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言”的尴尬与知识分子的使命

2011-04-12 12:10孟文彬
关键词:底层阶层知识分子

孟文彬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济南 250014)

“代言”的尴尬与知识分子的使命

孟文彬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济南 250014)

能否“为底层代言”一直使“底层文学”作家们陷入身份的尴尬与悖论当中。中产阶层的角色身份、与底层经验的隔膜以及“代言”的自我表述使底层创作一直受到质疑。但事实上,知识分子的独特属性决定了“为底层代言”是他们的历史使命,真正体现了作家作为知识分子群体的人文情怀与历史担当。

底层文学;代言;知识分子

当代“底层文学”自出现以来,越来越成为学界关注的中心。知识分子身份的作家能否“为底层代言”并真实地再现底层经验则是当今底层文学能否被称为真正的底层文学,底层作家能否取得书写底层的权利以及决定底层文学真正价值的关键因素。

一 能否“代言”——身份的尴尬与悖论

从写作主体的角度来考察近年来的底层文学,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来自底层拥有丰富深刻底层生活经验的一批作者所创作的以底层生活状态为描述对象的作品。如受到评论界广泛关注的“打工文学”、“打工诗歌”等,虽然由于艺术质量上的粗糙与参差不齐而饱受争议,但仍旧因其“置身其间的切身体验”,还原了“生命个体的真实”,“表现力达到了惊人的丰富和厚重”,“给我们当代诗歌写作中的萎靡之气带来了一丝冲击”[1]而得到理论界的认可。另一类则是知识分子作家以底层的生活经验、生存状态为题材而创作的作品,这一类创作则从诞生之初就因主体的代言问题而招致各种质疑。质疑的焦点集中在知识分子能否取得“代言”底层的权利。

质疑之一是,知识分子阶层作为现有社会分配的利益既得者,在表述被剥夺阶层并为他们争取应得利益而代言时,能否真正代表底层并获得代言的权利。在陆学艺主编的《当代中国社会阶层研究报告》中,以职业分类为基础,以组织资源、经济资源和文化资源的占有状况为标准对当代中国社会阶层进行了划分,“底层”被界定为基本不占有这三种社会资源的人群。而拥有文化资源和其他资源的知识分子则被划归为五大社会等级中的中间阶层或者中上阶层。作为社会既得利益的享有者和中间阶层的身份归属与底层之间的巨大差异使其代言权受到广泛的质疑。知识分子在书写底层代言权上的尴尬似乎与曹征路的底层文学代表作《那儿》中主人公的身份和境遇惊人地相似。朱卫国作为矿山机械厂的工会主席,一直以“我们家往上数几辈都是本本分分的工人”认定自己理所当然是工人阶层的一员。在工厂国企改制的过程中,他坚定地站在工人一边,为维护工人的利益,他只身一人到省城、北京上访,呼吁工人集体签名,“抵制卖厂”,动员工人抵押贷款购买工厂的股权。但他所做的一切却不被工人们甚至是自己的妻子、姐姐、外甥所理解,因为他已经不再是单纯的工人阶层,而被划归为干部阶层——工会主席,他不仅享有比一般工人高几倍的工资待遇,而且在工厂改制后,当普通工人一无所有时,他却可以名正言顺地拥有工厂3%的股权。这些使“他做的一切不过是彻底彻尾的表演。”“工人代表”身份的自我认定与失落最终使他彻底崩溃。“不要动不动拿三千人说话,你能代表三千人吗?”这句质问也似乎成为审视作家能否具有代言权的一句咒语。朱卫国的身份尴尬与悲剧命运则成为书写底层的知识分子命运的寓言式写照。

质疑之二是,知识分子能否真正地书写底层。知识分子阶层的生活经验与底层生活状态之间的巨大差距与隔膜,使其表述的底层经验成为一种被遮蔽的经验,一种想象虚构的生活,无法逼近底层真正的生存状态,无法通过语言接近和呈现真正的底层自身。这种表述往往成为一种“他者化”的叙事,底层经验与真实的生存状态在“被说”中被篡改而呈现为一种背离底层的景观。因此“文学企图表述底层经验,但是,身为知识分子的作家无法进入底层,想象和体验底层,并且运用底层所熟悉的语言形式。”[2]而且由于消费主义对文学的影响与渗透,使底层文学也不能不为了迎合刺激消费欲望而将底层生活呈现为“底层奇观”,“这使底层文学书写中出现了内容上的生活奇观化、主题上的欲望化、情节设置上的偶遇化模式。内容上的奇观化主要体现为对猎奇感的追求,这一方面表现为对底层生活的陌生化领域和独特生活经验的挖掘,如荒山野岭、矿山矿难、民工生涯、国企破产、逼良为娼、风月生涯等边远场所边缘人生成为通行的表现场域;另一方面则是在这些场域中发生事情的夸张化,具体表现为对苦难的猎奇和夸张转化为残酷和悲惨的比赛。”[3]

质疑之三是,底层的题材只是知识分子阶层为建立新的学术生长点而开辟的新资源,只是知识分子为了表达自我利益与焦虑而寻找到的新话题。“代言常常异化,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脱离被代言者。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知识分子也常常引用底层的声音表达自己对于历史现状的不满。他们擅长借他人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4]这就使对底层的表述转化为知识分子的自我表述而无法达至其干预现实的批判现实主义力量和强烈的批判性。“它自然转化为一个文学写作的新的源泉。底层苦难被转化为一个单纯的文学问题,与历史、现实无关。对苦难的书写于是成为一种带有虚假‘人民性’的‘美学脱身术’。批评界也由此找到一个可以不断增殖的话题,‘底层’成为当代学院化学术生产体制的润滑剂,风干为脱离现实危机的纯理论的抽象。”[5]“底层”成为一种“被学术化”的底层,一种单纯“审美化”的底层。

二 “代底层而言”——知识分子的职责与使命

文学书写底层的传统在我国源远流长。当代“底层文学”的出现既是对传统的一种继承,又是文学面对现实的一种必然反应。20世纪90年代以来,变革过程中的社会结构性矛盾日益突出,贫富差距与社会各阶层的分化与整合日益明显,大量底层群体的存在和社会矛盾的加剧成为我们无法忽视的现象。问题的存在需要文学作出反应,这既是现实的需要,又是文学的职责所在。但是底层作为“沉默的大多数”,不仅意味着经济地位的卑下,同时意味着文化资源的匮乏,因此底层很难自我表达,而知识分子却先天地具有表达上的优势。

其次,知识分子的角色定位决定着知识分子必须为底层代言。无论在我国的传统文化中还是世界历史上,“知识分子”从来就是一个特殊的阶层,它不仅仅是一个“具有较高文化水平,从事脑力劳动的人”,同时更多的它是一个特殊的群体,具有独立的特性与品格,“人格的独立和思想的自由正是知识分子的第一品性。而直面现实,高扬批判精神,以审视的眼光批判的视角致力于美和善的社会的构建,则是知识分子的使命和责任。”[6]独立性与批判性是知识分子区别于社会其他阶层的本质属性。“真正的知识分子在受到形而上的热情以及正义、真理的超然无私的原则感召时,叱责腐败、保卫弱者、反抗不完美的或压迫的权威,这才是他们的本色”。[7]尤其在我国,自古以来知识分子就被誉为社会的良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成为知识分子的社会使命。因此,“为底层代言”正是知识分子的职责。而20世纪90年代以来,知识分子的这种社会担当在市场经济的冲击和消费主义的影响之下,逐渐趋于弱化,一些知识分子或者躲进书斋专注于个人化的书写而忽略现实的苦难,或是趋从于消费主义潮流在经济利益中随波逐流。知识分子现实关怀与人文精神的失落不仅引发90年代关于“人文精神”的大讨论,同时更引发了一批人文学者对知识分子身份角色以及知识分子群体性建构的热烈讨论。底层文学的出现则为重建提供了一个良好的契机。底层写作“以积极主动的介入性姿态,迅速填补了作家与现实之间的这一‘真空’地带。”[8]鲜明的“问题意识”体现出作家对现实的关注,社会变革进程中出现的各种矛盾,底层残酷的生存状态都在作品中得到充分的关注:国企改革中权力的运作与腐败,城乡对立模式下人物对“乡下人”身份的拒绝与对“城市人”身份的渴望,“农民工”生存的艰辛无奈与对未来的期盼……这些近乎“残酷”的叙述为我们揭开了底层生活的不幸与艰辛,也体现了知识分子面对现实的现世关怀。“这个问题的最大价值,在于知识分子不论在何时,都应该关注社会的弱势阶层,让他们的利益诉求通过各种不同的渠道表达出来。”[9]因此,底层文学的生命力和价值首先体现在知识分子的人文情怀、对苦难的关注与对良知的表达,体现了知识分子面对现实的批判精神与忧患意识。

然而我们仍旧面临问题与质疑:知识分子的表述能在多大程度上真实地再现底层生活?由于“叙述者有意无意地依据自己的信仰、知识背景以及意识形态氛围改造、扭曲被叙述的对象,以至于损害形象的真实性”。由此,我们将面对一个悖论式的问题:“底层无法自我表述,又听不懂知识分子对底层经验的展示”。要回答这样的一些问题,我们首先要探究底层到底“多大程度地渴望从文学之中读到自己的生活?”而“将再现底层经验当作底层的迫切期待,会不会是知识分子一厢情愿的想象?”这使“再现底层经验”问题本身的合理性质变得暧昧不清,同时也显现出问题的复杂性。而且,由于“底层与文化、权力之间的复杂交错”,“来自底层的不一定代表底层”,所以“纯粹的底层经验仅仅是一种本质主义的幻觉”[10],而知识分子作为外在于底层的“他者”却对底层自我呈现出意义:“每一种文化的发展和维护都需要一种与其相异质并且与其相竞争的另一个自我的存在。自我身份的建构……总是牵涉到对与‘我们’不同的特质的不断阐释和再阐释。每一时代和社会都重新创造自己的‘他者’。因此,自我身份或‘他者’身份绝非静止的东西,而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人为建构的历史、社会、学术和政治过程,就像是一场牵涉到各个社会的不同个体和机构的竞赛。”[11]因此,“底层经验的成功表述往往来自知识分子与底层的对话。要善于在对话网络之中鉴别、提炼和解读底层的诉求,想象底层人物的真实命运”[10]。这正是知识分子的使命,更是知识分子对于表述底层的意义。

同时底层写作的意义不仅体现于对现实的关注,体现了知识分子面对现实、面对底层的信心与勇气,而且一些优秀的作品超越个人与阶层利益,表达出日常生活中的诗意以及对现实与苦难的升华,上升到对人类命运形而上的思考与关怀。从这个向度上来考察,底层文学则具有先锋的性质。虽然从审美方式与表达方式上,底层文学大多运用了现实主义的表现手法,但一些作品在精神向度与哲学深度上则达到了先锋文学的高度。如迟子建的《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在悲凉如水的语言叙述中,不仅能使读者深切体会到底层民众的生活艰难、悲苦无告,而且能将叙述者的人生体验与底层人物的生存体验合而为一,同时更上升到对人生、人类、生命、命运等的深层触摸,使作品真正达到书写苦难并超越苦难,超越人生并达至形而上思考的高度。

尽管有种种的质疑,“为底层代言”仍是知识分子的历史使命与责任。底层文学的价值不仅体现在对现实生活的密切关注与追踪,对弱势群体的悲悯与体恤,同时更体现出对底层苦难的主动超越与对底层精神的提升。对人性的审视和对人类命运的思考则是它实现超越的前景。

[1]张清华.“底层生存写作”与我们时代的写作伦理[J].文艺争鸣,2005(3):50-52.

[2]南 帆.底层:表述与被表述[J].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06(2):4.

[3]白 浩.新世纪底层文学的书写与讨论[J].文艺理论与批评,2008(6):25.

[4]南 帆,等.底层经验的文学表述如何可能?[J].上海文学,2005(11):80.

[5]刘复生.纯文学的迷思与底层写作的陷阱[J].江汉大学学报,2006(5):33.

[6]王明强.知识分子的身份界定与群体性建构[J].理论界,2009(5):149.

[7][美]萨义德.知识分子论[M].单德兴,译.北京:三联书店,2002:13.

[8]洪治纲.“底层写作”的来路与归途——对一种文学研究现象的盘点与思考[J].小说评论,2009(4):12.

[9]蔡 翔,刘 旭.底层问题与知识分子的使命[J].天涯,2004(3):4-13.

[10]南 帆.曲折的突围——关于底层经验的表述[J].文学评论,2006(4):50-59.

[11][美]萨义德.东方学[M].王宇根,译.北京:三联书店,1999:426-427.

(责任编辑 郭庆华)

Spokesperson’s Dilemma and Intellectuals’Mission

MENG Wen-bin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Shandong Normal University,Jinan250014,China)

Whether they can serve as the spokesperson for the grass roots put the writers of“the grass-root literature”into a dilemma.Their writing for the grass roots has long been questioned due to their middle - class status,their experience distance from the grass roots and their self- expression as spokesmen.In fact,the unique nature of intellectuals decide that it is their historic mission to speak for the grass roots,which truly embodies their humanistic concern and sense of responsibility.

the grass-root literature;spokesperson;intellectuals

I206.7

A

1000-5935(2011)05-0065-03

2011-04-11

孟文彬(1974-),女,山东龙口人,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博士,山东政法学院讲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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