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现代性图景——论近年来底层文学的时间意识

2011-04-12 12:10刘新锁
关键词:底层现代性线性

刘新锁

(济南大学文学院,山东济南 250022)

破碎的现代性图景
——论近年来底层文学的时间意识

刘新锁

(济南大学文学院,山东济南 250022)

从近年底层文学作品中可以发现,20世纪初以来对底层民众具有统摄性的线性时间观已然失效。他们或沉湎于虚幻怀旧,或呈片段化生存,或对未来绝望。这显示出在中国当下现代性规划图景的破碎。

底层文学;现代性;线性时间观

整体来看,“时间”对于现代性来说具有本质性的意义:“现代性是一种关于时间的文化”[1],尤其是一直被现代性焦虑所困扰的中国,时间的特殊意义尤为重要。李欧梵先生甚至认为,在20世纪的中国,时间已经被赋予了意识形态的性质:“我认为西方启蒙思想对中国最大的冲击是对时间观念的改变,从古代的循环变成近代西方式的时间直接前进——从过去经由现在而走向未来产生乌托邦式的憧憬。这一种时间观念很快导致一种新的历史观:历史不再是往事之鉴,而是前进的历程,具有极度的发展和进步的意义;换言之,变成了一种新的意识形态”。[2]自20世纪初期迄今100多年来的中国,时间始终是现代性最为重要的维度之一:线性向前的时间总是指向可预期的美好前景,当下现实中的痛苦和困境则始终被一种有关未来的积极信息所调适。这种批评过去并以乐观的态度描述未来的叙述形式,在历史发展的每一个时期,都在中国的政治话语、文学和艺术中占据了支配地位。甚至,这一现代性话语已经被逐渐推衍至底层民众的精神理念之中,并最终战胜和覆盖了他们根深蒂固的传统话语。应该说,数量庞大的底层民众对现代性时间观及其话语形式的认可,对中国现代性规划的顺利推进,对整个社会的稳定都发挥了极为重要的历史作用,因为在其中维系着的是他们对未来的期待与向往。尤其是在新中国成立前后的30年间,逐渐掌握话语权力的共产党政权在其积极推进的民族国家现代化工程中,一贯将底层民众置放于极为重要的位置,努力通过改变底层的时间观念来影响和改造他们的思维与行为方式。比如:公开宣称要致力于消灭“三大差别”,即存在于城乡之间、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之间以及工人和农民之间的不平等,借此将数千年来位于社会底层的大量民众解放出来,帮助其赢得尊严和权利从而建构他们的现代主体意识。事实上,这正是一种通过消灭时间上的不平等来赢得阶层之间(也就是空间上的)平等,从而实现自己新的政治理念和文化传统塑型的尝试,此亦即吉登斯所说的:“传统通过对时间的控制而控制空间”[3]。在这一时段的官方媒体和文献中,底层民众被描述为从前遭受封建压迫,但是已经从封建落后思想中走出来并在共产党鼓舞下向着现代性中国前进的“人民群众”,他们不再以“文明社会里的野蛮人”或者现代性中落后部分的面目出现,而是“前进中的”或者“先进的”阶层,在迈向共产主义的国家动力中处于核心地位。

通过以上纵向的粗略描述,我们不难发现中国的现代性规划与底层民众之间难以分割的紧密关联。应该说,底层民众始终都被作为现代性的重要组成部分有时甚至被赋予主体性力量的角色。没有底层民众的现代化,中国的现代性发展肯定是不完整的甚至可以说整体上是失败的——而时间,正是现代性的最重要维度之一。由此,也为我们当下的底层文学研究提供了一个有益的视角。下面,本文将以一些典型性作品为个案,主要从时间意识变迁的角度考察近年来底层文学的叙述策略及其背后的思想文化和意识形态内涵。

从近年来底层文学作品描写的现实来看,“现代性”、“发展”和“民族”等现代性概念似乎已经丧失了其曾经拥有的非凡凝聚力与感召力,具有历史目的论性质的线性时间观念似乎正在被底层舍弃。底层民众已经放弃与政治领袖、知识分子分享共同的现代性理念,他们不再将“发展”或“变革”整个民族,使之走出“落后”、“传统”的过去,走向更好的、“现代化的”未来视为己任。严峻的生存困境和冰冷的现实局面使得他们渐渐对承诺给自己的美好明天丧失了信心;换句话说,他们似乎已经对未来的幸福与美好不抱任何希望,曾经让他们无限神往的幸福“远景”依然如神话世界那样遥不可及,而当下他们正在承受的是无穷无尽的磨难与苦痛。曾经将所有人统一在一项伟大事业之中而具有超凡魅力的“克里斯玛”已经轰然坍塌,曾经让他们倍感乐观积极斗志昂扬的线性时间观已然失去了明确的方向,辉煌灿烂光彩夺目的现代性图景随之分崩离析。取而代之的,是对以往曾经历过的“黄金时代”(尽管笼罩着浓郁的主观性美化色彩)的虚幻怀旧,从卑微琐屑的底层生存境遇中打捞碎片式的美好和诗意瞬间借以遁逃或麻醉自己,或者是对过去与未来都已不抱任何幻想的沮丧、麻木与绝望。

对“过去”和故乡的怀恋,是中国现代文学的重要母题之一,其表现的是人在时空转换之后出现的错位感,及由此引发的共同心理体验。从时间维度来看,这一文学主题呈现的是一种“向后看”的时间意识。进入当代之后,随着时代更迭和意识形态的变迁,“怀旧”主题渐渐被与创作主体的柔弱、迷茫等“不健康”情绪关联了起来,因而被认为与“时代精神”不符而渐渐被舍弃,这背后折射出的正是线性时间观对传统时间观念的全面取代——就当时的文学描述来看,这也获得了底层民众的全面认同。20世纪五六十年代自不待言,即便是进入了“新时期”,线性时间观依然保持着强大的统摄性力量。比如,上世纪80年代“反映农村变革”——也就是以底层民众生活方式和精神世界变迁为描写对象的作家如王润滋、郑义、张炜等人的创作,尤其是贾平凹的《腊月·正月》、《鸡窝洼人家》、《浮躁》等作品,几乎无一例外地将乡村及其文化传统视为不得不摧毁的古老社会形态,在作品中那些“保守”、“落后”的乡土社会和传统文化的捍卫者身上,尽管作者或多或少地寄托上了一些挽歌的调子,但他们又都被分离为“过去”的一部分而陷入了“不得不变”的尴尬处境。同样,在以城市和工业变革为叙述对象的“改革小说”中,线性向前的时间不仅呈示了意识形态的诉求,实现了与“改革者”的合谋,甚至成为异化和钳制人性的一种规约性力量。[4]即便是此后的“寻根”文学,在表面上看似与现代文学中的“怀旧”主题相似的背后,事实上却存在着本质的不同:几乎所有的“寻根小说”都将“传统中国”视为应该被现代性甩到身后的“过去”——在意识深处,这些“寻根者”同样与现代的线性时间观保持着高度的情感契合与心理认同,与“改革者”的不同仅仅在于,他们行走在向着民族国家的现代化前进的路上,做出的却是回眸观望的姿态。

但是,从近年来一些描述底层的文学作品中,我们却能够清晰地察觉出“底层”与他们曾经认同的现代性时间观相互脱离的痕迹:在作品描写的底层人物的精神世界中,作为现代性基本理念之一的线性时间意识似乎已经分崩离析而风光不再。比如曾经作为乡村变革小说最重要作家之一的贾平凹,在他近年推出的两部以底层民众为描述对象的长篇《秦腔》和《高兴》中,在时间向度上却显现出了其与上世纪80年代乡土世界背道而驰的迹象。

在《秦腔》中,老村支书夏天义因为反对即将铺设过来的312国道占据他们村的果园和耕地,与代表国家政权的“乡政府”产生了冲突,他一怒之下“撂挑子不干了”;同时,在村子的发展上,他近乎执拗地坚持“淤七里沟”以增加耕地的思路,这与继他之后上任的村支书夏君亭“建农贸市场”的设想形成了尖锐的对立。在小说中,既有底层民众与基层政权的冲突,又存在环境保护与过度发展的冲突,但从时间维度来看,这折射出现代的线性时间观与传统时间观念的冲突。孟德拉斯认为,在都市,时间可以通过被计算、测量和分割等方式改变人们的生活,借以实现利益的最大化,这是现代性时间的特质之一。[5]小说中,新任村支书夏君亭“拿了树棍在墙上划着算式”给村民计算农贸市场将带来收益的一幕,显示出的正是由现代时间观催生的效率意识。夏天义坚持的“淤沟扩地”发展理念,却是以往社会主义传统甚至是封建时代“重农轻商”观念在当下的隔代回响与传统复归。这种“凭经验办事”的思维方式背后,暗含的正是一种循环的传统时间观。尽管夏天义“一辈子都是共产党的一杆枪”,但在骨子里却始终将“土地”视为农民的安身立命之本——即便是参加政治活动,还是为了帮助村里的乡亲们争取和维护土地的使用(或拥有)权。他一辈子都在根据长年累月积累的经验和“日常生活的周期化”来判断和决定行为处事;在他眼里,过去、现在和将来归根结底其实是一种时间的循环。毫无疑问,这是一种传统的时间观,“淤沟扩地”的发展思路正是其外在显现。在小说中,这一看似陈旧的规划却获得了绝大多数村民的认可和支持。从中我们可以看出的是夏天义和大多数底层民众对当下生存处境的不满,以及由此而生的对以往时代的浓烈怀旧,同时更是对现代线性时间观的舍弃和对现代性前景的犹疑。

在贾平凹的另一部长篇《高兴》中,主人公刘高兴是一个从乡下进入城市的农民,一个漂泊在城市最底层的拾荒者。刘高兴与大多数作品中的底层主人公不同,他进入城市并不仅仅是因为养家糊口或沉重的家庭负担;促使他进入城市更多是因为一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这种感觉让他认为自己不应该属于闭塞、压抑而贫瘠的乡村,而应该在城市扎根,做一个真正的城里人。刘高兴身上,有着浓郁的流氓无产者和波西米亚人的气质,他对城市的闯入其实是试图凭借自己不同于一般农民的独特禀赋来脱离被现代性严重边缘化的乡村,从而进入现代化历史轨道的一种努力。他抛弃了自身所依附的乡土文化体系,但可悲的是他并没有被城市所代表的现代文明所接纳,而成了一个“被悬置者”。线性时间观既被他抛弃同时又拒斥了他,从刘高兴身上我们可以发现,他的时间观是破碎的。他从事的“拾荒”职业似乎成为一种隐喻,在精神上,他也成为一个拾荒者。破碎的时间观带来了灵魂的犹疑、迷茫、分裂,这种痛苦使得他几乎无法承受,于是只能靠遐想、游荡、“吹箫”以及与妓女孟夷纯的柏拉图式恋爱在精神世界中捡拾美好或者诗意的瞬间,借以自我抚慰和自我麻醉。尽管小说中对刘高兴的描写存在着诸多虚假生硬之处,且在这个人物身上一如既往地寄托了贾平凹的自恋与自怜,但不可否认的是,拾荒者刘高兴那支离破碎的片段式时间观念,正是对现代线性时间观的嘲弄与批判。

与上述的虚幻怀旧或自我逃避不同,另一些底层文学作品更为集中而尖锐地展现了从乡村到城市底层世界那无处不在的暗淡、破败、凋敝甚至是极为惨烈的生存图景,从中更强烈地传达出了底层民众对线性时间观和历史目的论那种“哀莫大于心死”的决裂与无尽的绝望。

青年作家罗伟章的中篇《我们的路》,以朴素绵密的笔触展示了一幅幅令人压抑的底层生存真实画面。作品中的乡土底层悲凉惨淡毫无亮色,几乎令人目不忍睹耳不忍闻。这部作品意义内涵极为丰厚,其中有对五四一代开创的国民性批判主题的继承,有对社会中无处不在的不公、不义、丑恶的愤怒声讨与严正控诉,又有着对威胁底层生存的紧迫现实问题的深刻揭示与严酷拷问。小说标题“我们的路”,恰恰显示出了挣扎在生存底线的底层民众那种走投无路的迷茫和痛苦:他们对现代性允诺给他们的美好未来已彻底无望,心中不再有任何的期许与企盼。

生存的压力迫使万般无奈的乡土底层民众流入城市去寻找一线生机,但都市中底层的生存困境同样让人触目惊心。曹征路的《霓虹》、《那儿》等小说,描述的正是城市底层者的痛楚与绝望。在这些作品中,作者代表底层发声,对作为现代性重要表征和核心理念的线性时间观同样给予了深沉的质疑。《霓虹》中,纺织厂女工倪红梅,曾经是“全国劳动模范”——现代性规划中的“先进阶层”中一位优秀分子,但在下岗后却生计无着,只能靠卖身来维持自己和家人的生存。在她完成第一次性交易后,小说描写到:

我回头看看,记住了那个地方,那地方有一个巨大的电子显示屏,清晰地向我展示着美好未来,而过去的一切都在崩塌。[6]

毋庸置疑,这里所谓的“美好未来”正是对现代性曾经给她们承诺的“美好未来”进行的彻底解构与尖刻反讽。同一篇小说中,还设置了另外一个更具悖谬性、讽刺意味也更为强烈的场景。新年将至,市里领导要下来慰问底层民众,电视台也随着慰问队伍来采访,主人公倪红梅恰恰被选中做了被采访对象。此时,荒诞的一幕出现了:所谓的采访竟然是早已布置好的程式化表演,被“采访”的下岗职工其实是50块钱临时雇来的,她需要做的便是面对镜头念出别人早已为他们写好的台词:

我就照念了,大意是感谢市领导的亲切关怀,感谢他们在百忙之中看望我们,给我们送来了温暖。现在我们人虽然下岗了,但思想没有下岗,我们还在关心改革发展。今天是个好日子,日子越过越好,好日子还在后头呢。说到这一句,我都忍不住笑了。[6]

主人公对“今天是个好日子……”发出的这一“笑”让人悲怆莫名,又发人深省。

通过分析近年一些有代表性的底层文学作品我们可以发现,从时间维度来说,半个多世纪以来曾经主导中国民众的线性时间观已渐趋颓败失效,从中分明显示出了现代性图景破碎漫漶的迹象。在曾经的很长一段历史时期中,对美好幸福未来的确信不疑使得底层民众一直在毫无怨言地默默付出。但可怕的现实是,他们的汗水、心血和巨大的牺牲换来的却是极少数人财富和社会资源的极度膨胀;他们地狱般的煎熬换来的却是极少数人天堂里的淫佚骄奢——毫无疑问,底层问题已经成为中国现代性工程的巨大病灶之一。在当前的时代背景中,如何在高速发展的同时有效抑制社会不公、不义和罪恶的滋生蔓延,如何重新凝聚底层的巨大力量,帮助他们重拾和提振对美好未来的信心与期盼以重塑现代性时间观念,乃是我们不得不正视的严峻课题和艰巨任务。

[1][美]彼得·奥斯本.时间的政治[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5.

[2][美]李欧梵.中国现代文学与现代性十讲[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53.

[3][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与后传统[J].南京大学学报,1999(3):30-36.

[4]张喜田.1980年代改革小说中的时间政治——一种意识形态研究[J].文艺争鸣,2009(12):59-64.

[5][法]孟德拉斯.农民的终结[M].北京: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59.

[6]曹征路.霓虹[M]//孟繁华.21世纪中国文学大系·2006年中篇小说.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7:175.

(责任编辑 郭庆华)

The Panorama of Fragmented Modernity:On the Time Consciousness in Recent Grass-root Literature

LIU Xin-suo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Jinan University,Jinan250022,China)

In recent works of grass-root literature,we can find that the linear time has lost its validity which had been a dominating concept for the grass-root population since the beginning of the twentieth century.These works either indulge in empty nostalgia,or present fragmented existence,or express a sense of despair towards the future,which shows the fragmented panorama of the modernity project in current China.

grass-root literature;modernity;concept of linear time

I206.7

A

1000-5935(2011)05-0058-04

2011-04-11

山东省社会科学规划研究项目“新时期文学‘底层叙事’研究”(10CWXJ05)

刘新锁(1978-),男,山东滨州人,博士,济南大学文学院讲师,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思潮及作家作品研究。

猜你喜欢
底层现代性线性
渐近线性Klein-Gordon-Maxwell系统正解的存在性
航天企业提升采购能力的底层逻辑
线性回归方程的求解与应用
复杂现代性与中国发展之道
浅空间的现代性
二阶线性微分方程的解法
由现代性与未来性再思考博物馆的定义
浅谈梦窗词之现代性
回到现实底层与悲悯情怀
中国底层电影研究探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