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学通论》:翻译学之滥觞

2011-04-03 04:49方梦之
当代外语研究 2011年8期
关键词:译学蒋氏音译

方梦之

(上海大学,上海,200072)

蒋翼振(1900~1983),浙江诸暨(时属绍兴管辖)人,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文学院、神学院,精通英文、法文,曾任私立安庆圣保罗高级中学校长、北京燕京宗教学院代理院长,并先后任北京基督教会主席和名誉主席,是我国宗教界的代表人物之一,著名宗教教育家、作家、翻译家。

1927年9月,蒋翼振的《翻译学通论》横空出世,在广漠的学海上空划出一道闪亮的光芒;岁月留痕,淡得几近空白,以至上世纪末还有人在欧美的文字堆中苦心孤诣地搜索“翻译学”这一术语的来龙去脉。蒋氏翻译学纯属初创,远非完善,但遥想当年,还是令人肃然起敬。上世纪20年代这呱呱坠地的首响,竟迟迟于六、七十年代的西方才断续有学者应声作和:诸如奈达的science of translating(翻译科学)、霍姆斯的translation studies(翻译研究)、德国的Übersetzungswissenschaft(翻译科学)以及在加拿大、丹麦等国学者中流行的translatology(翻译学)等。

不肖说,蒋氏之后,翻译学在国外三四十年无应声之作,就是在国内,它也因学科环境尚未成熟而无人问津。直至1951年,董秋斯在《翻译通讯》上发表《论翻译理论的建设》,复又提出“翻译是一种科学”的命题。董文掷地有声,言辞凿凿。不过,此后二三十年仍很少有人为之投效。直到改革开放,骤闻西方译学宏论迭出,学派林立,国人眼前一亮,恍然大悟,有人不禁发出我国译学“至少落后20年”之感叹。有鉴于此,本文特对蒋氏之作作一番审视,以溯我国翻译学之滥觞。

1.《翻译学通论》简介

《翻译学通论》1927年由上海美利印刷公司印刷,商务印书馆发行,系当时作者在私立安庆圣保罗高级中学开设翻译学课程之讲义。

“五·四”前后十年是我国翻译史上的重要时期,其间翻译活动的规模和影响超过近代任何时期。这一时期,外国的科学技术、新思想、新文化纷至沓来。《新青年》、《小说月报》等报刊以译介西方文化思想和文学作品为己任,揭开了中国现代翻译史(包括现代翻译学术研究)的序幕。当时一批新文化运动的成员,既是先进文化思想的翻译者,又是翻译研究的推动者。蒋翼振在当时这股新的翻译学术思潮的推动下,加上其教学需要,萌发了编写翻译教科书的念头。

编写之前,作者“曾搜罗各家讲述翻译学的著作,经过几次阅读后,心中实有所感;正如骨鲠在喉,不得不发。……方寸间总觉得我国出版界正缺少一部中国翻译研究的书籍”(蒋翼振1927:5-7)①。在阅读了各家宏论后,蒋氏只觉得各言其是,亦各有各的佳处。的确,五·四前后,我国翻译活动频频,新思想活跃,译论迭出:梁启超论佛经翻译;胡以鲁、章行严(即章士钊)论译名;严复论翻译“三难”;胡适论西洋名著的翻译……单篇独章的译论零星分散地发表在各主流报刊上。蒋氏感到缺少一部总体研究翻译的书籍,有心整理诸家的翻译论作。于是,作者到圣保罗高中任教后利用暑期闲暇编书,其编书目的除供教学使用外,还在于“要引起我国译学界浓厚的兴趣。很盼望学者能有更完备的作品出现”(8)。

蒋氏自称“论学则趋重于博览取约,不肯拘泥于一先生之言”(175)。全书十二章,首末两章分别为“导言”和“蒋翼振翻译学概论”,系作者自撰,约占全书三分之一。其余十章均直接刊用名家论作精要,章前有论者简介,章末有编者所拟的相关思考题若干。各章章目如下:

第二章 梁任公佛典之翻译;

第三章 清吴势父与严几道论译西书;

第四章 清严几道译天演论例言 清严几道群已权界论译凡例;

第五章 梁任公论译书;

第六章 胡以鲁论译名;

第七章 容挺公致甲寅记者论译名;

第八章 章行严答容挺公论译名;

第九章 胡适输入学理 胡适翻译西洋的文学名著;

第十章 傅斯年译书感言;

第十一章 何炳松、程瀛章外国专名汉译问题之商榷;

第十二章“蒋翼振翻译学概论”,含五讲,顺次为:一、翻译家的通病;二、译者未译书前应有的预备;三、译书时应有的态度的商榷;四、译者译完后的改正和试验;五、译学泛论。

蒋氏概论的笔触广泛,涵盖从选题到清稿的各个翻译步骤以及从理解到表达的整个过程,面面俱到。作者以自己的切身感悟、名家的不可替代的经验教示,发出“莫把翻译学看得太容易了”的忠告。

2.“翻译学是活的文学”

开宗明义,该书导言劈首就提出问题:什么学术成为翻译学?作者参照《辞源》分别解释“翻”、“译”的字源字义,又解释对应的英文词(translation)、法文词(translater)和拉丁文词(translatus)的词源词义,然后提出:“若我们心胸阔大,应当做一个容纳世界学术的学者!天下事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既是中国文字有这一说,其他各国也当有其特点和佳处”(2)!融合中西之说,他把翻译学译解为:转译某国的子、句、书为另一国的文字或语言的学术曰翻译学(3)。由此深入下去,作者进一步阐发其翻译研究的学术思想。导言末,“翻译学底我的定义”表述为:

用乙国的文字或语言去叙述甲国的文字或语言;更将甲国的精微思想迁移到乙国的思想界里,不增不减本来的面目;更将两国或两国以上底学术作个比较研究,求两系或两系以上文明的化合,这个学术,叫作翻译学(5)。

这段话以分号为界,表明三层意思。第一层说明翻译是语言文字的转换,第二层进一步点明翻译是“精微思想的迁移”,内容上不增不减。这两层意思分别从形式和内容上对“翻译”予以界定,这与现代意义上对翻译的理解相距不远。在对翻译形式与内容的要求的舖垫后,第三层意思强调不同的文化系统间的相互借鉴和融合,用现代语言来说,即翻译是一种跨文化交际和交流。尽管蒋氏所言还不完全是当代意义上的翻译学的严密的定义,但是我们还是可以看出他对翻译和翻译学的先见之明。杨自俭先生在评论蒋翼振的学术思想时说:“作者已有了较明确的学科思想、名称、定义和文学翻译标准。那个时代能把这几个重要问题阐释到这个水平实属有远见卓识,世界领先”(杨自俭2011:36)。

书中,作者主要探讨文学翻译,强调翻译学中的艺术问题。认为美的文学就是活的文学,是不灭的。如说:

一种文学若有艺术美——活的文学——就可以流传千古而不灭,并能与其他文化化合而成另一种文化(如印度佛学与我国儒道化合,开宋代理学的门户;西方希伯来文化与希腊罗马文化化合后,就造成了西方文化)。尚无美的艺术伴合——死的文学——则直覆瓿湖窗罢了!(229-230)

又说:

吾们译书时,第一件事切记要打消“翻译学是死的文学”的观念,第二步必须信仰“翻译学是活的文学”,第三步就当尽力创造一种新文体——如我国佛典之翻译及西方圣经之英译本……(231)

作者继承传统美学思想,从语文学的角度阐发翻译学的学理,通篇强调学以致用,强调研究和学习翻译学就是要翻译出“活的文学”,以至认为“翻译学是活的文学”,要求翻译家成为译学家,译学家也是翻译家。

3.译名争论

全书差不多有三分之一的篇幅讨论译名问题。如第六章“胡以鲁论译名”、第七章“容挺公致甲寅记者论译名”、第八章“章行严答容挺公论译名”、第十一章“何炳松、程瀛章外国专名汉译问题之商榷”。此外,第四章“清严几道群已权界论译凡例”等章节也有所涉。

20世纪初期,伴随新文化、新思想而来的是面广量大的新词新语。当时大量新词的翻译困扰着译者和读者。于是,新词的译法和定名成为当时翻译研究的重点和热点。真正的译名论争始发于章士钊和胡以鲁之间。章士钊于1910年11月22日在《国风报》第29期上以“民质”为笔名发表了《论翻译名义》,欲“讨论意译、音译之得失”,其实是以考察意译的得失为主,提出音译的主张。该文遭不少人反对,章氏则继续发表文章作出反应,并且吸收了辩方的一些观点。胡氏于1914年2月15日《庸言报》第26-27期合刊上发表了长文《论译名》,论述了自己的理论观点。

其时,报刊时有对译名问题的连篇累牍的讨论。梁启超认为“翻议名义,译事之中坚也”(转引自陈福康2000:180)。除蒋翼振书中所列胡以鲁、容挺公、章士钊、何炳松、程瀛章之外,这一时期参加讨论的还有:梁启超(1910)、朱自清(1919)、耿济之(1920)、张闻天(1920)、瑞书(1920)、郑振铎(1921)、沈雁冰(1923)、胡愈之(同前)、林语堂(1924)、杨世恩(1925)、孔祥鹅(1927)等。其中一些人士对译名问题多次发表文章,以上只举其一。

这次争论的意义,早已经超出了音译、意译本身而进入到语言命名的本质问题。蒋氏认为,译名的争论可以上朔千年。他说:“我国翻译史上在千余年前就有专名音译义译的论调。如佛教咒词所有文字,借以诸佛菩萨威神力加被,一一字句亦摄多义,若翻就此方言字,或增或减,于义有关,诵无良验,为此不翻”(214)。蒋氏主张:(1)对约定俗成的译词,“一依旧译而不附原文”;(2)“译文当以义译为主”;(3)规范各科名物词,“订定划一,如此方可免去音译义译许多无休止的争端”。

当时讨论的问题包括译名原则、音译意译之得失、音译方法、地名人名等专名翻译、术语翻译、不同外国文字的专名翻译、译名机构的设立等。上世纪一、二十年代译界对译名问题的详尽讨论承上启下,为我国现代译学的发展在一个方面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这场历史性的论争中所反映出来的学术观点,给我们留下了不少理论启示:“1.翻译研究应当建立自己具有独特学科性质的语言学研究。理想的翻译语言学研究应当能够借助语言—世界—思想三重架构的精神,包括语言学、逻辑学和思维科学在内,通过比较研究回答翻译的一些基本问题。2.译名和译名统一问题是翻译十分重要的一项基础工程建设,涉及文理各科,……需要多学科多方面的配合。3.音译意译的关系可以有几个层次的理论观点的延伸性解释。音译和意译作为相互补充的翻译概念,共同完成了翻译的整体观。作为并行不悖的两种翻译方法,可以说明翻译的可译性的限度。在文本层面上保持音译和意译的适当比例,可以完成翻译的明晰性和含混性两种功能”(王宏印2011:361-62)。

4.结论

综观作者的翻译思想,虽然重视译学理论和翻译经验对译者的指导作用,具有一定的现代译学意识,但受时代所限和传统的束缚,全书还缺乏科学的方法与体系。作者的论述是随感式的、评点式的、散论式的,有铺展之势而无聚合之力——缺乏理性的描述、清晰的层次和科学的系统。诚然,在80多年前,作者能把翻译过程中的种种问题汇集起来,平铺直叙,引经据典加以阐释,在翻译学的一张白纸上,画出浓浓的一笔,这是绝无仅有的。

据现有资料,开设以翻译学命名的课程以我国蒋翼振为先。翻译学不是舶来品,我国译界先贤早有研究。我国学人翻译研究的学术意识,体现了传统美学的文化精神。但在此后的较长时期内,翻译学与现代学科没有结缘,以致译学研究徘徊不前,数十年没有取得实质性的进展。而西方的翻译研究一旦与现代学科相结合,就显示出它的宏观理路、严密层次和科学方法,取得了长足的进步。

目前,翻译学科已成显学。2006年初,我国教育部下文在复旦等三所大学本科试招翻译专业,至2010年大学本科招生目录中已增加了这一专业,把翻译专业从一般的外语专业中分离出来。2007年1月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审议通过了《翻译硕士专业设置方案》,至2010年,已有158家高等院校获准招收翻译专业硕士生,为翻译学科的朝阳之势再添动力。在市场的推动下,我国各地翻译院系如雨后春笋,从大专生、本科生、研究生直到博士生的翻译教育教学已成系列。投身翻译事业,许许多多青年学子趋之若鹜,为之心驰神往。蒋翼振所期盼的翻译学术之道终于越来越宽广。

附注:

① 下引此作仅注页码。

耿济之.1920.译名问题[N].新社会(14)(03-11).

胡愈之.1923.翻译名词——一个无办法的办法[N].小说月报(02-11).

蒋翼振.1927.翻译学通论[M].上海:美利印刷公司.

孔祥鹅.1927.翻译新名词的原理[J].学艺8(10):1-10.

梁启超.1910.《论翻译名义》按语[N].国风报(11-22).

林语堂.1924.对于译名划一的一个紧要提议[N].晨报(04-04).

瑞书.1920.翻译日本名词的商榷[N].时事新报·学灯(05-06).

沈雁冰.1923.标准译名问题[N].小说月报(02-10).

王宏印.2011.译名争论[A].方梦之.中国译学大辞典[Z].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361-62.

杨世恩.1923.移译外国地名的商榷[N].时事新报·学灯(05-15).

杨自俭.2011.翻译学[A].方梦之.中国译学大辞典[Z].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36.

张闻天.1920.译名的讨论[N].时事新报·学灯(04-17).

郑振铎.1921.审定文学上名词的提议[N].小说月报(06-10).

朱自清.1919.译名[N].新中国1(7)/(11-15).

猜你喜欢
译学蒋氏音译
国内译学词典研究述评(1988—2018):成就与挑战
清末民初音译元素名规范方案用字探析
清女诗人庄盘珠外家蒋氏家族考
夏译汉籍中的音译误字
A Study of the Key Elements in the Jerome Model, the Horace Model and the Schleiermacher Model
新疆地名的音译转写及英译规范
第八届全国译学词典及译学理论高层论坛会议通知
是“蒋氏日历”,还是《蒋氏日历》?〔*〕——读两《唐书·蒋传》拾零
英汉音译规律探微*
国内译学词典研究:回顾与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