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念的植入
——进化论进入文学领域的三个关键人物

2011-04-12 22:48
关键词:天演论文学革命进化论

李 喜 仁

(新乡学院 文学院,河南 新乡 453003)

理念的植入
——进化论进入文学领域的三个关键人物

李 喜 仁

(新乡学院 文学院,河南 新乡 453003)

进化论在19世纪中期被引入中国以后,随着中国的历史进程发生了演变和重构,它的作用和功能被逐步提升,它的适用领域也在逐步变化,最后在文学领域得到实践,并取得了成功。其中,严复、梁启超和胡适是进化论进入文学领域的三个关键人物。严复立足中国自身借用西方的先进思想来进行思想上的启蒙,力图用生物学的生存规律来警醒国民,达到拯救中国的目的。梁启超作为少数接受了进化论观点的维新派代表人物,试图把进化论与其政治变革结合起来,把进化论上升到一种世界观,进而成为一种政治意识形态。他对进化论的重构和提升,深深影响了新一代知识分子。胡适在严、梁的进化观基础上,又接受杜威的的实验主义方法,在新文学革命中大力提倡文学革命,使进化论演变为革命的文学观。在文学领域,进化观真正得到了实践上的运用,文学革命的巨大实绩证明了文学进化论的正确性。

进化论;严复;梁启超;胡适;文学革命

19世纪中期,以张之洞为首的上层统治阶级开始“洋务运动”,力图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拯救清王朝。但1895年甲午海战的失败彻底宣告了洋务运动的破产,先进的中国人开始了反思和探索的新阶段。进化论正是在这个时候被引入中国的。处于迷茫中的中国人从此开始了对进化论长达百年的接受过程。作为一种生物进化观,经中国的几代知识分子的接受、改造和重构,进化论已成为现代中国人的基本思想。这一过程的演化和实现是一个值得探究的理论问题。本文仅以进化论进入文学领域的三个关键人物为例,对这一过程作一简单的梳理。

一、严复:社会学上的选择和接受

作为洋务运动的实践者,严复对晚清政府的现状和危机十分了解。甲午战争的失败,使严复彻底看清了晚清政府的危机和世界形势。作为一个在英国留学三年,浸淫过西方先进物质文明和制度文明的知识分子,他把目光转向西方,开始向西方寻找救国的真理。而译介作为19世纪欧洲三大思想之一的进化论便成为严复向西方学习先进思想的第一步。他着手翻译了赫胥黎的《进化与伦理》,并将书名译为“天演论”。事实上,严复的《天演论》不是原书的忠实译本,而是“有选择、有取舍、有改造”[1]。严复的译本共有5.1万字左右,其中按语和夹在译文中未加说明的严复的批语就近2万字,几乎占全文的2/5。由此可见,严复在翻译中增加了不少自己的思想。赫胥黎是达尔文主义的捍卫者,他认为生物是进化的,不是自古不变的。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进化现象呢?其原因就是物竞与天择。所谓物竞,就是生存竞争自然选择,物争自存也;所谓天择,就是自然选择,以一物与物物争或存或亡,而其效则归于天择。但他认为人类的社会伦理关系不同于自然法则和生命进程。自然界没有什么道德标准,优胜劣败,弱肉强食,竞争进化,适者生存。人类社会则不同,他认为人类具有高于动物的先天本性,能够相亲相爱,互助互敬,不同于上述的自然竞争。严复在《天演论》中吸收了赫胥黎的自然进化原则,同时又从斯宾塞的社会达尔文主义中吸收了社会进化论,使两者在《天演论》中结合了起来。《天演论》中开始就介绍斯宾塞和他的《天人会通论》,并给予高度评价。同时书中还多次引用斯宾塞的观点批评赫胥黎的伦理观。这样,严复就把赫胥黎的自然进化观推及人类社会。在他大量的按语中,他提出人类社会也有所谓善相感通的同情心,天良而相爱,互助团结保群,这也是天演的结果和产物。他指出生物界的生存竞争、优胜劣败、适者生存的自然规律同样适用于人类种族和社会。

严复的《天演论》是对达尔文主义的发展,他站在拯救日益危亡的中华民族的立场上,力图以此书的理论来给国人一个严正的警告:面对列强侵略,如果再不自强,我们就会被淘汰。在他的《〈天演论〉自序》中说:“赫胥黎氏此书之旨,本以就斯宾塞任天为治之末流,其中所论与吾古人甚合者,且于自强保种之事,反复之致意焉。”[2]1321可见作者最后的立足点是“保种”。在后来的《救亡决论》中,他又说:“欲通知外国事,自不容不以西学为要图,此理不明,丧心而已,救亡之道在此,自然强之谋亦在此,早一日变计,早一日转机,若尚因循,行将无改。”他以日本为例,指出日本尽管“深恶西洋”,但“卧薪尝胆求之”,是“知非此不独无以制人”。而中国“以恶其人,遂以并废其学,都不问利害是非”[3]。可见,严复翻译西学,引进进化论,目的就是要救亡保种,拯救即将被自然法则所淘汰的中华民族。这一观念的引进,很快就在中国广泛传播,成为当时自强保种和维新运动的重要理论之一。

严复所处的时代,文坛上有桐城末流大彰旗帜,诗坛上则有同光体与诗界革命分庭抗礼,这两个诗文流派对他都有不同程度的影响。作为一位主张向西方学习先进思想文化的传统士大夫,他的文学思想则显得有些矛盾。严复翻泽的西学著作大多以古雅的文字译出,这无疑是桐城派文学主张的体现。所以梁启超直言不讳地认为《天演论》文笔太高,非多读古书之人,始难索解。严复在《天演论》的《译例言》中指出:“实则精理微言,用汉以前的字法句法,则为达易,用近似利俗文字,则求达难。”[2]1322他的这一主张就是文学上的复古。但在他的诗文中则不刻意求雅,而且自由舒放,冲破了桐城派的“气体清洁,清淡简朴”的藩篱,往往是笔端常带感情,通过反复的强调及有力的节奏给人以艺术感染,带有鲜明的现实主义倾向。昌切在《清末民初的思想主脉》中指出:“严复的文字古色古香,十分雅致,论法却绝对新式或西式。他的文章论点明确,论据考察,详实可靠,论证并用归纳、演绎两种方法,谨严有序,特别有力。”[4]由此可以看出,严复的文学观是新旧观念的矛盾体,既眷恋旧的文学观念和文学语言,对旧的观念又有所突破,他在文学观上的矛盾一生都没有改变,乃至于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坚决反对白话文。所以,笔者认为,尽管严复接受了西方进化论的新思想,并把它推及社会领域,但他自己的文学观念却是复古守旧的。

二、梁启超:从政治到文学的改造与尝试

作为戊戌变法的领袖,梁启超在师从康有为时,就接受了康氏的“三世”说。这是一种朴素的历史循环观,包含有进化观念,但对梁启超的触动不大。直到在1896年结识了严复,且在严复的《天演论》发表之前,梁已经先睹为快。严复的《天演论》对梁氏的思想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在《严又陵先生书》中,梁不仅引用《天演论》中的原文,而且坦诚地说:“书中之言,启超等昔有所闻,于南海而未能尽,及得尊著,喜幸无量。”[5]并希望读到严复进一步介绍斯宾塞学说的著作。可以说,梁启超对严复的进化观深切认同,并以此促使了自己思想上的重大进步。他参与戊戌变法,力图对晚清王朝来一次政治上的改良,而社会进化观为他宣传改良政策提供了理论基础。他认为只有从政治上实行变法,实行君主立宪,才能不被先进的西方国家所淘汰。在他这里,进化观被理解为变化——进步。正如张汝伦所说:“他所需要的是一个能代替传统世界观与现代性价值相一致的世界观,他阐述这样一种世界观不是出于理论的兴趣,而是实践的需要,在传统世界观随着传统世界—起瓦解之后,中国人迫切需要—个新的理解世界和历史的立场,一个新的观察和解释自己命运与前途的世界观。”[6]35梁启起在对严复进化论的接受的基础上,结合他具体的政治改良的需要,把社会进化论提升到世界观的高度,使甲午战争以后打破的旧的世界观彻底被抛离,建立了—种新的世界观。

然而,梁启超的进化观使进化论简单化和线形化了,即变化意味着进步,进步意味着先进。这种观念的出现满足了当时中国人救亡的需要。在维新派的理论中,要使中国得到拯救,就必须先变,不管结果如何,变是前提。也只有变,才有可能进步。梁启超就是这样把进化论改造成使其为变法的一个合理的理论基础的。在他的政论中,他有意无意地将进化论和进步混为一谈,使得原来一种价值中立的自然科学理论的进化论,变成了“一种彻头彻尾充满价值意味的意识形态”[6]37。

戊戌变法的失败,使康、梁等人政治受挫。但这种为政治变革的意识形态并没有消失,而是随着民族危亡的加深显得更加具有指导作用。梁启超转而把进化论引进了文学领域。与严复相比,梁启超在文学方面则显得与他的进化观思想一致。他在《新小说》创刊号发表的《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一文中,提出了文学(小说)为革新社会服务的根本观点。他说:“欲新—国之民,不可不新一国之小说。故欲新道德必新小说,欲新文艺必新小说,乃至欲新人心,欲新人格必新小说……”[7]在他看来,要改变中国社会思想意识中各种落后的思想,需要文学(小说)来发挥作用。这种把小说视为“文学之最上乘”的观念虽然是绝对化的片面的,但是明显地反叛了传统小说观。在《饮冰室诗话》中,他还期望留学生委身文学,吸取西方文学之长,早日诞生中国的莎士比亚、弥尔顿。他以学习西方先进的文艺来进行中国文学的改良,根本动摇了传统的文学观念。在《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清代学术概论》和《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等著作中,梁以进化观为理论基础,展开了对文学、学术思想的清理和总结。他认为时代在变,思想也应适于时代之要求,文学也应随时代思想的变化而变化。他在自己的文学创作中大胆地向桐械派古文发起了挑战,彻底否定桐城义法,自创了一种具有表现力的散文新形式——新文体。尽管梁的文学改良仍是一种“旧风格含新意境”,没有从根本上打破传统的束缚,只强调内容上的改革,对文学的语言形式的重大现实意义缺乏足够的必要的认识,但他提出的用文艺来启蒙的观念雏形为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的文学革命提供了理论来源。这一观念打破了旧时期士大夫视文艺为消遣娱乐的认识,提升了文学的地位。他把进化观首次引进文学领域,这一开创性思想无疑是影响深远的。

三、胡适:文学领域的革命实践

作为新文化运动的领袖,胡适是第一个高举文学革命大旗的先驱。而他的文学革命的理论基础同样是进化论。胡适把进化论引进了具体的新文学实践中,使进化论深入了文艺领域并成为文艺领域的思想基础。

胡适的文学进化观有三个理论来源。其一是严复的《天演论》。胡适在1905年就接触到了《天演论》,他在澄衷学堂时,学校就是用《天演论》作为教材,这时胡适才15岁,尽管还不可能真正了解科学进化论,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类口号式的思想无疑对他进行了进化论启蒙。而据胡适自己回忆他这一名字也是深受进化论的影响而改的。可见,在胡适的青年时代进化论就与他相识了。其二应是梁启超的进化观。正如胡适本人所说:“严先生的文字太古雅,所以少年人受他的影响没有梁启超大。”“我个人受了梁先生的无穷恩惠,有两点最分明,第一是他的《新民说》;第二是他的《中国学术思想变迁史》”[8]47,而《中国学术思想变迁史》正是用进化论的观点来解释中国的思想文化史的。这给胡适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并且想到,“我将来若能为梁任公先生补做这几章阙了的中国学术思想史,岂不是很荣光的事业”[8]51。1915年,胡适进入哥伦比亚大学哲学系,师从哲学家杜威,杜威的实验主义哲学对胡适的思想产生了重大影响。他主要是从方法上来接受杜威的实验主义的。在他看来,实用主义本来就是—个方法,一种评判观念和信仰的方法。胡适身处的是一个陷入空前危机的中国,归根结底是文化的危机,他认为中国的根本问题不是政治的而是社会的和理性的,因而文化的更新必须先于政治的再造,而改造文化则需要方法。杜威所倡导的“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正好可以成为他改造文化,进行文学革命的利器。

胡适的进化观是在吸收了严复、梁启超的进化观和杜威方法论的思想基础上的综合,并且首先在文学领域得以施展。在他的《四十自述》的附录中可以看出,胡适发动文学革命的动机是基于原来的文字已处于半死状态,必须用活的文字来代替,它的死与活也就是新与旧、落后与先进的关系。1917年1月,胡适在《新青年》上发表了《文学改良刍议》。他从文学进化论角度提出了“文学八事”:须言之有物,不模仿古人,须讲求文法,不做无病之呻吟,务去滥调套语,不用典,不讲对仗,不避俗字俗语。胡适这所谓“文学八事”概括了文学的内容和形式两方面,矛盾直指旧文学的种种弊端,并涉及文学的内容与形式的关系、文学的时代性与社会性以及语言变革等重要问题,初步阐明了新文学的推行白话语体文的立场。在这里,他力图用新的文学规范去砸烂旧的僵死的旧文学,同时运用杜威的实验方法,大胆提出白话文学才是中国正宗的文学、活的文学,宣称白话文取代文言文以建设新文学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胡适强调:“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因时进化,不能自此。”[9]他指出旧文学必然被新文学取代,是因为旧时代文学与其时之社会文明进程无丝毫联系,这种观点也从发展的角度看到了新旧文学交替的必然趋势。它告诉人们,旧文学必须随着时代而变化,新文学必将应运而生。

文学的变革进化常常都是以文学语言的变革为突破口的。胡适为了论证白话文的合理性,专门写出了一本《白话文学史》。1918年4月,胡适又发表《建设的文学革命》,以“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来概括文学革命的宗旨,意在将文学革命与国语运动结合起来,扩大文学革命的影响。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对胡适的观点予以支援,提出“三大主义”为文学革命的征战目标;钱玄同的《寄胡适之》、《寄陈独秀》从语言文字进化的角度说明白话文取替文言文势在必行;刘半农的《我之文学改良观》提出了改革韵文、散文,使用标点等许多建设性的意见;周作人以《人的文学》提出人道主义为文学之本,使文学革命内容更加具体化;鲁迅则以创作的实绩来表达对文学革命的赞成,1918年5月发表了第一篇白话短篇小说《狂人日记》。许多青年学生也深受鼓舞,以实际行动加入了文学革命的阵营中。参加的人员越来越多,终于形成了一场旨在反对文言、提倡白话,反对旧文学、提倡新文学的文学革命运动。

无疑,胡适的文学革命观的理论基础即是文学的进化论。从某种程度上讲,进化也就是革命,革命就是进化的必然。胡适在继梁启超之后,第一个把进化论真正运用于文学革命的实践中,证明了文学革命的合法性,也正是胡适的大力推动,文学革命为新文学的出现扫清了障碍。

作为生物学的进化论被运用于人类社会,与严复的创造性翻译是分不开的。它成为一种新的意识形态,则是梁启超的功劳。而把进化论运用于文学革命实践,这又是胡适的首创。进化论的面貌在中国经过上述三人的改造,它的内涵在不断深化,它的适应性在不同领域得到了确认,进化观被广泛传播开来,逐渐成为人思想意识的一部分,成为一种理论预设。但是,作为一种外来的思想资源,我们过多地看到了它对当时的处于民族危亡时期的适用性,而对其理论本身的负面性没有给予过多的关注,尽管在文学革命的后期,一些有远见的的知识分子曾提出过质疑,但是在主流的强势话语中,大多数人没有过多的思考和反思。不可否认,在20世纪,进化论对我们的文学产生过巨大推动作用,但是对进化论的反思和再审视也是一项迫切的任务。

[1]李泽厚.中国近代思想史论[M].天津:天津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238.

[2]严复集:第5册[M].王栻,编.北京:中华书局,1986.

[3]严复集:第1册[M].王栻,编.北京:中华书局,1986:50.

[4]昌切.清末民初思想主脉[M].北京:东方出版社,1999:138.

[5]梁启超.梁启超文集[M].北京燕山出版社,1992:693,283.

[6]张汝伦.中国现代思想研究[M].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35.

[7]梁启超.梁启超文集[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1992:283.

[8]胡适.四十自述[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

[9]胡适.历史的文学观念论[J].新青年,1917,2(6).

[责任编辑迪尔]

I207.65

A

1000-2359(2011)05-0194-04

李喜仁(1963-),男,河南辉县人,新乡学院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教学与研究。

2011-0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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