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偷换的孩子》的人物与主题

2011-03-20 03:09杨钰卉
外国问题研究 2011年3期
关键词:古义大江健三郎友人

杨钰卉

(哈尔滨师范大学东语学院,黑龙江哈尔滨150025)

大江健三郎是日本战后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他凭借《万延元年的足球队》、《个人的体验》等作品于1994年荣膺诺贝尔文学奖。作品中所渗透的理想主义气息以及对现实世界的强烈关注,是他赢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重要因素。他的许多作品先后被翻译成英语、法语、瑞典语、汉语等,得到世界各国读者的认可与好评。由日本文学翻译研究者、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许金龙翻译的《别了,我的书》(大江健三郎著),在2007年10月获得第四届鲁迅文学奖优秀文学翻译奖。这是包括日本文学在内的东方文学首次入选鲁迅文学奖。大江健三郎的长篇小说《被偷换的孩子》与《别了,我的书》、《愁容童子》合为三部曲。虽然每一部小说都可以作为独立的故事来品味,但首篇《被偷换的孩子》的立意,却可以视为贯穿三部曲的小说灵魂所在,可以更深层地体会这三部曲的主旨。

一、关于小说的命名

《被偷换的孩子》的名字来自于欧洲的一则民间故事。侏儒小鬼戈布林嫉羡人类的可爱婴儿,当人世间有可爱、聪慧的婴儿出生时,他就用自己丑陋的孩子偷偷换走人类的美丽婴儿。而被留下来的则是戈布林的丑孩子,被称之为changeling。这部小说的主人公是居住在东京成城地区的国际知名作家——长江古义人,他和妻子千樫、残疾儿阿光一起生活。“盘旋在历史废墟上的天使,想停下来唤醒死者,把破碎的世界修补完整”[1]。“古义人”的日语读音Kogito与拉丁语的Cogito ergo sum(即“我思故我在”)有关,因此,这个人物应该是一个思想者和求索者。那么在这部《被偷换的孩子》中,作家要通过主人公长江古义人和吾良来传递给我们什么样的讯息呢?大江健三郎试图借助changeling这个形象警示人们,人们内心的公正和良知正在被戈布林们盗走,人们内心真正美好的东西正在被戈布林们盗走。

小说中自杀的电影导演吾良也是以伊丹十三为原型创作的。伊丹十三对大江健三郎而言,不仅是妻子的兄长,更是自己自高中时代以来的最亲密的友人。在四国山村的松山中学是伊丹十三陪伴大江健三郎初探文学的殿堂,并引导其升入东京的大学攻读法国文学专业。伊丹十三之后进入电影界,成为一名卓有成就的电影导演。然而在1997年末,即将步入老年的友人伊丹十三坠楼自杀了。这个事件对大江健三郎来说无疑是精神上、心理上的一个巨大冲击。从少年时代一起相伴走来,相互理解、信赖的友人突然自杀了,留给生者的是难以名状的困惑与痛苦。大江健三郎难于理解和接受这个现实,为了探究友人的死因,他努力探寻与伊丹十三共同成长的点滴记忆。这也是大江健三郎创作这三部曲的动机。在伊丹十三自杀三年后的2000年12月小说《被偷换的孩子》问世,字语间溢满了对逝者的不舍、生者的悲凉。这是一部具有明显自传特征的作品,长江古义人是作者大江健三郎的化身,吾良是电影导演伊丹十三的缩影。从个人的体验和视角出发探究人类命运,是大江健三郎观察与思考事物的基本方式。在这样的叙述结构里,大江健三郎自然要直接出现在叙述者的位置上,读大江健三郎的小说,读者是通过虚构的故事、人物以及叙述者的心音去接近作家的内心世界,直接地倾听到作家的心声。

从大江健三郎作品中可以看出日本文学的基本特征:一方面,以本民族为主体,以固有的世界观、传统的文学思想为根基,以外来文学思想作为两者化合的催化剂,内外动因互相作用,借助西方的思想来表现日本的现实;另一方面,接受外来文学的影响,同时吸收外来的文学思想和技巧,但吸收技巧多于思想,即使吸收外来的文学思想,也在彼此并存、融合的过程中促其变形变质,即促其“日本化”。大江文学是如此,日本文学整体也是如此。

二、关于小说的情节

小说开篇便是友人吾良的自杀。

……そういうことだ、おれは向こう側に移行する、といった後、ドシンという大きい音が響いた[2]9。(好了,我该到那边去了。接着,“咚”地响了一声。)

小说以黑体文字「ドシン」(咚)开篇,而不是直白的“跳楼自杀”。这是大江健三郎在刻意避开“死亡”这个字眼,又或是要借助这种表达使自己的小说故事远离污秽的现实生活,通往静谧的神话世界。然而,周围人对这一自杀事件的反应却又是那么的具有“现实性”。

人世间处处充满了恶意,越是神圣、纯粹的东西越容易遭到攻击。那些卑俗的、充满怨恨的人们总是在他人悲伤、痛苦的时候攻击其最脆弱的地方。对于友人吾良的突然自杀事件,日本的媒体似乎怀有一种近乎喜悦的心情蜂拥而至古义人的住处。例如:

「吾良の死以後の短い間に古義人がテレビ局や新聞社、また週刊誌の人間から受けとった印象は特殊なものだった。それは、かれらに自殺者への侮蔑の感情が共有されている、ということだ[2]19。(吾良死后不长的时间里,古义人从电视台、报社以及杂志社的人们那里感受到的特殊印象是,他们对于自杀者的轻蔑是共同的。)

“电视台的摄影记者为了近距离地抓取古义人的表情,用照相机撞伤了古义人的脸;女性周刊杂志的记者们则大肆挖掘死者的女性关系,不顾死者家属的心情妄自揣度毫无根据的死因。正因为此前的人生绚丽多彩,突然的死亡才会勾起人们格外的好奇心吧。”[3]受电视、周刊杂志等宣传影响的世人对人的“死”似乎也变得漠然了,不想了解“死亡”的真正原因,甚至把他人的死变为愉悦个人生活的调味剂,严肃的“死”正被世人蹂躏。

作为作家的古义人也从事出版工作,甚为厌恶报刊、媒体的粗秽、暴力性语言,连他自身也深受其害。一位有名的新闻记者长年以来对古义人的所有事情都持批判的态度,并把自己写的攻击性文章不断邮寄给古义人。作为一位作家,古义人即便厌恶也必须要应付这类事情。除此之外,因为古义人的小说中含有“政治寓意”而遭到了三个暴徒的袭击。暴徒之一从背后缚住他的胳膊,往他嘴里塞了块手巾,另一个人摁住他的双腿,第三个人脱下他左脚的鞋袜,从皮包里取出铁球砸了下去。也许是基于这样的经历,在古义人的小说中时有对“暴力”的描述,而这恰恰又像是触动了暴徒们的恶意一样,每隔几年便对古义人再次施加暴行。

相比之下,友人吾良既做过演员、又是知名导演,他作为公众人物一定遇到了更多类似的事情,承受了更大的精神与心理压力。吾良制作了一部批判在现代日本社会很猖獗的暴力团的电影,影片诙谐、幽默,深受影迷们的喜爱。然而导演吾良却因此受到了暴力团的攻击。其实,在1992年,伊丹十三曾导演了一部名为《民暴之女》的电影。因为影片中有讽刺黑社会的段落,伊丹十三在影片公演后不久就遭到了黑社会的残酷报复。无论在肉体还是在心理上都深深刺痛了他。

友人吾良自杀后,古义人陷入深深的悲痛中,只能借助吾良生前留下的录音带与死者进行“对话”。他们一起回忆着四国的森林峡谷,回忆着不懂世事、天真无瑕、幸福浪漫的少年时代,也回想起了“那个”事件。那是在他们十几岁时,在家乡四国发生的一件令两人终生难忘的“决定性”事件,依然和暴力有关。古义人的父亲在二战前参加了“国家改革”运动。二战后日本被美军占领,这些人曾发动暴动,试图进行最后的抵抗,但以失败告终。古义人的父亲死后,身为国粹主义者的他的弟子,开设了修炼道场,企图诱杀美军军官。他们利用和美军有关系的古义人和吾良来联系美军士兵,特别是利用英俊年少的吾良的健美肉体为诱饵,将美军军官皮特诱骗到山里并杀害。那是古义人和吾良二人在成长中遭遇的第一个暴力。而且这次暴力给毫无招架之力的两位少年的心里烙下了深深的屈辱的印记。这些国家主义分子在毁灭肉体生命的同时,也将吾良的精神世界一同毁掉了。千樫事后回忆起“那个”事件:

この人がまだ子供であった時、おなじ年頃の吾良と“outside over there”外側のあの向こうへ、なにか恐ろしいことの起る場所へ出かけて行き、実際に恐ろしいことを経験して帰って来た真夜中のことを、私は覚えている。いまから考えると、あの夜より前にも、ゆっくりと時間をとりながら、吾良が変ってきていたことは確か。それでもあの夜以来、もう吾良は引き返しのできない所まで、出て行ってしまったと思う

……[2]。(我记得这个人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和同龄的吾良去了“outside over there”外面很远的地方,经历了恐怖的事情后,于半夜三更回来时的情景。现在回想起来,在那个夜晚之前,吾良就一点点地在变了。但是从那天夜里之后,吾良去了无法回头的地方……)

从那一刻起,吾良已不是真正的吾良,他就如同changeling一般。身陷友人故去的巨大悲痛之中,古义人无法理解吾良的突然离去。但在他们的共同记忆中,初次的“那个”暴力事件是他们人生的第一个阴影。在那之后,不断加多、加重的各类“暴力”折磨、伤害着吾良。遭受戈布林们纠缠和戕害的不止吾良一人,就连见证了吾良被盗走美好心灵和善良天性的古义人,也不时因为戈布林们的纠缠而苦恼不已。

三、关于小说的寓意

在《被偷换的孩子》中,古义人还为我们讲述了一个故事,是他年少时在森林里亲身经历的一件往事。在日本战败的那一年,他到森林里游玩,由于天气突变而被困在山林里。当三天后救援人员把他解救出来时,古义人听到医生让母亲为自己准备后事。清醒过来的古义人询问母亲自己是否马上就要死去时,母亲坚决地否定了他的濒临死亡的感觉,并告诉他,即使这样的事情有一天会发生,自己会再生一个小孩,“我会把你以前读过的书、做过的事都讲给新的小孩听,让他看你所看到的世界,让他经历你所经历的事。这个小孩就成为新的你,会用你所知道的词汇说话,和你拥有一样的感情。所以说,这两个孩子是完全一样的”[2]。

大江健三郎惋惜友人的离去而提笔书写了这部《被偷换的孩子》,温婉的笔调实则饱含了作者对这个暴力世界的控诉。作者通过changeling这个形象警示人们,在这个世界上越来越多的人内心里美好的东西正在被戈布林们盗走,使得这些人面对“伊拉克战争”、“自卫队派遣”、“篡改教科书”、“修改宪法第九条”等问题时无动于衷。丑恶的戈布林们毒害了我们的社会,像小说中原本纯真、善良的少年吾良一样,最终也难免不受其污染而走向了灭亡。

小说以独特的手笔展现了古义人与吾良(录音)的灵魂交流,通过反思自己过往的经历,将吾良的死与年少时他们俩的“那个”事件联系起来。正是那件耻辱的往事一直缠绕着吾良,使他不堪忍受屈辱的折磨而放弃了生命。小说结尾是古义人之妻、吾良之妹千樫在听完录音后,把“那个”事件与欧洲民间流传的有关“换孩子”的传说联系了起来。也许就是“那个”事件偷偷换掉了吾良原本美丽、善良的灵魂。尽管吾良多年后成了国际知名导演,但他的成功、成名也并没能让他忘却当年的耻辱。这段噩梦始终困扰着吾良,让他如一个“被偷换的孩子”。“无神时代”是大江健三郎文化救赎思想的一个重要基点。就大江健三郎本人而言,“自天皇用人的声音讲话那天起”,“无神”思想和西方的民主主义思想就成了他主要的思想和精神支柱。大江健三郎在作品中不断探讨当代人的灵魂及其救赎,随着探讨的不断深入,他感觉到“无神”观念并不能真正解决灵魂救赎问题。

多年后,成人的古义人和吾良虽然都在各自的领域中获得了骄人的成绩,但仍抱有严重的心理、精神危机。这正是日本自身发展的一种文学影射。日本的战后崛起可谓是20世纪世界经济发展史上的一个奇迹,但日本却一直不能正视他们二战中所犯下的罪行。这也许是当今日本文化危机的深层根源所在。存在主义“是一个行动的学说”[4],人们总是生活在一定的处境中,这种处境不仅包括周边的环境,也包括个体的精神和气质。萨特同时认为,不是处境本身给了人们动机,而是人们对处境的解释或者我们赋予处境的意义给了人们动机。由此,存在主义的深处是一个基本的选择,这个选择是:每个人都以自己向往的方式去生活,去成为自己所希望成为的那种人。

2008年初,已步入古稀之年的作家大江健三郎被日本二战时的老兵起诉而站到了法庭上。原因是早年他撰写的《冲绳札记》中揭露日军罪行的词句被那些老兵称为恶意诽谤。头发花白的老人大江健三郎没有退缩,勇敢地揭下了戈布林们的面具,依靠法律维护了正义。希望《被偷换的孩子》中人类的美丽婴孩的哭声和作家大江健三郎的呐喊能唤起人类的良知,勇敢的新人能够奋起保护我们人类的文明。

总之,大江文学接受萨特存在主义的影响,既根植于传统又超越传统,使传统与现代、日本与西方的文学理念和方法一体化,从而创造出既具有特殊性、民族性,又拥有普遍性和世界性意义的大江文学。大江健三郎的小说不是那种拘囿于写景抒情的所谓“美文”,而是题旨宏大,文中关注和谈论的都是诸如人生、灵魂、国家、民族、社会等一些大问题。作为日本现存社会危机的关注者与揭示者,《被偷换的孩子》的文学价值与作品创意是值得肯定的。

[1]许金龙.别了,我的书[M].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 7.

[2][日]大江健三郎.取り替え子[M].东京:讲谈社,2000.

[3][日]川本三郎.芸術家の自死と再生―『取り替え子』を読む[J].文学界,2001(2).

[4][法]让·保罗·萨特.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M].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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