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莱论文学意义的来源与文本思想的生成

2011-04-03 06:31
大庆师范学院学报 2011年5期
关键词:弗莱原型神话

喻 琴

(南昌大学 艺术与设计学院,江西 南昌 330008)

诺思洛普·弗莱(Northrop Frye, 1912—1991) 是20世纪北美最著名的批评家,也是英语世界有史以来最杰出的文学理论家和文化批评家之一。

弗莱坚持认为,文学意义的产生不能依靠其他外在的因素,必须寻找一个内在的“假设前提”,在这个假设前提下才能寻找文学的意义。这个假设性前提或说假设性语境在英美新批评那里表现为语言或形式,而在弗莱那里则是“神话原型”,因为“神话原型”包含了文学艺术的意义与形式。弗莱区分“天真的”和“伤感的”两种文学反应,从阅读经验的角度验证了文学意义源于“神话原型”的观点。

弗莱在追问文学意义来源的过程中逐渐生成了他的文本思想。具体来说,他始终坚持以“文学文本”为基点的批评观,视文学文本为一套“词语秩序”,并赋予其文本思想以动态性、文化性的品性。

一、弗莱反对文学意义源于意图性的话语语境

在《批评之路》开篇,弗莱提出了两个问题,一个是文学批评的研究对象,另一个是如何达至诗的意义。在弗莱看来,这两个问题密切相关,可以说,只要我们先弄清楚“我们如何获取诗的意义”或说“诗的意义从何处来”这个问题,那么“关于文学批评的研究对象”这个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这里,弗莱将两个问题相提并论,表明了文学意义的获取是文学批评首要关注的问题。

弗莱认为,人们普遍认为文学意义源于语境,但语境可以分为两种,一是意图性的话语语境,二是想象性的文学语境。在具体的批评实践中,从意图性的话语语境中探寻文学意义的现象十分普遍,而想象性的文学语境往往被忽视。

所谓意图性的话语语境,是指我们通常所说的“原始意义”或“字面意义”,是可以用散文式意译表现出来的意义,它往往受到语义缠绕且丰富多变的侵扰。所以,弗莱会说“虽然文学中的所有意义似乎首先指意图性的话语语境”,但这是“一个永远是次要的而且有时是错误的语境”。可见,他反对从字面上去寻找文本的原始意义,因为这种意义是不可能找到的,字面意义本身由于语义的复杂性、多样化带来了多重含义,因此我们最终无法获取文学意义。

弗莱认为,如果始终坚持在意图性的话语语境中寻找文学的意义,这势必导致两种不良后果,一是“文献式”批评,二是“外部式”批评。这两种批评都将文学意义的获取求助于文学之外的诸多因素,不仅无法直至文学的真正意义,而且还放逐了文学本身。首先,弗莱说:“如果一首诗的意义主要在意图性的话语语境范围内寻求,它就会成为一种文献,与文学之外的某种文字领域相关。”[1]3-4“文献式”批评就是使文学本身成为文学之外各种文献材料的集成体,此时批评的中心不再是文学作品本身,文学作品成为展示作家生活的记录载体。这其实是19世纪以来十分盛行的传记批评、作者中心论的体现,文学意义的获取只能取决于作家的生平与经历,这不仅消解了批评存在的可能性,而且文学的价值与意义也消失殆尽。其次,意图性的话语语境还将导致“外部式”批评,这种批评寻找文学与社会历史之间的直接关联,将文学的语境置换成某种历史观的语境,具有明显的“决定论”倾向。他说:“从明显的社会内容转向潜在的社会内容,从诗的历史语境转向它在某种总体历史观里的语境。这里毫无疑问仍然是决定论,是那种从根本不是文学的东西中去寻找文学基本意义的冲动。……除了对其内容进行寓言式解释外,它回避文学的任何其他因素。”[1]4-6这里,弗莱并没有完全否定历史批评的研究方式,他只不过反对将文学作品与社会历史作横向的类比,把文学作品作为验证社会历史事件的依据,而强调在文学自身假设的语境中去寻求文学的意义。最后,弗莱概括出意图性的话语语境存在以下三大不足:一是它无法解释文学的形式;二是它无法解释文学诗的或隐喻的语言,从而获取真正的诗的意义;三是它无法解释社会语境与文学语境之间的不一致关系。[1]6因此,文献式、外部式的研究方法无法在文学自身所假设的语境中,即将文学本身假设成一个由反复变化的程式构成的复合整体或一套词语秩序,来探讨文学形式、语言等可以获取文学真正意义的众多因素。

总而言之,“意图性的话语语境”所导致的“文献式”、“外部式”研究方法是一种“决定论”的思维模式,它使文学意义的产生不是源于其自身,而源于文学之外的东西。因此,弗莱坚持认为,文学意义的产生不能依靠其他外在的因素,正如文学批评学科的建立不能随意建立在其他学科的基础之上,即“批评没有自己的预设,而必须‘依靠’其他的学科”[1]2。为了避免以上倾向,弗莱为文学批评寻找一个自己的“假设前提”,强调只有在这个假设前提下才能寻找文学的意义。

二、“神话原型”是文学意义的来源

弗莱通过反对在“意图性的话语语境”中寻求文学意义的探讨,明确地指出,文学意义必须在文学自身假设的前提下才能够获得。在弗莱看来,这其实就是将文学视为一个整体的词语秩序,其中存在着一个反复变化的程式,即“神话原型”,它包含了文学艺术的形式与意义,充分体现了文学文本的质性。

第一,弗莱指出,英美新批评最大的功绩就是将语言和形式定于诗歌意义产生的基础,弗莱认为,这不仅为文学意义的寻求找到了一个自身的假设性语境,而且也将文学批评的研究视角转向了文本的语言与形式。他说:“这种分析批评(英美新批评)的最大优点在于它承认诗的语言和形式是诗歌意义的基础。在此基础上,它确立了对所有用非文学来解释文学的‘背景’批评的抵制立场。”[1]6也就是说,新批评的批评方法有效地抵制了所有企图用文学之外的因素来给文学意义设定语境的做法,为诗歌意义寻求一个自身的假设性前提奠定了基础。这也表明了弗莱对文学意义的来源这一问题的立场。在他看来,文学意义的获取只能从文学文本内部着手,文学文本的语言、形式构成了意义生成的文学语境。聚焦于文学文本自身的语言及形式,将研究的视角从文学之外转向文学之内,在这一点上,弗莱的文本观与英美新批评的文本观有异曲同工之妙。

第二,如果说弗莱与英美新批评一样将文学意义产生的语境圈定在文学文本的内部形式,强调文学文本拥有一个自给自足的体系框架的话,那么,弗莱所假设的文学语境却比英美新批评要大得多,复杂得多。因为,弗莱企图在文学语境与历史语境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在他看来,英美新批评设定的文学语境仅局限于单个文学文本的语言与形式,而无法将所有文学文本纳入其研究的视野,这样的文学语境局限且封闭,无法解释单个文学文本与其他文学文本的关联意义,也无法明确整个文本群所呈现的形态与意义。对此,弗莱直言不讳:“与此同时,它也使自己失去了文献批评的巨大力量:语境的意义。它只是一个接一个地解释文学作品,而对文类或对将所分析的不同文学作品联系起来的任何更大的结构原则却不加注意。”[1]6也就是说,它最终没有将文学视为一个整体,无法为文学意义的寻求建立一个前后连贯的、完整的假设性前提。因此,新批评最后只会走向极端,导致像结构主义那样将文学文本完全封闭起来,而这样完全封闭起来形成一个自足的空间,既没有共时的比较,又没有历时的审视,最终也只会产生“内部爆炸”,最后又只会像文化批评那样,以全新的姿态去呼吸外部的新鲜空气。正如弗莱所说的那样:“这种批评方法的局限性很快就变得十分明显,而且大多数新批评派的批评家迟早会重新依赖已经确立的某种文献的语境,一般是历史的语境。”[1]7所以,只有将文学语境与历史语境整合成文学意义产生的假设性前提,才能真正地寻求文学文本的意义。

第三,将文学意义产生的语境牢牢地定在文学自身的前提中,并综合文学语境与历史语境,这就需要假设文学本身是一个整体,将文学文本视为一套“词语秩序”。只有这样,批评家才可以审视自神话以来,诗歌、戏剧、小说、电影等各种样式的文化产品,从而发现并找寻它们中存在着变化且反复的“神话原型”。一方面,“神话原型”的生成语境是文学内部自身的语境。它源于某个诗人全部的文学作品,也源于同时代诗人所有的文学作品,更源于所有作家的文学作品。与此同时,它还拥有更广阔的文化语境,因为所有的文化产品在“词语秩序”的基础之上达到了合流。另一方面,“神话原型”包含了文学艺术的意义与形式。在弗莱看来,“文学本身就是神话的移位”,而“在文学批评中,‘神话’归根结底是指‘情节结构’(mythos),即文学形式的一种赋予生机的结构原理。”[2]具体来说:(1)神话具有抽象的故事模式,它为文学提供了故事框架。[3]123-124(2)神话体现了人类的形式,将自然与人类融为一体。[3]125-126(3)神话呈现诗意的生活,具有内在的文学属性,最终神话与文学合为一体。[3]126-127(4)神话与文学具有相同的结构原理。由此,弗莱得出结论:“文学形式不可能来自生活,而只能源自文学传统,因而归根结底来自神话。”[3]131也就是说:“神话带给作家一个已经准备好的结构框架,带有古老的灰白,允许作家将所有力量奉献给他精美的设计。”[4]这样,弗莱先是肯定英美新批评将文学意义定于语言与形式的做法,在此基础上,将文学语境与历史语境结合起来,在更加广泛的视域中来审视文学的意义,进一步指出“神话原型”内蕴了文学艺术的形式与意义。正如Jackson K Barry 对弗莱的评价中所说:“弗莱的神话批评穿透艺术作品达到神话原型,而这种神话与原型包含了艺术的意义与形式。真正的意义最后回到作品本身。这种方法既可以与研究的作品保持平衡又可以超越它。”[5]这个超越其实就是对“神话原型”的探寻。

如果说,文学意义的寻求在英美新批评那里只是单个文本的语言与形式,那么在弗莱那里则是“神话原型”,它集中体现了文学文本的存在特性,具有一定的普遍意义。正如刘俐俐将弗莱与茵伽登、韦勒克比较后指出:“弗莱也关注到文学作品的意义或者倾向性问题,然而恰恰在倾向和意义这一点上,他显示了自己的创新以及与茵伽登、韦勒克、沃伦的不同:他提出了文学原型的概念,认为非移用的神话是文学的本原,后来的文学作品都是对这些神话原型不同程度的移用,‘用’神话表明了文学自身对神话传统的继承,对神话的‘移’则表明了革新的历史趋势和作家在具体文本之内的创造性,文学文本中的倾向性、意义以及评价性的内涵,都是通过神话原型特别是‘移用’表现出来的。弗莱超越了具体文本的狭窄框框,而是在宏阔的文化传承中观照作品。”[6]

三、“伤感的”阅读反应是获取文学意义的途径

“天真的”文学反应和“伤感的”文学反应代表着两种不同的阅读经验,这种不同将会导致我们从不同的途径去获取文学的意义。在弗莱看来,“伤感的”的文学阅读要求对文学文本进行整体性的把握与解读,透过断断续续的叙述片断来寻觅文学中不断重复的东西,而这就是“神话原型”,这样,弗莱从阅读的角度及阅读的感受来谈文学意义的来源,体现了追问文学意义的现实需求与心理需求。

第一,弗莱区分了两种文学反应,即“天真的”和“伤感的”的文学反应,这源于席勒的术语,只不过弗莱是从文学经验的性质上来使用它们。所谓“天真的”的经验,则是一种采用线性思维方式进行阅读的习惯,它往往引领读者从开头直至结局,并将结局与开头协调起来理解。参与其中,是为了获得一种自足的娱乐,这种自足则是源于对文学作品产生的一种无法去除的“期待视野”,这种“期待视野”不仅逃避“文学”本身,形成长时间内对许多作品的“成见”,而且还使文学批评无用武之地,此时获得的文学经验则是个别的、零散的,因此,弗莱说:“如果阅读只形成一系列不相关联的经验,一部接一部的小说,或一首接一首的诗,或一部接一部的戏剧,那么阅读就会产生消遣或消磨时间的感觉,而许多惧怕闲暇的人也相信它会产生这种感觉。”[1]13由此可见,“天真的”文学经验并不利于我们真正的把握和理解文学的意义,它总是以获取自足的快乐和验证相关的“成见”为最终目的,所以,这样的阅读经验在弗莱看来是一种浅层次的文学经验,而应该倡导“伤感的”的阅读经验。

第二,“伤感的”阅读经验被弗莱定义为“与批评的开始同步,始于对作品整体的阅读”。因为它坚持两点,一是承认批评的存在价值,二是始于对文学文本的整体性把握。这种阅读不再会产生自足的快乐,而在“悬念和希冀相连”的间隙中获得欣赏的快乐。它不以追求故事结局为目标,而在阅读的过程中不断追寻文学整体中的不断重复的东西,即“神话原型”。弗莱以布莱克的研究为例,描绘了这一过程,他说:“这种强调在英国文学中始于布莱克的‘预言’,尤其是《密尔顿》和《耶路撒冷》,它们回避线性叙述的感觉,在一系列展开的语境中不断重复中心主题。小说越来越趋向于取消那种使读者不断猜想‘结果如何’的目的论的情节;诗歌放弃了叙述的连接组织,倾向于不连贯的片断;在马拉美和其他一些人的作品里,它甚至避免那种提到或指出被认为外在于诗歌之客体的离心运动。这种强调虽然始于一致性,但它本身并不强调一致性而是强调力度——一个又使我们回到理想经验概念的词。”[1]14可见,与“天真的”反应相比,“伤感的”反应更强调通过文学阅读来把握“一个连贯的经验结构”,而这个经验结构则集中体现“神话原型”中。

第三,在弗莱看来,“伤感的”的文学阅读反应甚于浅层次的“天真的”文学反应,可以称为一种“理想的文学经验”,这种阅读经验一方面可以展现文学艺术整体的魅力,另一方面,还可以将文学意义的追寻与我们生活的追求紧密联系起来。这和霍普金斯的“内在特性”和“内在应力”,普鲁斯特的瞬间回忆和认识,艾略特的处在世界轴心的永恒的时刻,以及一批更现代的作家的神秘的性亢奋、毒品和带有佛教性质的启蒙时刻都有共通之处,因为他们都是在谈论一种理想经验的形式,而这种理想经验就是生活的真正目标。这样,弗莱将文学意义的来源与人类的理想与追求放置到一个平台上来考察,而充分体现文学意义的“神话原型”不仅体现了文学艺术的形式与意义,而且还带上人类之普遍理想的内蕴。

弗莱区别了两种文学反应,即“天真的”和“伤感的”反应。这其实是两种不同的阅读经验,在弗莱看来,阅读所产生的文学经验与文学批评的研究对象密切相关。“如果用‘阅读’作为所有文学经验的一个通称,那么解释在阅读习惯中正在发生的事情就成了批评的主要功能。”[1]13可以说,如果文学批评不以文学的“神话原型”作为其研究对象的话,那只会产生“天真的”的阅读经验,反之,则会产生“伤感的”阅读经验。

由此可见,弗莱追问文学意义来源的过程中逐渐生成了他的文本思想。(1)弗莱明确文学文本的语言、形式构成了意义生成的文学语境,这表明了弗莱始终以“文学文本”为基点的批评观,强调文学意义的产生语境只能牢牢地定在文学文本中。(2)弗莱进一步指出,必须将文学语境与历史语境结合起来,这其实是要将文学视为一个整体,为文学意义的寻求建立一个前后连贯、完整的假设性前提,这势必生成了将文学文本视为一套“词语秩序”的文本思想。这里,“词语秩序”包含两重含义:“词语”是一切文学文本的形式载体,甚至是一切文化产品的共性载体;“秩序”则强调文学文本之间、文学文本与文化文本之间的规律共性。(3)弗莱最后谈获取文学意义的途径是“伤感的”阅读反应,从实践的层面检验了其整体的“文本观”,而且还赋予其文本思想以动态性、文化性的品性。动态性体现在把握与寻求“神话原型”的过程中;文化性体现在文学文本意义与人类普遍意义的融合中。

[参考文献]

[1]诺思洛普·弗莱.批评之路[M].王逢振,秦明利,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2]诺思洛普·弗莱.批评的剖析[M].陈慧,等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506.

[3]诺思洛普·弗莱.虚构文学与神话的移位(1961年)[M]//诺思洛普·弗莱.诺思洛普·弗莱文论选集.吴持哲,编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

[4]Frye, Northrop. Fable of Identity: Studies of Poetic Mythology[M]. New York: Harcourt, Brace & World Inc, 1963:30.

[5]Barry, Jackson K. Form or Formula: Comic Structure in Northrop Frye and Susanne Langer[J] Educational Theatre Journal, 1964(16):333-340.

[6]刘俐俐.一个有价值的逻辑起点——文学文本多层次结构问题[J].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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