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与深奥

2011-03-20 10:39李凯源
文学自由谈 2011年6期
关键词:酱园酱菜老师傅

●文 李凯源

简约短文与长篇巨作,各有千秋。但窃以为精心制作的简短文章,缩龙成寸,尺幅千里,更能显示出作者的功力。由简入繁繁又简,简中俱是精华点。世上事物,有其共性。

半个世纪前,我采访过一位酱园的张老师傅,他的一番话,事简意深,所以至今仍还记得。他说学手艺一般三年出师,都能掌握基本技能,独立工作,惟独在酱园学徒,出师后很难独立操作。原因何在?学修表、修汽车,每天都摆弄相同的物件,耳濡目染,一千多天都能学会。惟独腌咸菜,季节性很强,有的一年只干一次。收了萝卜,腌酱萝卜;收了瓜,腌八宝酱瓜。不同瓜菜,各有特点,腌法也不一样。如果今年没记住要领,只好等到第二年再学。学徒三年,有的只腌过三次。尤其是一些精细的酱菜,出师了,还摸不着大门。

过去北京人吃涮羊肉,必备糖蒜。六必居、天源的一头糖蒜,价值一个银元。每年新蒜上市,酱园伙计们就忙着腌蒜。鲜蒜剥去粗皮,剪掉须茎,先用淡盐水腌几天。然后捞出,斜放在苇席上,不时翻转、控水,晾成半干,装入坛子中。老师傅指挥徒弟往每个坛子中放一碗盐,一碗糖。完事,老师傅就以各种借口把大家支走。只有他一个人留在院子里休息。坛子严密封口后,就让徒弟们把坛子撂倒,在地上滚到另一边的罩棚里,码放起来。一个月后,销售旺季到来,腌好的糖蒜,色泽牙黄,杀去辛辣,留有蒜香,甜咸适中,清脆爽口。张师傅也偷偷地试做过两年,都不成功。第三年腌蒜时,节骨眼儿上,师傅让他去买烟。他悄悄地躲在墙角窥视。只见师傅见院中无人,又往每个坛子里添加了一碗白糖。他又悟到,滚坛子搬运,其实是让糖盐与蒜混合均匀。出师后,他依法制作,果然成功。

酱园里最重要的工艺,是制作黄酱。酱菜是用黄酱腌制的,所以制作黄酱的秘诀,师傅绝不传人,连老板也难知其详。大酱园做一次黄酱要用上千斤黄豆,蒸熟后在棚子里闷晾发酵。师傅会根据天气的冷热干湿,不时调整风口。制出好酱,才能腌出好酱菜。某酱园年轻老板不谙世故,竟当众训斥制酱老师傅。师傅甩手走人,致使黄酱全部腐坏,酱园险些倒闭。不得已,老板上门请罪,请回师傅待若上宾。手艺人凭高超的手艺生活,自有其尊严。而高超的手艺只有靠辛勤劳动,不断实践,心领神悟,才能得其精髓,日臻完美,独占鳌头。

张师傅的经历及领悟,对我深有启发。有很多看似非常简单的事情,其实蕴涵着极为深奥的道理。我请教过几位书法家,他们认为笔划越少的字越难写,尤其是最简单的“一”。写好一,要一波三折。高档菜肴中有一款“开水白菜”,价格高于燕窝、鱼翅。一位大厨制作此汤菜,汤清、味醇、菜嫩,曾获全国烹饪大赛一等奖。鲁迅的千字短文,思想深刻,凝练严谨,文字精妙,是醒世教化的经典。孙犁以一篇《荷花淀》短篇小说,形成荷花淀派的文学风格。正如王安石诗中所言:“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当然,腌咸菜只是一门传统的手艺,远远比不上高等科技与精深管理有学问,有难度。可是,就这一门手艺尚且有许多奥秘,面对诸多科学、社会问题,我们能不废寝忘食地拼命学习,极力探索吗?文学创作也不例外。作品不以篇幅长短评优劣,而以精深粗疏论短长。鲁迅写三五百字的随笔也要深思熟虑,细心修改,所以才能成传世的精品。把看似容易的简单事情做好,好到极致,绝不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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