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覆与重构之间
——“双性同体”理论参照下的《呼啸山庄》

2011-02-20 02:30张永怀
中华女子学院学报 2011年1期
关键词:同体疯女人希克

张永怀

颠覆与重构之间
——“双性同体”理论参照下的《呼啸山庄》

张永怀

《呼啸山庄》作为女权主义文学研究的经典文本,内隐着艾米莉超前的“双性同体”意识,通过对性别二元对立论的消解与颠覆,她成功地塑造了走出山庄又返回山庄的“疯女人”希克厉,使其担负起实现女性在男权制社会无法实现梦想的使命;卡瑟琳也被描绘成“双性同体”失而复得的形象,借此批判了男权制对女性的强制性改造。

《呼啸山庄》;双性同体;男权制

“双性同体”是女权主义文学批评的一个重要概念,它作为一种价值观,“用来指涉一或多种综合了传统意义上的男性气质和女性气质的新型文化性别”[1]684,同时也被用来表达对两性平等的追求与和睦相处的愿望。按照英国现代派大师弗吉尼亚·伍尔夫的阐释,“双性同体”即是“睿智的头脑是双性同体的”。她设想了这样一个理想的蓝图:“在我们之中每个人都有两个力量支配一切,一个男性的力量,一个女性的力量。最正常,最适意的境况就是在这两种力量一起和谐地生活、精诚合作的时候。任何人若想写作而想自己的性别就无救了。一个人一定是女人男性或是男人女性。在脑子里,男女之间一定先要合作然后创作的艺术才能完成。”[2]120-121她本着男女平等的思想,探究了处于男权制文化中的女性独特的存在,并在自己的文学创作中对男权文化进行批判与解构。伍尔夫的“双性同体”观的提出对于消解男权中心、促进两性独立完整人格的形成、实现男女两性平等交流以及和谐共处具有指导意义。艾米莉完美地诠释了这一点。艾米莉是“一个孤独、神秘的幻想家,一个同性恋”。[3]8“她应当是一名男子——一个伟大的领航员。她坚强、专断的意志绝不曾因反抗或困难而退却。在身上,刚强的魄力和质朴的性格似乎汇合在一起了。在她天真无邪的情和坦白率真的态度中间,隐藏着一股魄力,一团烈火——那是足以激励英雄头脑,使勇士热血沸腾的。”[3]40正是艾米莉具有的这种奇特的“双性同体”文学创造力,使男女主人公展现出“双性同体”的性格特征,从而赋予了《呼啸山庄》“双性同体”的文本意义。

《呼啸山庄》(Wuthering Heights)一直被视作女权主义文学研究的经典文本,出版于1847年,随之而来的不是叫好称赞,而是批评界的强烈谴责,有论者甚至称它是“恐怖的、可怕的、令人作呕的小说,应该改名为《枯萎山庄》(Withering Heights)才对。”[4]119世纪后期,人们才认识了它的艺术性与思想性,它以野性的、感人肺腑的美征服了英国文坛。在男权文化意识形态主导下的维多利亚时代,艾米莉以其卓著的创作实践,让世人听到了女性的“自我言说”。通过对传统性别的颠覆,成功地塑造了走出山庄又返回山庄的“疯女人”希克厉,使其担负起实现女性在男权制社会无法实现梦想的重任;卡瑟琳也被描绘成“双性同体”失而复得的形象,借此批判了男权制对女性的强制性改造。艾米莉在小说中建构了“双性同体”文学价值观,从而在男权制的虎视眈眈下,实现与读者的交流,让世人听到了女性的“自我言说”,获得了一定的话语权。

一、希克厉——走出山庄又返回山庄的“疯女人”

19世纪男权文学传统塑造了大量内敛、温柔、无私的天使形象,而在天使外衣的遮蔽下则藏匿着恶魔般的“疯女人”,即那些“不甘于无私的女人,根据自己的独创而行动的女人、有故事可讲的女人,简而言之,正是那些拒绝了父系家长制为她准备好的屈从角色的女人。”[5]101波伏娃说:“一个女人之所以为女人,与其说是天生的,不如说是形成的。”[6]23当时女作家多采用“再生羊皮纸卷式”的写作策略,即在表面上塑造出天使形象,但是“每个善良、温顺的女主人公都直接间接地拖着一条癫狂的影子”[7]87,这是女作家把他们的愤懑投射在恐惧的形象之中,发出“双重声音”,“突破、修正、正确、重构那些以男性文学承袭下来的女性形象”。[5]103维多利亚时期的英国是一个十分保守的男权文化社会,文学创作中反映男权压迫与殖民统治主题的也不在少数,许多作品中出现遭受男权与殖民主义双重压迫的女性形象,在多重压迫之下,具有反抗意识的女子必然由正常变为疯癫,或由天使变为“疯女人”。为什么男主人公希克厉身后也藏有癫狂的“疯女人”呢?这与他所处的社会文化环境、性格有关,更与作者的“文本计策”息息相关。

小说以广阔浩渺的荒原为背景,呼啸山庄则隐喻男权与殖民统治,以老欧肖及其子亨德莱为代表。一次老欧肖在利物浦捡回一个“黑黝黝的,就像从地狱里出来的”小孩,他的介入使呼啸山庄失去了原有的平静。他们给他取名“希克厉”——老欧肖夭折的大儿子的名字。被人收养注定其“他者”的身份,他酷似吉普赛人的长相表明了他完全不同于英国主流社会白种人家庭的种族,他身份卑贱,预示着其被压迫与被殖民的处境。他“嘴里只管叽叽咕咕地反反复复说着几句没人能懂的话”[4]40,恰是一元主义文化霸权压制了他的声音,没有人愿意倾听“他者”的自我言说。老欧肖用心良苦,竭力阻止亨德莱与希克厉的冲突,但结果适得其反:希克厉对受到的宠爱无动于衷,亨德莱则将父亲看做是一个迫害者,认为希克厉是“篡夺他父亲的爱心,侵占他特权的人”。[4]42背地里,亨德莱与仆人们一起折磨他。老欧肖的死几乎让希克厉失去了一切。亨德莱作为合法的继承人理所当然地掌握了最高话语权,剥夺了希克厉的一切权利,包括受教育权,使其成为粗俗的乡下佬。至此,老欧肖构建两种文明的和谐的良好愿望注定要破灭。而“一个白与黑、善与恶、优与劣、文明与野蛮、理智与情感、理性与感性、自我与他人、主体与客体之间的对立领域”[8]197-198在希克厉一出现在呼啸山庄就凸显出来,使他从小就与女性一样遭遇多重势力的压迫,始终处于“他者”的屈从地位,丧失话语权。这一切压抑、扭曲着他的灵魂,给其内心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人如其名,他果真像长满石楠的荒原那般迎着狂风而不屈不挠,像陡峭的山崖那般傲然屹立。他病重却像一只小羔羊似的从不诉苦抱怨,这是由于倔强而不是出于温驯。倔强的他内心潜伏着一个“疯女人”,因压抑而扭曲、挣扎。

小说描写希克厉与卡瑟琳的关系时运用了大量的隐喻。呼啸山庄犹如森严的堡垒,各个出口都被“男权统治”、“殖民压迫”把持,只有通往荒原的出口对他们敞开:在那里他们得到纯净而自由的呼吸,摒弃多重压迫下的“他者”身份,真正成为“自我”。他们不小心闯入画眉山庄林敦家,这成为一个转折点——画眉山庄的门将希克厉关在外面,而将卡瑟琳留在里面,她呆了五周。画眉山庄隐喻了世俗的力量,卡瑟琳接受世俗的价值观,外表与举止发生了改变,让蓬头垢面的希克厉羞愧地躲开了,而亨德莱对他的奚落使得他愈加羞愧,自尊心大伤,接着卡瑟琳同他握手,却时刻小心自己的衣服会让他的手指弄脏,希克厉恼羞成怒,一头冲出屋外。不经意间,“文明”与“野蛮”的对立悄然显现于曾经亲密无间的两人之间,这正是男权文化的巨大破坏力,最终导致其人格的分裂,走向疯狂。而她的一句话——“现在我嫁给希克厉,那可辱没了自己;因此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是怎样地爱他”[4]88,使他迈出改变自己身份的疯狂的第一步:怀着愤怒走出象征男权与殖民统治的堡垒。艾米莉深知“疯女人”更是无法出走的,即使如此也逃不了自我毁灭的宿命。卡瑟琳的背叛隐喻了推崇身份第一、金钱至上的残酷社会现实。纵使卡瑟琳对希克厉的爱至真至诚,仍然无法摆脱世俗的束缚,这就注定了希克厉人性的泯灭与疯癫,与卡瑟琳的分离就像自我的丢失。因为希克厉有着对爱情的独特见解,他的出走、重返、复仇无不是为了心中的卡瑟琳。他对卡瑟琳的疯狂与痴情正是19世纪遭受男权制压迫下无数女性对爱情的憧憬,他是女性爱情理想的化身,作者赋予希克厉狂野激情与似水的柔情,使其展现出强悍与温柔、粗犷与细腻、疯狂与痴情的“双性同体”特质。

二、卡瑟琳——“双性同体”失而复得

传统小说中,女性大都漂亮、贤淑,具备作为女性应有的气质,而卡瑟琳却一反常态:一个肆无忌惮的“乡下女王”,孩提时,她是个小淘气,喜欢装扮成小主妇,操控小同伴。她并不顺从家庭里的每一个人,她偏要做父亲最讨厌的事情,老欧肖对其极其不满,因为她的行为背离了当时社会规定的女性角色。卡瑟琳在生活中积极主动,无所畏惧,这无疑表露了她的男性特征,她迫切需要自己的另一个存在,帮助她争取因性别缺陷而无法完成的愿望,那就是希克厉。一句“我就是希刺克厉夫!”表明,“希刺克厉夫之于卡瑟琳而言成为她的存在的补充,填补了她的所有匮乏,可以说是代表了她的真实自我的黑暗的影子。”[9]144有一天,老欧肖打算去利物浦,问卡瑟琳想要什么礼物,她要了一条马鞭子。在问道要什么礼物时,孩子的回答最能体现其潜意识里的渴求:“这是一种想要操纵自己命运的潜意识的‘权力饥渴',‘马鞭',隐喻的正是所有权与控制力。”[10]100吉尔伯特指出:“卡瑟琳作为一个被男权制剥夺了一切权力的小女儿,潜意识中有一种想要抗拒她那将成为未来家长的兄长的渴望,并希望有个第三力量出现来作为同盟,帮助她从兄长的压力下解放出来。”[11]164希克厉恰好在这个意义上成为她内心深处真正向往的“马鞭”。由此,“卡瑟琳变成了一个完美的双性同体的人,她与希刺克厉夫的结合也具有了双性同体的意义。”[12]80-82“我也从没见过她这么任性的姑娘,她一天里也不止五十次地把我们一个个招惹得按捺不住……她的精神总像潮水那样高涨,唱着、笑着是个又野又坏的小东西。”[4]4由于从希克厉那里“汲取了反叛的能量,山庄在幼小的卡瑟琳眼里简直就是一个天堂。”[9]144

但是,在男权社会背景下,男女两性之间存在尖锐的二元对立,男性居于绝对主导的地位。卡瑟琳男女两性气质融合的“双性同体”性格必然不为男权制社会所接纳,她必会被男权社会所改造。从闯入画眉山庄起,她就慢慢地进入了以男权文化规范和法则为特征的象征界,这里一切都充满了秩序,与呼啸山庄的混沌反差极大。一看到卡瑟琳,老林敦就施展家长的淫威,谴责亨德莱竟然允许她在异教中长大。接着,老林敦家便开始根据男权标准把她变成一个温柔娇媚的淑女。当她再一次回到呼啸山庄时,她的言谈举止全变了,这一变化表明卡瑟琳已经无意中被男权社会的准则所操控。在男权社会下,男女结合并不建立在真爱的基础上,而金钱和荣誉起决定作用,女性不是靠自己创造幸福,而是指望找到一个富有的男人。卡瑟琳爱的是身份低贱的希克厉,但却嫁给了有钱有势的林敦。至此,她不是同真情挚爱结合,而是同金钱权势媾和,这意味着卡瑟琳已屈服于男权制,必将致使其“双性同体”的性格在婚姻生活中黯然失色,其特有的男性气质也被男权文化逐渐耗尽,在婚姻中一步一步地失去了她“双性同体”的特征。

卡瑟琳痛苦着,但也越来越清醒地意识到要重新找回了以前的“本我”。死去之前,她沉痛地反思了自己的婚姻生活:“我说不出来,为什么我只觉得那样无边无际的苦恼。这一定是一时的精神错乱,因为并没有什么原因呀。可是,假如你这么设想,在十二岁那年,我给人硬是拖了走,撇下了山庄,断绝了我童年时代所有的联系,尤其是我那时候的一切的一切——希克厉,而一下子忽然变做了林敦太太、画眉田庄的主妇、一个陌生人的妻子,从此我就成了我当初小天地里的流亡者、门外汉——那么你也许可以隐约想见我在里面颠扑、打滚的那个深渊了!”[4]138而她最厌烦的就是这有名无实的生活,于是她决定不再以丈夫马首是瞻,最终发出了电闪雷鸣般的言词:“我的灵魂早已飞到那个山头上去了,我不再要你,埃德加。我要你的想头已经过去了。回到你的书本子里去吧。我很高兴你还有这一个安慰,我和你的恩情已经了结了。”[4]141与此同时,她再也不想做养尊处优的贵妇人了,而是想重新做回一个无拘无束的小女孩。可是,她终究不会回到过去。因为在男权社会里,经济上不独立的女性是根本没有出路的,除非他们以死亡来抗争。

卡瑟琳在午夜产下一个女婴后带着天使般的笑容永远地走了,“她额头平滑,双眼紧闭,嘴里含着笑意——天堂里的哪一位天使也不能比她这会的神态更美了。”[4]181而她对童年快乐时光的憧憬又召唤她死去后仍在呼啸山庄上游荡,当洛克乌在她童年住的房间里梦到她时,她已整整游荡了二十年。希克厉,这个卡瑟琳认为更像自己的硬汉最终不食而亡,牧童见到他又和卡瑟琳一起快乐地游荡在高地上。所有这一切都表明了其“双性同体”的性格失而复得,她又回归到从前那个肆无忌惮而又不乏温柔的卡瑟琳了。

三、结语

综合以上分析,希克厉不仅有女人长期遭受压抑后的癫狂以及爱的疯狂,还具有男性的强悍与智谋。他对卡瑟琳的疯狂与痴情正是19世纪遭受男权制压迫下无数女性对爱情的憧憬,他是女性爱情理想的化身,作者赋予他狂野的激情与似水的柔情,使其展现出强悍与温柔、粗犷与细腻、疯狂与痴情的“双性同体”特质,从而使之担负起实现女性在男权社会中自身无法实现梦想的使命:执着于爱情理想,反抗男权制与殖民主义压迫。卡瑟琳完全不同于寓于男权制藩篱中的柔弱女性,而被赋予女性的温柔善良和男性的独立刚强的“双性同体”特征,但在强大的男权主导的婚姻中她也丧失过这一特征,艾米丽借此批判了男权制对女性的强制性改造,卡瑟琳最终以死抗争,重获“双性同体”的特征,反映了艾米莉对建立理想、和谐“双性同体”人格的渴望,内隐着艾米莉超前的“双性同体”意识。

[1]石平萍.超越二元对立:双性同体与《紫色》[A].北京外国语大学科研处.文学论文集(下)[C].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1.

[2]弗吉尼亚·伍尔夫.一间自己的屋子[M].王还译.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

[3]简·奥尼尔.勃朗特姐妹的世界[M].叶婉华译.海口:海南出版社,2004.

[4]艾米莉·勃朗特.呼啸山庄[M].方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

[5]陶丽·莫依.阁楼里的疯女人[A].柏隶译.西方女性主义文学理论[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6]黄梅.阁楼上的疯女人——女人与小说杂谈之三[J].读书,1987,(10).

[7]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M].桑竹影,南珊译.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6.

[8]阿布都·默哈默德.后殖民理论与文化批评[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9]杨莉馨.一部“天堂”与“地狱”之书:再论《呼啸山庄》的主题[J].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2).

[10]邓智辉.对《呼啸山庄》中卡瑟琳悲剧的女性主义解读[J].中山大学学报,2000,(6).

[11]Sandra M.G ilbert and Susan Gubar.The Madwoman in the Attic—the Woman Writer and the Nineteenth Century Literary Imagination[M].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79.

[12]Carolyn Heilbrun.T oward a Recognitionof Androgyny[M].New Y ork:Knopf,1973.

责任编辑:贾 春

Wuthering Heights:an Androgynous Text

ZHANG Y onghuai
(English Department,Huangshan University,Huangshan 245041,China)

Wuthering Heightsby Emily Bronte,a classical text for feminism conceals her preconceived idea of Androgyny.Through reversing and deconstructing the sexual dualism,she manages to shape Heathcliff into a“Mad Woman”who succeeds going out of and returning to Wuthering Heights and makes him to undertake the mission to fulfill women's ideals in patriarchal society;Catherine Earn Shaw is depicted as a character who loses and regains her androgynous traits,through her the forced transformation of women by patriarchy is severely criticized.

Wuthering Heights;androgyny;patriarchy

10.3969/j.issn.1007-3698.2011.01.017

I206

A

1007-3698(2011)01-0094-04

2010-10-03

张永怀,男,黄山学院外语系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研究与大学英语教学。245041

猜你喜欢
同体疯女人希克
“同体”之爱与朱熹社仓的创设
疯女人
盯紧20%的客户
盯紧20%的客户
欲知二力可平衡 是否同体首看清
《兄弟同体》:一段青春奇幻爱情物语
比较法在《“荷”专题》教学中的应用
疯女人
盯紧20%的客户
疯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