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行医几近一个甲子轮回,桃李芬芳,倍受众人尊敬及仰慕。他一贯坚守“救死扶伤”的神圣职责,超然恬淡,卓而不群。他说:“我的家庭让我温暖幸福,我的工作让我略记功勋,我的学生让我倍感骄傲,除了快乐,我还要什么?”他曾在胡大一人生道路上起到关键作用,他就是胡大一教授等名医的恩师、北京大学第一医院心血管病专家许玉韵。
1928 年,许玉韵出生在福建省漳平市的一个偏僻的山沟里。父亲是略通诗文的“知识分子”,因其善良淳厚的性格被当地的传教机构选送到教会学校学习,然后成为一名忠诚的基督教传教士,也因此不能为家庭贡献哪怕一点经济帮助。然而,笃信宗教的父亲对于许玉韵仁厚豁达性格的形成却影响颇深。
童年对于许玉韵来说,是始终浸溺在一种贫穷的阴霾之中的。关于童年的记忆几乎永远是一条崎岖的山路,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和光着脚走在山路上锥刺的痛。因为家住得偏僻,只有几十里以外的镇上才有小学,上学要走上大半天的山路,7 岁的许玉韵只能住在学校里。学校的条件异常艰苦,那时候,每个周末返校他都要回家带够下一周的“口粮”,每一餐前要事先将自己的米装在一个刻着名字的竹筒里,交到学校食堂蒸熟,取回来放一勺熟猪油、一点红酱油,这在许玉韵眼里就是一顿美味大餐。大学以前的学生生涯里,伴随许玉韵的几乎永远是熟猪油、红酱油和竹筒饭。
困窘的生活使得许玉韵更加珍惜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他发奋学习,大学以前,他的成绩始终保持班级的前三名。
在许玉韵追求理想的路上,贫穷如影随形。在学业的选择上,他又因此遭遇了一场家庭风波。当年,许玉韵同时被两所高校录取,然而出于家庭条件的考虑,母亲更希望他放弃求学的机会,早点出来工作以补贴家用,母亲甚至为他挑好了邻村的一位姑娘做媳妇。他坚持认为读书才能彻底改变命运,改变家庭的窘境。他毅然摆脱了母亲的阻挠,和同学一起踏上了开往福州的列车。在那里,依靠同学的接济,许玉韵完成了六年制的大学学习。
1953 年,许玉韵从福建医学院毕业,按照当时的条件,几乎不可能被分到北京。然而,许玉韵的一位被分到北京的女同学,因为新婚的丈夫在香港工作,不想两人距离太远,于是主动要求留在福建,和他调换名额。这样,许玉韵意外得到了人生最好的机遇,和其他三位同学一路北上,赴卫生部报到。
不久以后,他被顺利分到医界著名专家云集的北京大学第一医院工作。在这里,他得到了王叔咸、马万森、郑芝田、林传骧等著名专家的指导,而这些人共有的扎实的理论基础、身后的专业功底以及对基本功训练的严格要求,使得他在那段充满朝气的青春岁月里过得无比充实,专业水平得以迅速提高。
那时候的住院医师要求必须要在大内科的每个专业和急诊轮转半年,并且实行24 小时住院医师负责制。因为北大第一医院是教学医院,住院医师既负责医疗,又承担教学,每人主管24 张病床,同时还要每周带学生物诊和化诊实习两次。经过4 年的严格训练,许玉韵担任了8 个月的大内科总住院医师,协助主任处理全科的医疗工作。这段严格艰苦的临床训练为许玉韵日后优秀的临床工作表现打下了牢固的基础。他至今难忘的是王叔咸教授高超的物理诊断与精细缜密的诊断思维方式,以及马万森教授高超的心脏听诊技术,这些使他在专业上受益匪浅。这期间,他作为住院医师,曾被借调到北京大学人民医院(时称中央人民医院)工作一年,得到了名家钟惠澜、翁心植、黄大有、高崇基等人的悉心指导,正是这段时间,使他真正认识到作为医生,不光要有渊博的学识,严谨的工作作风,还要有一颗仁爱向善之心,他真正从这些前辈的身上更深刻地领会了“医者父母心”的内涵。
古语称“十年磨一剑”,就在许玉韵扎实刻苦积累了十几年的本领,准备在专业领域崭露头角的时候,“文革”开始了。他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冲击。“造反派”翻出了许玉韵的档案,要他老实交代初中时参加国民党三民主义青年团的事。对此,许玉韵哭笑不得。当年,因为学习成绩优异,表现良好,当时的中学校长指名要吸纳他加入三民主义青年团,这在当时曾成为人们口口相传的传奇轶事,时过境迁,如今却成为造反派批斗许玉韵的把柄。事实上,他从加入这个团体就从未参加过任何活动。在造反派到处搜寻许玉韵“不良履迹”的同时,他被勒令停止科内工作,负责打扫卫生。身体上的迫害并不能对许玉韵造成太多的影响,令他伤心且惴惴不安的是,8 岁的儿子开始从感情上日渐疏远他。即使在家里狭窄的客厅迎面遇上,儿子都会刻意绕开。儿子的冷落让他暗自神伤,他更担心的是,在那样一个依靠“出身”赢得自身发展机会的时代,自己的“黑账”如果不能早日澄清天下,恐怕也会影响到儿子一生的前程,他为此而焦心。尽管如此,他并没有因此放弃对患者治疗的关注,依然在恰当的时机对临床医生所遇到的专业难题给予指导,表现出令人钦佩的敬业精神。
▲2002 年许玉韵(前排左一)参加胡大一的两位博士后出站答辩会合影
北京铁路分局中心医院口腔科主任周瑞丰认识老师许玉韵是在1967年9月,那时候恰好是文革复课后在北大医院实习。他是口腔系64 级学生,由于战备需要,64 级学生留在北大附属医院实习,接待他们的恰好是许玉韵。一个内科医生带着一群口腔科的学生实习,的确会有很多人不能理解。但许玉韵依然查房带教,深入浅出地讲解,精细缜密地分析,用他特有的闽南味儿的普通话化解了学生们的陌生与惶惑。多年以后,周瑞丰还记得,他和他的同学一有空儿就喜欢去北医菜园职工宿舍找许玉韵老师聊天。他作为一名口腔科医生,至今仍为当年所学到的内科尤其是心血管病方面的知识,能在口腔科会诊中运用而甚为骄傲。对于老师的恩情,又岂一个“谢”字了得!如今,恩师已经年迈,周瑞丰所能做的,只是在生活上给予老师照顾,为老人修修空调、做个书柜、换个灯泡……这些零零碎碎的小事,他做得细致周全,更像一个儿子对父亲的尽心照料。
其实在当时,这一批学生的实习计划根本就没有具体安排。许玉韵担心这些孩子任由其放纵会荒废了学业,于是自作主张统统留在内科,留在他身边。因为当时文革尚未结束,这也成为许玉韵“拉拢学生”的一条罪状。数日以后,有造反派内部的人偷偷向他透露,他们没有找到关于许玉韵有任何“黑账”的证据,不日,许玉韵将重获自由。这个消息对于许玉韵来说,无疑是拨云见日、再度重生。当他可以重新主持科内工作时,他更关注年轻医生专业的成长,尽可能为他们提供临床学习的机会。
1974 年,已是文革后期,北大医院的各项工作也因此受到不同程度的干扰,但在心内科,许玉韵的身边经常围绕着一些年轻的医生,孜孜不倦地学习、研究医学基础知识和临床实践中的难题。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急性心肌梗死发病致死的几率很高,成为心血管病领域研究的重要课题。许玉韵要求自己对每一例入院的心肌梗塞病人都要亲临现场检查,指导诊断治疗,以保证病人最小程度出现意外。遇到危重疑难病人,不论白天夜里,许玉韵都随叫随到,耐心仔细地询问病史,认真检查,结合病人的自身情况给出治疗方案。一天夜里11 点,医院接到一位冠心病、心绞痛的病人,值班医生在为其进行常规治疗中,病人情况突然出现了恶化,表现心悸、胸闷、烦躁不安。值班医生一面进行应急处理,一面紧急联系许玉韵参加会诊。仅仅十几分钟,许玉韵就气喘吁吁地赶到病人床边,及时调整用药,并跟踪观察病人情况,直到凌晨五点,病人的病情逐渐稳定,许玉韵才疲惫地离开。
▲青年时代的许玉韵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许玉韵已经是北京大学第一医院的主治医师。当时的北大医院是国内仅有的几家设有心血管病专科的综合医院,基础内科教研组以林传骧教授、许玉韵教授和邵耕教授为核心,探索开展许多新的诊疗技术。自1964~1966 年间,许玉韵是心导管检查的主要手术医生之一,他还大力倡导并积极参与心脏外科、内科、小儿科的联合查房,以提高诊断的准确率和自身的业务水平。1978 年,在许玉韵的带领下,北大医院开展了心脏体外心电图标测的研究,成功总结了50 例正常人的标测数值,成为国内最早开展这项研究的团体。
1980 年,许玉韵得到一次作为访问学者赴美进修的机会。两年的时间,他认真研究比对了我国与国外在心脏病学方面的差距。1982 年回国以后,他开始主持北医心内科的工作,借助外国专家的协助,在国内较早开展了心脏介入治疗、AMI 溶栓治疗、心内电生理检查、心肌活检及血流动力监测等,相关技术处于国内领先水平,北医的心内科也由此得到更快的发展。
许玉韵凭借扎实的医学理论和丰富的临床经验,使得自己医术超群。层次清晰、贯通迅捷的思维使他在对疑难病症的诊断和危重病人的抢救中常常语出惊人,而众人闻之也若醍醐灌顶,瞬间豁然。
对于他的弟子和徒孙来说,跟随许玉韵查房,是最好的学习机会。他每次查房,都要从患者病史、体检到辅助检查一一细问,不肯漏掉任何可疑征象,也总能从中捕捉到最关键因素,使疑难问题迎刃而解。
尽管在别人眼里,许玉韵已经有了甚为渊博的知识,但是每到心脏病学的学术会议,他都会如期参加,所有的学术报告从头至尾听完,并且做必要的记录。而今,已近耄耋之年的许玉韵依然坚持学习,勤于思考,勇于挑战新领域、新技术、新知识,学习和工作成为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就在笔者约访他的当天,他依旧捧着厚厚的外文资料细心阅读,为即将参加的一次东北心脏病学学术会准备病例分析的材料。
许玉韵在他的弟子和徒孙们面前从不施威严,他的权威不是依靠严厉的批评和指责树立,而是在平和亲切的谈笑风生中自然流露其超凡的人格魅力。年轻人都喜欢和他聊天,向他请教问题,他也惯于诚以待人,“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对于一些他暂时不能解答或没有记得准确答案的专业问题,他都会明确告之:“这个问题我还没弄清楚。”事后,他就会立刻查找资料或者叮嘱他的学生帮助查找相关资料,给出详细的解答。
古人说:“君子不待褒而劝,不待贬而惩。”对此,他有着自己更通俗的诠释,他说,做人一定要“宽待人而严律己”,学会宽容才会快乐,学会严谨才少犯错,达到如此通达的境界唯有不断学习,学识到了一定境界,才可以“登高远望,俯瞰众生”。
蹊 在国内心脏病学界,胡大一算得上璀璨群星中最为耀眼的一颗。对于今日的成就,他感激于老师许玉韵言传身教的栽培,称是在他“人生道路上起到关键作用的老师”。对此,许玉韵的回应似乎更加谦逊,对如今成就卓著的爱徒,他更习惯称之为“亲密的战友”。事实上,这对亲密的“师徒档”背后还有一段鲜为人知的故事。
当年,还是北医一名普通住院医的胡大一在内科党支部书记陈宝雯的引荐下,拜许玉韵为师,以求得到更多的锻炼和成长。胡大一为北医65 级医疗系学生,入学以后恰逢文革,没有机会扎实学习理论基础和进行临床实践。许玉韵要求胡大一必须认真做一年住院医生,来补充临床基本功的缺失。许玉韵开始留心观察,并有意安排胡大一做一些协助工作。一次,许玉韵急于完成一篇论文,敲定了文章结构已近凌晨,于是就把剩下的部分交给正在值班的胡大一,交代在两天内写成完整的文章。第二天一早,胡大一就将写好的论文递到许玉韵面前。文章论证严谨,案例充分,如此迅速也让许玉韵十分惊异,胡大一却轻描淡写地笑道:“我开了夜车。”为此,许玉韵颇感欣慰,感动不已。从此,他对这个爱徒更“栽培有加”,刻意安排胡大一参加全国各地的学术会议,并举荐其代替自己讲课。
在他眼里,胡大一是一个头脑聪明、思维迅捷、对新事物有着极强感知力的人。许玉韵希望自己的弟子能够突破当时医疗技术和思路的局限,找到更新、更广阔的发展空间。1987 年,许玉韵写信给出国进修的胡大一,希望他能够更多了解冠心病介入治疗的动向,及时了解国外学科的进展,并且肯定了胡大一对于当时激光技术在冠心病介入治疗中应用前景不明的判断,支持他率先引进和发展经皮冠状动脉腔内血管成形术(PTCA)。他欣赏弟子为求学术进步敢于冒险、勇于探索的精神,又时刻担心弟子由于率直刚正的性格深陷“麻烦”的人际环境,如同父亲眼见儿子在成长的路上摔跤,不忍溺爱又心疼不已。他时常和胡大一沟通交流,从工作到生活,对其缺点和不足,他总是一针见血,直言不讳。弟子则躬身聆听,自此着意改正,谨言慎行。
在许玉韵的影响下,他的几代学生之间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在学科发展和学识交流中互相扶持。胡大一、朱国英、霍勇、高炜、杨明、洪涛、元柏民等都曾到各地医院帮助同门弟子们开展新的介入技术。而已近耄耋之年的许玉韵仍在北京复兴医院、解放军三零五医院、北京电力医院、北京市垂杨柳医院等多家医院查房,因为这其中部分医院心内科的负责人都是胡大一的弟子,他为胡大一的“人才方阵”倾注了全部心血。
许玉韵与胡大一之间情同父子的情谊也让后代学生深受感动。对于恩师许玉韵,胡大一的评价是:他不仅是一位平易近人、受人尊敬与爱戴的医生,更是深受几代学生尊敬与爱戴的老师。他曾将自己和老师倾尽心血培养的“人才方阵”比喻成一个“家”,如今,这支队伍已经遍及全国各地,成为国内心血管病领域一支强大的生力军。
2009 年3 月,许玉韵被查出患肝部肿瘤,在北大医院治疗了三个月,病情得到有效控制。住院期间,许许多多的弟子和徒孙们从各地赶来探望他,鲜花和礼品每天都堆满整个病房。如今,他已经康复出院,却依旧奔波在医疗前线,为此,他的家人和学生多次劝阻。但是,他说,只有工作才能让他获得无可比拟的充实和快乐。
回首大半生,他感慨到,“每当我看见我的病人经过诊治,健康快乐地生活,我就会无比幸福;每当我看见我的学生积极上进、成就卓越,我就会无比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