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近20年考古报告看商周时期青铜农具之使用

2011-03-18 15:48
唐山师范学院学报 2011年1期
关键词:农具兵器青铜

许 伟

(北京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北京 100875)

一、建国前期对商周时期是否大量青铜农具问题的研究

自从商周是否大量使用青铜农具这一问题展开的那一刻起,对商周是否使用青铜农具的讨论就是众说纷纭。赞同商周广泛使用青铜农具的学者主要是从马克思提出的“劳动工具的发展,是其他一切文化创造和发展的前提”这一命题出发,认为商周是青铜时代,已经可以大规模制造青铜礼器和兵器,因而必然会大量制造青铜农具。如唐兰先生认为:“只是有了充足的农器把农业发展了以后,才能说道高级的青铜仪器的制造工业,……锻造青铜工具和农器是基础,而铸造高级的日用品或奢侈品是经济发达以后、文化艺术也发展了以后才产生的东西。”[1]陈振中先生对此作了更详细的解释:“以木、石、蚌农具为代表的生产力是与没有剥削没有压迫的原始公社制相适应的。随着金属冶炼的发明和金属工具的使用,使社会生产力有较大的发展,……产生奴隶制的剥削及奴隶制的文明……”[2]

支持商周时期大量使用青铜器的学者还认为,垄断整个青铜生产的殷周贵族从自身利益出发,是会关心农具的改进,并将当时已经掌握的青铜冶炼技术运用于制造农业工具的。陈振中先生提到:“殷王还时常亲自出外巡察或传呼其臣下督促和查看各地农业生产进行的情况。……周代文献记载,每年春耕前周王下令要农夫们修理耒耜等田器。春耕开始时,举行隆重的‘藉礼’。周王亲载耒耜,躬耕藉田,以表示对农业生产的高度重视……因此,关心并改进农具,将当时已经掌握的青铜冶炼术,运用于制造农业生产工具,这也是殷周统治者的利益所要求的。制造青铜农具的必要性和重要性比制造青铜兵器和礼器有过之而无不及。”[2]

以上这些观点虽有其合理内核,但是缺少考古发掘材料的支持。持西周普遍使用青铜农具的学者也承认出土的青铜农具相对较少,但是他们提出了几点理由来解释这一原因。陈振中先生对此原因的解释尤为详尽[2]。他的论据可以概括成三点:(1)贵族不以农具随葬,“他们生前不亲身参加农业生产,不使用青铜农具,死后自然很少以青铜农具入墓了,因此今天就出土农具就不多”。(2)青铜农具经常被改铸,“青铜农具在使用中最易磨损,磨损到不能再使用时,又可以改铸新农具,再磨损破废再改铸。它的大量使用过程,就是大量自我消灭的过程,很难留下较多的遗物。……铜从东周以后直到解放前,一直是我国铸造货币的原料。历代统治者搜刮铜器铸钱,史不绝书……”(3)古物收藏家不重视农具,“旧日金石学家,向重文字花纹,故着重收藏著录有纹有铭的铜器,对于无纹无铭的青铜农具,间有出土,格于无文而不录。骨董家更嫌其粗陋破损,难供雅赏,亦不收藏”。

然而,在那个时代,大多数学者都认为商周时期没有普遍使用青铜农具,郭沫若认为:“青铜贵美,在古代不用以制农具。偶尔有所谓青铜犁耜的发现,有的是出于误会,有的顶多是仪仗品而已。”[3]陈梦家认为殷周没有经历过青铜农具时期,而是从石、蚌农具直接过渡到铁质农具,“殷代青铜农具之不见,是合乎历史条件的。我们对于殷代农具应着眼于木制、石制、蚌制及其他材料所制的”[4]。

他们对支持商周大量使用青铜农具的学者所提出的理由进行了逐一的批驳,并提出了自己的证据。针对陈振中先生的观点:“在古代人们的生活资料主要来自农业生产,……人们掌握冶铜技术后,首先制造的生产工具中农业生产工具是其重要组成部分,这是肯定无疑的。”[2]许多学者提出了不同意见,陈文华先生认为青铜贵美,统治者绝不会用其制造农具,他指出:“青铜比较昂贵,首先要用到武器、手工业工具和奴隶主贵族享受使用的礼器方面。”[5]白云翔在其文章中也持类似观点:“殷代西周奴隶主阶级为了获得更多财富,而把农业生产放在相当重要的地位,……但是,奴隶主贵族的信条是‘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把农业的丰收寄希望于天地神灵。”[6]因而他们多把有限青铜用来铸造礼器祭祀神明。

此外,对于支持商周大量使用青铜农具的学者关于出土青铜农具很少见的原因所作的解释,也有许多学者都提出了质疑,他们认为出土数量少就意味着铸造数量少,特别是陈文华先生对此进行了详细的驳论。对于贵族不以农具陪葬的问题,陈先生举例:“有许多青铜农具就是出土于商代奴隶主贵族墓葬中的,如江西省新干县大洋洲商代大墓中就出土了铜犁铧、铜锸、铜铲、铜镰,河南省罗山县天湖商墓和蟒张商墓中都出土了铜铲、铜锸,安阳殷墟妇好墓也出土了铜铲和铜镰。这些墓葬的主人有的身份都是很高的,可见因身为贵族不参加劳动而不随葬农具并非普遍的规律。”[7]关于有学者所提出的青铜农具出土少是因为被改铸成其他器物的看法,陈文华指出:“青铜农具可以被改铸为其它器物,这是客观事实。但是青铜兵器和手工工具也是可以被改铸,但它们出土物的数量就非常之大,远非青铜农具可比,这只能以社会对青铜兵器和手工工具的需要量远远大于农具来解释。”陈先生列举了考古发掘数据证明了自己的观点, “如20世纪30年代对安阳小屯商代晚期遗址进行多次发掘,出土的石镰多达3 600余件,其中一个窖穴就储存了444件。石铲、石锄、石等起土农具各地多有出土,尤其是石铲最为常见。又比如河北省藁城县台西村商城遗址,从1973年起至1997年,前后进行了四次发掘,出土了数千件文物,其中的农具全为石器、骨器和蚌器。如前两次发掘出土了骨铲、石铲、蚌铲共132件,石镰336件,蚌镰29件,却没有一件青铜农具。”[7]

建国以后,南方一些地区曾发现过一些青铜农具,但许多学者认为出土青铜农具的地域也很有限,仅限于江西、云南等少数产铜的南方省份,当时的中原地区很少发现青铜农具。赵世超认为:“东南和西南,为我国传统的铜锡产地……青铜农具采用的多寡,与当地是否盛产铜锡有密切关系。所以东南地区出土青铜农具较多不能说明当时已广泛大量使用青铜农具。”[8]陈文华也提到:“江、浙、云南并非是商周的中心地区,铜矿资源丰富的边远地区较多使用青铜农具并不等于统治中心也一定大量使用青铜农具,这是空间上的矛盾。”[7]

总之,由于缺少有力的考古发掘材料证明,商周大量使用青铜农具的观点一直以来都得不到大多数学者的认可,商周未广泛使用青铜农具的观点几成压倒之势。

二、结合上世纪90年代以后的考古材料考察商周时期是否广泛使用青铜农具

进入上世纪90年代后,由于少有重大的考古发现,许多学者对商周青铜农具的研究热情大大减退,但是“这一问题的深入探讨,不仅有助于我们加深对我国青铜时代农业生产工具发展状况的认识,加深对整个古代社会农业生产工具与农业发展之关系的认识,而且对于我们通过古代农业生产工具的研究为当今和未来农业的发展提供有益的启示,都具有理论意义和实践意义”[8]。所以,笔者查阅近二十年来的有关青铜农具的考古发掘材料,希望找到一些新的线索,继续探求我国商周时期是否大量使用过青铜农具。

截止到上世纪80年代末期,还是没有什么重大的考古发现证实商周时代曾经广泛使用过青铜农具。1987年徐学书对建国以来的有关青铜农具的考古发现做了仔细地统计:商代中期9件,商代晚期24件,西周28件,春秋早中期25件,春秋晚期至战国初年80件,战国早中期34件[10]。1993年,詹开训和刘林也做过类似统计,到1990年全国已发现商代青铜农具的遗址有32处,出土青铜农具70件,西周青铜农具更为少见,仅有48件。

纵观近20年来的考古发掘材料,青铜农具的出土数量依然不多,只是在南方一些省份发现了一些青铜农具。20世纪90年代初期江西省新淦大洋洲商墓出土了一些青铜农具,是这20年来青铜农具最大的考古发现。在大洋洲出土的480余件青铜器物中,有农业生产工具53件,这其中包括犁、锸、耒、耜、铲、斧、戕、铚、钁共11种农具[11]。1993年邳州市博物馆对九女墩三号墓进行了发掘,共出土了铜锄3件,铜锛4件,铜镰4件[12]。即便只出土了十余件青铜农具,但是在这近20年的考古发掘中也已经算数量不少的了。但是,与这批农具同时出土的还有200多件青铜礼器和兵器,与礼器和兵器的数量相比,青铜农具的数量可以说是寥寥无几。类似的情况在云南省的考古发掘中也存在,例如在云南昆明羊甫头的墓地发掘中虽然也出土了一些青铜制锄、锸、镰等农具,但是出土的青铜器物绝大多数还是青铜兵器。嵩明凤凰窝墓地出土了多种铜镰,共计3件,但是与数量庞大的青铜兵器和手工工具相比,铜镰的数量就显得少得可怜了[13]。结合近20年的考古报告来看,青铜农具还是罕有出土,只在南方一些省份零星出现,而在商周统治的中心地带中原地区却极少能够见到青铜农具。

此外,还可以从时间上来分析,除了徐学书最近这 20年来虽然还没有学者做过全面相关的统计,但是白云翔在21世纪初期做过一些研究。他认为:“就青铜农具在农业生产活动中的地位和作用来说,虽然商代已经出现,西周也在制作和使用,但只有到了春秋时期才获得较大发展。即使到了春秋时期,青铜农具也并未能取代各种非金属农具。”[9]这一分析还是切合实际的。恩格斯也指出:“青铜可以制造有用的工具和武器,但是并不能排挤掉石器,这一点只有铁才能做到。”[14]到了春秋末期战国初期铁质农具已经开始大量使用,非金属农具和青铜农具都开始逐步退出历史舞台,而青铜农具从商代出现到战国消亡,在考古发现中都没有大量出现过,所以根据目前我们所掌握的材料,我们可以推论商周时期确实没有大量使用过青铜农具。

此外,青铜农具的界定问题也值得讨论。斧、铲等器具多有出土,但商周时期的许多工具可能是一具多用,应认真分析有些工具的主要用途,不能简单把有些是兵器或是手工业工具的青铜器物归为农具。许多遗址中都有斧、铲等工具出土,但我们不能凭自己的经验想当然得把斧头类工具和铲类工具算作农具。例如在安阳郭家庄160M出土的斧头是和矛、戈等武器放在一起的[15],而在陕西沣西出土的斧是在战车上[16],这些都可以说明斧在商周是作为兵器使用的。而有些斧是和凿、锯、针等作为手工工具而埋入地下的。总之,根据考古发掘情况来看,斧在商周是主要是作为兵器和手工工具来使用的,而并非农器。有些学者列举了考古发现,如庙底沟仰韶文化遗址中石斧313件,石铲和锄共32件,屈家岭文化遗存中,出土石斧152件,石铲11件,由此可见斧头类生产工具在当时的农业生产中至关重要,没有斧子就不能伐木获得土地。然而人类是不断发展和进步的,历史发展到殷代和西周,农业技术有了较大发展,农业生产的重点已经不是土地的获得,而转移到了土地的加工,斧头作为农业生产工具的性质发生了变化。如前所述,斧头类青铜器在殷商时期作为农业生产工具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

关于铲的作用,李学勤先生认为:“铲不过是一种掘土工具,也常用于建筑等事,到底是不是农具尚未可定。”[17]有许多考古发现可以证实李先生的说法,“在二里头遗址的灰坑壁上就保留有平刃铲的掘土痕迹,在安阳大司空村M214的墓壁上也留有 11厘米宽的铲子痕迹,方向自上而下”。就是从现代来看,铲类工具既可以作为翻地起土的农具,又可以作为建筑挖掘的工具。因此,不能简单地将在考古发掘中见到的铲类工具定为农具,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总之,近20年来的考古发掘材料表明,商周时期我国确实出现过青铜农具,但是并没有广泛使用,关于商周青铜农具的研究还有待于新的考古材料的发现来推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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