焕然一新的“除妖人”
——论《人间:重述白蛇传》中的法海形象

2011-04-01 20:00胡艺丹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11年2期
关键词:李锐白娘子白蛇传

胡艺丹

(江南大学人文学院,江苏 无锡 214122)

“白蛇传”是一个极富中国特色的浪漫神话故事,有着悠久的文化积淀。它与“孟姜女”、“牛郎织女”、“梁山伯与祝英台”并称为中国古代四大民间传说。千百年来,“白蛇传”一次又一次地被人们传诵与重述,被挖掘出了不同方位的闪光点。它犹如一颗璀璨的宝石,光芒经久不衰。在这样一个背景下,当代著名作家李锐携其妻蒋韵,对这一经典故事发出了一次全新的挑战,为世人留下了一部极具思想内涵的神话小说——《人间:重述白蛇传》(以下简称《人间》)。“我们两个人决定参加重述神话的时候,最简单的一个想法,最直接的一个想法是,我们重述的神话要跳出原来的老框子。”[1]正如李锐本人所言,《人间》这部小说最大的特色之一便是跳出了原来的老框子,对传统的白蛇故事进行了大胆彻底的颠覆与解构。可以说,创新之处在整部小说中俯拾皆是。特别值得指出的是,《人间》一书中对于“除妖人”法海形象的重塑,完全颠覆了人们脑海中的角色定位,在上述众多创新之处中独具光芒,更显光辉[2]。

一、法海形象之流变

法海这一人物形象,最早出现于冯梦龙在《警世通言》中所改写的话本小说《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此时的白蛇仍然妖气未除,一意孤行地想与许宣共结百年好合,完全不顾许宣本人的感受,更加不顾世人的眼光。当许宣由于胆怯惧怕时,她威胁许宣:“若听我言语喜喜欢欢,万事皆休;若生外心,教你满城皆血水,人人手攀洪浪,脚踏浑波,皆死于非命。”[3]307在这样的情况下,法海以正面人物出现,他彻底解救了可怜的许宣,助他摆脱了妖精的百般纠缠。由此,话本达到了劝诫人们切勿贪恋美色的作用,所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空空色色要分明”[3]310。可是当蛇妖蜕化成义妖,而且为广大读者所喜爱时,法海的行为不再是替人除妖解难,同时他的角色也被转移成负面形象。在方成培的戏曲《雷峰塔》中,白蛇蜕尽了妖气,完全成为了一个温柔、善良和懂得爱情的人间妇女形象。整个故事也一改过去的道德正统思想,转而歌颂白娘子和许宣之间的浪漫爱情。要求过幸福美满的生活,正是广大人民的共同愿望,而法海却为了维护封建礼教,施用种种压力,破坏白娘子与许宣两人幸福美满的生活。于是,法海由一个救人性命的慈悲和尚,逐渐演变成一个阴险残酷的封建统治者,成为了封建势力的化身。而在李碧华的《青蛇》中,作者一改以往对法海的定位,使他成了一个六根未尽之人。这时的法海是一个年轻小生,虽有多年的降妖经验,却差点因不能抵御青蛇的诱惑而破戒。更荒唐的是,法海居然对许仙暗生情愫,正所谓“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就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这成为了他拆散许宣与素贞婚姻的导火线[4]。因此,《青蛇》中的法海,是一个为了私人恩怨祸及苍生,还口口声声说是替天行道的卫道士的虚伪假正经。而最为流行的《新白娘子传奇》中的法海,借用鲁迅先生在《论雷峰塔的倒掉》一文中所言:“凡有田夫野老,蚕妇村氓,除了几个脑髓里有贵恙的之外,可有谁不为白娘娘抱不平,不怪法海太多事?”[5]而且,他不仅多事,还是一个心胸狭窄之人,是导致水漫金山的始作俑者。

纵观历来作品中的法海形象,可以看到一个很明显的现象,那就是法海这一人物越来越被贬低丑化,从最初救人于危难之中、普度众生的得道真僧,慢慢演变成为破坏他人婚姻幸福、一意孤行的封建顽固。笔者认为,出现这种现象是因为作为“白蛇传”的配角人物,法海形象的定位始终是以白蛇和许宣的形象为基准的。换句话说,在白蛇、许宣和法海之间存在着一个此消彼长的矛盾关系。当白蛇还是妖精或者说还未蜕尽妖气时,她是善恶混合体,此时的她随时可能造成危害,为此法海的形象就显得高大英勇,因为他是正义的化身,是为了防止人类受到妖精的迫害。而当白蛇慢慢蜕掉妖气,以一个贤妻良母的身份出现,成为人们心中完美女人的代名词时,法海的除妖行为就显得多此一举,甚至令人憎恶。同理,当许宣还是一个胆怯懦弱,只是一时贪恋美色的俗人时,法海的保护行为就显得迫切而且必要。而当许宣成为一个为爱不顾一切的痴情人时,法海就又成为了令人发指的迫害者。所以说,在历来作品中,法海始终只是作为白蛇和许宣的陪衬物出现的,他本质上只是协调作品中美丑、好坏和善恶的中和剂,因为任何一部作品都不可能只有好人或只有坏人。正因为如此,历来作品中的法海只是一个活生生的道具,毫无思想性和人性可言,那么人们也难免会形成思维定势,将法海定格在与白娘子相对立的位置之上。

二、法海形象之革新

相比以往的作品,李锐、蒋韵夫妇的新作《人间:重述白蛇传》最大的特色就是突破了法海的程式化形象,赋予了他新鲜的血液,使他摆脱了陪衬的角色,成为了一个活生生的、极具思想性和人格魅力的“活人”。

实现这一突破的关键之举是,在作品中作者将描写法海的部分由一元叙述转换成为了二元叙述,即:一是从叙述角度出发的客观描写,二是《法海手札》中法海本人的主观陈述。这种将第三人称叙述和第一人称叙述相交叉、相融合来刻画法海形象的叙述方式,本身在形式上相对于传统小说中只对法海作单一角度描写而言有了明显的创新。相比《白娘子永镇雷峰塔》、《雷峰塔》、《新白娘子传奇》等作品中以作者角度描述和《青蛇》等作品中以他人角度描述,作为自述体形式出现的《法海手札》,毫无疑问是小说的一大亮点。这一部分的精彩加入,使法海形象变得丰满而深刻,使读者得以透过其外在冷酷的躯壳进入其丰富澎湃的内心世界。《法海手札》记录了法海除妖路上的心路历程,即苦修、执着、疑惑、顿悟、忏悔,渗透在这一步步转变中的,是法海那颗挣扎而彷徨的心,是他那日益显现出的犹豫与困惑[6]。为此,与以往作品相比,《人间》中的法海似乎显得更为沉重,在他身上我们可以看到某些更加厚重的东西。

这份沉重,首先来自于法海对自身身份的困惑,体现在“身份认同”的迷惘之中。在《人间》中,法海是以“除妖人”身份出现的,与此相伴随的是法海日益滋生的对这一身份的困惑与无奈。师父在世时,总是不断向法海灌输“除妖”这一神圣使命,就算在临死前也不忘留下遗言:“记住,你是一个铁面无私的除妖人!切记不可因小善而忘大义!”[7]35在师父圆寂后,法海继承了师父的衣钵,默默等待这人世间属于自己的一搏。转眼,十年一晃即逝。十年间,他并没有遇到真正的妖精,却亲眼目睹了“人世间的罪恶,人的恶行”[7]35。然而,作为一个“除妖人”,他能除的仅仅只是真正的妖精,面对这些肉身凡胎的恶徒,他无能为力。自此,法海心中其实已生发出对自己“除妖人”身份的丝丝无奈。南下的云游,对于法海来说是一个命运的转折点,因为在那里,法海找到了自己命中注定的对手——白蛇。但是现实中的白蛇却并非是一个无恶不作、罪恶昭彰的妖精,相反她有情有义,执着善良。面对这样“一个没有劣迹的妖精”[7]94,法海心中积蓄的对身份的焦虑开始慢慢明朗化,并且逐渐达到最高潮。白蛇做人的执着、对爱的真诚是促使法海疑惑的最初动因。而当白蛇在他昏迷不醒、无人问津时,无所畏惧地用自己灵异的鲜血拯救这个自身克星时,法海的身份焦虑感达到了最高点。白娘子救法海这一情节在以往任何作品中都是没有的。这一情节的加入,将白娘子的真、善、美上升到了几近“天上有,人间无”的境界,也将法海摆到了杀之则忘恩负义、不杀则有违使命这一进退维谷的境地。为此,作者在《人间》中对法海角色的定位,跳出了《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的慈悲法师、《雷峰塔》中的封建顽固、《青蛇》中的好色小生和《新白娘子传奇》中的蛮横和尚这些既有模板中的任何一个,使其一跃成为了身份焦虑者。

进一步讲,这份沉重背后隐藏的是法海对于善与恶的重新审视和艰难抉择。《人间》中的法海,面对的是一个几乎找不出任何缺点的白蛇。而作者李锐又有意赋予法海以更多的人性,让他潜意识中具有自己的思想,从而开始关注评判善恶的标准,开始审视自己行为的对错。法海的整个除妖过程,其实完全可以被理解为是其人性中的善与恶冲突斗争的过程。从小,法海就等着心中的慧眼张开,可以早日辨别出隐匿于人世间的妖孽,那些被冠以大恶之名的异类。但是当他找到时,却发现白蛇这一真正的妖精身上时刻闪烁着执着、善良、热心、美好等大善的影子。相反,本应该是美好的人类,却处处显露出虚伪、自私、好利、冷漠等大恶的痕迹。这两种截然相反的现象,使他开始对原有的善与恶的区分标准产生质疑,他逐渐意识到“除妖”这一使命,除掉的也许是妖孽身份下的善,而助长的反而是人皮包裹下的恶。于是,他反过来为白蛇鸣冤:“人放下屠刀可立地成佛,人为自己设想出这样一个完美的终极退路即可放心大胆地为恶;她舍出一腔鲜血救人,人为何不能容忍一个不作恶的妖异共生共存?”[7]124最后,法海甚至帮助白蛇,放走了她唯一牵挂的孩儿,也是她在人世间留下的唯一根苗——粉孩儿,并真心为她超度亡灵。从这些行为中,可以清晰地看到法海最终勇敢地选择了自己认定的善。可以说,法海在经历了自我斗争、自我说服的煎熬后做出的选择,是他人性上的一个极大的精进,一种大彻大悟、大智大勇的精进。法海对于善、恶的重新审视和对于自身行为的重新选择,无疑又是相比较以往作品而言的一大创新点。

这样一个铁面无私但又并非铁面无情的法海,读来似乎更显亲切与崇高,然而在读者心中渐生好感的法海最终结局如何?归于何处?作者李锐又一反传统作品中的既定模式,为法海设计了一个开放式的结局,让读者自己去揣测、去思索。“有人说他仍旧四海云游……也有人说他隐居在极深的深山小庙里……也有人说他其实早不在人间了”,“还有更荒唐的说法,说他成了一个红尘中的酒色之徒……”[7]139就这样,法海在经过了无数次自我挣扎、无数次痛苦抉择后黯然离场,为其悲剧的一生又抹上了一丝悲壮色彩。《人间》中处处充满着悲剧的气息,白娘子一心想做人而被人类排斥是悲剧,小青深爱范巨卿而被情人所杀是悲剧,香柳娘和粉孩儿相互倾心而不能终成眷属是悲剧……鲁迅先生曾这样定义悲剧:“悲剧就是将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那法海又何尝不是这悲剧暗流中的一支?他是一个本性善良之人,他本应自由地选择自己的人生,但是命运和社会却不容他这样做。法海的悲剧既是命运悲剧,又是社会悲剧。一方面,在命运面前,他无能为力。与生俱来的身份和使命如影随形地跟随着他,压抑着他。无论在何时何地,无论做出何种选择,他终将被自身既定的命运所折磨,始终得承受命运带给他的无奈与痛苦。另一方面,他的悲剧也来源于社会。人类对异己的极度盲目地排斥,使得法海必须对“除妖人”身份负责,不得不成为人类排除异己的刽子手。同时,社会的黑暗混淆了善与恶的界限。为君者,任凭天下乌烟瘴气;为官者,依仗权力横行霸道;为民者,自私自利忘恩负义。这一切,使得人们对善与恶的评判变得表面化、自私化。正是在命运与社会的双重压迫下,法海注定是一位悲剧人物。

三、法海形象之思索

纵观全书,作者跳出了歌颂浪漫爱情故事的俗套,将作品的基本思想题旨演变成对“身份认同”命题深刻的思索与表达。对于这一点,作者本人在“代序”中有着清晰的阐述:“身份认同的困境对精神的煎熬和这煎熬对于困境的加深;人对于所有‘异类’近乎本能的迫害和排斥,并又在排斥和迫害中放大了扭曲的本能——这,成为我们当下重述的理念支架。”[7]1法海,由一个铁面无私的“除妖人”,发展成为一个行为延宕的焦虑者,其身上也隐藏着“身份认同”这一问题。然而,进一步讲,在“身份认同”的背后所隐藏的造成法海迷惘的本质原因,并非是他的“除妖人”身份,也并非是白蛇的“妖精”身份,而应是他对于何为善、何为恶的不可把握性。这一疑虑就将读者的注意力凝聚到了对人性问题的关注上来。“当迫害依靠了神圣的正义之名,当屠杀演变成大众的狂热,当自私和怯懦成为逃生的木筏,当仇恨和残忍变成照明的火炬的时候,在这人世间,生而为人到底为了什么?慈航苦渡,到底能让我们测量出怎样的人性深度?”[7]1法海在水深火热的黑暗社会中,最终战胜了身份的压制和自我的心魔,选择了善,选择了淡出,彰显了他人性之中的光辉。那对于我们,当今社会不像是白蛇传说中简单的人与妖之间的战斗,转而隐化成国家之间、民族之间、人与人之间为了各自的私欲而相互倾轧,强权或霸权主义横行。这其中一方面是社会和历史的原因,然而更为重要的因素恐怕还是人性。作者李锐在对白蛇传说进行重述,对法海形象进行重塑时,带领我们踏上了精神的反思之旅,让我们在阅读神话的同时清醒地审视自身以及我们所生存的人间[8]。

“法海这个人物本身就是一个降妖人,他就是以神圣的名义来降妖的。但是,我们把他引入的时候,我们不想再重复一个东西,我们希望这个降妖人能够表达更深的意思。”[1]这是李锐、蒋韵夫妇在构造法海形象时的最初打算,事实上他们的确以淋漓尽致的笔触生动形象地勾勒出了法海这一极具思想内涵的全新人物形象。《人间》中的法海,颠覆了以往小说中的配角地位,一跃成为主角之一,以焕然一新的面目打破了人们的思维定势,令读者眼前为之一亮。同时,他又引领着人们对许多本质问题进行思索,不禁使人们心中油然升起同情与敬佩之情。

[参考文献]

[1]从人间回到神话——李锐蒋韵访谈录[EB/OL].(2007-05-21)[2010-05-30].http://data.book.hexun.com/2231111.shtml.

[2]王春林.“身份认同”与生命悲情——评李锐、蒋韵长篇小说《人间》[J].南方文坛,2008(3):12-17.

[3]李碧华.青蛇[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

[4]戴不凡.名家谈白蛇传[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6:247.

[5]鲁迅.鲁迅的风月闲谈[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246.

[6]韩晋花.传统与现代的交汇——评李锐和蒋韵的长篇小说《人间》[J].晋中学院学报,2008(5):26-28.

[7]李锐.人间:重述白蛇传[M].重庆:重庆出版社,2007.

[8]陈发明.重述神话 拷问人性——读李锐新作《人间》[J].名作欣赏,2007(21):82-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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