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与他

2011-04-20 15:00百溪
小说界 2011年2期
关键词:实验室

百溪

我们与他

百溪

对这灰色的地板我们已经非常厌倦。每天一早就踩着它,我们的细长的影子扫着它;长长的走廊全部是这个地板,在教室里是它,到实验室也是它,甚至在厕所里坐在马桶上看到的也就是它。它脏兮兮的,表面上有一条条模糊的纹路,一想到它就感到说不出的苦。你就没有过这种感觉吗?肯定有过,只是不想提它罢了。

我们就不去谈它了。

我们要谈的还是这个地方, 这所美国中北部的没有名气的二流以下的大学。我们是这里的学生。我们走在电气工程系的走廊里总是觉得有点阴暗。墙上尽贴着公司请学生面试的广告传单,但很少人去看,有些已经在墙上贴了将近一年了。这个城里没有公司真的想雇用我们。经济不景气,公司还来不及解雇工人呢,何况我们,一群没有绿卡的留学生。连拿着美国护照的都不要。也不怪这些公司。这里的外国学生实在是太多了,让我们看了也觉得多,这么多,到底是来做什么的?这对我们当然不利;竞争只会越来越厉害。

就这样,我们每天走在这条走廊里,思考毕业后该怎么办。我们发现一半的电灯没有打开,所以走廊才这么暗。系主任总是指责我们不够节约电能,肯定是他把电灯关了。我们心里也清楚。系里的预算是很紧的。你想是谁叫我们到这里来的呢?其实原因很简单:没有其他大学收我们。

我们在他的实验室里干了好长时间。他是华人。我们这里的华人教授很多,包括系主任。我们是他的研究生,他是我们的导师。他也是我们的老板。他给我们奖学金。每天一大早我们就到他的实验室上班。他叫我们中午就在这里吃饭。他说这样比较节省时间,他读研究生的时候就是这么做的。我们不喜欢吃美国人吃的东西。汉堡包和三明治都怎么啃也啃不惯。所以只好在中国餐馆、东方店订点东西带来吃。我们不会炒菜。炒菜对我们来说是个大难题,方便面已经是我们的极限。实验室里有一台微波炉。那是他过春节给我们买的。我们用了很长时间,已经一年没去垢了,打开后有一股甜酸酸的、烧焦的和腐烂的味道。可能是谁把臭豆腐放进去了。我们发誓,如果发现是谁干的,绝对不会再让那个人接近我们的微波炉。

我们是做科研的。科研这个词很好听。吃饭前我们就做。偶尔他会进来看看我们,我们一直在做,谁也不敢偷懒。我们吃饭,吃了后就接着做。然后我们就可以走了,但有时也在这里过夜。地板上有的是地方,可以铺凉席。夜里十几台电脑发出嗡嗡声。

所有的窗户都是用报纸贴起来的,一点儿也看不到外面。当然,从外面也看不到里面。主要还是为了这个,他拿的是国防部的基金,这里的一切科研成果都要保密。他说必须要这样。有时他甚至都不能告诉我们研究的目的。他觉得我们的问题太多了,时常躲在办公室里,避开我们。看来他的理想研究生是半个白痴。

我们真想赶快毕业!我们想找工作、赚钱、生活。我们已经是二十多岁的人了。为什么要把人生最好的一段时间在这个地方消耗掉?我们就到他的办公室跟他谈。

我们想下个学期毕业。

他说不行。

为什么不行?

“要做的必须要做完。” 他靠在旋转椅上,吸着烟斗。

我们问他什么时候才能做完。

他用手抚了抚烟斗,笑眯眯地说:“这当然要看每个人的情况了。科研不是那么容易的。”

要做的永远也做不完。

知识是无穷无尽的。你还不如去研究蚂蚁。你去研究它们为什么要这样爬而不那样爬。你搞清楚每一只蚂蚁的每一只脚做出的动作,你竭尽所能地去琢磨这些细枝末节,一直琢磨到死。在某种意义上,大学教授不都是蚂蚁爱好者吗?

我们不一样。我们读书是为了找一份好工作,不是为了整天埋在实验室里干一些我们也弄不清楚的事。我们编写的一套又一套程序是为了什么?我们的演算又表明了什么?我们研制的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几篇文章都早应该发表了,但是他总是说要保密。他的科研项目是纯粹理论性的,还是真能够派上用场,或只是一个肥皂泡?

青烟从他的嘴角里升出来。

这就不是我们要管的事啦,他补充道。的确,实验室是他的。我们只是他的工人。

我们还想接着谈。他却把脸一侧,眼光安详地凝聚在墙上的书法卷上。那是他的毛笔字。还有几副水墨画,看上去的确很漂亮。他安安稳稳地坐着。椅子里坐着的好像是另外一个人。我们这才知道要走了,要不然就会很尴尬。我们慢慢地迈出了他的办公室。我们不理解他。他很复杂。谁知道是哪种动力在驱动着他呢?当然我们也不能说我们不复杂,也许我们并不了解我们自已。我们也有让你迷惑的地方。离开办公室之前,我们问他,门要关还是要开?他回答:“都可以。”

我们又回到实验室。阳光透过窗上的报纸渗入房间。一个橘黄的下午。我们接着想,想了很久。我们觉得他其实很可怜。他没有私人生活,天天在办公室里,他多大了?四十岁?该结婚了吧?他没有家庭,连女朋友都没有。我们问过他。他几乎不好意思回答。但是他知道不回答的后果是什么样的。他还是回答了,我们都笑了。我们告诉他有的人一辈子也不结婚,现在这种人多得是,就这样假惺惺地安慰他。背后我们都为他感到羞耻:真无能。连谈恋爱都不会,这是最基本最有趣的东西。不会搞这个,就像不会到银行取钱一样。我们不知道是否应该憎恨他还是同情他。

有一点我们更弄不清楚。他对我们的了解到底有多少?这很难说。我们有两种想法,当然都有点简单,但是多多少少概括了这事的本质。第一种可能,他完全没有把我们放在眼里,把我们当做一群刚刚长大的孩子,如果没有他的照顾我们就不知道做什么好。第二种可能,他其实害怕我们,暗暗地想控制我们,因为我们也有可能想控制他(这并不是那么夸张),换句话说,他完全有理由讨厌我们,我们也完全有理由恨他。你想想,看到我们这么一大群人,每天都想找他谈话,每天围着他,注意他的一举一动,同时也被他注意,在属于他的实验室里做他的科研,得到他发给我们的工资,还使用着他买给我们的微波炉,他怎么会不烦我们,我们怎么可能不烦他呢?他为什么要我们?要知道,这个问题太简单了:如果我们一毕业,谁给他做试验?再找人干我们干的活绝对不是容易的事,肯定会浪费很多时间。

我们已经彼此离不开了。

我们谈了很长时间。天都黑了,走廊里已经没有动静。晚上的实验室跟白天的实验室不一样。日光灯制造出一种看不见的阴影,我们没有兴趣谈话了。我们写程序。没有人抬头,也没有人吭声。我们感觉到每个人都有点孤立,只听到键盘的声音。这种情况就像小时候跟别人在院子里玩,玩得很开心,院子里很热闹,玩捉迷藏,弹珠,一直到天黑,口袋里的珠子都输光了,不想再跟别人玩了。然后他们都走掉了。空荡荡的院子里只剩下你一个人。你手插在兜里走来走去,不知道回家还是去哪里,就是那种无法解决的暧昧。我们都有过这种痛苦。

他肯定也有过我们的感受。十年前他也是学生,也像我们这样埋头苦干过。当时他是怎么想的呢?他是否也像我们恨他一样恨过他的导师?他不会都忘了吧。

墙角里的一台电脑发出关机的响声。

“大家慢慢做。先走了。”有人低声说。他轻轻地拉上书包的拉链。

这句话显然是说给自己听的,因为我们没有抬头。

实验室的门开了,他的影子溜出去。我们听到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轻。他可能已经在下楼梯,或者已经出楼房了。

这是一棵别致的大树。

它就长在校园外的一条街道旁边。

因为离街道太近,不到两米,树冠妨碍车辆通行。运货卡车从树底下穿过,常常会折断一两节枝杈,即使公共汽车的车顶也会触到它的叶子。

外形像梧桐树,但是树干却是黑黝黝的,也不像苹果树那样有疙瘩。树叶是扇形的,大多为淡绿色。很难确定属于哪个种类。据说是两三百多年前种下的(可疑的假设,因为这一带的文化历史只有一百多年)。

你就站在树底下,仔细地观察它。细长的树干笔直地往上爬,到了大约三个人高的时候,突然形成两个同样笔直的分枝。这两个枝桠一左一右,几乎完全对称,你觉得就像一位举起双臂祈祷的神父。接着往上,树枝猛然分叉,一分二,二分四,四分八,以惊人的频率繁殖下去。树冠就像一朵菌一样冒出来,呈现在半空中,这就更激发你的兴趣。

最上面的枝叶最敏感。微风一来,它们就像鱼鳞一样的闪动,这与扎实的底部相反。它当然是一动不动的。树的上半部与下半部就更加分明;上边是一个不断变化的空间,一个微妙的整体,下边如同一根硬邦邦的棍子。但是如果仔细地去看,你就会发现,每一个分枝其实也是一个整体。分枝也是由一个主干和更小的分枝组成的,就和一棵树一摸一样。树冠中也包含了树干,上边和下边的区别并不是那么明显。

天还没亮,你就可以听到树冠里传出来的鸟叫声。到了白天鸽子和乌鸦在树阴里啄来啄去。树冠里的枝叶是很密集的,正午的大太阳也会留下许多阴暗的空隙,从里面时常会冒出一两只鸟,也有的快速飞进去,一闪就无影无踪了。但是鸟鸣声会不断地涌出来。

也许哪一天,一阵飓风把整个树冠卷走,留下一根什么都不是的树干。

但是话又说回来了,多次经历过暴风雨的老树是不容易被毁掉的。在大太阳的照晒下,这颗树显得格外结实,茂盛的树枝也很健康。

尽管如此,它的位置还是很危险的。因为树不仅仅长在马路边上,它离旁边的教课大楼也只有十几步的距离。从三楼的教室里可以望到树梢。有些野蛮的本科生把空瓶子和垃圾袋往树上扔。这样一来树枝上挂满了塑料袋子,五彩缤纷,污染造成的后果比车辆造成的更厉害。马路与校园,这样的双重危险让你担心。每天开课的时候和早晨交通高峰的到来,你总会感到不安。树就立在那儿,在一小块土壤里,动弹不得。

能不能将它移植到离校园远一点的地方去呢?

或者更好,移植到城市外的广大无边的旷野上去,在那里也没有人会动它,也不会有卡车,生存只靠它自己。那样是最理想的。可在这里,它只会阻碍交通和遮挡视野。它太庞大,太漂亮了!它没有任何用处。

它在这里还能维持多久?这真的很难说。就连最伟大的建筑物,金字塔、长城也总有一天会从地球上消失。只是你不知道这会发生在哪一分,哪一秒。

校园今年正在扩大。吊车和挖土机从马路上就能看到,教室的座位容量要增加百分之十五。校园东部的几颗梧桐树已经连根拔起;那里将是一座科技大楼。经济萧条带来失业,许多人返校。至少课堂里还可以学到一些谋生的新技术。他们就拿着国家发给的补贴一个个来了。他们的心情普遍很坏。对社会不满,觉得自己受欺负。其实他们有更严重的问题。校园内充满了急躁不安的气氛,它就像疾病一样从一个人传到另一个人的身上,不知不觉的,每个人对周围的人都怀着一种提防的心态。他们的面孔,走路时的姿势,连说话的神态都已经改变了。

在这种环境下,大树今年的命运将会是什么样的,对此你并不乐观。

《浙江古今地名词典》1991年9月由浙江教育出版社出版,共收条目1.2万条,其中古地名4000条,这4000条是本词典难点所在,除了查阅历代大量经书、史书和地方志外,有些信息依靠古代文选资料仍难以辨清,为搞清问题,陈桥驿先生指导编纂者设计古地名今址、现状调查表,由浙江省地名办公室印发给各市县地名办公室,请当地地名工作者协助调查后填表。在各类词目释文完成后(包括初稿、各地市改稿、审稿、编委会加工),最后由主编陈先生全面审定,保证古今地名词典圆满完成。 这本融古今地名于一书的《浙江古今地名词典》,183万字,是我国第一部省区的古今地名词典,也是浙江省历来规模最大的地名检索工具书。

今年是2008年,是特殊的一年。你认为2008是个吉利的数字。夏天,北京还要举办奥林匹克运动会。但你也知道,吉利的数字有它的另外一面。 “8” 虽然象征富裕、幸运,但是它只是2008其中的一个部分。整体的好坏仅凭它的一个部分是看不出来的。要注意的是2008里面有两个零。“0”象征虚幻、空虚、无意义,死亡,8与0,吉祥与没有,这种搭配的效果格外独特。你仔细看看,“8”本身是由两个“0”组成的,这点不很明显吗? “2008” 可以读为“2个0等于8”。这里的8代表的是双重“没有”,吉祥是虚幻的。

所以,今年很可能会有种种不同寻常的灾祸。国家的经济,还有这个城市的问题,车祸次数上升,盗窃,枪杀,校园的建设,包括我们系里的预算紧张,都不是好兆头。上个月,我们隔壁的一个实验室被盗;晚上那个研究生忘了锁门,一早上两台电脑不见了,小偷没有留下一丁点痕迹。就是这样的,你不能不对这个世界留神,时时刻刻警惕。

傍晚,路旁的树被风轻轻摇动。几片叶子无声无息地落下来。

她就坐在第二排电脑前,眼睛睁得大大地盯着屏幕,也不知道一个人在想什么。

她同我们一起到实验室,但不一起走。她总是提早离开。

她也只不过是这里的一个研究生。

我们觉得她和我们不一样。

有一段时间,我们经常在一起吃饭。我们把板凳拉到桌子跟前,热热闹闹地坐下来,拎起碗筷就吃。做实验的痛苦一看到饭菜就减轻了一半。我们不停地咂嘴,打嗝,喉咙里发出种种声音。我们边吃饭还边谈我们的老板。谈他脚上的那双蓝色的球鞋,但从来没有看到他运动,就很奇怪,谈着谈着笑了。我们笑得很愉快。她也跟着笑。她和我们笑到一起去了,眼睛弯成两条缝,还在哈哈地笑,听上去好像我们在笑,她已经融化在里面。我们笑得整个房间里有一种共鸣。只要一开心,笑得就无法不响。饭菜本来不香的也就变香了。饭盒都摆在桌中间,整整一张桌子放满了玫瑰腐乳、榨菜、雪菜、毛豆,等等,我们很爱吃这些菜,现在还记得,很多是她带来的。我们一桌人里只有她会做菜。但那些都是以前的事了。近来她一直一个人坐在那个位置,静静地坐着。她看上去好像在专心写程序,但是我们都注意到了:她的手指很少碰键盘。

这样一来,我们就更加注意了。

到了午饭的时候她总是不在。十一点半之前就不见了。吃完了后她回来,有时脸颊还红彤彤的,好像刚跑了一圈马拉松。我们当然询问过,你到儿去了?你还没有吃饭吧?你这一阵子看上去怎么有点瘦了呀?这种闲谈式的问题不能引起她的注意。她回嘴说了几句同样空虚的闲话,她出去逛了逛,吸了几根烟,然后回到座位上就开始做她的事了,而我们只能在一旁继续猜测。

我们就只好这样做。我们跟踪她,看她去哪里。

不知道你想过没有,一群人跟踪一个人,是不是有点搞笑?如果一个人跟踪另一个人,这是最常见的;一个人跟踪几个人也正常,但是一群人呢?这太容易暴露了吧。我们有我们独特之处。如果要做一件不正当的事,就应当让全世界都知道,要么干脆不做,我们就想让她知道我们的存在,这才有意思。

她没有让我们失望。

她去的地方正是我们老板的办公室。她手里揣着一个笔记本,有时拿着一张纸,有时拿的是个饭盒,有时什么也没拿,门有时是他开的,有时是她开的。有时她还小心翼翼地敲,总是敲三下,然后把门推开。或者在门外等几秒再推开,或者耐心等他叫一声“进来”后方才推开。总而言之她每次都非常的谨慎。进了办公室后她轻轻地把门关上,然后我们就听不到声音了。

我们在门外站着。

他们在里面到底干什么?我们当然想知道。但是我们不能随便进他的办公室,他会把我们赶出来。

房间里的确一点动静都没有,我们在门外什么也听不见。他们竟然一句话也不说吗?他们就坐在里面,就安静地在那里什么都不干吗?一点声音都没有。一点也没有!我们紧张得快发疯。这种无声真让我们受不了!我们不能想象人怎能在这种死亡般的寂静里待着。一切都是格外的宁静。快要爆炸了。我们甚至可以听到我们自己的心跳。

我们盯着办公室的门,它比任何一堵墙还要厚。

我们模仿她的姿势,低着头,砰、砰、砰,敲了三下。

没回答。我们再举起手轻轻地敲三下。

“在吃午饭。” 办公室里传出了他的声音。一个干巴巴的声音。“半小时后再来吧。”

我们想接着敲下去,但是又考虑了一下,还是忍住了。不能再敲了!我们赶紧回实验室。

坐下来我们才发现饭已经凉了。凉饭不是人吃的。我们不想接着吃,就坐在桌旁,彼此凝视。不晓得在凝视什么。我们多么讨厌凝视!但是我们几乎没有话说了。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还要坐在一起。有人打了个很臭的饱嗝。我们骂他了一句。

我们等她很长时间。她肯定故意把时间拖长。她回来的时候,手里托着一只空空的饭盒。她摸了摸嘴角的半颗米粒,用红舌头勾了一下。看到我们她礼貌地点了点头。

我们装着不知道。我们用最无辜的口气问她,你到底去哪里了?今天怎么没有跟我们一起吃饭呀?

她的厚实的嘴唇抿成一条细线,沉默了一会儿,接着给我们闪了一丝可怕的、意味深长的微笑。

啊,这说明了一切。我们不需再问了。

她当然知道我们在背后观察她。她又不是傻瓜。

她一点儿也不在乎我们对她的注意。她毕竟是个天真的姑娘,当然无从害怕我们。

但他却不一样。

他的变化日渐明显。首先,我们注意到他走路的速度比以前快。一出办公室就好像要赶地铁似的,急匆匆地离开大楼。在走廊里碰到我们,他总会稍微低着头,似乎在揣摩地板上的花纹。他很少让我们进他的办公室,那里变成了一个禁区。门上仅缺少一块“禁止入内”的牌子了。到实验室里来他的话也不多。他问我们进展怎样,我们跟他解释编程序的细节,告诉他遇到的种种障碍。他也不直接看我们,时常仅哼一声,或者故意地咳两三声清清嗓子。他绝对不敢把眼光瞥向她的座位。

她是十八九岁的姑娘,他可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他明白,不管他多么谨慎,我们只会越来越留意。

我们知道他害怕我们。

他这么一个人,多么的可怜。

我们没有折磨他,他已经在折磨他自己了。我们只是旁观者。

你肯定注意到了一个有意思的问题:这里多次出现的“我们”到底指的是谁?问得很好,现在我们就专门来谈一谈这个“我们”。

我们,应该是这里的研究生,系里的学生,学校里的学生,还是生活在这里的华人?而“这里”又指的是哪里?实验室,校园,城市,国家,或者一个抽象的空间?你显然更糊涂了。

我们这个变幻无穷的东西,对你来说不是一个新概念,你对它有足够的认识,它只不过是语言的一个杰作罢了。要想认识我们就要认识认识语言。

语言的声音,无所不在。小鸟唧唧喳喳,发出各种各样叽哩呱啦的叫声。它们从一个树枝跳到另一个树枝。还是语无伦次地叫。我们一个字也听不懂,叫得好起劲!乱七八糟的音符。这是一本没有文字的书。一页又一页毫无意义的段落,不停息的变幻和组合,噪声让我们心醉神迷,想飞上去跟着叫,跟着狂喜。

我们的模糊不仅仅是无可避免的,在某些境况下还会产生诙谐。举个例子。“我们去动物园。” 谁在说这句话?可能是“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他显然扮演了领袖的角色,整整一群人都得听他的话。真的每个人都想去动物园吗?不能不排除其它的可能吧,有的人可能更想去游乐场,有的更想逛商场,而有的只想回家。但是话说得很明确,要去就大家一起去,而且只能去同一个地方:动物园。现在有一个人大声反驳:“我们不去!” 这句话立刻造成两种可能性。第一种,我们全体都不去动物园。第二种,我们中有一部分人不去动物园。这话简明又犀利,是一个有勇气的人说的,他就是对抗者。他的话还隐藏了另一个含义:我们不跟你一起去。就这样,一个尴尬又滑稽的情况诞生了。好好的一群人分裂成三个组,想去动物园的小组,不想去动物园的小组,想去但是不想跟别人去动物园的小组,我们变成一只三个头的怪兽。接下来你可以想象会发生什么事。每个人都要去不同的地方。小组会分裂成更小的小组。对抗者也会遇到他的对抗者,他还会有他的对抗者,还有对抗他的对抗者,一个个都互不相让,我们只能各走各的路。我们就在这里分手了。

你可能早已意识到了,我们是一个很不稳定的东西。我们是一把零件。我们需要一个中心。我们的老板就是这样的一个中心。尽管他想利用我们,他想把我们攒成一辆自行车,然后可以骑我们。他绝对是个聪明人。

他在房间里独自坐着,或者独自站着,他在干什么没一个人知道。办公室的墨绿的门紧紧关着。那是他的私人宇宙,没人能进去。他需要的是个没人能碰他的空间。他甚至不想闻到我们吸进去吐出来的空气。他就躲在这个蚕茧里。他闭上眼睛。他想变成一个零!看来他要大功告成了。他的办公室的书架旁边挂着一副“庄周梦蝶”的水墨,可能是他自己画的。那是一副多么冷的水墨。一个长发老人,一块石头,静静地趴在上面。远处长着一棵小树。也没多一笔,也没有少一笔,一切都支撑在荒凉的空白上。我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可怕的美丽。

一个人的内心的世界真是深不可测。我们可以试着摸它的底,如果掉进去,恐怕就再也爬不出来了。

我们都有过渴望孤独和死亡的时候,难道没有吗?在这个混乱的地球上,这么多曲径,这么多选择,陷阱,一阵阵恶心的臭气,我们所有的奋斗和盼望,到底是为了什么?一番又一番折腾,谁不想有一天离开这个令人厌恨的地方。谁想当一个蚂蚁群里的迷茫的蚂蚁呢?甚至连恋爱,啊,这个本来多么有意义的东西,都会让我们胃酸返流。和我们睡觉的那个人,可能隐藏着致命的疾病,心血来潮的时候怎么能不想到死亡呢?

《庄子》里面有这么一段。宇宙有一个开始。这开始还有一个未曾开始的开始。而在这之前还有一个未曾开始的开始的开始。在这个状态下,有和没有是互相贯通的,一个无可形容的状态。 忽然一下,真正的“有”和“没有”出现了!但是你无法分清楚哪个是真的有,哪个是真的没有。

最原始的时候可能一切都处于浑沌,你我之间也没有区别,也可以说,你不是你,我不是我,都是一个孤寂的我们,或许连这个孤寂的我们都不存在,那可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现在有“你”和“我们”。哪个是真的,哪个是虚假的呢?

没有“我们”这个词,语言会变得多么贫穷!那是一个没有想象力、没生机、没有变幻的世界。你就只能在黑暗里生存。

你为什么不创造另外一个“我们”?你为什么不发挥一下你的语言的想象力?你可以发明一个包括世界上所有人的“我们”,称它为“超级我们”。或者制造一个只代表一个人的我们,“迷你我们”。迷你我们今天不想去动物园。迷你我们要上厕所。你还可以发明一系列特殊的我们,比方说“我们甲”、“我们乙”、“我们丙”,等等,以便在各种不同的场合派上用场。这不是一个很有意义的发明吗?有了这么多我们,你再也不会感到孤独了。

还有一件事想告诉你,不知道以前注意到没有。“我们”也包括了“你”。也许你还记得那天晚上,我们和你一起去麦当劳。我们点了薯条和炸鸡块。我们谈了很多事。时间一晃就过去了。你看了看你的表。你对我们说:我们该走了。 这里你用的“我们”不就是你和我们并在一起的吗?我们该走了的意思就是所有人都走。这也包括你在内。但是后来我们走了,你却没走。你是不是又想把我们打发掉,而你独自留下来呢?你就真的那么珍重你的孤独吗?我们佩服你。你瞧,你又用语言驯服了我们。真行。

二月十八号上午,我们全体到城市附近的州立公园游玩。天气没有我们之前想象的那么糟糕,只不过有点多云,阴转晴,阴转晴,总是变幻不定。我们要爬一下午山,大家肯定要累坏了。这次一日游是老板亲自组织的。每年他都会找个机会把整个实验室的人弄到一起;要么去市中心的中国餐馆吃自助餐,要么去游乐场逛逛,尽管我们早过了这个年龄,对过山车、摩天轮,已经不入迷了。我们一听要去公园,都有点闷闷不乐。春天还没有到,连土壤都是硬邦邦的,风吹着鼻梁不感冒就算幸运了,说实话,我们真想留在这温暖的有电脑的实验室里,早点把活干完。但他非要我们去。他说到野外走走是一种享受,也许吧。其实这些活动都是有目的,还不是想制造一点“家庭气氛”吗?每个实验室的老板都使用这个手段。他们和研究生一起出去游玩,在路上拍几张照片,大家站在一起就是个“全家福”,然后就可以在网上公布。我们实验室的网页里就有好几张。照片上他像是我们的父亲。他穿着一件浅蓝色的毛背心,还有皮鞋,脖子上挂着一条围巾,左手搭在研究生的肩上,没有比这更虚假、更有说服力的形象了。

我们很少到郊外去。这个公园在深山老林里,我们想象中一片片阴暗的树海,灌木丛,潮湿的雾,走起来多么不方便。要是迷了路怎么办?我们要带好照相机、零食、创可贴。假如有地图的话我们也会拿上,可是我们没有。我们当然会带上手机,没有人不携带手机。希望山里不会没有信号。

我们开了三辆小轿车,坐得满满的,肩靠肩,和车一同颠簸。我们缓慢地在山中攀沿。慢慢吞吞,拐了一个又一个弯。一棵棵树晃过去了。我们觉得无聊。我们想唱歌,发出点声音该多好。但也没有人唱。我们太害羞了。我们没办法改变我们自己。天空中一层低云彩,树木好像都没有发芽。尽是些赤条条的枝杈。刹车又加速,发动机在咳嗽,车里变得越来越拥挤,座位上浮出一股难以形容的异味。谁放了屁?不是我们。难道是鬼放的? 我们彼此瞪了一眼,也不说话。我们恨不得把对方从车里推出去。不唱歌还要放屁,这么恶心。我们真是一群不可忍受的人。窗户摇开一条缝,赶快让新鲜空气吹进来吧。我们又嗅出粪肥的气味。山里怎么会有粪肥,是我们的幻觉造成的,还是大自然的杰作?我们非常气愤。

我们下车,然后围着空地里的几张木桌坐了下来。这里正好没人,旁边仅立着一个路标。大家终于到齐了。我们想把路上的不愉快的事情忘掉。我们开始吃甜点。我们把食品摆在桌面上,垫好餐巾纸。我们还带来了一次性杯子、易拉罐,饮料当然不能少。我们从塑料袋里掏出各种各样的零食。话梅、瓜子、花生、苹果、香蕉、牛肉干,还有西式的松饼、油炸面圈、美式牛肉干,还有许许多多说不上名字的稀奇古怪的东西。花这么多钱买这些玩意,还不都是为了炫耀,谁的牛肉干最好吃?有些东西看上去很不错,吃起来却相当难吃。特别是那个橙黄色的锥形糖,味道有点像发霉的奶酪,我们还是要小心一点。

我们抬头看了一下周围的环境。 一般般吧。路旁的几棵松树灰不溜秋的,树梢上积着一小块残雪。枝条七横八竖地挂在空中。我们听到森林深处放了一枪,可能是个猎人。树丛里传出大雁的叫声,连这声音也是冷冰冰的。

没有比大自然更不温暖、更不自然的地方了。这森林是千百年形成的,是按照生物进化的规律,然后才被人类作为“公园”保护。如果没有人的干预,这些罕见的植物和动物可能早已绝种了。自然本来就个矛盾的概念。到底什么属于自然,什么不属于?人也属于自然。古人喜欢讲回归自然,到田园种地,深山隐居,这恰恰改变了自然。如果不被人碰触,那就不自然了,不自然也是一种自然,自然也好,不自然也好,都是一个让人讨厌的地方。我们咬了几口奶油蛋糕,用汽水从喉咙冲了下去。我们接着吃,但是冷空气把我们的兴趣冰封住了。

我们把眼光转移到坐在我们中间的老板。我们是为他而来的。我们随时随地都要知道他在干什么,这几乎是一个定律。他很精神。泛着皱纹的眼角里冒出一股有生机、有分量的眼光。我们有点惊讶,但是我们没有让他察觉出来。我们聊天。他出乎预料地插了几句。他还说了个笑话,一个干巴巴没有一丁点幽默的笑话,但是我们装出一个被打动的表情。他很高兴。他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黑发中间露出一条雪白的头路。我们还发现他后脑勺上的银发也无影无踪,肯定是花钱找理发师染了发。对某些人来说外表是一切。要知道,此时此刻的他和上星期的他,可能不是同一个人了。不信你问他。

他喝了两罐饮料,用纸巾擦了擦嘴唇,将苹果核包好,小心翼翼地塞进口袋,然后一个人站了起来。他要干什么?我们立刻住口不讲了。我们看他仰起头,向远处望了望。他有目的。他把我们带到这里来绝对有目的。难道他不害怕我们了吗?这就对我们相当不利,要是他不怕我们,就轮到我们怕他了。

“怎么样,我们走吧?” 他向我们点了点头。

其实我们想再待一会儿。

但是既然他要走了,我们索性跟着走吧。再说东西都吃好了。留下来还有什么意义?

我们把剩下的食品,装起来的装起来,扔掉的扔掉。垃圾箱被我们填得满满的,废品都快要像水一样溢出来了。易拉罐、纸餐具、果皮、苹果核、仅啃了一半的苹果,都往里塞。实在塞不进的只好搁在旁边,反正大自然会回收。我们只想赶快离开。

干得正起劲,我们这才发觉他也在动手做事。

这真是个意外。在实验室里,他总是让我们做我们的,从来不亲自写程序和做试验。我们还以为他只会袖手旁观呢。我们从垃圾桶那里观察他,他披着深褐色的大衣,扁扁的袖筒耷拉在两边。他的一只手缓慢地伸出来,一点一点地把桌上的纸盘子收拾好。他用袖子轻蹭桌面,把桌角的一粒话梅刷了下去。他又把一张餐巾纸揉成一团。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的小幅度,都是低调子的,为了不让我们注意到。我们看得津津有味,真想停下来欣赏他的动作。有时候最平凡、最没有意义的细节会把你吸引住。他把塑料袋放到车里。然后沿着树林的边缘走回来。在草地里跺了一下脚。又和我们站在一起,继续干,也不说话。他好像是我们中间的一个影子。

有一个人拿出相机,在空地里开始拍照片。

哦,对了,我们差点忘记拍照。我们带来的都是傻瓜相机,使用起来特别方便。闪光灯都是自动的,不需要调整,只要按个钮。咔嚓一声,一道光,历史就留下来了,就这么简单。我们都纷纷掏出相机,把盖子拧开,有的没有盖子,一阵阵快门的响声。到一个地方不拍照就等于没来。这里的树林,再难看也要留个影,作为证据。我们中间霍然热闹起来,你拍我的照片,我拍你的照片,三四人合影,五六人站在一起笑一笑,几只手升上去,食指和中指分开形成一个V字,都来不及换相机。我们也想拍几张他的照片。如果能在他不留意的时候,逮住他的一个不体面的模样,这才有意思呢。

天空变得晴了。光线汇聚在一起就有截然不同的效果,光秃秃的树梢几乎变得灿烂,树木的轮廓,亮的更亮,暗的更暗。万物都在光与阴影的对比下呈显出来。太美丽了,我们赶紧趁机多照几张相。

在深山老林里,太阳一旦从云缝中放出光芒,整个世界会露出它的影子。森林里的树干射下细长的影子。树枝与树枝之间的交叉形成的影子。我们走路时的影子。我们拍照时的影子,踩在脚底下的影子,鞋子从地面掀起的影子,只要眼睛能看见的物质都有它们的影子。我们也看到了我们自己的影子。

谁只想当一个影子呢?我们的影子这么微小,这么虚假,难看。谁不想当一个人?谁不想赢得世人的敬佩,谁不想给后代留下印象?要不然,一辈子都浪费了,总有一天我们都是埋在森林里的黑土。

我们的苦恼又呈现在我们眼前。越想越让人气愤 。我们的未来将是什么样的?他什么时候才会让我们毕业? 我们一天又一天被他锁在实验室里。我们只能跟屏幕谈恋爱!我们都快要变成座位上的一堆灰尘了。他是个可怕的家伙。让一个人左右我们一群人的命运,这太惨了。我们想走上去告诉他。我们想说出我们的真心话,我们想痛快地骂他几句,让我们也踩一踩他。其实我们是踩我们自己。我们在打仗,到底是为了争夺什么?自由又怎么样?拿到文凭以后,找到工作了,只会遇到更多的人和更多的他,在社会的每一个街口,我们总有一天也会变成他。

他不慌不忙地散着步。我们在他的后面。但是我们与他之间的真正距离,比太阳与地球的距离还远。我们只能装着走在一起,走到哪里就是哪里,到死为止。我们的心情糟糕极了。我们恨透了我们的每一步。现在我们所有的思想都是粗鲁的,肮脏的。

山上的路真窄。你瞧,地上还铺着残雪,这里一块那里一块的。我们走着走着,一个人跟在另一个的后面。我们形成了一条一人宽、十米多长的蛇,缓慢地向前爬。一个人迈出一步,蛇的身躯就轻微颤抖一下。我们在这个森林里瞎爬乱撞,我们也不知道它能爬到哪里去。

风来了,冰凉的。我们低下头,搂住自己。

这是我们最害怕的。

一股风突然钻进我们的鼻孔,我们连打了几个喷嚏,眼睛里都出了泪。我们的脊梁上冒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树枝开始摇摆,一阵阵无形的波浪,越来越激烈。黑树枝哐啷哐啷地响。树丛里的影子开始复活了。大幅度的摆动。我们听到一股低沉的声音,是哪儿来的?好像来自四处。再听,彷佛是大地发出的气,呼嘘呼嘘。一群枯叶跳起疯狂的舞蹈。寒风在我们的头上盘旋,我们的帽子差点被吹走了,头发全部乱了,即使涂了再多发胶现在也毫无作用。

另一个响声出现了。这个声音很刺耳,如同一个喧闹的人群。这些人在争吵。如果细听,他们中间还带着凄凉的叫声。有的叫“咦——”,有的喊“呀——”,好像是嚎哭,又好像是狂欢,似乎要把我们扯入一个醉生梦死的遥远的境界。

听下去,我们几乎受不了,不能再听了!把耳朵捂起来也没用,整个森林都发出共鸣。

这声音是人发出的吗?一个深奥的、没人懂得的语言,好像这一群人在跟另外一个空间对话。这声音很有节奏性,又像是个机器发出来的,也许只是没有含义的噪音。你再听。你仔细地听。是否隐隐约约听出了音阶?那是风钻到大树的孔穴里,把树干如同吹笛子一样吹。音乐从树干的耳朵、嘴巴、眼孔里面冒出来。一堆残破的、五音不全的乐器。

我们不理解身边的这个世界,我们惊慌地加快步子。蛇身慢慢缩短,变成一个疙瘩,接着又松垮垮地摊开了。我们挤到他跟前。我们问他要带我们去哪里。

他叫我们放心。他对这个地方很熟悉,这条路一直可以通向山顶,那里有非常好的风景。他对着我们微微一笑。

这态度真让我们反感。

我们问他到底还有多远?

不远了。他叫我们享受这段路。

我们不想给我们自己丢脸。慢慢安静下来。

他开始讲这个地方的历史。

森林也有历史吗?我们装着感兴趣,实际上只想消磨时间。

他说当然有。这里使他想起了庐山。不是因为山上的风景——这两个地方的风景几乎完全不同——而是因为此处内在的气息。

还有蓬莱山,那个神话般的地方。

你们读过《八仙过海》吧?

他从小喜欢听神话故事,特别着迷。古人相信山里有神仙和妖怪,这是个古老的传统,从屈原就开始了。所以每次爬山,他都会想树林里有没有妖怪,有没有鬼。他提醒自己那东西并不存在,但是根本没用。人的想象力难以驯服。他相信不是所有的鬼都会害人,也有好鬼。鬼的世界非常复杂,也分阶级层次,它们也有不同的职业,不同的语言和习俗,人死了后变成鬼,鬼也会变成人吗?这个世界就要颠倒了。其实他期望能亲眼看到一次鬼,证实他们的存在。否则,他想证明他们不存在,这样也能让他安心。

我们几乎要咯咯笑出来了,一个工科博士信鬼,没有比这更荒唐的事了。他比那些古人还要愚蠢。我们搞不懂,他难道真的那么迷信吗,还是他只不过说说罢了?他纯粹是在戏弄我们。他说的话,看来是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了。

他变得比我们还讨厌。和他走在一起真是难受!他像是我们脚底心里的一根刺。

接下来我们就没有再谈什么了。我们沉默地在森林里行走。他也感到气氛不对,也就不吭声了。一切终于停止。宁静!我们就希望他不再讲话了。即使我们有一百张嘴巴,又有什么可谈的呢?

在山顶,我们决定自由活动一个小时。我们站在这一片空地里。地上的草是浅绿色的。一个静悄悄的空间。

他一个人走掉了。我们大概是十五分钟前分手的。

他说就在附近走走,顺便照几张相。他模糊地指了指那边一小块松树林。然后就信步走过去了。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吧,我们也管不着他。他可能就离我们不远,但是我们看不到他。只要看不到就行了。

他走后,另外两个研究生也离开了我们。他们说,想随便溜达一下。过一会儿就回来。

那是十分钟前的事。

随后,又有一小部分人,拎着相机往另外一个方向走去。他们是突然离开的,走时也没跟我们打招呼,看来是不想和我们说话了。

现在只剩下我们。天空有点阴暗。这也不是那么可怕,只不过云多了点而已。其实也很正常。过一会儿就习惯了。

我们看了看表。下午三点半了。三点半,感觉却像是傍晚。怎么会这样的呢?这一天好像快要结束似的。你看,天边出现了淡红色。淡红,还带着一点淡黄,融合在一起,也就变成橙黄色。不是非常的明显,浮在地平线上,彷佛是几滴色彩染上去的。一幅不是很好、也不是很糟糕的画。

太阳就埋在这层颜色后面。隐约放出一点光,多么可爱。

远处有乌鸦的声音。一种干巴巴的嘎、嘎、嘎。我们四处瞭望,看不见一只鸟。枝条向天空伸去,树皮苍白。树干上有许多疙瘩。是什么树,长得这么怪?枝杈上没有一片叶子。

我们到底是在看什么?没什么好看的。前方是什么?好像是树丛里的一个空隙。我们走过去一瞧,是外面的山谷。我们是在山顶上,我们差一点忘记了。远处是一片片密集的漆黑的森林。

我们回到空地。集合的时间还没到。我们只能在原地走走。

不知道怎么回事,一走就觉得累了,就踏了几步。

我们只能站在这里了。

我们互相看来看去。你看我,然后我看你,让我再看你一下,然后我们看一下我们自己。很好。我们其实是在研究自己。看来,我们是这里唯一值得研究的东西。我们仔细地看,仔细地观察,没有忽略任何一个细节。我们这个东西变得越来越有意思、古怪。我们被我们吸引住了,这个五颜六色的球体,我们的眼光慢慢凝固。我们在我们中间寻找空间。我们非常寂寞。我们只能去忍受,我们只能让时间流失。

你肯定也很寂寞吧。

你能感觉得到,时间就是这样一座迷宫。

我们在一起的那段时光也是这样度过的吗?有些事,可能你不记得了,但请你不要全部忘记。

你在车站等待公共汽车,怀里揣着一本厚厚的《电路基础》。你抬头看了看天空,低下头用脚蹭了蹭地上的纸片。我们站在一起,没话可说了。

你一条腿弯曲着,静悄悄地等着。

空气冰凉。

知道你也是不幸福的。在我们中间有无限的孤独。所以你还是喜欢你的孤独,把它要回来了,就留下它吧。它使我们跟所有的人一模一样。

你好像在说话。

你在说什么?

你的声音那么小,我们听不见你。你的声音小得让人心慌。

我们非常想知道你在说什么。为什么不让我们听见,你胆怯吗?

一条干涸的小溪。或者是一个无声无息的夜晚。只有我们在,大声一点吧。还是太轻了。我们确确实实地听不见。我们长了一身耳朵也听不见你的一个字。

看来你是故意让我们受苦的。我们看穿了。你压根儿就不想让我们听见。你觉得这很好玩,你从我们的痛苦中得到乐趣。你是一个幸灾乐祸的人吗?

或许你根本不在说话。我们听错了。

或许我们不存在——只是在你的语言里。我们是一个幻想,一个奇妙的假设。我们是你制造出来的:两个简单的、几乎没有价值的字。你每天用,它们不断贬值,到最后,就连送给你,你都不想要了。

这几个星期,学校里发生了一系列不妙的事情。我们都有点挂虑。首先,我们实验室里的一个研究生,博士初试再次失败,在系主任的强大压力下,被迫退学了。他走的第二天,五楼一间教室里的所有玻璃窗全部被砸。一圈圈裂痕看上去像巨型的蜘蛛网。系里的人都说是他干的,但是也没有证据。我们再也没有看到他。

此外,前一阵子下大雨,整整一个星期,太阳一次也没有出来过。校园工地停工三天。天气晴朗后,一堵刚立起来不久的水泥墙突然倒塌,把一个工人压成重伤。他被送进医院,第二天就死了。

还有。北京奥运带来了许多出乎预料的麻烦。这几天满街都有人游行抗议。他们高举牌子,脖子上挂着小牌子,大声呼喊,我们看到后恶心极了。这群暴民!他们明摆着想侮辱我们。听他们那堆无聊的口号,这种耻辱!我们真想开辆卡车把他们压平。我们不能再受他们的欺负了。看着吧,总有一天我们会一起过来,把他们好好地揍一顿。如果不是有警察保护,这事早都解决了。

我们不能像以往一样继续工作。为了这些事,我们心中老是忐忑不安。社会不稳定,这是天灾人祸的前兆,这时做科研有什么意义?一切都被更大的力量掌握。生活在我们这个时代,不能不小心谨慎。每一个小事情都会让我们提心吊胆的。我们只能把眼孔再睁大一点。

三天前又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

我们在实验室里,大概早上八九点,大家在写程序。砰的一声,地板突然震动。桌上的示波器嘎嘎颤动几下,一个插头从顶上坠落下来。震动就那么一刹那,接着完全没有动静了。我们站了起来,莫名其妙地跑出去,到隔壁的教室里,打开窗户往外面一望,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快看,它倒下来了。

什么倒下了?

路边的那棵大树,被锯倒了。

真的!

一个粗厚的树干死躺在水泥地上。所有的枝条已经被割除了,现在只是一个光秃秃的圆柱体。不远处留着个黄苍苍的树墩子,表面光滑的让人吃惊,原来电锯是这么厉害。工人还在锯。过路的学生绕树墩远远的,生怕什么东西飞过来砸到他们头上。

我们飞快地跑下楼梯,把大门踢开,向路边拥去。

工作还没结束呢。几个年轻工人戴着护目镜,沿着树干走来走去,还用脚尖触了触倒在地上的大树,仿佛想知道它有多重。随后电锯又重新启动了。笨拙的机器轰轰地响起来,射出一丝银光。在树干三分之一的地方,把链锯往下一按,颜色鲜亮的木屑不断地往后喷,落到地上,好像路面上长了白头发。工人当然没兴趣管这个。他们琢磨的是,这么粗的树干怎么锯最有效?到底要割成几段?电锯吃得消吗?这么庞大的一个东西,不管怎么样,还是挺让人畏惧的。死树比活树更固执,锯断了以后还要抬到卡车上,捆起来,运走。然后再怎么处理?可能会烧掉。但是那就不是他们要操心的事了。

我们站在一起旁观:一团团木屑精彩地洒向地面,树干上绽开了一条巨大的裂缝。

终于锯掉了,这么碍事的一个家伙,该处理了。它早都丧失了存在的必要。锯成一块块的碎片是最合理的。现在,校园终于可以继续扩张,新的科技大楼就能建设起来。让一切迅速进行吧!我们真是迫不及待。

工人拼命地锯,我们就在一旁尽情点头。看他们一个个都出汗了,手套往额头上一抹,蹭上去一条黑印子。我们看得很有趣,几乎要笑出来。过了一会儿卡车后面装满了树的残骸,断枝烂叶都堆在一起。一个清洁工人慢吞吞地扫着地上的木屑。

那么气派的一棵大树,经历了几个世纪,现在也只是一堆木头。真难看。

我们正谈笑风生,准备上楼回实验室。这时在大楼的另一扇门前,我们忽然看到他。

他笔直地站在台阶上。手指间夹着一根香烟,还没点好。他像是往远处的一个不确定的方向瞭望。他也是来看锯树的吗?不太像。他根本没有专心地看,几秒就换一个方向,似乎有点焦急。他的那张脸又像是在深处隐藏了什么。

我们立刻停下来,注视他的一举一动。我们对他的那根香烟特别感兴趣。为什么? 因为在办公室里,他抽的是烟斗。一般人可能会觉得这小细节不值得一提。但是对我们来说,那是个非常有意义的问题。何况,最近他的行为的确有些奇怪。前几天,他批评一个学生论文写得不通畅。他认为他用词太马虎了,是偷懒造成的。他还强烈建议他修两个学期写作课。我们的科研报告,他也越来越不满意。他不断地逼着我们改写。他说我们的英语,有时甚至中文,差得几乎不能挽救。他不仅把我们的语法错误一个个指出来,而且他还认为这是一种文化衰落的表现。我们听了后觉得莫名其妙。我们又不是写小说的,干吗那么挑剔呢?昨天,我们在厕所里碰到他。他提醒我们“大便后一定要洗手”。他在热水龙头下搓了一分钟手,然后才走出去。

什么因素让一个和蔼的教授突然变得这么的急躁、矛盾?我们的想象力不断地钻入他的世界。

我们喜欢跟踪一个人的内心生活。这绝对不是肤浅的游戏,而是个具有知识意义的活动。我们在实验室讨论了一晚上。我们谈到种种可能。我们想到他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了。我们考虑到中年危机。我们还考虑到她。我们立刻想到他们俩的关系,谈到这里我们非常兴奋,因为他的行为很可能就是恋爱造成的。

这一段时间,他和她明显亲近。一天晚上音乐会后,他们牵着手在阴暗的大街上漫步。他们真是轻易地把自己暴露。每天他们都待在办公室里。我们已经窃听过三四次,那办公室的门又不是密封的。我们可以肯定地说,他们的关系已经发展到一定程度了,而且绝对不是风平浪静的。这是两人关系最危险的时刻。我们都经历过类似的考验。谈恋爱的难度,对我们来说,比炒菜还要难。厨房里使用的基本原料只有十几种;爱情的基本原料根本数不上来,你无法控制,你没有自由。时间全部是抛出去的,出了问题,你只会越陷越深。怪不得世界上那么多人为此自杀,那些人可能和我们一样,不能接受一碟失败的菜吧。

他是个多么可怜的人!他不仅仅要教课、改作业、备课、应付我们的折磨,还要考虑怎么能让她满意,怎么能使她不离开他,怎么能更厉害地纠缠到一起。他已经陷进去了。他的生活不是和一个监狱一样吗?这种人怎能不使你可怜他呢?我们每天到实验室上班,一坐下来,想到的就是他遇到的危险。写程序、做试验、吃饭、睡觉,现在几乎都变次要了。可笑的是,我们无法判断这情况是对我们有利的,还是有害的。任何新的发展,只要能让我们早点离开这里,就是好的。但有些事情(也许是绝大多数)是无法分析的,你似乎只能顺其自然。

但是我们不想让被命运控制,我们不甘心这么被动。

我们有一个主意。我们可以把他的情况反映给系主任。他听到这个肯定不会不管的。我们马上给系主任写了一封信,告诉他我们有一些有关系里面的新消息。我们想坐下来跟他谈一谈。

我们一见到系主任,就装出一个很着急、关心的样子。我们把每个细节都描述得非常仔细。我们把所有的问题都分析给他听,我们没有过分夸张。但是我们向他指出,整个系的名誉很可能会受到威胁。

系主任就坐在那里听着。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细长的眼睛一次都不眨。

当我们提起她的年龄——十九岁——他脸上流露出唯一可以识别的反应。他咧嘴而笑,鼻子底下闪出一条皱纹。接着他的表情迅速恢复了原样。

我们忽然有一个预感:他早知道我们要告诉他的事。他已经了解我们老板的行为。他坐在这里,表面上认真地听,只不过是在巩固他的知识,我们是他手中的工具。

我们讲完后,他嗯了几声。然后又沉默了一小会。好像是有意告诉我们他在思考。“我知道了。我会找个机会跟他好好谈谈。”

我们立即感谢他。

“但我有一个简单的要求……”

什么要求?

“你们能不能向我保证,不会把这事透露出去?”

我们发誓。我们的嘴巴是封闭的。

我们一起离开了办公室。我们的情绪非常好。我们大方地走在走廊里,互相握手祝贺。我们真想哼几句小调!

我们得到了什么?我们什么都没有得到。但是我们很有成就感。我们觉得我们能改变历史。

他,是一粒单薄的葵花子,我们随时可以把他踩得粉碎。至于系主任是否会去找他谈话,警告他,甚至处分他,此时此刻对我们来说,几乎是次要的。

后来,女秘书向我们透露(我们关系很好,她特别喜欢我们送给她的中国甜点),系主任后来果真去找他谈话了。我们得知后就更加兴奋。我们构想系主任是多么的气愤,把门推开,看到他和她在办公室里,他受到的教训会是多么的严酷。你看他现在明摆着是站在峭壁上。可能不久就要坠落下去了,或者已经坠落了,还有救吗?

我们就不去管他了。我们看他到底会怎么样。他会找我们的。他肯定会猜到我们与这事有牵连。如果他想向我们进行报复,那就让他来吧。在此期间,我们尽量跟以往一样,自然而然,就好像根本没有任何事发生。看到他,我们仍然向他点头打招呼。我们仍然给他写报告。我们仍然继续做我们的工作。仍然按时吃饭、打扫实验室。等等。实验室里的气氛是一种异常的安稳。我们一大早上班,第一句话就是,天气怎么样?还不错。挺暖和的。温度又上升了。我们安安心心地等待事物的发展。

几个星期过去了,还没看出他的反应。他没有显示任何想找我们谈话的意图。

我们想,系主任会不会根本没有去见他?我们开始有点失望了。

又等了一个月。还是没动静。我们几乎不再抱任何指望。

但是在期末考试的那个星期,我们收到一份简短的email。他叫我们去他的办公室见他。他说,有一件小事情。我们最好下午晚一点去,在课程结束之后。

我们当然很感兴趣。我们都去了。办公室的门是敞开的,我们很惊讶。他可能一下午都在等我们。房间里的灯光幽暗,我们发现墙上的水墨画都被拿掉了。地板上摆放着两只土黄的纸箱子。

他蹲在地上,正往箱子上贴标签。他见到我们,站了起来。

“太好了,你们来了。我正在清理办公室。”

我们就觉得更奇怪了,难道他打算做一次大扫除吗?他是要我们帮忙?

“我只不过是把要带走的东西归纳一下。有些我根本带不走。像这一盏落地灯。已经在这里几年了,但是太大了。放不下。对了,我还没有告诉你们,我决定暑假后,搬到别的大学去。我已经考虑了几个星期,该是时候了。”

我们愣住了。

“你们最好现在就开始找一个导师,以免耽搁时间。我听说隔壁的那个新来的土耳其人正在寻找研究生。他好像有一笔钱。国家科学基金会给的。好像是纳米技术还是量子工程学,反正都非常厉害。你们不妨找他谈谈。”

那怎么办?我们的科研项目,我们的毕业论文呢?我们着急地问他。

“他肯定会有新的项目给你们做的。纳米技术是目前最热门的科研题目,连我们都很羡慕这个领域。” 他微笑着向我们点了点头。

完了。我们可以忘掉毕业了。一切都要重新开始。你不知道,这是一种死亡。我们做的所有的东西,我们一天又一天的吃苦,我们编写的一行又一行的程序,全部白费,全部都归于零。去跟另一个老板干活,重新进入一个实验室,重新被一个陌生的力量掐住,那还不如迟早被街上的卡车压死呢。想到这里,我们发出了一声起劲的笑声。

“你们笑什么?”

我们为你苦干了几个学期。我们每天都按照你说的去做,我们每天吃你给我们的饭,我们每星期给你写报告。我们是你的奴隶,你不能就这样放下我们不管。你要让我们毕业。

“这办不到,我八月底就要离开了。三个月之内是写不出论文的。即使你们的英语突然变得像莎士比亚那么好,即使你们请爱因斯坦来帮你们写,也不可能通过答辩。”

你必须让我们毕业!

“如果我让你们毕业,那么这整个教育系统就该崩溃了。”

我们盯视着你。你可以看到我们眼睛里的憎恶。你可以往更深处看,就像一个显微镜,可以感受到里面的火焰。

你不说话了。我们也不吭声。我们面对面站在那里。我们凝固在一起,我们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毒疙瘩。

你已经被困住了。你又能怎么办?

啊,你的牙齿咬住你的嘴唇。我们终于看到你心中的恐惧。

你往地板上瞥视,你的眼珠在晃动。你连我们的面孔都承受不了。

我们没想到你也是这么胆怯,这么卑鄙,这么可耻,好像你的世界突然被毁掉了。

邪恶、伟大,这一切都是天意。

我们只会把你的生活变成地狱,而且我们只会得胜。

从这两扇窗户往外瞧,一片白色的广阔的天空。

太阳还没有落下。云彩铺满了整个地平线。

稍微往下看,视野里就出现其他的细节:不远处一排刚刚立起来的教课大楼,崭新透明的玻璃外表,颜色处于蓝宝石和水晶石之间,荧光灯发亮,裸露了里面每一个楼梯和每一条走廊,一层层空间往上叠。这是另外一个天空,这是人造的。

但那是那边。我们所在的这个地方,实验室是空荡荡的。

这不是原先的那间实验室。实验,仿佛是昨晚的梦,早都结束了。

眼前的这间房子,门底下塞了一个楔子,任何时候,房门都是半敞开的。里面有几道阴影。但没有什么可保密的。

电脑、屏幕、电线、各种电子仪器,甚至那台宝贵的微波炉。全部被移到别处去了。

没剩下几本书。除了一套绝版的《电气工程手册》,最显眼的是摇摇欲坠的书架它本身。几张桌椅还在。地板上,浮着亲切的旧纹路和新灰尘。长期覆盖在玻璃窗上的报纸也统统被撕下来了。一点光,窗户恢复透明,外面的世界又进入里面,尽管傍晚一切都有些陌生,有些模糊。

我们在废弃的实验室走动。我们可以听到我们自己的脚步声,带着微妙的回音。我们走了好几圈。在房间的正中我们停留一会儿。

面对着这空旷的墙壁,落在地上的纸片,这些角落,这个失去一切内容、一切意义的实验室,这空虚感,我们的眼里流出高兴的泪水。我们心中涌起一阵阵激动。我们没有任何欲望了。我们是全校最幸福的人。我们只想在这里待下去。

但这是不可实现的梦幻。

我们非常清楚,过不了多久,另一个教授会在此处设立实验室。某个新的科研项目即将开展,微机电系统、纳米光学、非线性量子控制、微生物电子工程,那些尖端名称复杂的若干科学技术,任你挑选。

但是你呢?

你准备去哪里?你的目的是什么?你无法回答,因为你根本不知道。

所以,我们只能猜想,你可能会离开这个地方。你告诉过我们,你几乎憋不住了。

你离开这个城市,离开这个州,甚至离开这个国家,你肯定会跑得远远的。

你是个善于试验的人,也许,此时你正在欧洲的某个小镇里写书。

你接受孤独。

你永远也解脱不了。

窗外,几只海鸥一闪而过。

它们高高地越过科技大楼,在远处起劲地兜圈。天空中划出一条条单纯的弧线。

你看那金黄的喙,微风拂着羽毛,细长的翅膀在黄昏中滑翔。

也没有东西支撑它们。

永不停息、永不得安宁。

责任编辑 韩 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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