

王权在政治生活中直接地表现自己为国家的主权。在黑格尔看来,政治国家中的各个环节都是伦理实体按照概念中的必然性原则区分自身而获得的,各个环节之间有一种实体性的统一关系,在这种关系之中,各个环节的权力和职能才能被确定。这样,环节的权力和力量就来自于作为统一体的国家,国家在政治生活的各个环节看来,就是一个简单的自我,作为自我,它首先拥有一个主观性和个体性的原则。国家的特殊职能和活动是国家存在的主要环节,这些职能和活动首先同负责运用和实现它们的个人发生关系,但是和它们发生关系的并不是这些个人的人格,而是这些现实的人的普遍的和客观的特质。也就是说,国家的事务,虽然带有普遍性,但是必须通过每个具体的和现实人的活动才能够得以实现。国家的政治活动需要个人的参与,但是个人是作为普遍的和客观的事物而参与国家活动的,国家不是个人的特殊意志指向或欲求的他物,而是在普遍性和客观性的层面上活动的实体性精神。个体性在参与国家事务时,不应该把自身的特殊性作为目的,而应该首先把国家的普遍性作为追求的目标。无论是从政治制度的环节来看,还是从参与国家政治生活的个人而言,国家都首先展现自身为简单的普遍的自我。这个自我的行为不是受到个体的支配,而是受到整体的目的,也就是国家的福利的支配。黑格尔说国家的主权最初“只是作为自我确信的主观性,作为意志所具有的一种抽象的、也就是没有根据的、能左右最后决断的自我规定而存在。”[5]296

如果黑格尔的论证到此结束,在常识来看是没有任何问题的,然而黑格尔以下的论证不仅仅让很多人感到无法接受,而且也是他的理论受到各种各样的批判的主要原因。黑格尔说在已经发展到概念环节的伦理实体中,也就是在已经发展到实在合理性这个阶段的国家制度中,“概念的三个环节中的每一个都具有其自为的现实的独特形式。因此,整体的这一绝对决定性环节就不是一般的个体性,而是一个个人,即君主。”[5]296

黑格尔还详细探讨了君主作为个人的含义。君主是国家人格的现实存在,但是国家人格与君主本人具有什么样的特殊品格完全没有关系。国家人格只是一个作为普遍物的主观性和个体性,它作为简单的自我,并不和个人的特殊性发生关系,而仅仅关注个人所代表的普遍物。这样一来,哪个具体的人成为君主就是无关紧要的了,君主个人品质的特殊性格在国家人格的意义上并不是有意义的东西。“在一个有良好组织的君主制国家中,唯有法律才是客观的方面,而君主只是把主观的东西‘我要这样’加到法律上去。”[5]302

王权不仅仅指君主,还包括了为君主的决定负责任的咨议机构,以及从客观方面说的整个国家的制度和法律。因此我们对王权的理解就不应该是抽象的理解,而应该通过国家作为伦理实体来理解。国家作为伦理实体,具有单一的人格,就是君主;而伦理实体的特殊性的环节,或者是使特殊性从属于普遍物的环节,就是人格面对具体事物时作的决定,这种决定也是伦理实体的决定,包括国家的政策、走向、宣战或议和,等等。这些决定注定要走入客观方面,并对现实施加影响,这样就需要有人对这些决定的客观方面负责,而这正是咨议机构存在的原因。国家的制度和法律,作为伦理实体区分自身的产物,在具有了客观性以及认识到了自身与作为伦理理念的统一之后,就作为整个国家的自在自为的普遍物而存在,这也就是从主观方面说的君主的良心。

把国家中的普遍性和个体性之间的问题,简单化地理解为全体与部分的关系问题,是导致对黑格尔国家理论误读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在这个理解中,显然没有结合黑格尔的哲学背景来理解他的哲学命题。

黑格尔对王权的论证是和他的哲学方法、哲学体系联系在一起的。在黑格尔看来,任何一门科学的内在发展,也就是从它的简单概念到全部内容的逻辑推演,都有这样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同一个概念,在开端处总是潜在的和抽象的,它发展自身,否定自身而且走出自身,通过自身使自己的规定丰富起来,以便获得确定的内容。而人格作为概念,也必须经历这样的发展过程。在抽象法阶段,人格是抽象的和潜在的,在道德的领域,人格的基本环节就通过自己的主观性的各种形式发展了自身,成为道德的主体,最后,在作为伦理实体的国家中,在意志的最具体的客观性中,人格就发展成为国家人格,就是国家的自我确信。“它作为至上者扬弃了简单自我的一切特殊性,制止了各执己见相持不下的争论,而以‘我要这样’来做结束,是一切行动和现实都从此开始。”[5]296这种作为至上者的人格,作为无限的自我相关者的人格和主观性,只有作为人,作为自为地存在的主体,才能够更加无条件地切近自己概念中的真理。也就是说,国家人格只有作为一个人,作为君主,才是现实的。

结合上面的论述以及黑格尔哲学的整体架构,我们可以得出以下两个结论:第一,国家作为自由得以在现实中实现的环节,是绝对精神发展到客观精神阶段的产物,它在直接性上体现的是作为精神的自由原则和生命原则;第二,国家作为概念,已经扬弃了部分和整体的区分和对立,达到了自由和大全之境。国家中的每一个环节都是一个全体性,在每一个环节之中都体现着普遍性、特殊性和具体性的统一。现实的国家人格作为君主,对于特殊的个人而言,只具有形式上的有效性,而不具有内容上的有效性。也就是说,国家作为伦理实体,需要在自己的普遍性的行为中贯彻主观性原则,需要君主作为国家人格的代表,但是仅此而已,君主作为国家人格的代表,只是表述了国家行为中的主观性原则,而无法表述君主作为现实的个人的其他特殊欲求。

国家人格只有当国家作为一个整体与另一个作为整体的国家发生关系时,才能够有现实的内容,也就是“人民的主权”。当我们一般地说“国家的对内的主权属于人民”时,就带来了概念上的混乱,因为这种表达潜在的含义就是人民和国家之间处于一种对立之中,而这在伦理实体中是已经被扬弃了的环节。“人民拥有主权”和“君主作为国家人格的代表”是一回事,前者表述的是国家作为普遍性,在与其他普遍之物发生关系时,带有自己历史的有限性,后者表述的是国家作为普遍物在主观性的环节上表现为人格。人民与君主,在黑格尔的理论中不是对立的两级,也不是同一个整体中的两个部分,而是概念发展的两个环节,它们都在全面性的基础上表达了国家作为概念的某一部分内容。

三、王权作为真理的限制条件

即便是认为黑格尔的哲学“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被推崇为普鲁士王国的国家哲学”[6]的恩格斯,也明白地表示他不同意甚至反对普鲁士政府以及资产阶级自由派对黑格尔哲学的观点,认为在黑格尔的哲学中,在那些保守的陈述中隐含着革命的实质。

王权作为现代国家的真理性内容,应该在限制条件的理解中才能够成就。这个限制的条件就是与王权一起,构成内部国家制度的三个环节的立法权和行政权。立法权,也就是规定和确立普遍物的权力,是直接和国家作为普遍物的本性联结在一起的,相当于概念发展中的普遍性环节。行政权,也就是使各个特殊领域和个别事件从属于普遍物的权力,是直接和国家中每个个体的特殊欲求联结在一起的,相当于概念发展中的特殊性环节。当黑格尔在他的著作中满怀激情地写到“国家高高地站在自然生命之上……是地上的神物”[5]284等语句时,并不代表黑格尔把国家作为对个体的压制放在了个体的对立面,正相反的是,个体性是概念本身的环节,每一个个体都是国家作为普遍物关照的对象。这种对个体的关照,即便是在最抽象的环节上也还仍然保留着,这就是王权。君主作为这种最高的国家人格的代表,仅仅代表普遍物之中的主观性原则的形式内容,而不能与任何具体的质料有联系。君主并不能为所欲为,“毋宁说他是受咨议的具体内容的束缚的。当国家制度巩固的时候,他除了签署之外,更没有别的事可做。”[5]300“君主作为这样一个从其他一切内容中抽象出来的个人,天生就注定是君主尊严的化身,而这个人被注定为君主,是通过最直接的自然的方式,是由于肉体的出生。”[5]301这种出生是最自然的环节,是带有偶然性的,但是这种偶然性并不影响君主作为国家人格的代表和王权的最高环节在国家中的地位和作用,这是因为偶然的君主带有什么样的特质,和国家作为普遍物是毫无关系的。

立法权和行政权作为与普遍物有关系的环节,构成了对王权的限制条件,也同时成就了王权在一个理想国家中的真理性内容。行政权涉及理想国家的特殊性内容,在它的使用中需要判断力,从而使国家官吏和咨议机构能够在特殊权利中维护国家的普遍利益和法制,把特殊权利归入国家的普遍利益和法制之内,使得“特殊物直接包含在普遍物之内”。立法权所涉及的是法律本身,以及那些按其内容来说完全具有普遍性的国内事务。立法权代表着理想国家的普遍性内容,它和国家制度“一起存在着,同时也本质地生成着,就是说,在自身的形成中向前运动着”[5]315。

因此,王权作为真理,其积极的条件就是立法权和行政权的存在,只有在立法权所代表国家的普遍性、行政权所代表国家的特殊性都获得了全面而充分的发展之后,王权作为最高的决断,才是有意义的。任何无视立法权和行政权的效用,在王权的形式的主观性和个体性中加入任何内容的做法,都是对黑格尔的误读。

[1] 波普尔.开放社会及其敌人[M].陆衡,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107.

[2] 霍布豪斯.形而上学的国家论[M].汪淑均,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0:73.

[3] 罗素.西方哲学史[M].马元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 1976:230.

[4] 伏尔泰.路易十四时代[M].王晓东,编译.北京:北京出版社,2007:291.

[5] 黑格尔.法哲学原理[M].范扬,张企泰,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1.

[6] 恩格斯.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M]∥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2版.北京:中央编译局, 1995:210.

Hegel’s Standpoint of Sovereign

ZHAN G Qiong
(School of Political Science and Law,Shenyang University,Shenyang 110044,China)

Hegel’s description of the power of sovereign is not the defenses of Prussian kingdom of the feudal rule,neither want to create transcendental existence in the opposite of individuality to oppress individual freedom,but want to create territory for individuality and subjectivity in the state as the actuality of the ethical idea and objective freedom.Instead of totalitarian,Hegel’s philosophy has full respect to individuality and subjectivity.

Hegel;Sovereign;state;individuality

B 516.35

A

【责任编辑 刘晓鸥】

1008-9225(2010)05-0038-04

2010-06-28

张 琼(1983-),女,江苏徐州人,沈阳大学讲师,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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