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向感

2011-02-07 06:53
山花 2011年20期
关键词:洋葱

赵 瑜

赵 瑜,河南人,1976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天涯》杂志。曾在《山花》、《十月》、《江南》《大家》、《文学界》、《山西文学》、《青年文学》、《福建文学》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数十篇。曾出版长篇小说《我鄙视你》、《暧昧》,散文集《小忧伤》、《小闲事》等。

吃鱼的时候,有一根刺卡在喉咙里。那种白昌鱼的刺很细,是那种容易忽视又或者漫不经心的细。黎静的脸色不好看,师傅提醒她,说,你喝一口醋吧,喝醋可以把刺消化掉。

黎静摆摆手,痛苦着。她不想叫服务生,她觉得自己的嗓子被那根刺缝上了,一吞咽便疼痛。

师傅姓汤,搭档的时间久了,成了朋友。他知道黎静的个性,自己跑过去给黎静倒了一点醋,笑着说:这下你终于为我吃醋了。

黎静微微笑,接过来,一口喝下了。汤师傅在旁边补充说,是山西的香醋。黎静便轻咳嗽一声,觉得有一股隐约的紧张从嗓子眼里冒出来,突然,那股紧张松弛下来,停下了。味觉跑动的速度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快,只是从舌尖到喉咙,短途。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一口醋喝下来,竟然有些小快感。在醋沿着喉咙进入胃的那一刻,她能联想到的是自己的睡衣,丝质的睡衣。这是她对醋的味道的全部感觉,光滑,像丝绸一样。她甚至想,以后自己是不是在心情抑郁的时候,也喝上一口醋。

海鲜排档正对着三亚湾,天蓝得很,一头栽进大海里不出来,便也将大海染得蓝了。

黎静的手机又响了,是老板,黎静咳嗽了一声,接通。那边是汽车的喇叭声,一个女声说拨错了吗?男声说拨错了,是李静不是黎静。电话“嘟”一声挂断了。

是一个老年纯玩团,有一个老人大约是旅行社老板的亲戚,所以,老板不停地打电话给黎静,问老人的情况,玩得高兴吗?去大小洞天了吗?黎静知道,这是提醒。

下午四点的飞机,午饭后便要散团的,所以团餐改到了海鲜排档,老人们要吃油炸的鱿鱼,黎静交待了合作的饭店,应下了。老人们像是孩子,将想要吃的菜名写在一张纸条上给黎静,说,闺女,我们就想吃这个,钱不够我们可以加,但就要吃这些个菜。那菜单上的字工整得很,解释了这个团的学历,这是一群大学的老师。

带别的团,黎静要唱歌,要不停地承受男人们的说笑,为了让他们购物,还要说一些轻松的生活段子。可这个团不大融化,从接到他们的那一刻起,他们便沉默着,问题少,像凝固了很久的冰块,虽然曝晒在阳光下,却仍然有漫长的过程。

黎静简单介绍完自己和行程后,便安静地坐在旅行车的前面,有提问的时候,才仔细地讲上一阵子。黎静恰好不是那种活泼的人,在这样一群安静的人里,像是找到了磁场一般,一路上都出乎意料地舒适。

只是,这些老人习惯捂住自己的钱包,每到一个景点,都反复地求证,是不是不需要另外缴纳费用。仿佛他们是一群专门研究旅游协议的人,只要与协议里的内容有一丁点儿区别,他们就会敏感地提出意见。就是景区里的观光车也不坐,水也自己备着,看到景区里出售的水果呢,只是问价格,问完以后便开始摇头。他们是喜欢比较的人,看到海水的蓝,也赞美,但同时也会对比之前自己去国外看到的大海。这些人在经济上都是前半生拮据惯了的人,所以,即使有了钱,也都是测量着花销,虽然在黎静的眼里显得窄狭,却也有趣。

车上恰好有一碟古典音乐,大抵是客人留下的。司机不喜欢,连封套也没有,裸露在杂物箱里。吃完饭,客人们陆续上了车。黎静突然想起某份旅游杂志上的话:古典音乐节奏舒缓,适合饭后听听,有助于消食。黎静便让汤师傅放了,音乐在车厢里盘旋,像一个小孩子拿着一个铃铛来回跑。

果然有懂得听的教授,眼睛笑着,投入的表情,那种对声音的痴迷表露了他的修养。这常常让黎静感到迷惑。

黎静带过的团中,权要者不少,明星也有过几个,从国外归来的洋派人物也有过几个。然而,越是这些闪光的人物,人性的瑕疵越是明显。然而这些人一旦进入一段音乐里,又或者某个他们自己熟悉的领域里,便立即显示出了与众不同的气质来,甚至人也变得精神了。

现在,车上的这些沉浸在音乐里的教授们正被一段音乐沐浴着,仿佛刚才在景区里斤斤计较的人不是他们。

不仅仅如此,被音乐浇醒的这些人,仿佛失业之后突然找到了一份新职业一样,兴奋地要求去购物。

黎静自然知道,吃过饭后,这些老人一定会购物的。所以她根本没有表现出任何喜悦,为了表示她是替老板照顾这一车客人,她还特地讲了海南旅游购物的一些地方多是假的。她想带领这些花钱节制的大学教授到三亚市区的一个大型超市购物,因为那个超市是三亚市民消费的场所。

自然是有回扣的,只是隐蔽了一些。那些个连续几天一分钱也不舍得花的教授像是疯了一样,在超市里大包小包地买,简直吓着了黎静。

送到机场,临上飞机的时候,黎静才知道,教授们是满意的,只是他们怕一开始便表示满意,会得到怠慢,所以,一直到最后才表达。

黎静看了一下他们留下的东西,满满四箱的糖果和海南特产。带头的白发教授说得诚恳,为了表示感谢和歉意,他们给黎静和汤师傅打了很高的分,给旅行社老板打了电话,说黎静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安静,汤师傅呢,也像他的名字一样。汤师傅的名字叫汤快。

黎静听了,乐了,她都快忘记汤师傅的名字了,这一下,却是要记得牢牢的了。

海口下了小雨。回到家已经是傍晚了。手机短信息里有两条相同的内容:辣椒派对。入行十年了,就这么两个闺中私密的姐妹。辣椒派对,是她们聚会的简称,她们喜欢去明珠广场后面的湖南人餐馆吃饭,三个女人,吃完了辣椒,仿佛说出来的话也尖锐了许多。坐在靠窗的位置,聊茶话闺事,倒也热烈。

然而,最近的聚餐却总是沉默。

黎静要离婚。

不吃鱼,黎静将菜单上的酸菜鱼划掉了,加了豆腐。

红烧的吗?服务员嘴巴小,好像正由于此,她的吐字显得不那么清楚。

黎静想了一下,说,红烧吧。

刀子嘴豆腐心,红烧也行。淘气嘴快,说完一句,不等黎静和洋葱说话,又说,将你的豆腐心烧得红了,才好下狠心。

菜上得很快,洋葱说,吃完饭去洗头吧,正好顺路,我的卡上还有七次呢,愁用不完。

三人便有了默契。

农家小炒肉特价,量少了一些,黎静最喜欢吃,洋葱和淘气便小心翼翼地将菜放到黎静面前,汤也是。

吃完后坐在窗子边上听雨声,淅淅沥沥的,说不出的慢,总是让人觉得这雨下得太慢性子了。

黎静说:“要不,真的去南大桥那里看一下?”

淘气和洋葱相互看了一下,吃惊地看着黎静。南大桥旁边有一栋高层的写字楼,21楼有一个周易大师,被报纸批评过,仿佛是个偏执狂,在电台做嘉宾时,喜欢拆散别人,被人称作“周中国”。

“周中国?”

黎静对网络语言很陌生,不知道这个称谓寓意是什么。洋葱也是听淘气说的,不解释,只是朝着淘气努努嘴。作为一个热爱网络生活的80后,淘气常常给她们两个灌输一些新鲜的词语组合,如前些日子的“给力”,又或者“浮云”。自然,“周中国”也是有渊薮的,中国的英文发音不就是“拆哪”,而这位周姓周易研究专家老爱拆散别人,所以就有了“周中国”。

去吗?黎静的语气有些犹疑,仿佛刚刚去掉重物的体重计上的指针,内心里左右摇摆的频率都影响到了她的表情。

去吧。洋葱招呼服务员买单,没有吃完的两块酱脊骨打包了,淘气提着。

洋葱去停车场开车。黎静便和淘气坐在一楼的长椅上叹气。

淘气说,你晚上临睡前吃两瓣香蕉吧,是韩剧里一位漂亮女人说的,说是,香蕉有助于睡眠,想不起是什么物质了,反正是吃香蕉有助于睡眠。

淘气从不关心这些的,也就是和黎静、洋葱在一起时间久了,见她们两个天天说这些让她觉得有代沟的话,也慢慢早熟起来。

黎静掏出镜子照了一下,抿了一下嘴巴,看到淡淡的黑眼圈,幽幽地说了一句:我不喜欢吃香蕉,不脆。

淘气便笑,说,姐姐,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学我说话。

车堵在南宝路与大英路的十字路口,两个骑摩托车的人撞在一起,相互骂对方最亲近的人。

车兜了一个大圈子,到了南大桥,“周中国”竟然关门大吉了。有一个留言板,大体说明了这个骗子是如何骗了财和色的。

黎静蹲在那门口,一缕昏黄的灯照下来,又伴随着那淅淅沥沥的雨声。洋葱和淘气都显得很无助。

淘气是一个只会逗人开心的小朋友,三姐妹中,她永远是开心豆,即使被男人欺负了,她也会用一句“那小子太自大了”来自我调节。洋葱是个可心的人,基本上是黎静加淘气除以二,年纪也是,76年出生的她正好是66年出生的黎静加86年出生的淘气的平均数。

所以,这个时间,洋葱的话基本上是主语,那两个人会毫不犹豫地跟随。

还是去洗头。洗头的地方很奇怪,是做足疗的地方,叫作新天地足浴。二楼是娱乐场所,装饰得豪华,让路过的人莫名地生出些仇恨。这自然是淘气的评价,因为那二楼的装修,一看便是高档的消费场所。这种用价格将人分成三六九等的做法,自然是不被淘气接受的。淘气喜欢这个世界都像洋葱一样,有钱,却又喜欢和她一起分享。

洗头的小妹年纪都小,洋葱最喜欢和她们说话,说海南话,多数内容黎静和淘气都听不懂。黎静是移民来的,淘气虽然生在岛上,却一直没有学会说海南话。

洋葱给每个人都要一份生姜水,说是可以祛风。洗头小妹的手劲儿很大,轻易地将黎静的头发分开,将生姜汁抹到了头皮上。那是一种特殊的体验,一开始是热,像温水的水,并不灼人,又或者让黎静想起母亲的哪句话,暖暖的。只一会儿这热乎劲儿便转成辣,竟然像一种很热闹的音乐。

淘气一个劲儿地说,妈呀,怎么花钱来买罪受。洋葱最喜欢,说真舒服。又问黎静说:姐姐觉得如何?

黎静说,觉得像在听一个很乱的音乐一样,有些吵。

门是掩着的,倒也并不吵。黎静说的吵是内心里生出来的,最近这些天,不论是发烫的食物还是流水的声音,包括现在头皮上热乎乎的感觉,她都会联想到争吵。

离婚吧。这是她甩给自己男人林非凡的最后一句话,然后就提起拉杆箱离开了家。

那个女人的模样呢?像生姜水一样地刺激了她的头脑的女人长什么模样?这些天,她总觉得自己的记忆受了潮,有一块类似于镜面似的脑细胞模糊了,无论如何也不显示那个女人的模样。

那天黎静有些泄气,汤师傅的母亲突然病了,急诊,重症监护。接了电话,汤便停车,话也说不大清楚了,一味地着急,只说了一句,我要马上回海口,便站在路边截出租车。一车的客人呢,又是最后一天的行程了。好在黎静活泛,马上想到三亚的朋友蔡小松。

客人们倒也不苛刻,听说司机的母亲病危,马上安静了下来。接下来,蔡小松像个疯子,本来是一天的行程,他半天就跑完了。客人们买了东西,还在车上唱了歌,还是比往常早了半天。正是阳光毒辣的七月,淘气跟了团去北方,洋葱的手机一直通着,却没有接听。直到晚上,才回过来一条短信,在旅游局的短训班当老师呢,涉外导游的口语老师。

收到短信的时候,黎静已经躺在了旅馆的床上,她的手腕受了伤,血流了不少,隐约地疼痛。住在家门口附近的旅馆里,于她,有生还是头一遭。隔壁的房间里先是电视机的声音,接下来是女人的哭泣声,再然后便是一场热烈的床事。

黎静将窗子打开了一半,隔着纱窗看自己住的小区,看到了六楼的自己家的阳台,她的粉色的胸罩被风吹起来,又吹起来。飘,黎静突然想到这样一个词,从下午到晚上,她整个人的磁场完全消失了,身体飘浮着,像被风吹到了半空中,像那只在风中摇摆的胸罩。

床上的女孩也就是淘气的年纪,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连衣服也不穿,就那样躺在那里,看着黎静。

黎静无数次地看过杂志上这类故事,就像是一个喜欢孩子的女人,从不会想到自己的肚子大了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那一刻,她觉得整个世界沙化了,一瞬间,她抓起鞋柜上儿子的作业本扔向了林非凡。那作业本沙粒一样散在了半空中,还有林非凡的脸,也在一瞬间被作业本遮住,作业本散开的同时,林非凡像是大雨淋湿的镜子里的人一样,软绵而变形。

黎静是在半个小时以后,才发现自己在大街上。

一个熟悉的朋友叫她的名字,她才发现自己没有穿外套,而且穿着两只尺寸异常的凉拖鞋,一只是她自己的,一只是林非凡的。

这是海府一横路和白龙南路交叉口,骑着马路的楼上有一个巨大的电子屏幕正在转播一场让人雀跃的足球赛,这让她的尴尬少了许多。

许多路人都没有注意到她的衣衫不整和拖鞋。

一辆消防车拉着警报从十字路口左转着奔白龙路去了,黎静摸了一把自己的头发,竟然出了一头的汗。

她决定到旁边新开的小镇快捷酒店去洗一个澡,然后睡一会儿,给那对狗男女一些时间收拾残局。

狗男女,这个词语也是从影视剧里第一次进入黎静的生活。

啊——呀——呀。洗头的小妹开始给黎静松弛胳膊,黎静忘记胳膊上的伤,被那个瘦小而又力气蛮大的洗头妹掐中了要害,大约是太突然了,不由得大叫了一声。

淘气和洋葱同时笑了起来,淘气说她想起海豚音啊海豚音。黎静的声音是偏尖细的,在电话里,别人猜测她,总觉得她是个孩子。黎静的声音像竹筒里的水,直直地流出来,清脆、短促,像音质很好的木质吉他。然而,这把吉他目前却坏掉了,大概是前天争吵时喊断了几根琴弦。

胳膊上的伤也是,黎静想起自己在急忙中甩门的动作,那门突然反弹回来,碰到了胳膊,疼得她弯了腰,良久,才站起身。

房间里有一股男女身体摩擦后的暧昧的味道,又或者是腐败的味道。黎静第一眼便看到了地上未来得及收拾的纸团。林非凡叫她的名字,说了半句话,大概是说给那个女孩子听的,像誓言,却又底气不足,脑子已经混乱的黎静没有听进去。虽然她当时气得想跳楼,却终究不是一个不依不饶的人。

晚上,黎静在白龙路上的一家杭州的小饭馆吃了点儿东西。旁边有一对吃饭的情侣,黎静一眼就看出那是一对野合的人,又想到自己,不由得暗淡起来。

黎静是瘦小的类型,虽然已经年过了四十岁,但平时还算注意保养,别的导游都晒得黑黑的,只有她的皮肤细腻而白皙。对于黎静,林非凡是满意的,虽然他工作稳定,在省委大院里的一个机关做公务员,却是个自命清高的人。林非凡的工资也不如黎静挣得多,所以,他在文昌乡下的父母亲,都是黎静每月寄些钱给他们。

孩子念中学前,一直都是黎静刚退休的母亲过来帮他们带孩子。黎静是独生女,父母亲娇惯又挑剔,才导致她晚婚。遇到林非凡时,黎静已经三十岁了,几乎是闪婚。那时林非凡是部队转业到机关做文书,能吃苦,干净,长相也善良。黎静的父亲和林非凡的领导是朋友,一撮合,就成了。

一开始,林非凡对黎静非常好,让黎静都觉得有些束缚了。林非凡几乎和黎静所有的同事都交上了朋友,不停地到黎静的单位去找她,热情地向黎静的同事介绍自己。大抵是怕黎静有职业病,他曾经和黎静说过,女人见的人越多,越容易丧失自己的底线。

黎静自然知道他说的意思,并不接他的话。只是有意识地减少购物团或者低价团,尽量带一些纯玩的团或者高品质的团。海南的导游在全国的导游圈子里名声不大好,原因也和旅行团的报价有关,一些低价团里充满了故事,要么是导游使尽了浑身解数来欺骗游客购物,要么便是一些导游和旅行团里的领队人员上床,以换取那人带头购物。

黎静不带这些低价的团自然是给林非凡看的,她声音甜美,服务好,总会有一些男游客在离开海南以后,时不时地发些骚扰短信,这让她很是紧张。好在,后来,她有了一个办法,就是给游客留手机号码时会加一句注释:我的手机刚丢了,现在用的是我老公的手机,旅行期间,可以打电话问询所有问题,可是行程结束以后,千万不要发示爱的短信啊。说完,下面的客人便会起哄问,你老公是拳击教练吗?黎静便会答,不是,我老公是带枪的,武警。

林非凡转业前是在武警总队的政治处,因为帮助一个知名的电视剧写一些资料而被国际文化交流中心借调,转业时便顺利地到了这家机关做办公室工作。

孩子一岁时,林非凡升了职,做了国际文化交流中心的一个处室的副处长,竟然因为一个项目要长驻在上海一年。

从上海回到海口的第一件事是,林非凡竟然把性病传染给了黎静。

突然得很,黎静突然发现自己的内裤上流了大量的黄色的泡沫液体,以为是林非凡的东西。结果,又发现自己奇痒。也怪黎静自己,那天天气闷热,黎静穿了一件超短的牛仔裙,吊带的体恤,去医院,挂了妇科,医生十分鄙夷地看着她,说,以后和不同的男人做那种事要注意用安全套。

竟然,那个面目善良的女医生将她当作了妓女,她十分恼火,和医生吵了一架。又去另一家医院挂号,诊断结果是一样的,患了性病,是男性传染,滴虫性的,一开始不痒,后来会越来越痒,甚至会发出臭味。

黎静是一个有轻度洁癖的女人,这些医生嘴里的词语足以让她三个月不想吃东西。孩子才一岁,母亲还在家里住。一切都不适合大吵大闹。晚上的时候,等孩子睡着了。黎静将医生的检查单子给林非凡看,流泪,然后,大骂,在这个晚上之前,黎静个人的词典里从未有过骂人的词语。

林非凡恰好也刚刚觉得身体不适,被黎静给骂醒了,也到医院里挂了号,果然,是性病。

只好跪在地上向黎静认罪,骂自己,将自己在上海的日记本找出来给黎静看,钱包里孩子的照片也在的。说是恰好有一次,陪着一个客人,只那一次,就中了奖。

两个人在夜晚争吵,自然惊动了黎静的母亲。黎静的母亲是一个有修养的人,第二天一早就对林非凡和黎静说了一句,你们两个好好处理你们的事情吧,我还得回家伺候你爸爸呢,便撇下孩子走了。

那是一段陷入黑暗的日子,孩子的哭泣声常常让黎静心碎不已。

甚至,黎静悄悄拟好了离婚协议书,刀子一样的字,每一行都割破了她的柔软。还好,林非凡不舍得分开,他将两份离婚协议书撕了,当着黎静的面,一口一口地吞下了。像个孩子似的,将自己的手指咬破了,写了血书,保证,以后若再犯这样的错误,就同意黎静的一切要求,包括离婚。但恳请黎静看在孩子的分上,冷静地克制自己,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好好补救。

林非凡做得好,除了不停地带着黎静去各个医院看专家之外,他几乎身兼了清洁工、厨师、购物、按摩师和其他临时钟点。给黎静剪脚趾甲、按摩腿,煎中草药。黎静每吃一次苦涩涩的草药,他便给黎静讲一个笑话。

黎静瘦小,加上小时候营养不良,乳房不大,孩子母乳不够,自然要吃奶粉。这样,孩子的免疫力便差了一些。

林非凡给孩子吃最好的奶粉,为了多挣些钱,他和单位的一个中层领导策划了一个乌克兰国家巴蕾舞团来海南岛的演出。算他运气好,合作的领导不是个贪心的人,将赚到的钱给了他一笔,让他一下子在黎静面前扬眉吐气起来。

一开始是购买中药,有一味中药,叫作木通,在海南买不到。黎静看了那个托人在北京某名医那里找来的药方,到海南的中医院抓了药,明明是有木通的,可是吃了以后,竟然很是不适,也没有效果。多方打探了以后,才知道,大部分南方城市中药房里的木通其实是“关木通”,是马铃薯科的,有毒。而治疗滴虫性阴道炎症却需要真的“木通”。林非凡竟然坐着飞机去了四川西部,川藏的甘孜州,有这种木通,一下买了很多,回来后,按照医生的处方,煎熬给黎静吃。

黎静也知道什么叫煎熬了,熬中药的过程便是,淘洗,武火的时间,文火的时间,第一次沥净以后,要多久加入冷水再煎。所有细节都是学问。

而林非凡做得尽职尽责,每一次都做记录,像个医生一样对着黎静望闻问切。然后又给北京的朋友发电子邮件,问询病情的变化。三个月后,黎静竟然奇迹般地好了。

然而事情并没有他们想象中那么美好,几次性生活以后,黎静又一次染上。症状比上一次还要严重。

争执。黎静将林非凡从景德镇新买的一套骨瓷摔得粉碎。在枕头边上放了一把菜刀,半夜里持刀思考了很久,吓得林非凡一夜没敢睡觉,以为她要自杀,哪知第二天黎静才狠狠地说,我真想将你的那根东西割下来。

又是一轮煎熬,不只是吃中药,还要节制欲望。医生说了,像这种疾病,男人很容易就治好了的,而且男人的症状也并不明显,只是女人要慢很多。

“静姐,你的中药吃完了没?我认识的一个小姐妹,好像……”淘气扭转头看了一眼正在用力洗头的小妹,突然住了嘴。

黎静一下子又被淘气拉回到洗头房,有一段音乐传进来,男声,粤语:“说不出,借酒相送,夜雨冻……”

中药的名字有很多,凭着印象,黎静说了几个:“黄柏,牡丹皮,泽泻,苍术和白术……”

“那不就是苍白术啊,原来还有这样的技术,”淘气说,“还别说,静姐,那几天你的脸色是有些苍白啊。”淘气总是这样具有娱乐精神,她的娱乐精神体现在她总爱说的一句话:我什么时候能做别人的姨太太。

家里的中药的确没有吃完呢,在衣柜里和鞋柜里各放了一些,因为有一味中药有一股淡淡的青草的香气,比熏香的味道还要特别。黎静喜欢,甚至还想着,以后到中药房里专门抓一味这样的草药,当作驱味的香包。

生活中,如果两口子都吃中药,那么总会有一股草药的味道从家里飘出来,并影响整个楼道。过了不久,便得到确认。黎静只要在楼梯间遇到其他邻居,他们统一好了口径似的,第一句总是:“哟,黎静,你们家谁得什么重症了,怎么熬中药都熬了半年了。我们两口子吵架都是以你们吃中药时间为准的。”

黎静一开始躲躲闪闪的,总觉得是一件特别丢人的事情,搪塞的理由也总是不经推敲,变来换去的:肺炎,风湿性关节炎,慢性胃病。后来经过黎静和林非凡广泛而深入的交流,终于就疾病的名字达成了一致的意见:黎静腰疼。多数人便不再问了,若有好事的人,黎静便再接着说一句,生孩子后不久便跟着旅行社出了一次团,产后的症状,现在才出了毛病。便惹得一份同情。

林非凡在家里煎药,一式两份,煎好了端进书房给黎静。黎静迷上了偷菜的游戏,盯着自己的菜地看,种完以后便想办法去买化肥,施肥一次庄稼便长高了不少。仿佛乐趣还不仅仅在于此,重要的是,遇到不少好心的偷菜的人。有一个男人,用俗不可耐的方式,天天给黎静的菜地里种草,并马上通知她去除草,以增加她的得分,便赢得了黎静的好感。

林非凡警告过她的,说男人对女人没有友谊和好感,只有身体。可是黎静不听,终于被林非凡言中:偷菜变成了偷人。

林非凡出差一周,临走前,给黎静煎了三天的药,放在冰箱里,还用标签写上了日期。并在电脑桌面上留言给她,说,后面的药让她去中医院里煎,费用不高,且人家会用一个密封袋给包装好。就是这几天,也不知是哪根弦断了,有一天下午,黎静觉得特别孤单,在网上给这个男人留言,说她想吃他说的那家小店的牛腩粉了。

就那样见面了,男人模样不坏,大约比自己小上几岁,却喜欢装成熟。在黎静面前既淡定又从容,这惹得黎静都有些小女人情怀了。粉汤店是个老店,人多得排着长队,有很好的气氛。吃完饭以后,在那个小巷弄走,走到一个拐角处,男人突然说:“你看看,月亮!”

就是这一句,像一把钥匙,突然就捅开了藏在黎静内心深处某个抽屉,那个抽屉里储满了年岁稚嫩时的柔软,轻飘的,又或者色彩丰富的,总之,是和她现在的职业和年纪都不相称的一些风花雪月。就那样被男人轻薄了一会儿,同意了男人的要求。

黎静看着男人进入成人用品店买安全套,后悔了。在内心里挣扎着,像个耍赖的孩子,贪心别人手里的糖果,却又不愿意付出代价。

终于开了房间,看电视,黎静觉得男人身体有一股青春的香味。她知道,那是时间的味道,时间给每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都派发了的,只是青春太匆忙,黎静来不及品尝,就已经被灰尘和家庭纠缠。

和黎静预料的不同,她原本以为,自己是一个质地良善的女人,这样羞耻的事情会让她一辈子心里不安的。如果是这样,她也就原谅了林非凡。可是,晚上的时候,躺在床上,她一点儿内疚感也没有。她恨自己没有廉耻之心,用手掐自己,又或者用冷水洗了澡,想洗去那个男人可耻的味道。可是不行,一想到那个人的喘息声,便有些陶醉。

果然,又见了一次面。可是,中间林非凡打了一个电话。黎静连忙躲到了卫生间里,大气也不敢出,声音大约都变了。林非凡竟然没有听出来,还以为黎静想他了。

回到家里,黎静便将此人拉入了黑名单,手机号码也删除了。菜地也禁止他来偷。好在双方都没有问对方的名字,只知道网名,黎静在网上叫“这里的黎明静俏俏”,那个男人叫“原来你也在这里”。又过不久,黎静在菜地里发现了那个男人的脚印,仿佛是来偷菜,被黎静菜地里的狗咬了,他换了新名字,叫作“回车见”。

黎静想,回车键,那不是要另起一行吗,看来是伤了心了。这样想着,隐约总觉得有一丝怜悯。

疾病终是好了,可是,黎静和林非凡却再也没有欲望了。又或者,每一次和林非凡亲热,她都会想那个月亮的晚上。再后来,她和林非凡约定,必须有月亮的晚上才行。

林非凡便开始在床上叫她月亮妹。

孩子一天天大了,就睡在林非凡和黎静中间,讲故事照例是黎静的本分,黎静平时说话多,又加上哄孩子,所以,孩子一睡下,她便也累得眼睛睁不开了。

林非凡多次暗示,她只是只问一句,有月亮吗?有一阵子,林非凡都想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了。

直至遇到月亮之前,林非凡一直都是绕着黎静旋转的那颗月亮,不但要泛着光,还要有朦胧美。

月亮是单位公开招聘的一个财务人员,恰好是林非凡和人事部门的负责人一起面试的。他一眼便从众多应聘的人员中看到了她的照片,微笑的模样,牙齿的白,酒窝,甚至还有一点点小淘气。问她,也答得淘气,叫林文月,母亲叫她月月,同学叫她月亮。

林非凡笑着说,我们还是一家人呢。

林文月便问:哥哥难道姓贾?这一下将林非凡弄愣了。

林文月说:念大学时,我在学校话剧社做演员的,我演林黛玉,是有名的林妹妹呢,所以,你刚才一说,我以为您姓贾呢。

林非凡笑了,将她的名字用粗笔画了个大大的勾。

也许真的是林非凡打的这一勾起了作用,林文月过关斩将,直接到了试用岗上。

所有这些细节,并没有向黎静汇报。黎静也不关心这些前奏。

然而,世间所有的事情都如一场性事一样,没有这些暧昧的前奏,怎么会有热烈的后来呢。当黎静哭着审问林非凡时,林非凡反复说的是一起出差的时候好上的。

去哪里?竟然还是上海。

在黎静的内心地图里,上海早已是藏有病毒的一个地址,而现在又加了其他难以标注的备案说明。

细节也是林非凡多次口述拼贴出来的,林非凡被一根鱼刺卡到了,晚上的时候,咳嗽不止。月亮调皮地在网上帮他查找偏方,说是要用猫的唾液才能将鱼刺软化。又查了一下猫的唾液的成分,竟然和女人的唾液是一样的,于是……

于是后面的内容也被迫说了,亲了个嘴。

黎静仿佛看到了他们亲嘴的模样,内心里有说不出的拥堵,觉得像切菜的时候一下切到了手指一样,连着心地疼。她也知道自己这样太没有出息了,既然不想知道他们具体的情形,就不要问了。却又忍不住地自我折磨。

离婚。这意味着什么呢?黎静在一张清单上列举了一下,差不多意味着生命形式的全部瓦解,至少对于她是这样的。意味着亲情的折半,公婆待她均不坏;意味着许多重复的解释,要向所有羡慕她婚姻幸福的人解释,大多数时候还要帮助林非凡掩饰他的过错,以减轻他的不堪;意味着孩子将面临不完整的爱;意味着重新打点自己的后半生;意味着要见无数的陌生人以确定是不是有一个人可以和自己相伴将来,且不能再被传染疾病,更不能带女人上床。

黎静以为列举得足够多了,足够清晰了。

可是,当她躺在那里,问身边的洋葱和淘气:“如果我现在离婚,你们会怎么想?”

洋葱说:“生活中有些人是适合离婚的,说不定离婚后反倒活得更滋润,因为他们是在婚姻里存款,然后连本带息一起取出的。而你不适合,你是本息全无的女人,你如果离婚,会活得很窘迫的。”

淘气更直接,说:“你想学我本家的一个婶婶吗,和你年纪一样大,找了几年都找不到像样的对象,结果找了一个六十岁的男人结婚了。六十岁啊,姐姐,和伟大祖国一样大,你难道还想当国母不成?”

洗头的小妹就笑,黎静也没有忍住,笑出了声,仿佛刚才存在内心里的一些郁结就这样散发了出去。

有一个老年团队,大约是以前的老客户介绍的,点了名的,要黎静服务。负责中介的客人还特别在电话里说,这一拨人是电信公司的退休职工,很有购买力,所以,黎静带这个团不会亏的。

黎静推不了,就跟着去了。

果然是个幸福的团队,一掷千金,直让黎静觉得有小欢喜。在车上,一个又一个老人表演节目,那些软语夹杂的普通话将黎静隔离在樊篱之外。破例,她给车上的人哼唱了一个海南的小调,其实黎静的发音并不标准。是海南儋州的调声,一种民间的抒情方式。黎静虽然认真学过,却也只知道一些皮毛。她学一个男女声的对唱,大致是男的发誓要娶女的,女的拒绝的场景。

客人中有一个是学声乐的,模仿能力极强,接着黎静的声音便学着唱起来。让黎静吃惊不小,那老人情绪饱满,唱出来的声音比黎静好听多了。一问,才知道,是大学的声乐系老师,是这次跟团的唯一的家属。

那个会唱歌的老人当着众人的面给他的妻子唱了一首情歌,他自己承认是结婚纪念日,惹得车上的人纷纷起哄,要给他们再举办一次婚礼。

一群乐观的客人开始讨论幸福,差不多,每一个人的话都像一把刀割破黎静。幸福对于黎静来说,只有一些黑白照片般的回忆。她还没有陷入,便被身边的大笑打破。

前排的阿姨问她:“黎导,你认同老于的观点吗?”

黎静自然没有听清楚老于的观点,只是模棱两可地笑笑,说,不是说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吗?

黎静的话引来一群人的共鸣,一个眼睛很有神的老人说,我记得作家林语堂有一段话说得特别好,是关于幸福的,我卖弄一下:“ 一是睡在家的床上,二是吃父母做的饭菜,三是听爱人给你说情话,四是跟孩子做游戏。”

大家便开始议论,是啊,这段话将日常的幸福全部囊括了,睡觉自然是自家床最舒服,饭菜自然是父母亲做的最有爱的味道,情话自然是爱人的靠谱,玩乐最好是和自己还未成年的孩子。

有另外的人反问说,孩子长大了,老婆糟糠了,父母亲故去了,家里的床开始“咯吱咯吱”响,那可怎么办啊。他的话引来一阵叹息。是啊,车上的这些老人差不多都是这种类型。

黎静适时地插话,“那就去乡下住,弄个大院子,再种一块菜地,就很幸福了。”怕大家听不明白她的话,她又解释说,“幸福的幸字拆开来是土和钱币的简写,幸福的福字拆开来呢,是衣和一口田,所以字面的意思就是有钱花有衣穿有院落住有田耕。”

下面又有人接话说:“闺女的意思是农妇山泉有点田,就是幸福。”

黎静一下被他们逗乐了,这一拨平均年龄六十多岁的老人还挺时髦,连这种网络语言还都说得出来。

接下来的节目,竟然是比赛曝光自己的幸福细节。这可真意外,这一群老人不唱革命歌曲,也不讲黄色段子,甚至连埋怨景点门票高自费项目多等经典的声音也没有说一句,竟然一车的文艺男女,很文学地讲起关于幸福的回忆来。

有一个讲述得很好,是他生了气,离家出走,出门口被门卫拦住了,说有一个电话找他。竟然是一个饭馆的电话,说是她老婆给他定的一笼素包子做好了,让他去取。他将那包子吃完以后回家了,觉得很幸福。这是他和老婆约定好了的,如果吵架生气后离开家,一定要让他们两个结婚前都喜欢的那家包子铺老板打电话,这样便算是道歉了。

下面的人又一次开始起哄说,呀,老冯两口子这么浪漫啊,嫂子是不是天天让你吃一笼包子啊。话音未落便又是一阵欢笑。

然而,幸福的晚餐还没有吃完,黎静便接到了东湖小学老师打来的电话,林非凡只记得送孩子,晚上的时候有饭局,忘记接孩子了。老师在电话里说,说孩子恰好发烧住进了医院,必须家人来陪着。

黎静给林非凡打电话,打一次挂断一次,让黎静急得啊,就差想往林非凡身上插电线通电了。行程还有两天,黎静也不能半路脱团,只好给邻居方远打电话,无人接听。

不知怎么就找到了月亮的电话,黎静试着打了过去。说是孩子病了在医院,让她无论如何也帮着找到林非凡。真是意外,林非凡就在月亮那里,听了电话,慌了神,在电话里就对黎静说,今天我们部门聚餐,我喝酒多了一些,开车送同事,文月是最后一个,我上来也就是喝杯浓茶醒下酒,什么也没有做,不信你可以问林月,噢,算了,我马上去看小卓。

晚饭后陪几个客人在三亚湾的沙滩上散步,客人们习惯性地问黎静的幸福。

黎静一下子陷入尴尬,幸福在她的个人生活里早已经沙化,被海水吞噬,成为遥远而绝望的虚无。幸福只能是时效性很短的记忆,几乎,日常生活是幸福的敌人。励志杂志上的那些安慰人的话黎静也看的,只是并不起作用。

客人都安歇了,林非凡才打来电话,说是林卓好多了,喝了粥,睡着了,扁桃腺发炎了,引起发烧。烧已经退了,输了一瓶液体,明天再打一瓶吊水就好了。黎静情绪平静了一些,开始重捡下午的回忆,质问他下午怎么又在月亮那里。林非凡答非所问,说是给月亮装一个软件。黎静又问手机为何打不通,林非凡答手机在月亮的电脑上用一个USB线充电呢,信号不好,还补充解释说月亮的手机信号也不好,你不是也打了两个电话才说完的。

这倒是实情,打月亮的电话也是信号不好,像是稿纸用完了一页,而内容还没有写完,不得不另起一页。黎静打了两次,才将自己的意思表达完,月亮才将手机转给旁边的林非凡的。

回到家便是一场争执,黎静摔碎了一瓶香水,家里香气迷人,孩子在床上一直跳着说,好香啊好香啊。林非凡藏在书房里。黎静又摔碎的东西目录如下:镜子、有小狗装饰的水杯、已经成为装饰的木质收音机、黎静的手机、空鱼缸、空鱼缸(圆柱形)、杂物筐、笔筒、景德镇青花瓷瓶、咖啡壶、闹钟、儿童用花露水、笔记本电脑音箱;推倒的东西有:衣架、椅子、童车、竖放的婚纱照。

这自然是林卓事后趴在床上记下来的,他先是递给黎静看,黎静一把推开他。他又跑到隔壁给林非凡看,林非凡没有看,随手放在了抽屉里,那抽屉里有一叠这样的纸。

作为一个心肠非常软的人,竟然能硬着头皮和游客来回周折,甚至还能说服游客们去购物,去自费景点,这是林非凡一直很惊讶的地方。黎静的确是一个心软的人,心软使她的善良无限膨胀,被骗的经历很多,甚至被骗之后,还会替骗子辩解。可是黎静是一个表里如一的人,心肠软,她说话声音也软,几乎每一次出团都会有游客喜欢上她说话的温吞劲儿,她的声音即使是着急了,骂人了,也都保持着她一贯的慢。

林非凡知道,黎静这些年来,工作异常顺利,所挣的钱比其他要强的同事都要多,也是因这副好心肠。这副软软的心肠在过去是笨,是受人欺负的庸常,可是在今天这样的钻营和聪慧的年代,这样一副柔软的心肠,就相当于数字后面的0,看起来是空的,没有任何用的,可是,一旦前面多了1,那么,这个0便越多越厉害。

或许是在一场性事的中场拿摸到了黎静的死穴,又或者在一次卫生间共同洗浴的时候,看到了黎静某处丑陋的局部,总之,林非凡是突然有一天挺厌倦黎静的。像是食物中毒了一般,他甚至想把昨天晚上和黎静一起搂抱着睡觉的记忆都抹去。

然而,这种周期性的烦躁或者冷淡也照例会被黎静的柔软吸收掉,只剩下他的某种难以进入的孤独感。有一阵子,他们是不说话的。不说话,仿佛也不准确,是不交流的。说话的内容无非这样的:“水烧开了。”“洗手间的袜子是不是要洗?”“红酒还是白酒?”“要出省吗?”“不吃了,不想吃了。”“时间太晚了,明天吧。”“那个同事的名字啊,你问这个做什么?”“你先睡吧,我打会儿游戏。”“林卓身上的红疙瘩好了吗?”“对了,该交电话费和煤气费了,我没有时间,你去吧。”

再列下去,还有,差不多像英语通俗读本里的常用语一百句。

林非凡虽然冷淡黎静,但是黎静是一个迟钝的女人,多数时候,她并不能立刻感觉出来,习以为常地认为林非凡在单位受了气,不理会他的冷淡和敌意,依旧端茶送饭过来。然而,黎静虽然对林非凡的情绪漠不关心,却对他身上的气味异常敏感,有一次,林非凡在一个舞会上抱着一个女人跳了一场舞,身上沾了香水味,他洗了澡,换了睡衣,黎静还能闻得出来,将已经困顿不堪的林非凡吵醒,让他交待犯罪过程,搞得林非凡莫名其妙。

林非凡终于对黎静刮目相看,原来,这个内心善良反应迟钝的女人,竟然有一只非常深入透彻的鼻子。

黎静说完这一段,躺在床上的淘气一下子惊叫起来,说,呀,老大,那你的鼻子这么灵,会不会坐在旅行车上,所有人身上的味道,你都能闻到,然后,你可以分类地判断出这个人昨天晚上吃海鲜了,那个人昨天晚上和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做爱了,会不会啊?

黎静也没有忍住,“咯咯”地笑了,说,我得努力练习成这样才行。

洋葱说,别,求您了,让我们大家都活着有一点隐私吧。

离家出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黎静住在姑姑家里,姑父早逝,姑姑一个人带大了表妹。表妹还算懂事,在海口念大学,又找了本地的人谈恋爱,一切都绕着姑姑,像一个听话的陀螺。

再孝顺的女儿,也不能当作收藏品,所以表妹乐乐婚后,黎静常常在周末去姑姑家吃饭。

姑姑年轻守寡,经历的世事多。这下成了黎静这个频道的主要听众,黎静委屈了,姑姑会将她的声音拧得大一些,让她释放出来。若是黎静讲得累了,姑姑又会倒了茶,放了橙子的皮,入口便是一股清澈的甜。

婚姻是盐,或者是一道加减题,这是电视剧里老说的。无非此加彼减,又或者教导女人给男人加上食物和温暖,自己只能靠过去等。邻居家的恩爱夫妻常常吵架却也恩爱,有一个电视节目采访他们,恰好被黎静看到,像是拍戏一样,那样反复地拍着,还笑,那个满头白发的男人说,婚姻就是两个人相互碰撞之后觉得这辈子必须相互搀扶。后来,又看到他们两个人吵架,已经花白头发的男人将女人推在地上,扬长而去。黎静便会想起电视采访时那老人说的话,无限地怅惘。婚姻到底是一道什么味道的菜肴啊,吃了这许多年,她竟然越来越不知道该如何烹饪。

而姑姑那天突然问黎静:“如果发生地震了,他又被压在房子里,你现在想的是和他离婚,还是去救他?”

黎静当时的气还没有消,又或者还没有找到让她内心伤口愈合的药,回答:“自然是先救他出来,然后再去离婚。”

离婚,是这些天黎静计算好了的一道算术题,它涉及很多生活的成本,不只是人际关系和财产的分配,还涉及信任体系的坍塌,这种在内心里建筑了多年的一个稳定又虚无的体系,一旦没有了,黎静时刻都感觉到一种虚无感和失重感。

姑姑也有生气的时候,比如当黎静对某些生活细节不上心,不收拾自己的模样,不打扮自己的模样,便会责难她,说:“你要注意自己活着的细节,虽然你已经和他生活了许多年,可是,你也是一个独立的人,不能没有自己独立的时间和空间,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哪儿还有一点点女人的讲究,这样是不行的。”

黎静会笑笑,觉得自己的确有些放松了。说实话,黎静在这件事情上并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因为林非凡曾经多次嫌她打扮自己的时间太久了,又或者太注意某种化妆品的疗效了,天天盯着镜子看自己,都忘记他和孩子的模样了。

姑姑嫌她太执著了,觉得男人一辈子不出轨,天天守着老婆孩子,是很好,可是,这样的男人大多是窝囊废,所以,既然都已经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了,就要知道他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不能为了一时的尊严,而不管孩子将来长久的成长。

姑姑的话也有些道理,黎静常常觉得自己内心里积累的一些常识被旁边这些人的劝说模糊掉了,本来清楚的事情,结果被大家三下五除二地帮忙搅乱了。有一天,和姑姑讨论电视剧里男人和女人相处的技巧,黎静随口说了一句前些天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话:“有人做过统计了,只要是父母亲平静地离婚,孩子的心理不会受到巨大冲击的,而且还有权威的专家做过统计,单亲孩子的成功率要远远高于幸福的孩子,因为他们早熟。”

姑姑叹息了一声,被黎静的歪理斜说打击到了,觉得黎静和林非凡在一起生活,之所以会出现问题,也不是一个人的原因。听一下黎静的这些怪论,就知道,林非凡平时也受了不少的气。

转折点是在一次宴会上,林非凡打电话给黎静,声音很急促,说,在二楼,马上来。

什么事情也没有,背景音乐是嘈杂的,声音里没有多少醉意,是清醒的。要她马上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只有六个字,却传递了太多的信息,就像之前的“冷战”都没有发生一样。林卓在客厅里做一个剪纸的手工,电视机里放的是黎静给卓卓买的学习碟。林卓很用心地学习,听到兴奋的地方,还会大叫一声。

黎静穿衣服时,看了一下旁边的日历,才知道,是十二月的第一天,上面写着宜嫁娶。

嫁,是一个女人即将找到家,娶,是一个男人从某处拿走了一个女人。这是美好的字眼,却让黎静觉得有些不祥,她的心猛地一紧,难道是要当着她的面和那个丫头结婚。

黎静有些迟疑,是不是要去。

二楼,是黎静和林非凡全家很早之前一起去吃饭的一个地方,是湘菜馆,叫富贵楼。二楼是一个又一个的小厢房,门是敞着的,却也有一点点私密。

不过最里面的一排房子也有几个大的包间,分别是湖南的一些城市的名字,有些是陌生的,比如有一个地名叫做五强溪,让黎静很是莫名。

林非凡就在这个叫做五强溪的包间里,黎静进去以后,惊呆了,大桌子坐满了。靠着林非凡的位置空着的,不用说,是给黎静临时加的。

只好听林非凡介绍,省纪委的,省委组织的,文体厅的,省文联的,著名书画家,还有音乐家协会的高音歌手,还有一个漂亮的女孩子,特别眼熟,看了几眼,才想起,是直播海口的电视新闻主持人。

是干部考查后的酒会,猜得出,是林非凡请客,大概是要升职,或者调动岗位了,这次考查是对他在单位的情况进行摸底。晚上喝酒的时候,有人提议也要对林非凡的夫妻关系进行摸底,便叫了黎静来。

黎静虽然在陌生人面前可以长篇大论地讲笑话典故,却都是固定的一些套话,那些导游词长时间地伴随着一些地点出现,像是长时间随身携带的钱包或者手机一样,一旦装错了口袋,都会觉得慌张。所以,她却并不擅长在熟悉的人面前高谈阔论,和洋葱、淘气在一起的时候,她几乎是一个收容箱,负责做一个口味庞杂的听众。

坐在酒桌上,自然遇到不少赞美,说黎静是难得的美人,不嫌弃林非凡工作不回家的拼命三郎精神。关系更好的一些哥们儿,又开始说一些玩笑话,说黎静宽厚大度,能容忍林非凡这种对工作拼命付出,而对老婆拼命逃课的精神。

再说下去的内容便有些下流了,声音也小了去。

黎静这才明白,林非凡要她过来,并不是真心想制造什么传奇的情节来向她道歉,而不过是让她来给他撑门面。

喝了两圈酒以后,她便借口林卓一个人在家里担心孩子害怕为由离了席。

在路上又接到林非凡的电话,有些酒意了,重复地说那样一句话:“今天晚上只有你才能来这个酒桌上,你知道吗?”

这样重复地说了几遍,竟然没有声音了,也并没有挂掉。黎静很生气,骂了他一句,那明天晚上你就找你的小乌鸦去吧。

林非凡没有答话,电话便挂断了。

黎静又一次委屈起来,便蹲在路边哭了。海秀东路,夜晚,一个女人的哭泣声,引得好几个男人搭讪,然而竟然没有一个是正经的。

黎静抬起头来,竟然有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小声说了一句:太难看了,只能值二十块。

黎静擦了眼泪,过天桥,回了家。

事后当作笑话,黎静和洋葱、淘气说起过。洋葱说,在大街上遇到流氓,这有什么啊,我还有更气人的呢,有一次,半夜散团,送客人登机后回家,我被两个小流氓抢劫了,我将包扔给了他们,捂着脸部就往前走。结果后来的小流氓说:“大姐,你都没有胸部,还捂个什么劲儿啊,告诉你,我们只劫财不劫色,我们是规矩人,大姐。”

气死个人。

淘气笑得肚子都岔了气,一边揉肚子一边学着洋葱的口气说:气死个人。

林非凡找到了黎静的一个远方亲戚做黎静的工作,是在街道办事处负责调停家庭纠纷的,嘴皮薄,大概是话说得太多,磨的。叫李烟,名字起得很有启发性,她果然抽烟。按辈分长黎静一辈,可是和林非凡却总是以姐弟相称,所以黎静后来也跟着林非凡称她为姐。她自然帮着林非凡说好话,将林非凡说过的话和没有说过的话混合在一起,说了整整一个上午。说是林非凡一直在内心里愧疚,尽管林非凡并没将那件尴尬的事情讲他听,但也能听得出,林非凡一直长时间地在内心里觉得对不起黎静,这种对黎静的负罪感,导致他有一段时间不能和黎静在一起,他有心理疾病,有心理上的阴影。他自己努力了的,想克服,可就是不行。他不想逃避什么责任,但是,作为一个男人,心里一有阴影,以至于自己在生理方面都出现问题,所以,他不得不想办法发泄。

黎静一直不说话,喝红茶,发短信,给一个要去外省旅游的朋友查了一个电话号码。

李烟抽烟,也给黎静点了一支,递给她。两个人在烟雾里看着对方,觉得陌生。李烟接着说,林非凡想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有了功能性的障碍,找了一个女孩试验,不是妓女,就是这个月亮,是我从中牵的线,当时月亮没有工作。我发誓,我和月亮没有关系,嫂子你不要用这种鄙视的眼神看着我。然而,林非凡试了一次便一发不可收,他在月亮身上一点儿问题都没有,你知道吗,他兴奋得像个孩子。说他一个晚上和月亮做了三次,你知道吗,这几乎是你们的隐私了。

黎静的脸一下子红了,这是林非凡和她第一次的时候所保持的纪录,现在竟然有一个女孩子代替了她的身体。

李烟将烟掐灭了,去了卫生间一趟,回来后,说话的语速突然快了,对着窗子外面说:“关涉你们的隐私,我不想说得太仔细了。林非凡说,他本来是想治好自己的病,然后将最有力气的时间都给你,来补偿你的,可是他每一次精心准备,到你这里却总是不行。他骂过自己,还写了日记,说是在你家的抽屉里,你应该可以找到,说是写给你看的。他现在想通了,之前和月亮的关系,说明白了,是拿她当一回药引子,想着将已经复原的精力都给你的,可是,要么是你不配合,要么便是当他真的和你来好事的时候,却又真的失了真气。总之,挺泄气的,便和这个月亮上了瘾。

“……现在林非凡是认真地想和你坦白,他不是一个花花肠子的男人,也不是一个每天都想着那事的人。孩子大了,他不想就此放弃你和孩子。如果月亮能给他后半生的幸福,他也就昧着良心从了,可是,他仔细想过了,后半生还必须和你一起。”

“……所以,我才来说这些话。我知道你天天对着人说话,会说委婉的话,我只懂得事情直来直去说开比较好。可能我说得多了,其实,有些话,他根本没有说,只是表了一通决心,哭了一通鼻子。一个大男人,在我身边蹲着哭,看着实在是不像话,所以,我才来找你。我是好心,我希望你能知道,男女不就这么一回事啊。到了我们这把年纪了,如果男人健康一些,偶尔有些花花心思,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他不出格得厉害,我们就当作是锻炼身体了。再说你大概就会骂我了,我走了,你好好想想吧。”

日记,李烟虽然说了大堆的缓解黎静情绪的话,但是,日记是一个重要的凭证。

就像淘气推测的那样,黎静只凭着味道就找到了那本日记本。林非凡的,一开始的二十页全是会议记录,工整,有条理。再后来有一些账目,还有人的名字,省略了购买的东西,只有一个光秃秃的数字,显得极其数学,像方程式。

黎静看到了李烟讲述的内容,很简单的一些代名词:“床前明月光,有戏。床前无月光,无戏。”又或者更为平淡的记录:“练习一次,成功。实战一次,失败,觉得沮丧。”

练习自己是和月亮在一起,而实战,黎静想到战场,而自己竟然是将林非凡击败的人。

黎静问洋葱,如果男人做了错事,想要悔改,给不给机会?

洋葱很警觉,一下子爬了起来,问黎静:“姐姐,怎么了,需要后援团吗?”

黎静的眼睛闭着,洗头的小妹往她的脸上喷了两下水,说是保湿的,黎静便感觉有一股润泽,像一个男人深情地亲吻她。她忽然想起,她已经有很久没有和一个男人亲吻了。

从姑姑家搬回家后,黎静和林非凡签了一个协议。大体的内容如下:

黎静为乙方,而林非凡为甲方。甲乙双方就爱情的承诺以及执行等问题达成以下协议:

一、甲方感情信任积分为零,乙方感情信任积分为五。甲方要继续努力,早日争取乙方的完全信任。

二、甲方要时刻意识到自己是一个父亲。

三、甲乙双方均有不履行感情承诺的权力,但有错方要被执行惩罚,无错方所有惩罚的项目有错方均要无条件地执行,不含死亡及人身安全威胁。

协议的内容大概有十二条之多,具体的细节包括了阅读一首茨维塔耶娃的诗歌,穿黑颜色的皮鞋时需要搭配黑色的袜子,一方咳嗽的时候另一方应该主动倒白开水……幼稚,甚至显得喜剧,是洋葱从网上帮黎静下载的,让黎静自己修改一下。林非凡看了以后,笑出了声,却仍然一本正经地签了约,一式两份,每个人都放在各自的钱包里。

黎静的手机常常不关机,有时候半夜会响个不停,不过是临时的一些急救通知,公司的导游突然生了病要去替岗;又或者是飞机晚点必须重新给游客更换酒店;老板的手机关闭,新来的同事询问她老板的私密手机号码。最近,黎静的手机突然多了一项莫名的内容,是网络。黎静的手机下载了一款最新版的聊天软件,不仅可以即时聊天,最重要的是,还可以在外出团的时候,和其他导游群里的朋友说话。有时候半夜了还会有人给她发短信,她打开手机看,多是一些寂寞的人发的一些笑话。

林非凡照例是出差的时间很长,一开始,黎静还会在他睡觉的时候悄悄起来检查他的口袋,甚至贴在他内衣上闻那衣服上有没有其他女人的味道。

黎静是一个味觉超常的女人,尤其是她心情烦闷的时候,她几乎能闻到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味道,那些味道像是一些丝线或者网络,通往幽暗的地方,让她对这个世界绝望。

一次,林非凡一脸醉意地从黎静身上下来,叫了一个女人的名字:金俊眉。她的血液一下黏稠起来,闭上眼睛,想象那个女人的模样,长发及肩,还是小短卷,眉毛定是好看的吧。身边的林非凡沉沉入睡,而黎静却再也无法入眠。那一阵子,她一失眠,便会在意念里看到一个寺院,寺院里香烛燃烧得旺盛,而后成为灰烬。是因为,前些日子,黎静刚刚跟一个团去浙江普陀山,香客那么茂盛,每一颗树每一株草都被那些有心事的香客供养。有一个寺院的名字特别好听,叫作“不肯去”。当时一位客人送给她一串佛珠,告诉她,佛珠上有“不”、“肯”、“去”三个字,她可以来回不停地捻那佛珠,然后突然停下来,看看到底捻到哪一个字,字的内容对她正做的事情是一种提醒,比方说,如果她捻到“不”字,那就是否定,是不同意她即将要做的事情;同样道理,“肯”字是肯定,是同意她即将要做的事情;而“去”字则是放下来,左右摇摆不定,要过一段时间再说的意思。

那天晚上,黎静悄悄地下床,找到那串佛珠,默默地捻动那珠链,大概快要混沌的时候,停下来,用手机的余光照耀一下,发现是“不”字,可是,她内心里并没有什么想要做的事情,所以,这个“不”字便失去了具体的指向,过一会儿,又停,是“肯”字,又停是“不”字,又停,是“肯”字。

后来黎静才知道,“金骏眉”只是一种红茶的名字。这让黎静常常产生一种疑惑,她有时候甚至自我安慰,会不会,以前她所看到或者听到的有关林非凡的事情,都像这个金骏眉的名字一样,是一个巨大的误解。而甚至,那个月亮也是不存在的。

但是,这样的想法就像凉拌菜里的小磨香油一般,游动又零星。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黎静患上了抑郁症。常常沉浸在自己的内心里,听不到别人的话,只有当人靠近她时,她才通过鼻息闻到了对方的味道,又或者是心思。

她是能闻出靠近她的人是有什么样的心思的,洋葱和淘气一开始是不信的,黎静就歪着头给她们举例子:借钱的人走路时发出的脚步声和普通人是不一样的,更不用闻他们的气息了。内心里有委屈的人的气息是热的,像一团火即将烧到了自己的头发,他们也有不一定的心跳频率,并自然散发出不一样的气味。

同样,一个偷情的男人躺在自己的身边,黎静也能闻到他的味道。

黎静一开始是很自信的,她只需要轻轻抽动一下鼻翼,便可以知道林非凡吃了什么样的食物,去了哪些地方,喝了什么样的酒水,甚至见没见过女人,是不是慌张失措过,是不是有甜蜜的内心等。然而,她的猜测需要得到佐证,她会一点一点地来试验,通过问话来验证。可是林非凡不是一个耐烦她的人,她无论问什么,他都是一问三不知,这让她很是郁闷,又常常怀疑自己的鼻子,或者自己只是神经质。

也有和洋葱、淘气玩笑的时候,做一些试验,比如闻她们身上的气味来猜测她们之前做了什么,竟然每一次都猜测对了。这样的结果渐次形成了一种麻痹,仿佛黎静真的具备了某种特异的功能。其实,洋葱和淘气也有欺骗黎静的时候,知道黎静要猜测她们之前的经历,故意穿了新买的衣服,黎静的猜测自然错误,而洋葱和淘气却恶作剧般地赞美黎静的猜测完全正确,这让黎静自己陷入了一个完全自信的怪圈。

这种恶作剧也终有被黎静发觉的时候,黎静知道自己猜测错了,还被她们两个骗了,生气十分又疑惑十分。然而,这种疑惑并不持久,因为只要在团上,过不了多久,她又会因为自己暗自的猜测而验证自己拥有的特殊鼻息。

终于还是在气息上没能控制住自己,连续有几天,晚上的时候,黎静都能闻到林非凡身上的一股异味,是女人身体的味道,经过时间的发酵,有些酸腐。黎静想到卫生巾上的经血的味道,又或者孩子将一份红色的颜料打翻在木质地板后的味道,除了异常的腥臭,还有视觉上的肮脏。

黎静试着想通,接受洋葱的建议,说是为了增加陌生感,买了情趣安全套。夫妻两个用套套,这在黎静的观念里是荒诞的。包括看A片以学习那些新鲜的姿势,都会让黎静觉得有羞辱感,然而,当她看完林非凡的日记后,决定改变一下自己。

洋葱是热烈支持的,说是,这在国外根本不算什么,男人要出远门,女人一定会给男人的行李箱里装一包安全套的,这多安全啊。黎静也觉得这话有深刻的道理,如果当初就给林非凡包里装上安全套,又何至于两个人都染上那可耻的病?

听从了洋葱的建议,林非凡出差的那个晚上,黎静给林非凡做了一条鱼,他喜欢吃的白昌鱼,刺很少,肉质细腻,像孩子的笑一样,这是他曾经赞美过的。可是,竟然,他被刺卡住了喉咙,然后呢,晚上的激情便草草结束。

为等着他回来,黎静又是一番准备,却又被林非凡找了个电话逃掉了。直到黎静身上来了好事,林非凡才突然想起来亲热,一问,黎静说不方便了。他便叹息着说,为何我们总是不能合拍啊。

连续数个月都是如此,仿佛林非凡是个计算精确的数学家,只要是黎静身体不方便的时候,他才会有兴趣,其他时间均会有很好的理由拒绝。

黎静带团时遇到了一个浪荡子,模样不坏,直盯着她看,殷勤又得体。晚上的时候,借着黑暗抱住了她。黎静身体柔软得厉害,她吓坏了,从不知自己的身体这样想男人。掉了眼泪,说,你放开我,你放开我。

那人虽然表面坏兮兮的,却大约内质善良,见黎静这样传统,又哭了,吓得一个劲儿地道歉,捂着自己的胸口说自己是真的喜欢她的模样,虽然她年纪比他大,可是一看她的模样就觉得她是他可以欺负的女人,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这样霸道,他对自己这样的举动也感觉……他竟然是一个口才颇好的人,就连调戏偷情的事情也说得这么堂皇。可是这些并不是黎静喜欢的,黎静虽然哭出了声,身体却极希望那人能进一步侵犯她。

常常是这样,希望的事情在口头上却拒绝了。

那天晚上,黎静手淫了,一直想象着和那个坏男孩在床上的动作,又可耻又兴奋。团队散了以后,那个男孩还发短信道歉,她没有回复短信,她怕一回短信,再惹出身体柔软的尴尬来。那个男孩实在是一个好的艳遇对象,她觉得自己没有好的控制能力,只好远离。

那天回到家以后,总觉得有些委屈,这委屈来得隐私。身体本来可以释放一次的,却就那样被自己的贞洁感破坏了。黎静从外面买了些熟食,买了啤酒,坐在阳台上看月亮。

月亮真好。

生活有时候需要这样一种突然寂寞的感觉,电话不停地响,她也不想接,到入睡的时候,回拨过去,没有人接听了。但没一直重拨给她,这说明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要是以前,黎静不会这样。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样有放松活着的念头,一发便不可收,黎静觉得这样真好。大约是到了一定年纪便会得到神灵派发的人生药方,在梦里服下,便变得这样透彻了。

生姜汁洗头发一开始是很舒服的,那些个局部的小刺激像极了日常生活中突然遇到了惊喜,可是,随着洗头小妹的手渐渐用力往头发的各个部位推进,痛苦便来了,发热的感觉是越来越浓,越来越浓,像一只鸟叫声起来以后引来更多的鸟叫声,渐渐地从音乐过渡到了噪音。

果然是淘气最受不了此等酷刑,半路的时候投降了,求洗头妹,说,要赶快冲洗,又说要用温凉水将头皮上的温度降低。洗头妹便笑着解释说,头皮的温度并不高,只是感觉发烫而已,这个时候用凉水洗反而不好。淘气不管这些,娇气起来刹不住车,说头烫得很,受不了了,想要打人。那洗头妹只好依了她,用了凉水洗头。大约又太凉了,那种冰火两重天的感觉让淘气直打颤,一边洗一边对洋葱和黎静说:两位姐姐,我觉得这生姜水洗头发在过去一定是一种刑罚,只是后来有一部分人习惯了,觉得虽然变态,但是不洗还挺想,这就像有些人住在火车站旁边,晚上听不到火车鸣笛声睡不着一样。

黎静便和洋葱一起骂淘气:“说什么呢你,你这是变着法儿说我们变态。”

正说笑着,黎静的电话响了,原来是老年团里一个客人的一件真丝上衣落在某四星的酒店里了。麻烦的是,并不是昨天晚上的那个酒店,而是前天晚上入住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四十八个小时,如果物品存放的地方不当,极有可能会被当作一次性的衣物被清洁工处理掉。那位客人反复地说,四星级酒店服务超好的,应该不会随意丢掉客人的物品,最重要的是,那件衣服是他生日的时候儿媳妇给他买的,特别有纪念意义等。

黎静只好在电话里安慰他,说尽量帮他联系,如果找到便让酒店快递给他,邮费由黎静来支付。客人自然感激得不行,一连串地夸她善良。

黎静查看手机,幸好存有那个酒店前台的电话,她立即打通了电话,结果事实果真如她所料,清洁工打扫完房间,并没有将此件衣服交到前台去。有多种可能,一是清洁工当作垃圾扔掉了;二是有可能清洁工觉得衣服不错,扔掉挺可惜的,自己拿走了;三是也有可能是客人记错了,不一定是落在酒店,也有可能是在景区什么地方丢了。

说了一通,不过都是猜测。那客人大约也是猜测了良久,终于自己按捺不住了,又给黎静打来电话,说是不要让黎静费心了,自己又不是那么肯定是不是落在酒店的房间了,也有可能落在旅游巴士上,也有可能是落在景区的观光车上,说不具体,所以就算了,最后又重复刚才对黎静的赞美,又一连串地夸她善良。

黎静觉得很好笑,一个电话,先是着急让她帮着寻找,然后又放弃不要,这个过程表达了那个客人怎样的一种心理变化啊。她忽然体味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受,或许,放弃是最为简单干净的做法。

是啊,放弃,不仅仅是一件丢在酒店里的真丝上衣,还有可能是一件床上用品。对了,她在某时尚杂志上看到过这样一个标题:男人是女人的一件床上用品。她突然觉得内心里的某个丢失了钥匙的抽屉被自己打开了,和生姜水洗头的滋味类似,一开始局部有些发热,然后是一片的热,再然后便是有些舒适的飘飘然的感觉。黎静心里想,是不是,放弃林非凡便也可以不再这样整天担心活得没有任何自尊,甚至天天在内心里求自己不要用那灵敏的鼻子闻他身上别的女人的香水味?

她问两个小鬼,说,我要是也放弃林非凡,会如何?

洋葱刚洗好了头发,本来正躺着看短信息,听到黎静这没来由的话,突然坐直了身子,啊地一声,说,你用生姜洗个头,便可以作这么大的决定啊。

淘气跑过来,趴在黎静耳朵边说:你看看我收到的这条短信息,说是放弃虽然最难,但的确是最省心的做法。

黎静的心的确是有些累了,生活里的得失与进退她都经历过,夫妻间的争执与欢喜,她都品尝过,所有的委屈最终都落在内心里。那个窄小而柔软的地方,到底能放下多少沙粒啊,难道林非凡还想把自己的内心当作一只蚌,想熬出一粒珍珠不成?

这样越想,越觉得前面的路途清晰,像一个旅行团快结束的时候,司机师傅开车的速度都明显加快了一样,因为,那方向越来越清晰,内心指针的指向也越来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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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2011年2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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