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时代的公车“顽疾”

2011-04-23 09:04张志雄
读者欣赏 2011年3期
关键词:顽疾公车官员

张志雄

北京“治堵新政”出台后,瞬间引发了网友们的热议。政府的治堵态度得到了大部分网友的肯定,但也有一种愤怒却又无奈的声音遍及网络:治来治去,都是治私家车,70万公车“涛声依旧”……事实上,同样的症结并非当代独有,公车顽疾古已有之,历朝历代都无良方可医。

公车堪比乌纱帽

我们现在所惯用的公车概念,实指公务用车。在汉代,公车不仅指公务用车(马车),还是一个政府部门的名称(皇帝的顾问团和中央政府信访办)。汉以后,公车府逐渐废止,而公车一词又代指举人入京参加会试。但本文真正着墨的公车,是帝国政府官员的专用座驾。

在中国古代,不同时代,座驾的表现形式不同,有马车、牛车甚至羊车,有马匹、骡子甚至驴子拉的车,也有分三六九等的轿子。在帝国董事长—皇帝眼里,这是他给予员工薪酬待遇的一部分。在帝国官员看来,这不仅仅是待遇,更是“脸面”,是权力和地位以及荣耀的象征,其重要性堪比头上的乌纱帽。

古代官员的座驾由谁提供?从史料中的零星记载看,两汉的办法是,二千石(郡太守)或千石以上的中高级官员,都在受封官印后由国家配给专车。《汉书》记朱买臣拜为会稽太守的当天,“长安厩吏乘驷马车来迎”,说明当时自有一套机构在按程序操作。基层政府的情况,似是各衙署都备有官车,刘邦当亭长时交的朋友夏侯婴就是沛县的官车驾驶员。

但数量有限的官车只能保证机关主官及其副手乘用,其他属员若要摆派头,就只能自备车辆了。《汉书·蔡义传》记蔡义在大将军幕府供职,同僚都有自备车,唯其“家贫,常步行”,后来“好事者相合为蔡义买犊车,令乘之”。

唐宋时期,政府要求百官乘马。《梦溪笔谈》记宋真宗时的宰相王旦作风粗疏,曾有一位替他勒缰控马的役卒,因役期已满向他辞别,他搞不清楚此人是谁。等役卒转身离去,他才恍然大悟,忙叫其回来,送给他不少钱物。原来此人每天为宰相勒缰控马,王旦只看到其背部,没看清过其面孔,这会儿因其转身离去,又看见熟悉的背影,才弄明白到底是谁。由这个故事分析,王旦骑的马是公家提供的。《春渚纪闻》里记有一则刘贡父的轶事,说他刚进馆阁任校勘时,因“俸入俭薄,不给桂薪之用”,买了一匹骡子代步。

这样看,唐宋的情况与两汉差不多,机关里的公用马匹只能确保主官及其副手骑乘,校勘官是属员,就未必能摊得上每人一匹了。反之,中书、门下、尚书三省的高级吏员,倒是有官马供其执行公务时骑乘。《宋会要辑稿》称:“三省胥吏,岁累优秩,日给肉食,月享厚禄,寒暑有服,出入乘官马,使令得营卒。”意思是,三省的普通办事员(胥吏,非官员身份),年年都有嘉奖,天天有肉食补助,每月的薪水也很丰厚,夏天和冬天都有置装费,进进出出乘用公家的马匹。

两宋的高级吏员,政治和经济待遇上本身就可视同一定品级的官员,何况又供职于最高级的中央衙署?照此分析,除高级官员有专门配备外,一般官员乃至书吏能否有乘行工具使用及其优劣多少,还因供职部门的不同而异。像刘贡父上班的馆阁属于清寒的文教单位,机关“效益”不会好。假如在收入丰厚的三司或保证供给的三省上班,就不至于自己买匹骡子代步了。

公车的“时尚路线”

汉代官员的座驾基本上都是马车,魏晋南北朝官吏的乘车规定基本上沿袭两汉,等级分明,较明显的变化是拉车的畜力由马变成了牛。西汉初期有过“将相或乘牛车”的现象,那是因为国力贫困不得已而为之。当百石以上官吏都有马车可乘后,牛车便成了平民商贾的代表性交通工具。到后来制度废弛,只要有钱,不论是什么身份都乘马车,于是贵族士人又以乘牛车彰显身份。这也是“魏晋风度”的一个内容,其道理就像大家都是西装革履装束时,便服布鞋反倒是另一种体面了。

《太平广记》里有则故事,谓东晋名相王导私养小蜜于别馆,“妻曹氏侦知,率婢仆二十余人持刀欲出。(王)导遽命驾,亲以麈尾柄助御者打牛”(王导的原配曹氏经过侦查发现了王导小蜜的藏身之处,率领武装家奴二十多人,正准备出发。王导马上命人驾好牛车,亲自拿着平时准备好的工具—麈尾帮着车夫赶车),以便将小蜜赶快转移。试想,当时的情势何等危急,无论怎么说马车总比牛车要跑得快吧?但王宰相依然不肯弃牛用马,其缘故就像当初刘邦被项羽穷追时始终不肯弃车骑马一样,说到底还是一个观念问题—王导驾马就是丢了贵人风范。

沿袭这种时尚积淀成的传统,虽然南朝宋时官员的乘行工具依旧是马车,但实际上是各乘各的,如宋文帝刘义隆(就是辛弃疾在《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中所说的“赢得仓皇北顾”的那位)“好乘羊车”,颜延之“常乘羸牛笨车”,沈庆之“每朝贺,常乘猪鼻无帷车”,多认为自己潇洒得很。

其后乘牛车被正式写入制度,如南朝梁“二千石四品以上及列侯皆给轺车,驾牛”,“诸王三公有勋德者皆特加皂轮车,驾牛”(拥有王爵、宰相级别的以及战功卓著的人,政府配黑色轮子的车一部,用牛拉)。《颜氏家训·涉务》嘲笑梁朝士大夫博带高冠,出入乘车,尚书侍郎以上的官员骑马甚至要遭到弹劾。因为京城建康犊车冠盖流行,以至建康令王复竟连马也没见过,偶尔看到马便惊骇失色,说这是老虎呀!作者尖锐地抨击这种追慕虚荣、养尊处优的风气,认为这是萧梁亡国的原因之一。

按照《史记·河渠书》上的记载,轿子在先秦时就有,但逐渐流行起来似从南朝开始。王安石退居金陵后常骑驴代步,有人要送他一顶双人抬的小轿,他发怒说:“奈何以人代畜!”(怎么可以用人代替畜生!)与此观念相应,北宋始终继承百官乘马的唐制。《云麓漫抄》称,徽宗政和三年(公元1113年)十二月十一日,因下雪地滑,曾特许百官乘车或坐轿上朝,但不得入宫门,等天晴雪化后,仍依常制。及宋室南渡,由于南方少马以及京师多用砖石铺地不便乘骑等故,轿子始见普及。《容斋随笔》的作者洪迈说他在高宗绍兴三十年(公元1160年)任参详官赴贡院时,大家都乘马去,至孝宗淳熙十四年(公元1187年)主持贡举,“则乘轿者十人而九矣”。对此,南宋政府似乎并无明令禁止。民间用花轿迎娶新娘的习俗,也是自南宋流行起来的。

最终,坐在轿子里的老爷不敌骑在马背上的勇士,南宋的垮台与南朝的灭亡该有一些相似的原因可寻。

“交通管制”与“公车扰民”

在中国古代,道路的使用规则也比较明显地表现出等级制。历朝历代都规定人们行路时要遵守“贱避贵”的规则。宋朝赵匡胤曾诏令详定内外群臣相见之仪,如“大小官员相遇于途,官级悬殊者即行回避,次尊者领马侧立,稍尊者分路行”。意思是,不同级别的官员在路上相遇,如果级别悬殊,低级别的必须马上“消失”;如果只差一级,须靠边站,行“注目礼”;如果品级差别很微小,那就“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明朝也曾详细规定,街市军民、做买卖的及乘坐驴马行路者,遇见公侯、一品至四品官员过往,要立即下马让道;官员相遇于途,官阶较低的官员要采用侧立、回避等办法让道。清朝规定,平民在街市上遇见官员经过,必须立即躲避,不许冲撞。

无论多大的官儿,也无论是乘车骑马还是乘轿,其实生活中给世人印象最恶劣的角色大多是驭手、轿夫这些长官的“驾驶员”。《晏子春秋》中晏婴的御者驾车时比乘在车上的相国还神气,《后汉书·酷吏列传》中湖阳公主的骖乘(陪乘者)敢与首都市长(洛阳令)叫板,皆为史书中出名的形象。至于明清时官轿舆夫在民众面前气焰熏天的故事,案例汇编、笔记稗史及《图画日报》等时事报道里经常可见。借用邓云乡先生的原话:“他们抬了官街上跑,所过之处的各家商贩都要按月给他们敛钱,逢年过节还要特别多。要抬着官下乡,那地方上就更加要孝敬他们了。街上哪家商号、摊贩得罪了他们,他抬着轿子,故意撞到你摊子上,不但踢坏你的东西,还要问你一个‘冒犯冲撞的罪。至于抬的是大官,什么钦差等类的官,那轿夫到了地方上就更骄横得不得了。”(《红楼识小录》)此即狐假虎威之谓。不过神气惯了,难免有看走眼的时候。清人笔记载工部尚书王广荫乘轿上朝,行至正阳门,前面有一辆骡车,驭手按缰徐行,正好挡着道。王尚书这一边的“狐爷”不问青红皂白,挥鞭就打,孰知骡车厢里钻出一位戴珊瑚顶的爵爷,吓得王大人忙降舆谢罪,最终以“敬呈药资”二十两白金给对方“疗伤”了结。

“公车”顽疾:先紧后松、内紧外松

帝国时代,官员“座驾”—车辆、马匹、舆轿等交通工具的使用有尊卑贵贱之分。彼此间等级的高低和身份的差异是通过所乘交通工具的类型、数量、制造材料及其装饰、颜色、游兆(车上插的旗帜)的差别反映出来的。

如唐朝规定,士庶不得坐轿,只有当朝一品宰相、仆射在身患疾病时才可以坐轿;其余朝官,不论品位高卑,不许坐轿;即使朝廷命官出差途中患病,也必须陈请中书、门下及御史台,经批准后才能乘轿。北宋初年,只有个别朝廷重臣经皇帝特许后才能乘轿。明朝初年,朱元璋规定,京官三品以上方许乘轿,在京四品以下和在外官员只能骑马,不许坐轿。

清初统治集团显然是把晚明官员不分文武皆坐轿子当做文恬武嬉的败象看的,所以他们对保持满人的骑射优势极为重视,特别规定满族在京官员不分文武一律乘马,一品文官年老患病不能乘马者,要经过特许才可以乘轿。反之,汉人文官皆许乘轿,在京者三品以上许乘四抬大轿,出京可乘八抬,四品以下许乘二抬轿,出京可乘四抬。地方官员中,督抚可乘八抬,司道以下至州县正官、副官等可乘四抬,典史等杂职乘马。如果京官以钦差身份去地方,三品以上享受督抚待遇,四品以下享受司道待遇。可见拥有实惠的就是地方官员了,此所谓“内紧外松”。

总体上看,历代政府关于官员乘行工具的制度总是在前紧后松的周期性轮回中被不断突破;与此相应,在规格、装饰方面的“逾制”、“僭越”,也呈现出一种每况愈下的趋向,此所谓“先紧后松”。

比如明代制度,三品以上官员许乘云头(云状的装饰物)青幔的轿子,老疾庶民的轿子平顶皂幔,禁用云头,而且禁止用红漆。但到了晚明连县丞主簿、幕属小官亦“无一骑马者”时,官民的轿制界限自然冲毁,尤其是在奢侈风气上涨的江南,丹漆彩幔、云头饰顶的华轿时常可见,还被特意称为“官轿”。连京师里的官轿也没有这等气派,而坐在轿厢里的多是“大款”及其眷属,并非现职官员。

晚清的“逾制”比晚明尤甚。清制,三品以上官员许坐绿呢大轿,仪从有杏黄伞一把,饰以圆金的青扇两把,旗枪六根,金黄棍两根等;四品以下官员许坐蓝呢大轿,道、府级别可用杏黄伞一把、青扇一把及回避牌、肃静牌各两面等;州县正官和府副长官则只许用蓝伞、青扇各一;到了州县副长官这一级,只有蓝伞一把、铜棍两根,教谕、训导等学官则连铜棍亦没有。但是到了清代后期,这些制度无一不被践踏。脑满肠肥的“大款”花钱捐一个道、府级别的四品官衔,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坐蓝呢官轿了。如果还想过一下官瘾,再花钱“活动”一个指省候补,又可捐二品顶戴,跟着再换成绿呢大轿,竟可同督抚的乘具相媲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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