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士人接受韩文述论❋

2010-11-25 02:39全华凌
文艺论坛 2010年3期
关键词:韩文韩愈文体

■ 全华凌

钱钟书评价宋人接受韩愈的盛况时说:“韩昌黎之在北宋,可谓千秋万岁,名不寂寞矣。”(《谈艺录》补订本)其实,韩愈在明代虽不及在北宋受尊崇,但也是“名不寂寞”的,有明一代虽有像“前后七子”这样的非韩派,但更有尊韩的“唐宋派”,明代一流的文人学士没有不尊韩的,明代开国文臣之首的宋濂就说:“六籍者,本与根也,迁、固者,枝与叶也……六籍之外,当以孟子为宗,韩子次之。”(《文原》)王世贞《书韩文后》说:“韩公于碑、志之类,最为雄奇有气力,亦甚古。”胡应麟《唐语林》也说:“韩公文至高”“时号‘孟诗韩笔’,元和中,后进师匠韩文公,体大变。”以上三位学者对韩文的学术地位和文学地位都作了高度肯定。更有甚者,作为唐宋派主将的茅坤对秦汉派非韩的无知,作了严厉的痛斥,他说:“世之文章家,鑱刻自喜,往往姗韩骂欧,背弃六籍,瓦缶雷鸣,互相标榜。然不知于古作者之旨,吾不知其何如也。”(《与潇少府书》卷七)茅坤痛斥秦汉派“姗韩骂欧”是“鑱刻自喜”“瓦缶雷鸣”,是背离六籍而不自知。

一、明代文人对韩文文体的考评

据钱仲联、马茂元校点的《韩愈全集》载,韩愈散文文体多达十种,其文体占姚鼐《古文辞类纂》所载古文十三种文体中的十种,可以说韩愈是中国古代散文文体创作之集大成者,颇具文体创新之功,明代人对韩愈在文体上的贡献已有较深入的认识和较详细的考评,成绩突出者首数吴讷,其次是郎瑛和徐师曾。

(一)吴讷对韩文文体的考评。吴讷对韩愈八种散文文体进行了考评,具体涉及传记、赠序、题跋、行状、墓表、诔辞、论体文等八种文体。

1.传体之文。吴讷考察了传体文的起源和最初写法,他说:“昔前圣作《易》,孔子作《系辞》、《说卦》、《文言》、《序卦》、《杂卦》之传,以推论本原,广大其义。”①吴讷认为传体文诞生于先秦的周孔时代,这种文体基本写法是“推论本原,广大其义”,也就是说先秦时代的传体文实际上相当于现当代的议论文体,其主要表达方式是“推论”,也就是议论。

吴讷还看到了韩愈传体文与传统传体文的区别,认识到了韩愈传体文既不同于先秦时期重推论的“传”,也不同于司马迁以后的“史传”,而是史传之变体。他说:“‘史迁作《孟荀传》,不正言二子,而旁及诸子。此体之变,可以为法。’《步里客谈》又云:‘范史,《黄宪传》,盖无事迹,直以语言摹写其形容体段,此为最妙。’由是观之,传之行迹,固系其人;至于辞之善否,则又系之于作者也。若退之《毛颖传》,迂斋谓以文滑稽,而又继体之变者乎!”吴讷认为韩愈《茅颖传》的写法源自太史公的《孟荀传》,但更接近《步里客谈》中《黄宪传》一类传记“无事迹,直以语言摹写其形容体段”的凿空虚构写法,行文方式是“以文滑稽”。他认为韩愈的《毛颖传》是传统史传文体变体之变体,是传统史传文由正变奇的结果。

2.赠序之文。吴讷考察了曾序之文的历史起源,他说:“《诗》、《书》皆有序,而《礼仪》篇后有记,皆儒者所为。”吴讷认为赠序之文起源于先秦《诗》、《书》之序,最初赠序都是“儒者所为”,是儒者创作的,以表达儒者思想的。同时考察了赠序之文的最初基本写法,一是“当序作者之意”;二是“当随事以序其事也”;三是需“次第其语”;四是“善需事理为上”。也就是说上乘的赠序应当同时符合以上四个标准。并且指出了赠序这一文体的“近世应用,惟赠送为盛”之实用功能和后学者师法对象。他认为后世赠序作者必须“取法昌黎韩子诸作”,这样才可能“得古人赠言之议,而无枉己徇入之失”。肯定了韩愈赠序之文历五百年,仍可师可法的卓越成就。

3.论体之文。吴讷考察了论体文的源起和流变,他说:“论者,议也。梁昭明《文选》所载,论有二体:一曰史论,乃史臣于传末作论议,以断其人之善恶,若司马迁之论项藉、商鞅是也;二曰政论,则学士大夫议论古今时事人物,或评经史之言,正其讹谬,如贾生之论秦国过,江统之论徒戎,柳子厚之论守道、守官是也。唐宋取士,用以出题。”吴讷解释了论体文之“论”的含义、类别和由齐梁至于唐宋的用途,他进一步指出韩愈论体文创作上的杰出成就,韩愈是“辞精义粹、卓然知名者”。

同时吴讷指考察了韩愈“五原”的源流,指出其在论体文史上独特的创新地位,他说:“‘原者,本也;一说推原也,义始《大易》’‘原始要终’之训。若文髓谓之‘原’者,先儒谓始于退之之五原,盖推其本原之义以示人也。山谷尝曰:‘文章必谨布置,每见学者,必告以命意曲折。’石首道亦云:‘吏部《原道》、《原人》等作,诸子以来未有也。’后之作者,盖亦取法于是云。”

4.墓铭之文。墓铭之文包括墓碣、墓表、墓志等,吴讷把墓碣、墓表、墓志作了细致的区分,他说:“墓碣,近世五品以下所用,文与碑同。墓表,则有官无官皆可,其辞则叙学行德履。墓志,则直叙世系、岁月、名字、爵里,用防凌谷迁改。埋名、墓记,则墓志异名。古今作者,惟昌黎最高。行文叙事,面目首尾,不再蹈袭。凡碑碣表于外者,文则稍详;志铭埋于圹者,文则严谨。其书法则惟书其学行大节,小善寸长,则皆弗录。近世弗知者,至将墓志亦刻墓前,斯失之矣。大抵碑铭所以论列德善功烈,虽铭之义称美弗称恶,以尽其孝子慈孙之心;然无其美而称之谓之诬,有其美尔弗称谓之蔽。诬与蔽,君子之所弗尤也欤!”吴讷在墓主身份、铭文文法、书法和功用四方面对墓碣、墓表、墓志作了详细区别,并且指出墓碣、墓表、墓志之文,“古今作者,惟昌黎最高”,充分肯定了韩愈在这类文体上不可超越的艺术成就,同时也指出了墓志铭创作的基本原则,弗“诬与蔽”。

吴讷除了对韩愈墓铭之文、论体之文、赠序之文、传体之文作了详细考评外,对韩愈记体之文、跋体之文、诔辞和行状等文体的考证也有出色之处。

(二)郎瑛和徐师曾对韩文源流的考证

1.关于记体文的源头。郎瑛、徐师曾对韩愈记体文的考证成就难出吴讷之右,考证内容也是涉及记体文的含义、缘起和写法,以及韩愈在记体文上的贡献。郎瑛认为:“记者,纪也。”②而徐师曾遵循吴讷的看法,认为记体文的就是“纪事之文”,徐、吴同引“《金石例》云:‘记者,纪事之文。’”郎瑛、徐师曾和吴讷对记体文含义的认识,尽管有些出入,但其实质一样,都认为记体文是以纪事为内容的。对于记体文的源起,徐师曾认同吴讷的看法,都认为记体文都源于《禹贡》、《顾命》,徐师曾说:“《禹页》、《顾命》,乃记之祖。”(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③这完全同于吴讷的观点,然郎瑛认为记体文之祖是韩愈,他说:“记者,纪也。《禹贡》、《顾命》,义固记祖,未有名也。《戴记》、《学记》,《文选》又不载焉,以非后世文辞同也。故以韩柳为祖。”意思是说记体文,按大道理来说,其源头应该是“《禹贡》、《顾命》”,无奈“《戴记》、《学记》,《文选》”都不载,郎瑛由是推断古时之记,并非后世之记,而《韩愈文集》却存有大量的记体文,因此得出记体文以“韩柳为祖”的结论。郎瑛是在对记体文的源流、名称与文本做了系统考证基础上,得出“记体文以韩柳为祖”的看法的,从文体发展史的实质来看,郎瑛的结论无疑是科学的。

2.关于记体文的表达方式。徐师曾对记体文的表达方式的考证很翔实,他的结论是记体文表达方式的发展经历了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记体文的表达方式是以记叙为主的,而第二阶段记体文的表达方式则变为夹叙夹议。徐师曾考证记体文是从汉文开始的,他说:“厥后扬雄作《蜀记》,而《文选》不列其类,刘勰不著其说,则知汉魏以前,作者尚少,其盛自唐始也”,并得出唐朝时的记体文“其文以叙事为主”,只因“后人不知其体,顾以议论杂之”。那么,记体文的表达方式究竟剧变于何时呢?从何时开始记体文“以议论杂之”呢?徐师曾考证出滥觞于韩愈的《燕喜亭记》,认为韩愈的“《燕喜亭记》已涉议论”,只是到宋代“欧、苏以下,议论寖多”,以至陈后山时的记体文已经剧变,后山说“今之记,乃论也”。徐师曾这一考证结论基本上同于吴讷,吴讷引用陈后山的话说:“退之作记,记其事耳,今之记,乃论也。窃尝考之:记之名,始于《戴记》、《学记》等篇。记之文,《文选》弗载。后之作者,固以韩退之之《画记》,柳子厚游山诸记为体之正。然观韩之《燕喜亭记》,亦微载议论于其中。”徐师曾与吴讷对记体文主要表达方式剧变的考证是符合记体文发展的史实的,并且徐师曾还考证了明代以前唐宋时期记体文的别体,他说:“又有讬物以寓意者如王绩《醉乡记》是也,有首之以序而以韵语为记者,如韩愈《汴州东西水门记》是也,有篇末系以诗歌者如范仲淹《桐卢严先生祠堂记》之类是也,皆为别体。今并列于三品之末。”徐师曾对记体文表达方式演变的梳理和对唐宋时期记体文别体的考证结论,无疑有助于后世对古文文体发展演变脉络的认识。

二、明代文人对韩文语句接受的考证

儒家强调做学问应“述而不作”,也就是注重继承。在这种“述而不作”学术思想的影响下,古人作文辩难多喜欢引经据典,至于赵宋之时,江西士人崛起,主张“无一字无来处”、“点铁成金”,这种重继承、重接受的学术思想深深地影响了明代士人,明代学人治韩很注重韩文语句出处的研究,其研究成果表现在两方面。

(一)对韩文接受前人语句的考证

1.陈霆、何孟春对韩文语句出处的考证。陈霆认为韩愈《送石处士》一文句法出自《吕记》,他说:(韩愈之《送石处士》)一文中“‘与之语道理、辩古今事当否,论人高下,事后当成败,若河决下流而东注,若驷马架轻车就熟路,而王良造父为之先后也,若烛照数计而鬼卜也。’其句法亦出于《吕记》”。但是贝京认为韩愈善于学习,其《送石处士》一文的“变化转换”比《吕记》“更妙”。(陈霆《雨山墨谭》卷二)

陈霆还考证了退之《顺宗实录》一文语句:“诸相会食与中书,故事丞相方食,百寮无敢谒见者,叔文是日至中书,欲与执谊计事,令直省通执谊。直省以旧事告叔文斥直省,直省惧,入白执谊。”他说这些语句,一连“四句皆用‘直省’字而不觉其烦,此殆类《史记》句法,盖大手笔故能如此”。贝京甚至认为韩子《顺宗实录》中这些句法比《史记》中《檀弓》石骀子卒一章,更为“朴赡有古风”(陈霆《雨山墨谭》卷三)。

何孟春考证韩退之《为人求荐书》一文中语句:“‘昔人有养马不售于市者,知伯乐之善相也,从而求之。伯乐一顾,价增三倍’”出自“《春秋后语》”。(《余东诗话》)不过,何孟春认为韩文中语“伯乐一顾,价增三倍”是神来之笔,主要原因是“退之先有意乎此”。④

2.杨慎则对韩子的部分古文的句法出处做了考证。《余知古论退之文》:“唐人余知古《与欧阳生论文书》云:韩退之作《原道》,则崔豹《答牛亨书》;作《讳辩》,则张昭《论旧名》;作《毛颖传》,则袁淑《太兰王九锡》;作《送穷文》,则扬子云《逐贫赋》。⑤相比较贝京与何孟春治韩路径而言,杨慎的学术视野更为深邃、宽广,更能揭示韩子善于接受的特点。

(二)对后人接受韩文语句的考证

明人研究后人对韩文语句的接受主要表现在对韩文中的警句、格言的接受上。何孟春考证宋代给梅尧臣诗集作序,也引用了韩愈的格言来阐述自己的文艺观。他说:“欧阳永叔序梅氏集,谓诗多出于古穷人之辞,凡数十言。以为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韩退之志柳子厚墓云:‘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凡此皆穷而后工、厄而后奇之证也,永叔辈序文,其不祖于此欤?”

贝京讲了一个用韩愈格言勉励后生的故事,他说:“国子生乘以思勤名斋,求余一言申其义,至于三四无倦色。余惟推唐韩子《进学解》曰:‘业精于勤而荒于嬉,行成于思而毁于随。’……懋尚进以韩子之诲诸人者为勉,以其惩诸己者为戒,可进学矣。”贝京推崇韩愈“业精于勤而荒于嬉,行成于思而毁于随”,是继承韩愈勤学的思想,并以之勉励后生,惩戒自己。(贝京《清江贝先生文集》卷四)

杨慎考证了“粘”字的接受史。他认为“粘”字最先出自庾阐《扬都赋》,其文有“涛声动地,浪势粘天”之“奇语”,韩昌黎祖之曰:“‘洞庭漫汗,粘天无壁’张祜诗‘草色粘天鹈鹕恨’,黄山谷‘远山粘天吞钓舟’,秦少游词‘山抹微云,天粘衰草’。正用此字为奇特。今俗本作‘天连’,非矣。”杨慎考证韩愈对“粘”字句的借鉴和后人对“粘”字句的接受与创化,是一项很细致的工作,很需要细读文本的功夫。

三、明代文人对韩文文法的鉴赏

明代文人中研究韩文文法有所建树的学者不多,方孝孺、廖道南、何景明、王文禄、茅坤和唐顺之等人是数得上的,其中最有心得还是唐宋派中主将茅坤和唐顺之。

(一)方孝孺等人评韩文文法

明代文坛有非韩与褒韩两派,以何大复为代表的秦汉派认为“古文之法亡于韩”(《何大复先生集卷十四》),但此派之外的著名文士对韩文基本上是肯定,甚至于是褒赞的,譬如以弘扬道学自命的方孝孺,尽管“取文”只“关乎道德政教者”,然而他对韩文多有肯定,方氏在《答王秀才》中说:“唐之士最以文为法于后世者,惟韩退之。”(方孝孺《逊志斋集》卷十一)

王文禄擅长研究韩愈训诂课试之文,他说:“唐韩昌黎已开课试之文之端,其篇也,达而昌。”又说:“韩昌黎本奇才,得节奏急徐、三五错综、迥旋照顾、八面受敌之妙。故曰:为文必使透入纸背,如是则文厚而圆矣。”(王文禄《文脉》卷二杂论)

方孝孺评韩文重“道”,以是否“关乎道德政”为准绳,王文禄则从审美的角度,发现韩文极得“急徐错综、迥旋照顾”之妙,有“透入纸背、文厚而圆”之美。

(二)唐顺之评韩文文法

近年来,锂离子电池的应用已经逐渐扩展到汽车、家电、电动自行车、储能等领域。2014年,中国锂离子电池产量达52.87亿只,占全球总产量比重达到71.2%, 2018年预计全国锂电池产量达到121亿只,增速22.86%。国内锂离子电池产业进入快速成长阶段,成为全球主要的锂离子电池生产国和消费国。

唐顺之评韩文文法,看重两方面:其一是重结构。唐顺之重古文的结构,一是重古文行文的“抑扬转换”。他评《答李翊书》云:“此文当看抑扬转换处,累累然如贯珠,其此文之谓乎?”⑥又评《赠太傅董公形状》云:“此文叙事全是学左氏,然董公文顿挫,权公文调匀,各一体。”二是重古文行文“错综变化”。评《送孟东野序》云:“此篇文字错综,立论乃尔奇。则笔力固不可到也。”又评《送杨少尹序》云:“错综变化不可言。此等文字,苏、曾、王集内无之。”三是重古文行文的“前后照应”。评《送杨少尹序》云:“前后照应……此等文字,苏、曾、王集内无之。”四重古文行文的“开阖圆转”。评《送浮屠文畅师序》云:“开阖圆转,真如走盘之珠。此天地间有数文字。通篇一直说下,而前后照应在其中。”当然唐顺之认为古文结构臻于化境的所谓“天地间有数文字”者,乃是“开阖圆转”、“错综变化”、“前后照应”流走如珠的文章。

其二是重手法的运用。唐顺之重视古文的创作手法,强调叙事的顿挫,如其评《赠张童子序》云:“只是科举常事,而叙得何等顿挫。”他很欣赏平淡无奇的事情,作者叙事起来能波浪迭起,顿挫有致;还强调多种表达方式的结合,如其评《荆潭唱和诗序》云:“此篇文与《盛山诗序》,本叙事,只略用数句议论引起。”他认为《荆潭唱和诗序》的好处就在于能够“议论”与“叙事”相结合;还强调叙事的繁简得宜,如评《获麟解》云:“以详、不详二字作眼目。”还强调叙述的虚实结合,如其评《唐故相权国公墓碑》云:“平叙多用虚说”。

(三)茅坤评韩文文法

茅坤的古文理论深受唐顺之的影响,但他对韩文的精详批评不乏独到见解。与唐顺之相比,茅坤评韩文文法,侧重于鉴赏韩文中的碑、序、记类古文,体现出四方面的特色,其一,重叙事技巧。茅坤特别重视碑、序、记类古文的叙事法,看重文章叙事详略、条理、层次和虚实等叙事技巧。茅坤评《魏博节度观察使国公庙碑铭》云:“按田弘正本传世多臣顺大节,昌黎公特隐括其以六州还朝廷一事,而颂美之词特详铭中,其得体。”⑦所谓“隐括”与“特详铭”,即是碑铭一类文章叙事所讲究的详略技巧,就碑铭一类文章来说,合体合情者就详叙,反之则短说,或一笔带过,或根本隐而不提,茅坤认为此类韩文极“得体”。他评韩文所谓:“简而法”(《集贤院校理石君墓志铭》),“志中无他述,独指採药煮黄金一事,文旨自在澹宕隽永”(《唐故监察御使卫府君墓志铭》)。都是指韩文叙事详略得体之语。茅坤最激赏韩愈的《送董邵南序》一文,其评曰:“文仅百余字,而感慨古今,若与燕赵豪俊之士,相为叱咤呜咽其间。一涕一笑,其味不穷。昌黎序文当属第一首。”所谓“文仅百余字”,是指韩愈此文文字之精简,所谓“感慨古今”乃指文章简中有繁处。因繁简得体,文章感慨悲吟,其味无穷,茅坤惊呼此文于“昌黎序文当属第一”。

茅坤评韩文还重叙事的条理与层次,他评《清边郡王杨燕奇碑》云:“条次战功极鬯,然不及太史公遒逸。”又评《释言》曰:“篇中忧讒,始则述传与者之言,再则托己之自为解,三则不能无忧,四则又自为解,五则又入李翰林之并相,末复自为解。”前一则是评韩文的条理,茅坤认为韩愈《清边郡王杨燕奇碑》的“条次”很清楚,但不及太史公文的“遒逸”。认为韩愈《释言》全文六层,层转层深,首尾照应,其层次甚为分明。

此外,茅坤还看重韩文叙事的虚实,茅坤评《河南少尹裴君墓志铭》曰:“篇中特序世系及拜官爵、卒年月日与葬处,篇末次行事并虚景。”评《考功员外卢君墓铭》曰:“篇中并虚景,总只是以李楼筠辟从事为案。”茅坤认为韩愈碑铭一类文章在叙述世系、官爵和年月日时,全是实写,而墓主的行事则为虚写。他还认为韩愈《行难》一文的叙事虚实也极有特色,所谓“假行难以鸣己志,文极奇诡”,此文的“奇诡”之特色,乃是作者妙用叙事之虚实产生审美效果。

其二,也重文章结构的精致和表达方式的巧妙结合。同唐顺之一样,茅坤也很看重韩文结构上的出色表现,不过茅坤特重文章的跌宕顿挫,如其评《送浮屠文畅师序》云:“高在命意,故迥出诸家。而开阖顿挫,不失尺寸。”又评《石鼎聊句诗序》云:“文极顿挫。后之法家多有痕迹,惟公不然,纪事纂言如太史公。”在茅坤看来,文章的“命意”高,固然不错,但如没有“开阖顿挫”的结构加以表现,那是很难取得相应效果的。茅坤甚至认为韩文“极顿挫”的结构,后世人是不会的,韩文这种结构简直堪舆太史公的文章相媲美了。

同时,茅坤评价韩文也重视韩文表达方式的巧妙结合。他评《衢州徐偃王庙碑》曰:“以客形为主,而立论奇高,造语怪伟当是昌黎文学。按偃王事不见传记,昌黎特采世所传小说,撰次本末;而其议论归本处,当以徐之公族子弟祠偃王于其土为是。”“立论奇高,造语怪伟”是韩文富有“传奇色彩”⑧的重要标志,茅坤认为韩愈此碑文不仅立论高,而且叙事“特采世所传小说,撰次本末”,韩愈以传奇笔法叙墓主生平事迹,得出高奇之论,实际上是议论与叙事相辅相成、相得益彰,共铸韩文的奇峭特色。又评《圬者王承福传》云:“以议论行叙事,然非韩文之佳者。”这两则评语,都关涉到韩文在表达方式运用上的得失,在茅坤看来,传记应该是以叙事为主的,然《圬者王承福传》中却“以议论行叙事”,实“非韩文之佳者”。

其四,重视韩文的字法与句法。在明代治韩的著名学者中,茅坤是下功夫最深的,他特别重视韩文字法、句法的运用。其评《乌氏庙碑铭》云:“序袁氏世系,千余年若一线,中多荆棘,句字不可读,系之以韵,似追《雅》、《颂》。”又评《唐故相袁国公墓碑》云:“直叙中多句字生蹇处,铭可诵。”又评《赠太尉许国公神道碑铭》云:“此篇大略类传,而中多险棘句。”茅坤所谓“中多荆棘,句字不可读”“多句字生蹇处”“中多险棘句”等评语,都是评点韩文字法、句法的,茅坤把生僻拗口的字句,称之为“荆棘”字句,或“险棘句”,因为生僻拗口,读这样的文章就像吃满是针刺的荆棘,叫人痛苦难受,所以茅坤蔑称之为“险棘”句。可见,茅坤是极力反对古文字句生僻拗口的,而主张文从字顺的。尽管韩愈主张创作古文应该文从字顺,但韩文中不少文章的用字用句用韵,以及立论、表达方法和文气都给人一种“澹宕奇诡”的感觉。

综上所述,明代士人对韩文的文体、文句与文法等方面的研究,都做出了突出的成绩,这些成绩是对宋元以来韩文接受的一次很好的总结,也对清代文章理论的成熟产生了深刻影响。

注 释

①[明]吴讷著、于北山校点:《文章辩体序说》,人民文学出版社 1962 年版,第 65、73、82、56 页。

②[明]郎瑛:《七修类稿》卷二十九诗文类,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版,第67页。

③[明]徐师曾著、罗根泽校点:《文体明辨序说》,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92页。

④[明]何孟春:《余东诗话》卷六十极阳闰一,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第38、79页。

⑤[明]杨慎著、王大厚笺证:《升庵诗话新笺证》(全三册),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355页。

⑥[明]唐顺之:《荆川先生文集》卷五卷十六卷五,商务印书馆出版社1967年版,第106页。

⑦[明]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韩文》评语卷二十卷十一卷十二卷七卷六卷七,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 77、76、78、72、174 页。

⑧全华凌:《韩愈散文的传奇色彩》,《衡阳师范学院学报》2002年第1期。

⑨[明]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韩文》论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5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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