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度成本与群体性事件

2011-02-19 12:17王雨磊
政法学刊 2011年6期
关键词:群体性信任个体

王雨磊

(广东省社会科学界联合会《学术研究》杂志社,广东 广州 510050)

当前我国正处于剧烈的社会转型时期,社会矛盾多发,社会冲突加剧,多元的价值观念和利益表达是这一时期典型的特征,而且群体性事件的发生比率也逐年增加,根据中国社会科学院于建嵘教授提供的数据显示,2004年中国发生的集体性抗争事件已达7.4万起,有些事件的规模甚至达到几千至几万人。根据李培林的数据,全国群体性事件在2005年曾一度下降,但从2006年起又开始上升,2006年全国发生各类群体事件6万余起,2007年上升到8万余起。2008年先后发生贵州瓮安事件、陕西府谷事件、广东惠州事件、云南孟连事件等十几起重大群体性事件。那么我们感兴趣的是,为什么会发生群体性事件?

一、群体性事件的内涵与理论

群体性概念是一个中国特色的概念,它大致与社会运动研究中的“集体行为”这一概念相类似,但是还存在一些区别。集体行动是有许多个体参加的、具有很大自发性的制度外政治行为,它与社会运动、革命的差别在于集体行动组织化程度较低,很大时候是临时组织起来的甚至自发组织取来的,这也是群体性事件的特征。群体性事件的内涵在某种程度上比集体行为的内涵要窄一些,它所指的是由社会矛盾引发的许多个体临时性或自发组织的为达到利益诉求或泄愤目的的制度外政治行为。这两者都强调行为本身的制度外特征,但是群体性事件更强调行为的负面性,目的也比较单纯,泄愤或是利益诉求,没有意识形态等价值型诉求,因此,它比集体行为的内涵要窄一些。

群体性事件具有三个方面的特征:组织化程度较低,制度化程度较低,追求社会变革的程度也较低。但是它的破坏力还是不容忽视的,因为正是组织化和制度化程度较低,又没有长远的变革诉求,因此参与者的行为会变得更加无序和难以驾驭。群体性事件既包括激进的破坏性事件,比如瓮安事件,也包括温和的抗争性事件,比如2011年8月15日发生在大连的数万人抗议政府将有毒化工厂入驻大连的事件。关于群体性事件的发生,我们可以首先参加前人对于集体行为的研究。冲突学派社会学家科塞认为,每个社会都或多或少存在无法克服的社会矛盾,而这些社会矛盾的积累必然会导致社会冲突 (包括集体行为和群体性事件),当社会秩序的控制力减弱时,就容易引发各种失序行为,然而每个社会都需要一个减压阀,来经常性地对社会问题进行释放,避免社会矛盾过度积累,以致于对社会造成毁灭性打击。[1]从某种意义上说,群体性事件就是一种社会矛盾的释放,一种民愤、民怨的释放。

法国思想家勒庞从社会心理学的角度提出了心智归一法则 (the law of mental unity),他认为,作为个体的人是比较理性的、有教养的,但是随着聚集人数的扩大,身处群体中的个人就难以全面发挥个性,而是将个体的思维和行为逐渐趋同于群体,因而整个群体的行为渐趋一致,变得越来越野蛮和非理性。这时群体不再受理性思维的控制,而是受生理因素的控制。[2]勒庞认为集体行为值得肯定的很少,比如他对法国大革命持一个否定态度,这一点与托克维尔的观点一致。

美国符号互动主义社会学家布鲁默学习但也批评了勒庞的理论,他认为勒庞的观点并没有提出任何集体行为形成的微观机制,他认为,集体行为的发生有三个阶段:集体磨合 (collective milling)、集体兴奋 (collective excitement)和社会感染 (social contagion),他的这一理论被称为集体循环反应过程理论。[3]布鲁默更强调集体行为的微观互动机制,正是在这个磨合过程中积累了大量的愤怒情绪,这为集体行为的破坏性埋下了伏笔。

斯梅尔塞对于集体行为的理论进一步发展了布鲁默等人的理论,进一步强调结构性视角,他认为集体行为、社会运动和革命的产生都由以下六个因素共同决定:结构性诱因、结构性怨恨、一般化信念、触发性事件、有效的动员和社会控制能力的下降,他认为这是集体行为发生的必要条件。[4]但是,这对于解释目前中国的群体性事件上有所出入,一般化信念、有效的社会动员以及社会控制能力下降在很多群体性事件中是不存在的,比如瓮安事件的发生和扩大根本就没有人有效动员,社会控制能力也并没有显著下降。由于群体性事件的参与者纷繁复杂,也难有一个比较趋同的一般化信念。

二、从生产成本、交易成本到制度成本

前人对于集体行动的研究基本可以应用到群体性事件上,但是尚有些不足。群体性事件的发生过程虽然被解释了,但是有一点始终没有得到解答,那就是为什么群体性事件的参与者不采取制度化手段,而是采取了制度外手段呢?其实这也是群体性事件最为关键的性质,所以本文希望从制度的角度来研究群体性事件发生的根源。

经济学中有一种交易成本理论,交易成本(Transaction Costs)又称交易费用。交易成本理论是由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罗纳德·科斯 (Ronald H.Coase)所提出。他在《企业的性质》①《企业的性质》是科斯25岁时构思并写就,在1937年的发表的论文,是最终让其获得91年诺贝尔经济学奖的两篇论文之一。一文中认为交易成本是“通过价格机制组织生产的,最明显的成本,就是所有发现相对价格的成本”、“市场上发生的每一笔交易的谈判和签约的费用”及利用价格机制存在的其他方面的成本。

实际上,交易成本是相对于企业的生产成本而言的,生产成本涉及人与自然界发生关系时所担负的成本,而交易成本涉及人与人发生交易关系时所付出的成本。交易成本这个概念对于解释经济学领域内的经济行为具有很大帮助,在解释其他领域的问题时则不是那么容易让人满意,因为经济学有一个经济人假定,即人是理性的,相互独立地存在于市场之中的。但是人类的经济行为不仅仅是孤立地存在的,而是嵌入在社会行为之中的,格兰诺维特批评经济学家孤立地看待个人,并进而提出嵌入性的概念。[5]

但是格兰诺维特所指的嵌入性仅仅是关系嵌入性,除了关系嵌入性,还存在制度嵌入性,也就是说个人的行为还受到社会制度的影响。在社会现实中,人与人并不能自由自愿地相互发生关系和交易,而是受到社会制度的限制的,而且很多情况下,不是人与人直接的交流,而是人与制度发生关系,比如警察与居民发生关系,尽管看上去是两个人面对面地交流,但是居民与警察的互动是个人与警察制度的互动,因为警察的行为受到警察制度的约束和限制。

制度,是在一定社会范围内,统一调节社会关系并为社会成员一致遵守的原则和规矩。本文此处的制度指的是业已建立的明确的制度。对于制度的研究一般集中在制度如何建立、制度与组织的关系等等,但是有一个问题不容忽视:那就是制度最终需要人遵守,只有制度最终落实到每个人的行动中,才算是制度的完成,然而对于每个人而言,与制度打交道时遵守制度、达到自己的制度化目标并非是没有代价的,本文将这个与制度发生关系时遵守制度、达到自己制度化目标的代价称之为制度成本。生产成本是人相对于自然界而言的,交易成本是人与人之间而言的,而制度成本是人与制度之间而言的。

制度成本具体包括:信任成本、遵守成本、沟通成本、诉求成本。前两者为静态的成本,后两者是动态的互动过程中的成本。

信任成本是个体在与制度互动时,获得制度认可和信任的成本,实际上不同的制度下,个体获得制度认可的成本是大小迥异的,比如个人创办慈善事业或其他社团,在中国所需要付出的信任成本是极高的,例如李连杰创办“壹基金”慈善组织,在注册过程中,他付出了极高的成本,包括动用资金和关系,但是最终的结果仍然没有获得充分的信任,最后不得不在中国红十字会下进行正常的公开活动。这反应了我国现在的制度对于个人的信任程度是很低的。又如个人在进入事业单位或者组织调动时,组织对于个人的信任起点是零,也就是说假如你未能提供足够证明的话,我们假设你是在伪造撒谎,当组织对个人的信任基点为零的时候,个人在企图获得制度的信任时,所需要付出的信任成本往往是高昂的。

遵守成本是个体与制度互动时,个体遵守制度约束本身所需要付出的成本。制度嵌入性的理论认为,个人是在制度的约束下活动的。但是制度的约束是有一个范围的,个人在制度约束内活动就意味着他必须按照制度的约束来重新安排自己的生活,而不能逾越它的藩篱。历史上,大小不一的农民起义,很多时候都是因为起义者不堪忍受放置在他们身上的徭役等重负,陈胜吴广起义即因为此。当制度为个人设立的活动范围过窄,不能为个人提供足够的活动空间时,个体的遵守成本就会让人难以承受。

沟通成本,是指个体在于制度发生关系时,个体与制度或制度代理人 (相关部门)进行信息沟通和交流所付出的成本。沟通成本不仅包括个体与制度双方沟通时个体所需要支付的经济成本,也包括时间成本、精神成本。日常的经验告诉我们,个体在与制度的代理人打交道时,所需要支付的沟通成本是很高的,比如某甲去就业中心办理档案迁移,其中需要该中心为某甲寄送相关资料,该中心强制收取某甲高于普通快递费用数倍的金额。另外,个体与制度沟通时的时间成本也往往非常高,有时甚至需要面对制度代理人的冷言冷语等精神成本。诉求成本是指,个体在与制度发生关系时,为达成某个具体利益诉求目标所付出的成本。经济和政治方面的诉求是个体在社会生活中难于避免的需要,一般情况下,个体可能不需要支付这个成本,但是一旦面临某项诉求时,这个成本对个人而研究显得极为关键的。比如大部分上访群众都是因为个人诉求难于达成,而且现行制度让他的诉求成本变得昂贵得自己无法实现,甚至变成无穷大,所以只能选择上访。现行制度对于个人诉求成本的规定实际上影响了个体的生活甚至生命。

以上四种成本分别从静态和动态方面涵盖了制度成本的四个方面。现行社会制度和政治体制下,每个人都需要负担制度的信任成本和遵守成本。而沟通成本与诉求成本是散布在个体的生命历程中的,一旦需要,也是非常重要的。在这四类成本中,沟通成本过高往往是激化群体性事件的机制,当个体与制度之间无法通过正常的制度化渠道进行沟通时,个体的行为就会倾向于选择制度外行为。诉求成本的高昂最容易大致群体性事件,大部分的群体性事件也都是因为诉求成本过高,导致个体无法在现行制度内达成自己的诉求,从而选择了制度外手段,而且明确的诉求目标也使得他的制度内和制度外努力都具有了合法性,当制度外手段也具有了合法性的时候,而沟通成本和诉求成本个人都无法支付时,群体性事件通常就发生了。

沟通成本和诉求成本的高昂造成诉求当事人变成了群体性事件的主体,而信任成本和遵守成本是积累性的,信任成本和遵守成本增加个体选择制度外行为的可能性,而且为群体性事件提供边缘参与者,有的参与者甚至与核心参与者并不具有利害关系,但是由于他们平时积压了各种因信任成本和遵守成本所带来的负面情绪——怨气,他们也就愿意参与到了群体性事件中。

比如瓮安事件的起源就是一个刑事案件,2008年6月22日凌晨,一位14岁的女孩在贵州瓮安县西门河溺水身亡。公安机关作出“自己跳河溺水身亡”的结论,但是当事人家里人和公安局的看法发生分歧,后来传出女孩叔叔被公安局虐待等问题,最终导致群体性事件的发生。此事最为关键的部分在于当事人家庭的诉求成本过高,在现行制度内,他们无法达成自己的诉求,同时他们也无法承担与公安局以及公安体系的沟通成本,于是选择了制度外行为,最终引发了群体性事件。然而,最终数万人围攻公安局,最终导致公安局被砸毁,警车被烧,对社会秩序和人民群众的财产及安全造成了巨大的损害。

三、降低制度成本是减少群体性事件的有效路径

如何减少群体性事件的发生呢?从制度的角度来看,就是减少个人在与制度互动时所需要承担的制度成本,让个体在得到制度信任、遵守制度、与制度沟通以及在制度内达成利益诉求时或需要支付的成本变得可以接受。

中国在1949年以来,渐渐建立了国家对个人高度控制的政治体制,个人并非原子式地存在于社会之中,而是以组织为形式而存在的,比如单位,因此也称“单位人”,国家这个变量在中国社会的影响力与欧美等其他国家是相差很大的,中国社会中个人需要支付的制度成本也比其他国家高得多。由于国家希望对社会进行全方位的掌控,最终的结果必然是国家建立一个刚性的制度系统,来保证控制的精确性。由于行政单位在建立制度时所考虑的也主要是为了管理和控制,因此制度为个体留下的空间很小,个体为实现利益诉求必然需要付出更高的成本以突破制度的限制。

改革开放以来的成就之所以如此巨大,前提条件就是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政治改革,放宽了国家对个人的限制,国家后退了,给个人进行了“松绑”[6],个人也得以不需要支付高昂的制度成本,从而也激发了个体进行经济建设的积极性。但是,改革开放进行了30年,中国进入了社会主义的新阶段,目前制度成本的高昂仍然阻碍了社会的发展,这就是目前群体性事件多发的根本原因。为了防止更多的群体性事件,必要的制度改革是不可避免的。

不管是从政治上,还是从道德上,制度运行的最终目的乃是社会的良性运行,然而制度运行的过程中总是需要产生诸多成本,出于理性化目的,这个成本肯定是越低越好。制度成本越低,也就意味着个人与制度互动时所需要付出的代价越低,个人遵守制度,制度信任个人,个人在与制度在必要沟通时不需要付出过高的代价,这显然也是社会和谐的要求。从群体性事件来看,目前大部分的群体性事件的发生主要是因为制度成本的高昂,减少制度成本,也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避免群体性事件。

[1]刘易斯·科塞.社会冲突的功能 [M].北京:华夏出版社,1989.

[2]古德斯通·勒庞.乌合之众[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4.

[3] Blumer Herbert.Elementary Collective Behavior[M].New York:Barnes & Noble,Inc,1946.

[4] Smelser Neil.Theory of Collective Behavior[M].New York:Free Press,1962.

[5] Mark Granovetter.Economic Action and Social Structure:The Problem of Embeddedness[J].The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1985,Vol.91(No.3):481 -510..

[6]王宁.“国家让渡论”:有关中国消费主义成因的新命题 [J].中山大学学报 (社会科学版),2007,(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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