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汕先贤唐伯元集杜诗探析

2010-08-15 00:52杨映红
关键词:杜诗杜甫

杨映红

(汕头职业技术学院,广东汕头515041)

潮汕先贤唐伯元集杜诗探析

杨映红

(汕头职业技术学院,广东汕头515041)

唐伯元的集杜诗,生动记录了晚明文化历史背景下一个士大夫的复杂情感,具有很高的艺术成就。透视其集杜诗的文化心理,有忧患意识上的认同,有诗学思想上的自觉选择,也有明代复古诗学风潮的濡染,同时也是晚明理学家的一种落寞情怀使然。唐伯元的集杜诗,是不可忽视的文学现象,在诗歌校勘上,也具有参考意义。

潮汕先贤;唐伯元;集杜诗;理学;文化心理

唐伯元是潮汕历史上屈指可数的理学家①唐伯元(1541-1598),字仁卿,号曙台,澄海苏湾都仙门里(今汕头市澄海区溪南镇)人,为人鲠直清节,治学治政都有成绩,是明代唯一入《明史·儒林传》的潮籍先贤,黄宗羲《明儒学案》卷四十二“甘泉学案六”取其所著经解及论学书立案,有“理学儒宗”之誉。,史赞其:“清苦淡薄,人所不堪,甘之自如,为岭海士大夫仪表。”(《明史·儒林本传》)而身为理学家,唐伯元的诗歌也写得不错,“自然和雅,粹然儒者之言”[1]。在其存世的著作《醉经楼集》②《醉经楼集》是唐伯元唯一存世的诗文集。全书六卷,分诗类、经解类、序类、记类、书类、杂著类并附刻奏疏,俱为唐伯元于万历丁亥(1587)至丙申(1596)期间所作。今有乾隆己巳(1749)刻本、光绪丙子(1876)潮州金山书院刻本及传抄本存世。本文所用唐伯元诗文均引自乾隆刻本醉经楼集中,诗类录诗97首,其中标题集杜的就有17首,这些集杜诗所蕴涵的文化心理是很耐人寻味的,这里,笔者将作一番探析,以便加深对唐伯元这位潮汕先贤的认识,也有助于我们从一个侧面了解晚明诗歌所体现的时代精神和其时的士人文化心态。

一、唐伯元集杜诗与杜诗的渊薮

据张明华先生《集句诗的发展及其特点》一文所言,集句诗的起源很早,一般认为始于傅咸的《七经诗》,但真正发展成为一种诗歌体式则是在北宋。[2]集句诗不好写,写好更难。李东阳说:“集句诗,宋始有之。盖以律意相称为善,如石曼卿王介甫所为,要自不能多也。后来继作者,贪博而忘精,乃或首尾声衡决,徒取字句对偶之工而已。”(《麓堂诗话》)唐伯元的集杜诗,虽都是集杜甫诗句而来,却能做到韵律谐和,意境完整,如出己手。从表现的题材与内容上看,也不单一,或客中念亲,或寄赠友人,或病中怀友,或览胜抒怀,一往情深。我们先来看这首《庚寅老母寿日集杜》:

几回青琐点朝班,日绕龙鳞识圣颜。南望青松架短壑,东来紫气满函关。

一双白鱼不受钓,万丈丹梯尚可攀。何为西庄王给事,来游此地不知还。

由诗题可知,诗写于庚寅(万历十八年),时诗人由潮州返回京师不久。起首二句分别用自杜甫《秋兴八首》第五首的尾联与颈联的下句,写诗人回京履职后的朝中情形:“几回青琐点朝班,日绕龙鳞识圣颜。”意指诗人在朝廷履职上班,点了多少回的卯了,都是太阳老高,才能见上皇帝一面。言下之意,皇帝常常没有按时上朝理政。万历十五年,唐伯元就因不满万历皇帝的昏乱作为而告假省亲。①万历十五年三月,发生“午朝讹传”事件,事情的缘由经过可参见黄仁宇《万历十五年》一书。当时百官无辜受罚,唐伯元是其中之一不久愤而请辞直到万历十八年,假期早已超过,方在朝廷与父母的再三催促下回京履职。没想回京后,明神宗的迨政依然如故。颔联接着写自己的念远之思与忧时之情。这两句最好是倒过来看,即“东来紫气满函关,南望青松架短壑。”“东来”句用的是《秋兴八首》第五首颔联下句。据《列仙传》载,老子过函谷关之前,关尹喜见有紫气从东而来,知道将有圣人过关,后果然见老子骑着青牛而来。“东来紫气”一般是借喻吉祥的征兆。这里借用老子典故,想来有祝福老母亲吉祥安康之意,不过反观其时京师的社会风气,“心学”泛滥,正统儒学难见,好像也有“函关”(帝京)已被“紫气”(倡导“空”、“无”的心学)所充斥的意味。“南望”句采自《早秋苦热,堆案相仍》一诗,《杜臆》评杜诗原句:“此叹苦热,亦见狂态也。”诗人这里却是抒发挂念家人、忧思国事而“侧身南望涕沾襟”(张衡《四愁诗》)之意。颈联上下两句分别采自《即事》颔联上句和《滕王亭子二首》其一的首联下句,转写家书难寄、仕途难达的尴尬处境。鱼不上钩,家书(朝疏)难送;万丈丹梯,还要去攀,诗人欲孝难近,欲忠难为。尾联直接抒情,两句分别采自《崔氏东山草堂》尾联上句和《滕王亭子二首》其一的最后一句。诗人在心理上早厌倦官场“西庄王给事”那一套了,“何为”、“不知”生动表达了诗人厌倦官宦生涯的心声。可自己若不干,又违背父母的临行叮嘱与入世初衷,真是进退维艰。

沈德潜说:“以诗入诗,最是凡境。经史诸子,一经徵引,都入咏歌,方别于潢潦无源之学(曹子建善用史,谢康乐善用经,杜少陵经史并用)。但实事贵用之使活,熟语贵用之使新,语如己出,无斧凿痕,斯不受古人束缚。”(《说诗晬语》)这首集杜诗,由杜甫《秋兴八首》第五首、《早秋苦热,堆案相仍》、《即事》、《滕王亭子》、《崔氏东山草堂》诸诗中的成句来连缀成篇,用典极多,可谓典中有典,但一腔感情汇融其中,把作者的思亲念远之苦与入朝为官的无奈抒写得极其真切生动。

唐伯元的寄朋送友之作,情深意切。有对朋友的关心与鼓励,如《别李中丞维卿兄之楚集杜二首》,他鼓励好朋友要以国家为首念,凡事看得宽远一些:“中丞问俗画熊频,况复荆州赏更新。多少材官守泾渭,早闻黄阁画麒麟。岸容待腊将舒柳,江县含梅已放春。此别应须各努力,正思戎马泪盈巾。”(其一)以后说不定就会“短衣匹马随李广,虾菜忘归范蠡船”(其二),在楚地流连忘返了。也有对朋友的祝贺与称赞,如《大司马丈量移南司空屡疏乞归不允忽报大捷喜而集杜》:“闻道河阳近乘胜,初闻涕泪满衣裳。苍花不晓神灵意,扶颠始知筹策良。殊锡曾为大司马,老儒不用尚书郎。朝廷衮职谁争补,正想氤氲满眼香。”对朋友的不幸遭际,他深表同情并积极劝勉,如《司马丈乞身未允闻已南归集杜遥寄》、《周中丞再疏乞归自缙绅官军而下号留不已集杜却寄》等。这些诗作,无不饱含着唐伯元对好朋友的真挚情怀。

他写交游往来,多见于身体欠佳之际,如《病中书怀寄杨太史贞复兼谢枉顾集杜》、《大司空曾公见招以病乞改别约集杜》、《病中对雪闻诸省丈在假集杜》等。“此时对雪遥相忆,行酒赋诗殊未央。”(《病中对雪闻诸省丈在假集杜》)表达了对诸友的思念及因病无法与友人同行的遗憾之情。而他的病中抒怀,常有一种世道混乱、我心孤独、襟怀难开的感叹。如“武陵一曲想南征,怅望秋天虚翠屏”(《病中书怀寄杨太史贞复兼谢枉顾集杜》)。“此生已愧须人扶,细学何颙免兴孤。”(《大司空曾公见招以病乞改别约集杜》)又如《病中有怀醉经楼集杜》:“旧国霜前白雁来,茅斋寄在小(少)城隈。傍人错比杨雄宅,江上徒逢袁绍杯。万事纠纷犹绝粒,百年多病独登台。此身未知归定处,怀抱何时得好开。”霜天秋晚,白雁南来,眼前的风景触发了诗人的乡思,他不由想起家乡的“茅斋”——潮州西湖畔的“醉经楼”来。颔联颇有自许之意,说有人拿我的“醉经楼”来比“杨雄宅”。扬雄为汉代著名思想家,曾因宦途不得意,无意于富贵功名而闭门著书阐述圣贤之道。“错比”虽是谦虚语,却也说明自己并非无才无德,只是“江上徒逢袁绍杯”罢了。“袁绍杯”句可与杜甫原作做一样理解,杨慎认为是诗人“以玄自比为儒而逢世乱也”(《乐府诗话》卷八),即“生不逢时”之意。颈联转写当前政事。“万事纠纷”,扑朔迷离,自己“犹绝粒”,以至于“百年多病独登台”。时不我待啊,诗人不免发出了“此身未知归定处,怀抱何时得好开”的痛呼。这种怀才不遇、理想难成的痛苦,和老杜的沉郁情怀实一脉相承。

唐伯元的集杜诗还抒写了游山玩水的景致,如《九日同诸省丈游南坛望斋宫小憩追次小杜九日登高诗却集老杜七言律句》:

水鸟衔鱼来去飞,水精宫殿转霏微。庭(檐)前甘菊移时晚,苑外江头坐不归。

万里秋风吹锦水,千家山郭静朝晖。孤城此日堪肠断,老大悲伤未拂衣。

这首山水诗,集杜甫《阆水歌》、《曲江对酒》、《叹庭前甘菊花》、《黄草》、《秋兴八首》其三、《至日遣兴,奉寄北省旧阁老两院故人二首》(其二)中的诗句而成。南坛景致,秀丽清新;小憩情怀,缱绻流连。最后两句,触景伤怀,生发了人生的坎坷与无奈。此诗虽是借杜甫言语来书写,但浑然的山水意境与落寞的士人情怀却能油然而出,难能可贵。

诗意的获得,关键就在于感情。唐伯元的集杜诗多为思亲念远或交游往来之作,反映的生活面不是很宽广,但在感情上都带着老杜诗歌“沉郁”的底色。曹慕樊先生认为杜甫诗风“沉郁”,这“所谓沉郁,就是深沉积久的意思”。他说杜诗“盖棺事则已,此志常觊豁,兀兀遂至今,忍为尘埃没”(《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就是沉的注脚。“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取笑同学翁,浩歌弥激烈。”(《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就是郁的写照。[3]98-99笔者以为,若从用情的深挚度来看,唐伯元的集杜诗也当得起这样的注解。集杜而有深度,真所谓“无一不沉酣于六经之津液,而去其糟粕焉”[4]。

集句有许多局限,仿佛戴着镣铐跳舞,抬腿举足,动辄受掣。唐伯元以杜诗的语言,尤其是全用格律要求难度颇高的七律体式来叙写他的心事情怀,能做到自然切合,浑然一体,若非胸中有一股浩气,腹里有万卷诗书,手上有千钧笔力,是难以做到的。这些集杜诗,让我们真实触摸到明代文人集杜诗学的一种高境界。

二、唐伯元集杜诗的文化心理

文学要写得真且深,心就在其中。对于集句诗来讲,可集句的对象很多,唐伯元为何对杜甫诗歌情有独钟,尤其爱在老杜的七言律诗中寻找“资源”?这是很值得我们去思考的。文化心理是各种文化在作家思想中的反映以及创作中的心理体现。笔者以为,在唐伯元的集杜诗里,离不开下列几方面。

(一)忧患意识上的认同。

以儒学为主体的中国传统文化,具有鲜明而强烈的实践理性和道德理性色彩,这种重实践伦理的文化精神促成了中国文人“入世”思想的产生与发达。恪守儒家传统思想的士人们无不“士以天下为己任”,“奉儒”的杜甫,便是在儒家理念的支配下,用自己的一生实践儒家的信仰,追求士人的生命价值[5]。他的“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便是一种典型忧患意识的体现。

明代的社会经济经过长期的积累和发展,到万历时期,已发展到前所未有的水平,社会人情也大变:“风会之趋也,人情之返也,始未尝不朴茂,而后渐以漓,其变犹江河,其流殆益甚焉。大都薄骨肉而重交游,厌老成而尚轻锐,以晏游为佳致,以饮博为本业。家无担石而饮食服御拟于巨室,囊若垂罄而典妻鬻子以佞佛进香,甚则遗骸未收,即树旛叠鼓,崇朝云集,噫,何心哉。德化凌迟,民风不竞。”[6]这是万历时期首都北京的情况。另一方面,却是国事日非。万历十四年后,明神宗就开始连续不上朝,官僚队伍中党派林立,互相倾轧。皇帝委顿于上,百官党争于下,政府完全陷入空转之中。黄仁宇总结道:“1587年,是为万历15年,岁次丁亥,表面上似乎是四海昇平,无事可记,实际上我们的大明帝国却已经走到了它发展的尽头。”[7]王阳明抱着使封建制度“起死回生”的愿望,提出“致良知”学说。但王学在发展、流传过程中,弊端和不足越来越大。阳明后学高倡“吾心良知”来肯定自我,但到后来,那个被唤醒的“我”,却又以快乐原则蔑视礼法伦常,以致任情纵欲,见利忘义。良知之学,不仅没能挽救明王朝的危机,反而成了动摇封建礼法伦常的变奏。这时候,唐伯元等士人挺身而出,否定心学,力斥狂禅之风。①唐伯元认为“六经无心学之说,孔门无心学之教,凡言心学者,皆后儒之误。守仁言良知新学,惑世诬民。”具体言论与主张可参见明儒学案卷四十二甘泉学案六及其从祀疏一文他以恢复孔孟圣学和程朱理学为己任,践履笃实,言行一致。这种捍卫礼法重振朝纲精神,与杜甫“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的美政理想是一致的。瞩目杜甫,集杜成诗,便是意识里忧国与爱国精神的一种体现。

(二)诗学思想上的自觉选择。

心理学的研究表明,人们对自身以外的某种事物(包括对人而言)的同情和理解,往往是由于自身与这种事物之间存在着一定程度的相似性而引起的。胡行简在分析黄则行的集杜诗时说:“余惟少陵所遇之时,即则行所遇之时也;则行之学之志,盖希乎少陵也。少陵志不获展,感时抚事,形诸歌诗,以舒其忠愤之气,盖有不得已耳。则行借少陵语以发其性情,其志亦犹是也。”[8]201笔者以为,这话用在唐伯元师学杜甫的身上也很适合。

集杜诗毕竟是以杜甫诗句为材料进行的全新的创作,并不是杜诗的附庸。只有尊崇杜甫及其诗歌的人,才可能下大力气去背诵杜诗,而这正是集杜诗写作的基本前提。余英时先生认为,无论哪个朝代,传统中国的“社会良心”必然会落在“士”阶层身上。比如“隋唐时代除了佛教徒(特别是禅宗)继续其拯救众生的悲愿外,诗人、文士如杜甫、韩愈、柳宗元、白居易等人更足以代表当时‘社会的良心’”[9]。唐伯元是一个时代儒士,他“受业永丰吕怀,践履笃实而深疾王守仁新说”(《明史·儒林本传》)。在拯救社会良心的过程中,必然会在心理上寻求精神相契合的昔日先贤。面对心学泛滥,国事日非,“正思戎马泪盈巾”(《别李中丞维卿兄之楚集杜二首》其一)。一种强烈的时代使命感与社会责任感,使他对老杜的诗作,有着诸多的感同身受。学杜、集杜,也就成为一种自觉师学的行为。所以,唐伯元的集杜诗创作心理,有一种“社会良心”思想上的皈依,它是一个时代儒士在诗学思想上的自觉选择。

(三)明代复古诗学风潮的濡染。

一种强大的社会思潮,往往左右着人们(特别是士人)的生活理想、生活方式和生活情趣,甚至深入到生活的各个角落里。有明一代,复古之风此起彼伏。“明代诗学复古主义者是诗学的理想主义者,他们回视中国诗歌发展的漫长时空,以高雅超卓的审美趣味,求取诗歌高标极诣的成果,用来作为创作和批评的典范与准则。”[10]在“文必秦汉,诗必盛唐”诸口号的倡导下,杜甫的诗歌得到不少明代士人的追捧。杨慎说:“至李、何一出,变而学杜,壮乎伟矣。”(《升庵诗话》)崇杜蔚然成风,集杜诗作不断涌现,在抒写内容方面,也逐渐扩大到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有人就认为,用集杜诗来互相唱和的创举始于明初茶陵派的李东阳和谢铎。[8]214

统观明代文学诸流派,唐伯元似乎并不从属于哪个文学派别,考其写交游往来的诗文,他既与倡“理”的顾宪成交好,也与重“情”的汤显祖惺惺相惜,与特立独行的李贽也有交游。而身为南方人,他与同时代的岭南、潮州士大夫们的往来似乎有些疏离,与他有唱和往来的,除了有订交兼姻亲关系的周光镐(潮阳人)外,基本都是广东以外的,与他同时稍有名望的潮籍儒士,则难得一寻,令人怀疑有“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因素在其中。

他其实是反对复古的,尤其是对古人的因袭模仿。他曾说:“文惟古,剽陈言而矜,其似古乎?文惟新,互艰字以饰,其奇新乎?夫文传而已矣,不古且新则不传。如是而为古且新也,亦不传。盖必有所以传者,顾未易论耳。成弘以来言文者争治左国史汉以取荣誉于时,至嘉隆尤甚。余少时偶读一二家而喜之,间有论著,人称能焉。久之知其文之所谓古且新者,非然也。必如是而后古且新,宁不古不新也。既悔恨,不复为。”(《龚刺史文集序》)其《题养蒙诗后》云:“诗歌,先王教人而渐之之术也。……诗难言,其旨远也,惟旨远,故讽咏而动深长之思,讽咏而动深长之思,故能渐。”又说:“学何为,曰为道。诗何为,曰为学。……学不志道,不如勿学;诗而无关吾学也,不诗可也。”(《寄声集序》)在他看来,诗、文要为传“道”而作,诗要能动人深长之思,但写诗若无关道,不写也可以。

复古主义诗学的理想是“求其浑雅正大”(李东阳《麓堂诗话》),“温雅以发情,微婉以讽事,爽畅以达其气,比兴以则其义,苍古以蓄其词”(李梦阳《空同集》卷五二《徐迪功诗集序》)。统观唐伯元的集杜七律,基本是体现了这种诗美特征。又观其他明代诗人的集杜诗,基本都见于复古派人物,如“李东阳《怀麓堂集》卷七为《集句录》,中有集杜诗若干首;王世贞有《怀李于麟戏集李杜各一首》;陆深有集杜诗三首,即《舟中集杜句寄顾九和论德二首》、《再集一首寄徐子容侍读》;周用有集杜诗若干首,分散于其《周恭肃集》中;戴冠有《送湛少防入京集杜诗》一首;安磐有《集杜句吊叶叔晦》一首;方鹏《矫亭存稿》卷十八有集杜诗十一首;黄佐《泰泉集》卷十有集杜七首;汪廷讷有《坐隐先生集》十二卷,卷七中有《集杜甫句五首》,南师仲《集杜诗》五卷。”[8]199拿唐伯元的集杜诗与这些人的创作量相比,并不算少。而笔者查阅《潮州诗萃》①《潮州诗萃》共50卷,选辑了自唐、宋、元、明至清末的潮籍诗人436人,诗歌6530多首,是潮州历代诗歌的精粹集成。集中收录唐伯元集杜诗11首基本涵盖了唐伯元集杜诗的主要题材,发现这部潮人诗集中除唐伯元的作品外,并不见有其他诗人的集杜诗录入,是这些诗人根本不写,还是写得不好没被收入,不得而知。但通过简单的比照,我们已可以看出唐伯元对复古文学思潮的某种接受,由此,也可以触摸到晚明诗歌所体现的一种时代精神与士人的文化心态。文学的发展必定是包含着传统与遗产的发展,唐伯元集杜诗的出现也是如此。在思想情怀上,唐伯元继承了杜甫的忧国精神,在诗体上,专集老杜七律一体,这里面就有一种艺术思想上的模仿追求在其中。

(四)理学家的落寞情怀使然。

集杜甫的具有相对整合意味的七言律诗来进行创作,其实也是唐伯元一种落寞的儒家情怀使然。唐伯元秉承的是湛若水的“随处体认天理”理念,他“专注于人生论,具有十分鲜明的伦理学色彩”[11]。提出“学以修身为本”(《答王用晦》),“以反己为要,以修己为功,以推己为验”(《学政二篇赠李维卿出抚三楚》),并认为:“为国者必以礼,学道者必爱人,未有不爱人而能化人者,未有不以礼而能爱人者。”(《与维卿》)其《答郭梦菊大参》云:“湛门诸君子虽其风动不及姚江王门,而笃行过之。孟氏而后,明道诚且明矣,伊川、横渠次之,朱子又次之。江门别传,盖出濂溪、尧夫之派,然无愧于诚者也。与其明不足也,宁诚。”身为儒士的他,执着于社会现实,倡导从社会的伦理道德的角度来把握生命的价值。在现实生活当中,更时刻以儒家的伦理道德来规范、约束自己。

由唐伯元的集杜诗题可知,他的集杜诗作,大都产生于闲居独处的时候。“一个圣贤型人物,由于理想主义的人格特性,几乎注定只能在教化方面树立典范,很少有机会得君行道而成为一个现实中的政治。”[12]联系晚明时局与唐伯元的人生追求,我们能深刻地理解唐伯元集杜诗中表现出来的内心深处的焦虑与失意:“多病独愁常閴寂,簿书何急来相仍。”(《病中书怀寄杨太史贞复兼谢枉顾集杜》),“此身未知归定处,怀抱何时得好开”。(《病中有怀醉经楼集杜》)“孤城此日堪肠断,老大悲伤未拂衣。”(《九日同诸省丈游南坛望斋宫小憩追次小杜九日登高诗却集老杜七言律句》)在腐化和堕落成为普遍时代风尚的晚明社会里,面对人格的泯灭、良知的式微,儒家情怀使他认为理所应当地肩负起时代重任,充当社会批判者和社会良知的角色,然而现实的状况又不允许他有任何作为,于是,失意与惆怅,紧紧萦绕胸怀,想超脱又无法超脱,唯有“南望青松架短壑”(《庚寅老母寿日集杜》)和“百年多病独登台”(《病中有怀醉经楼集杜》)了。顾随先生说:“诗人是寂寞的,哲人也是寂寞的;诗人情真,哲人理真,二者皆出于寂寞,结果是真。诗人是欣赏寂寞,哲人是处理寂寞。”[13]身为晚明时期的一个理学家,唐伯元入世难为,用已经有了丰富深刻的政治内涵的杜甫七言律诗来集句成诗,正好直接有效地抒发其理想屡屡落空的落寞情怀。

三、结语

作为一种文学作品,集杜诗的出现本身就体现出一种独特的文学个性和文学意义。“在一定意义上,任何时代的‘当代文学’都有着不可取代的价值,任何一部‘当代作品’都具有一种意义。”[14]从历史视野看,唐伯元的集杜诗让我们看到了明代文人“崇杜”文学事实的具体一面。就作家个体研究而言,探析唐伯元的集杜诗,对深入了解唐伯元的精神世界,全面认识唐伯元的文学成就无疑也具有重要的意义。不仅如此,由于集杜诗是集取杜甫作品原句而成,而目前唐伯元的《醉经楼集》点校本尚未正式出版,因而集杜诗在诗人诗作的校勘上也具有非常重要的参考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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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金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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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25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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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4225(2010)04-0046-06

2010-01-20

杨映红(1973-),女,广东澄海人,汕头职业技术学院人文社科系中文讲师。

汕头职业技术学院科研基金资助项目:“潮汕先贤唐伯元集杜诗探究”(SZK10A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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