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张天福先生和我的爷爷吴觉农在武夷山的一段往事(下)

2011-02-08 05:46█吴
茶博览 2011年7期
关键词:张老天福茶场

█吴 宁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 张天福先生和我的爷爷吴觉农在武夷山的一段往事(下)

█吴 宁

1943年吴宁的爷爷(吴觉农)奶奶全家在武夷山姑姑谷茗前排右一

从张天福先生创办的福建示范茶厂,到爷爷主持的中国茶叶研究所,有两件事使我感到不安:

一件是张老辞去贵州湄潭的工作的经过:1939年11月,中国茶叶总公司与福建省合资筹办福建示范茶厂,福建省主席陈仪特地派车来接张天福主持这项事业。当张天福从福建省政府的徐学禹那里得到他回去的消息时,他彻夜难眠。复兴和发展闽茶是他多年梦寐以求的愿望,陈仪先生又是他多年熟悉和尊敬的长者。而湄潭的中央茶叶试验场是农林部的茶研基地,有很多开创性的茶科研项目,机会难得。 两者择一,他只好忍痛辞去湄潭试验茶场的职务回到福建。

谁知当他们的车路经南昌时,因一封重庆拍来的电报,被江西省政府派员拦下。电文是请张天福无论如何要返回重庆,签名是“邹秉文谨恳”。 这时,张老才意识到农林部和中农所对他主持湄潭茶场寄予希望。邹秉文先生是当时国民党贸易委员会的主任委员,他的“谨恳”有千钧之重。然而他们的车已到了南昌,离当时的省政府永安市很近了,省主席陈仪正等着他呢,张老终于没有返回重庆。

历史常常是这样的,如果张老留在了农林部的湄潭茶场,他的人生经历就会完全不同了。而武夷山的示范茶厂能得到如此迅速地发展吗?那么爷爷所创办的中国茶叶研究所的情况又会是怎样呢?

1954年张天福(右五)吴觉农(右四)葛敬应(右三)在杭州茶叶座谈会上的留影

另一件是1942年示范厂和茶研所的交接过程。本来福建示范茶厂是福建省和中国茶叶公司合作开办的,中茶公司的研究所接手也是顺理成章的,可是从胡善美先生所写的《张天福如茶人生》一书里,我读到茶研所接收示范厂对于张天福先生来说是很突然的: 有一天他接到省政府的通知,要他立即去南平开会,到会的除了他之外,还有福建省主席刘建绪,中茶公司总经理潘宜之和我爷爷吴觉农。在会上潘宜之宣布中国茶叶研究所从浙江的衢州迁往崇安, 选址在福建示范茶厂,由吴觉农任所长。就这样张老将他辛勤建造的福建示范茶厂交了出来。

1941年夏,爷爷与钱梁先生走遍了东南和西南,为创立的茶叶研究所寻找所址。根据崇安示范茶厂的日志, 1941年的 6月 11日,爷爷与钱梁先生来到了建阳,在那里与张天福先生会面,第二天,在张天福先生的陪同下参观了示范茶厂。

1941年秋,经过对比考察,爷爷他们决定把茶叶研究所建在武夷山地区 ,那里是理想的茶区,当地的茶品种又十分丰富,且有福建示范茶厂在旁。在爷爷的想象中,茶研所与福建示范茶厂是相辅相成,可以共同发展的:示范厂是集中于闽茶的生产和发展,而茶研所志力于全国范围内的茶树更新运动和基础研究 。茶研所能够从示范厂的生产中,找到更多的研究课题,示范厂也能够应用茶研所的研究成果。这个计划得到了中茶公司总经理潘宜之的首肯。

然而也就是在 1941年夏秋之交,蒋介石利用日军侵占了福州的事件一箭双雕:委任第十集团军总司令刘建绪为福建省主席,使刘失去多年紧紧握在手里的兵权;同时把原省主席陈仪调到重庆,把陈在福建自1933年苦心经营、一人独揽的福建军政大权连根拔了。

1942年初 ,当 爷 爷 为茶树更新的工作随潘宜之先生再次去永安,与新上任的福建省主席刘建绪接头时, 刘告诉他们崇安的示范茶厂正要改组,中茶研究所可以接收示范茶厂。在那个时代,每一高层次的调换都会引起“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改组”。所以爷爷也没有感到吃惊,但对接收整个示范茶厂是有顾虑。

听当时在茶研所的老人们说,爷爷认为茶叶研究所的人员有限,多是搞基础研究的,无力管理崇安示范厂的两千多亩茶园,至多只能接收两三百亩。同时,在茶叶加工试验方面,赤石精制厂的机械生产规模过大,也不适于研究所来自全国、种类多而量少的红茶研究。但热心兴茶的潘宜之先生鼓励爷爷把示范茶厂全部接收下来,他会去为研究所争取更多的经费。在接收示范厂之后,爷爷曾为没有留住张天福先生感到十分遗憾。他对钱梁先生说过:“张天福有远见、有魄力、有实干精神,没能把这样难得的茶学专家留下来,太可惜了。”

爷爷显然不了解刘建绪先生“改组” 的内情。在六十年代末写交待材料时,他还奇怪为什么很多示范茶厂的人都慢慢离开了。八十年代初写回忆录时,他又提及了示范茶场的改组:“1941年(应是1942年)我再次到东南,一方面接洽茶树更新工作,同时联系勘定茶叶研究所的所址。其时正值位于武夷山麓赤石街畔的福建示范茶厂改组,经省方同意,厂址及所属茶场归茶叶研究所接管,茶叶研究所所址就设在武夷山麓。”他哪里知道,张天福先生做为示范茶厂的厂长竟对茶厂的“改组”一无所知!

2011年拜访张老合影(从右起)詹梓金、吴宁、张天福、张晓红、Steven、高峰、林杰(高和林是张老的学生)

我理解我的爷爷,也了解当时在武夷山设立中国茶叶研究所的重要,但设身处地为张老想一想,心里真为他鸣不平:辛苦了两年,一个会就把整个厂给交了。嗨,别说张老没有留下,如果我是他,也会拂袖而去的。难怪示范厂的职工曾对茶研所的人说怪话:“我们福建人的地盘被你们浙江人给占了。”

带着这样的一种了解内情后的惭愧,我细心地准备了一篇去见张老的讲话稿,要代爷爷和茶研所的茶人去谢谢他,同时,也根据我所了解的背景资料为爷爷作一点解释。

2010年的五月,我和丈夫 Steve去福州看望张老和他的妻子张晓红。 晓红姐活泼、开朗,一看就是一个热心、诚恳的人。张老看上去只有八十岁 ,声音不如在电话里那样洪亮,却比我想像中的他多一分慈祥、多一分平静。

我们刚一坐稳,我就问起了1942年接交示范茶厂的经过。张老说,我接到通知去南平开会 。开会时只有潘宜之先生、福建省主席刘建绪、你的爷爷和我。刘建绪跟我说,现在我们决定把示范茶厂移交给茶叶研究所。“这么一句话就交了?”我问。“可不” 张老笑了,“是呵,事前根本就没有前兆,那天只有这四个人,潘宜之又是最高级的负责人,我是第一次见。刘建绪要我去做福建省茶叶管理局局长,我不喜欢做官,就回协大去教书了。”

接着张老对我们说:“好了,我们先去喝茶吧?今天我准备了十道茶请你,其中肯定有你没喝过的:有凤凰单枞、白毫银针、铁观音、大红袍,还有日本显有金箔的纯金茶”。他得意地笑笑:“这是我这里最高的茶礼了。就是皇帝登门也就这十道茶。”

我们一边品茶,张老回忆起了他所熟悉的故人。张老还记得他的好友,四十年代福安县的县长高诚学,也兼任示范茶厂福安分厂的厂长:“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了,我和他经常在一起打 tennis 。他引进了猪种,搞油桐,为福安做了很多好事。”听百岁老人回忆过去的事,真是难得,张老是爷爷那一代茶人里唯一健在的人了, 看到他使我有一种看到爷爷他们的亲切。我提起去过福州的档案馆查资料。张老说,我在福州很多年了,还没有去档案馆查过资料呢,你爷爷知道了会很欣慰的。张老的英文非常之好,他一面和我用中文聊天,一面转过来用流利的英文与 Steven交流。当他发现 Steve 所任教的大学,也是基督教卫理公会教派办的,张老就告诉Steven,从他的外祖父起,他已是第三代的基督徒了。

晓红姐告诉我, 张老最近还两次去了安溪。100岁的老人,乘 5个多小时的小轿车到安溪,从安溪到龙涓的有机茶基地又是两个小时的崎岖山路。他们去的那天,还下着雨,窄窄的山路上常有塌方,沿途都看到人在修路。一路上很多茶农听说张老要来了,都站在雨里等着他。他们对张老说:“张老,我们现在的生活好了,功劳是你的,你改良了茶,现在这个茶就值钱了,我们都盖了楼房,我们这一辈子真感谢你啊。”

到了基地,张老要去茶园,去看看茶行后面的“竹节沟”。 新开的茶园,他一看,就知道竹节沟的宽度和深度不够。他对管理的人说,你这个沟没有 26公分,太窄了。那个人说,够了够了,尺子一量,果然太窄了。水槽深度也不够,要返工。

听了晓红姐的话,我想到了七十年前张老在崇安的示范茶厂。龙涓的示范基地和崇安的示范茶厂一东一西,七十年之隔,张老从三十岁的年青厂长变成了百岁老人,可他那一丝不苟的认真却没有改变。

陪同的詹梓金老师告诉我,张老曾四次去武夷山兴茶: 1938年成立茶叶改良场, 1940年创办福建示范茶场,1946年重建示范茶场,1957年被打成右派下放到示范茶厂。虽然四次来去,原因不同,但他总是为那里的茶农和茶业带去了他的学问、智慧和满腔的热忱。每次去他总是带着林则徐的“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的条幅,或挂在墙上,或压在桌上的玻璃板下。那是林则徐在甲午海战之后被清政府以“办理不善”的罪名充军伊犁,告别家人所作诗中的两句诗。

与张老告别的时候,我心里暖暖的,也很坦然,感谢与解释的话几次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一切好像是苍白和多余的了。

张天福先生对发展闽茶事业的忠诚是百年如一日的,是“岂因祸福避趋之” 的。他在四进武夷山中所体现的茶人精神正如那里的山峰般清朗和崇高。他用那十道茶传给我的“天下茶人是一家”的情谊如武夷茶那么岩韵深长、回味无穷。

(作者为当代茶圣吴觉农先生的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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