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唐诗·李益集》诗歌来源考*

王胜明

(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古籍整理研究所四川南充637002)

现存李益诗集有《李益集》和《李君虞诗集》两个系统，《李益集》主要有明铜活字本《唐五十家诗集·李益集》、明刊本《唐人诗·李益集》、朱警《唐百家诗·李益集》、黄贯曾嘉靖甲寅刊本《唐二十六家诗·李益集》等。《李君虞诗集》主要有明抄本《唐四十七家诗·李君虞诗集》《唐四十四家诗·李君虞诗集》，清竹深堂抄本《李君虞诗集》、席启寓刊《唐诗百名家全集·李君虞诗集》(简称席本)、张澍二酉堂刊《李尚书诗集》等。

明铜活字本《李益集》是《李益集》系统代表，也是迄今所见李益诗集最早的版本，该集不收见于《文苑英华》的《汉宫少年行》《与王楚同登青龙寺上方》《从军有苦乐行》，和见于《乐府诗集》的《紫骝马》等四首诗，可知其祖本应早于《文苑英华》。此集又不收见于《御览诗》的《金吾子》《鹧鸪词》等十一首绝句，则其祖本很可能又早于《御览诗》。此书按体式编排，卷上古体，录五言古诗三十四首、七言古诗七首。卷下近体，收五言律诗二十一首、五言排律三首、七言律诗五首、五言绝句十九首、七言绝句四十三首和拾遗诗四首，两卷凡一百三十六首。

席本《李君虞诗集》是《李君虞诗集》的代表，与明铜活字本《李益集》一样，此集“皆系宋人原本”［1］，或“依宋椠本刻之”［2］。但从其收录明铜活字本《李益集》列入《拾遗》的《效古促促曲为河上思妇作》《赴邠宁留别》《再赴渭北使府留别》《盐州过胡儿饮马泉》等四首独创诗，和见于《唐诗纪事》而明铜活字本《李益集》未录的五首联句诗等情况看，其祖本成书要晚于明铜活字本《李益集》。此集上卷收诗五十七首，下卷诗收八十四首和一篇《从军诗序》，凡一百四十二首(篇)，较明铜活字本《李益集》多五首联句诗和《从军诗序》。是否收录这些联句诗和《从军诗序》，是区别《李益集》和《李君虞诗集》最为明显的标识。

《全唐诗·李益集》是迄今收诗最为完备的李益诗集，分上下两卷，分别载于《全唐诗》卷二百八十二、卷二百八十三。上卷有诗人小传，录诗四十五首;下卷录诗歌一百二十首，残诗一联。此外，《全唐诗》卷七百八十九又收联句诗八首，凡一百七十四首，较明铜活字本《李益集》多三十八首，比席本《李君虞诗集》多三十二首，卷首的诗人小传也是《全唐诗·李益集》特有。那么，《全唐诗·李益集》的诗人小传出自何处?多出来的三十余首诗又分别来自何处?其诗歌主体又来自哪个系统?这些都是研究者很感兴趣的问题，但迄今为止，尚无明确答案。

一、诗人小传来源

《全唐诗·李益集》之前，李益诗集无小传。从宋代开始，一些目录书和诗歌选本开始出现诗人简介，如《郡斋读书志》卷四：“右唐李益，君虞也，姑臧人……”《直斋书录解题》卷十九：“益，宰相揆之族子，大历四年进士，歌诗与宗人贺齐名。”《唐诗纪事》卷三十：“益，姑臧人，字君虞，大历四年登第……”其后的《唐诗品汇》、《唐诗镜》、《全唐诗录》等大致如此。此类简介主要依据两《唐书》之《李益传》而略有发挥。

《全唐诗·李益传》主要综合上述多种资料，择善而从，具体而言，“李益，字君虞，姑臧人……”之说出《郡斋读书志》卷四上：“李益，君虞也，姑臧人……”李益字君虞，不见于柳宗元《先君石表阴先友记》、李肇《唐国史补》、赵璘《因话录》、两《唐书》之《李益传》等，最早出自《从军诗序》：“君虞长始八岁，燕戎乱华。”北宋贺铸《读李益诗序》所云“甲子夏，与彭城诗社诸君，分阅唐诸家诗，采其平生，人赋一章，以姓为韵。君虞，益字也，见《从军诗序》”［3］(卷二)，即为明证。“久不调，益不得意，北游河朔，幽州刘济辟为从事”一句，出《旧唐书·李益传》：“以是久之不调，而流辈皆居显位，益不得意……”略去“而流辈皆居显位”一句。“尝与济诗，有怨望语”一句亦出《郡斋读书志》卷四上：“其《献刘济》诗‘不上望京楼’之句，以涉怨望。”“与济诗”即《献刘济》，“有怨望语”即此诗中“不上望京楼”之句。“……俄复用为秘书监，迁太子宾客、集贤学士，判院事，转右散骑常侍。太和初，以礼部尚书致仕，卒”之说，则出《旧唐书·李益传》：“宪宗雅闻其名，自河北召还，用为秘书少监、集贤殿学士……”略去“宪宗雅闻其名，自河北召还”一句。“益长于歌诗……唱为供奉歌辞”之说，出《新唐书·李益传》：“……乐工争以赂求取之，被声歌供奉天子。”“其《征人歌》、《早行篇》，好事画为屏障”之说，出《唐国史补》卷下：“李益诗名早著，有‘征人歌且行’一篇，好事者画为图障。”但将“有‘征人歌且行’一篇”改为“其‘征人歌早行篇’”，“且”形讹为“早”，“‘征人歌且行’一篇”遂为“《征人歌》、《早行篇》”矣。“集一卷”之说出《郡斋读书志》：“李益诗一卷。”李益诗有一卷本、二卷本之别，最早著录一卷本者乃晁公武《郡斋读书志》。

二、诗歌主体和增补诗来源

《全唐诗·李益集》沿用明铜活字本《李益集》体例和排列顺序，诗歌主体也来自此集。尽管未袭用原书五言古诗、七言古诗等条目，但编排顺序遵从了《李益集》旧制，仅作几处小修改，如将五古第四首《与僧法振同赋应门照绿苔》、五绝第十三首《天津桥南山中》移入卷七百八十九联句类，三首五言排律《宿冯翊夜雨赠主人》《送襄阳李尚书》《春日晋祠同声会集得疏字韵》按序调至七言律诗之后，七言绝句第十九首《上黄堆烽》调至卷末。此外，又将从各处广泛搜罗的所谓李益逸诗增补到原各类诗体首篇之前或末篇之后。如在五古首篇《登长城》前插入《从军有苦乐行》，末篇《莲塘驿》后插入《与王楚同登青龙寺上方》和《五城道中》，七古末篇《古别离》后插入《效古促促曲》和《汉宫少年行》，五律末篇《哭柏岩禅师》后插入《赴邠宁留别》《紫骝马》和《闻笛》，七律末篇《过马嵬二首》后插入《盐州过胡儿饮马泉》，五排末篇《春日晋祠同声会集得疏字韵》后插入《再赴渭北使府留别》《送归中丞使新罗册立吊祭》，五绝末篇《军次阳城烽舍北流泉》后插入《金吾子》《鹧鸪词》《立秋前一日览镜》《代人乞花》《上洛》《扬州怀古》《水宿闻雁》《扬州早雁》《下楼》等九首五绝，七绝末篇《赴渭北宿石泉驿南望黄堆烽》后插入《逢归信偶寄》《赠毛仙翁》《长干行》《和丘员外题湛长史旧居》《送客归振武》《府试古镜》《赠宣大师》《汉宫词》《江南曲》《宿石邑山中》《寄赠衡州杨使君》《途中寄李二》《寄许炼师》《赴虢州留别故人》《塞下曲》等十五首七绝。

独创诗之外，《全唐诗》卷七百八十九又收联句诗八首，即《李君虞诗集》中收录的《与宣供奉携瘿尊归杏溪园联句》《宣上人病中相寻联句》《八月十五夜宣上人独游安国寺……乘兴联句》《重阳夜集兰陵居与宣上人联句》《红楼下联句》等五首，以及明铜活字本《李益集》误收为独创诗而调整过来《天津桥南山中各题一句》《赋应门照绿苔》，新增《兰陵僻居联句》。

从目前所能见到的资料看，《全唐诗·李益集》所增补的李益别集祖本最早的明铜活字本《李益集》未收的三十八首主要出自《御览诗》《文苑英华》《乐府诗集》《唐诗纪事》等，按增补顺序来看，具体如下：

第一首《从军有苦乐行》最早见于《文苑英华》卷一百九十九，其后《乐府诗集》卷三十三、《唐诗纪事》卷三十、《全唐诗录》卷四十五亦收录，可见其源出《文苑英华》卷一百九十九。

第二首《与王楚同登青龙寺上方》最早见于《文苑英华》卷二百三十五，《佩文韵府》卷七十六之四曾引其“揺光浅深树，拂水参差燕”两句，可见其源出自《文苑英华》卷二百三十五。

第三首《五城道中》仅见于《唐诗纪事》卷三十，他书皆不录，应从《唐诗纪事》辑出。

第四首《效古促促曲为河上思妇作》乃明铜活字本《李益集》之《拾遗》首篇，最早见于《乐府诗集》卷九十一，题《促促曲》，《唐诗拾遗》卷三同;《后村诗话》卷十一作《古促促曲》，《唐诗品汇》卷三十三、《石仓历代诗选》卷五十五题《效古促促曲》，注云“为河上思妇作”;《唐诗镜》卷三十四、《全唐诗录》卷四十五皆题《效古促促曲为河上思妇作》，可见此诗应从《乐府诗集》辑出。

第五首《汉宫少年行》最早见于《文苑英华》卷一百九十四，《乐府诗集》卷六十六亦录，《佩文韵府》卷四十四之二、卷五十之一皆作《少年行》，可见此诗应从《文苑英华》辑出。

第六首《赴邠宁留别》乃明铜活字本《李益集》之《拾遗》第二，他书不录，唯《佩文韵府》卷六十三之十九题《赴邠宁诗》，录其“黄云断朔吹，白雪拥沙城”两句，卷六十三之十九、卷九十五之二又录其“身承汉飞将，束发即言兵”两句。

第七首《紫骝马》最早见于《乐府诗集》卷二十四，《佩文韵府》卷二十二之六引其“争场看斗鸡，白鼻紫骝嘶”两句;卷二十二之八、卷七十六之四引其“为谢红梁燕，年年妾独栖”两句，可见此诗应从《乐府诗集》辑出。

第八首《夜上受降城闻笛》实戎昱《闻笛》诗，辑自《文苑英华》卷二百十二。此诗最早见于《才调集》卷八，以《闻笛》录戎昱名下。其后，《唐百家诗选》卷五、《渔隐丛话后集》卷四、《能改斋漫录》卷三、《古今事文类聚续集》卷二十三、《诗林广记》卷三、《唐音》卷四、《唐诗品汇》卷六十七、《山堂肆考》一百六十三、《石仓历代诗选》卷五十四皆作戎昱诗，题《闻笛》，唯《文苑英华》以《夜上受降城闻笛》录李益名下，但又注云：“一作戎昱”，《全唐诗》遂录李益名下。

第九首《盐州过胡儿饮马泉》乃明铜活字本《李益集》之《拾遗》第四，最早见于《御览诗》，题作《过五原胡儿饮马泉》。《文苑英华》卷二百九十九题作《过五原至饮马泉》，《三体唐诗》卷四题作《过九原饮马泉》，《唐诗鼓吹》卷四题作《胡儿饮马泉》，《古俪府》卷十题作《过五原饮马泉》，《石仓历代诗选》卷五十五、《唐诗品汇》卷八十七题作《盐州过胡儿饮马泉》，可见此诗应从《御览诗》辑出。

第十首《再赴渭北使府留别》乃明铜活字本《李益集》之《拾遗》第三，最早见于《唐诗品汇》卷七十九，他书不录，可见此诗应从《唐诗品汇》辑出。

第十一首《送归中丞使新罗册立吊祭》，最早见于《文苑英华》卷二百九十七，《唐诗品汇》卷七十八、《古俪府》卷十等亦录，此诗应从《文苑英华》辑出。

第十二至二十《金吾子》《鹧鸪词》《立秋前一日览镜》《代人乞花》《上洛》《扬州怀古》《水宿闻雁》《扬州早雁》《下楼》等九首最早见于《御览诗》，《万首唐人绝句》亦录，可见这九首诗应从《御览诗》辑出。

第二十一首《逢归信偶寄》，最早见于《御览诗》，《万首唐人绝句》亦录，可见应从《御览诗》辑出。

第二十二首《赠毛仙翁》最早见于《唐诗纪事》卷八十一，《佩文韵府》卷六十四之一录其“玉树溶溶仙气深，含光混俗似无心”两句，可见此诗应从《唐诗纪事》辑出。

第二十三首《长干行·忆昔深闺里》出《李太白集》，《才调集》卷六、《文苑英华》卷二百十一、《乐府诗集》卷七十二、《石仓历代诗选》卷四十三等亦录李白名下。《唐诗纪事》卷二十七则录张潮名下，题《小长干行》;顾陶《唐诗类选》、吴勉学《唐乐府》卷十三、《唐诗镜》卷十六亦以《长干行》录张潮名下。《渔隐丛话前集》卷五、《竹庄诗话》卷五等皆引黄庭坚语谓其为李益诗，《全唐诗·李益集》遂录入李益名下。

第二十四首《和丘员外题湛长史旧居》仅见于元人王仁辅《无锡县志》，原题《奉同邱院长题恵山寺湛茂之旧居》，他书皆不录，可见应从王仁辅《无锡县志》辑出。

第二十五首《送客归振武》，最早见于《御览诗》，他书皆不录，可见应从《御览诗》辑出。

第二十六首《府试古镜》最早见于《文苑英华》卷一百八十九，编者不能辨明作者，故曰“失名”。《古今事文类聚续集》卷二十八将其“龙盘初挂月，凤舞欲生风”两句归施肩吾名下，《唐诗镜》卷三十四附于李益诗后，《全唐诗·李益集》遂录。

第二十七首《赠宣大师》最早见于《唐诗纪事》卷七十二，他书不录，可见应辑自《唐诗纪事》。

第二十八至三十一首《汉宫词》《江南曲》《宿石邑山中》《寄赠衡州杨使君》皆韩翃诗，明铜活字本《韩君平集》卷下“七绝”第五、第六、第七首分别为《寄赠衡州杨使君》《宿石邑山中》《江南曲》，第十一首为《汉宫词》。席本《韩君平诗集》第三十九首为《寄赠衡州杨使君》，第五十七首为《宿石邑山中》，第五十九首为《江南曲》，第七十二首为《汉宫词》。此外，《唐诗品汇》卷四十九、《诗薮》内编卷六以《汉宫曲》将《汉宫词·汉室长陵小市中》录韩翃名下。《文苑英华》卷二百一、《乐府诗集宋》卷二十六《相和歌辞》、《唐人万首绝句选》卷三、《唐音》卷七、《石仓历代诗选》卷五十、《唐诗品汇》卷四十九、《佩文韵府》卷三十四之三、《佩文韵府拾遗》卷十七、《全唐诗录》卷四十一、《御选唐诗》卷二十八皆录《江南曲》为韩翃诗。《三体唐诗》卷二、《全唐诗录》卷四十五、《佩文韵府》卷八之三皆将《宿石邑山中》录韩翃名下。宋人《翰苑新书前集》卷五十三、《方舆胜览》卷二十四，元人富大用《古今事文类聚外集》卷十等皆将《寄赠衡州杨使君》录韩翃名下。以此四诗入《全唐诗·李益集》，盖因《石仓历代诗选》卷五十五以《汉宫词·汉室长陵小市中》归李益、《全唐诗录》卷四十一又云《宿石邑山中》“一作李益”诗的缘故。

第三十二首《途中寄李二》，最早见于《御览诗》，原题《赋得灞岸柳送客》，录杨巨源名下，《文苑英华》卷三百二十三题《赋得灞岸柳留辞郑员外》，《万首唐人绝句》卷八题《灞岸柳》，《唐诗拾遗》卷四、《石仓历代诗选》卷六十四、《全唐诗录》卷五十三皆题《赋得灞岸栁留辞郑员外》，皆谓杨巨源诗，唯《万首唐人绝句》卷七十五题《途中寄李二》，与《寄许炼师》皆作戎昱诗。第三十二首《寄许炼师》最早亦见于《万首唐人绝句》卷七十五，题为戎昱诗，《三体唐诗》卷二、《唐诗品汇》卷五十、《石仓历代诗选》卷五十四、《全唐诗录》卷四十三等皆录为戎昱诗，但此二诗为何录入《全唐诗·李益集》，原因至今不明，只能留待后贤。

第三十三首《失题》，出《卢纶集》，《万首唐人绝句》卷七十五以《赴虢州留别故人》录卢纶名下，《唐诗品汇》卷四十九亦云卢纶诗，但不知何故录入《全唐诗·李益集》。

第三十四首《塞下曲》殊为可疑，此诗唯见《全唐诗·李益集》，其他资料皆不见收录。

第三十五首乃残句：“闲庭草色能留马，当路杨花不避人。”出自张为《诗人主客图》，辑自《唐诗纪事》卷三十。

《全唐诗》卷七八九所录八首李益联句诗，除《天津桥南山中各题一句》和《赋应门照绿苔》是出自明铜活字本《李益集》误收的独创诗外，其他皆出《唐诗纪事》卷七十二。

三、不足之处

《全唐诗·李益集》的优点在于搜罗备毕，编者竭尽所能，收录了当时所能见到的所有李益诗，贡献不容忽视。但不足之处在所难免，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收诗不全，仍有遗落。如为了维持《李益集》传统而不收出自《李君虞诗集》系统的《从军诗序》，而此序对研究李益生平极为重要。又如见于皎然《杼山集》卷十和《颜鲁公集》卷十五的《七言滑语联句》，《全唐诗·李益集》亦不录，既然四处搜罗，此一序一诗理当收入。其二，过分求全责备、贪多务得，误收韩翃、戎昱、卢纶诸人诗十首之多。其中有些诗和李益没有任何关系，如《途中寄李二》和《寄许炼师》本杨巨源诗，《万首唐人绝句》卷七十五作戎昱诗，除《全唐诗》外，没有任何一个选本将其录李益名下。

［1］叶燮.唐诗百名家全集序［A］.席启寓.唐诗百名家全集［C］.苏州：琴川书屋.康熙四十一年.

［2］宋荦.唐诗百名家全集序［A］.席启寓.唐诗百名家全集［C］.苏州：琴川书屋.康熙四十一年.

［3］贺铸.庆湖遗老诗集［M］.四库全书本.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