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你守得星汉灿烂

2011-05-14 09:46风寄燕然
飞魔幻A 2011年7期

风寄燕然

我曾想一生一世守着他的星汉灿烂,却只见日落,不见月出,天地昏聩化为苍茫的黑暗。

{始为终。}

携着幽凉的酒香,我踏入竹林,恍惚想起同样月光如水的夜晚,曾有人微笑着,走进沉沉的黑暗。

眼前的男人低声唤我:“玉笙……”

我上前,为他斟了一杯竹叶青。

竹林不该是现在这副脏乱萧索的样子。没有了世上最干净纯粹的人,便连竹叶也带了毒。人心之毒。

他口吐鲜血地倒下,临死前,我说:“你欠我的,千杯毒酒也还不完。”

{灵芝生王地,朱草被洛滨。}

我及笄那年,父母双双亡故,不出七日,家中门客便作鸟兽散。

灵堂上,表兄司马仲达出现在我面前,问我,可愿替父母完成未尽的遗志?他是曹丞相身边的红人,他我隔着婆娑的泪看不清他的脸,却直觉他的背后有一条广阔大路,能让我摆脱困苦,走上不一样的命途。

于是我点了头,抱着豁出一切的勇气,想当然地认为,自己已经没什么东西能够失去。

仲达从怀中掏出一枚羽箭,叮嘱道:“听到马声,就扎进自己的肩膀。”

那便是我第一次走入万竹林的日子。我倒在一块磐石边,捂着血流不止的伤口,甚至无力辨认马嘶来自哪个方向。云雀掠过刺眼的日光,一行王公模样的人勒马停住。

他们皆背长弓箭筒,为首的是曹氏二公子,曹子桓。他以为误射了人,慌忙翻身下马,小心扶起我,询问伤势。

我按照仲达事前教的,自称全家被山贼所害,只有我一人逃了出来,躲避在竹林之中,不料却被打猎的箭支射伤。

编完这段故事,我故作悲戚,恳求曹子桓收留。

“小女名叫崔玉笙,其他亲戚早与我家断绝往来,无人可以投奔,若是公子……”

不远处却传来一道刻薄的言语打了岔。“究竟是谁伤了你还没个定论,如何就要赖上我们?”

我猝然一惊,举首望去,只见白马青衫,一名年轻俊俏的男子,手里晃着酒壶,昂起下巴盯着我。他神色桀骜,目光中已有几分醉意,粼粼似要溢出酒来。

被他一说,曹子桓才顿悟,细细查看我肩上的箭。只看了几眼,就站起身,对青衫男子道:“四弟,这箭上刻有你的名号。看来,罪魁祸首是你了。”

其实箭上的图腾,是仲达伪造的。

男子不以为意地哼一声,将酒一扔:“那好,随我回府便是。”他望我,随即轻蔑地挪开了视线。而我,竟觉动弹不得。

要达成父母遗愿,就要嫁进曹家——当时仲达在我耳边悄声说道。以我作耳目,为我一族夺回曹氏在朝中的权势。

我问仲达,要接近哪位公子?

成年公子中,只有四公子曹子建尚未娶妻,我嫁过去,便是元配,地位更加有利。二公子曹子桓的府上,也有我们的人,她会暗中帮我,互通有无。

仲达似乎早已算计好一切。这场险恶的赌,原来竟有如此精妙的局。我不禁疑惑,这个我并不亲近的表兄,究竟是何方神圣?

子建命我做清扫厅堂的婢女。清早,我洒了满地的水,还未开始清洗,却不想会有客人登门。

来者是位少妇,走上湿滑的地板,险些跌倒,惊呼了一声。我诚惶诚恐地跪在她脚下,不住谢罪。少妇伸手便要打骂,却从袖口里丢了一个锦囊在我手边。我这才心领神会,悄悄收起锦囊,抬起眼来望她,呆住了。

皓月般高贵绝美的脸孔,配上雅致的妆容,拥有此等倾国之相的女子,只要见过一眼,任谁都不会忘记。我自然也记得她。她就是竹林之中,与曹子桓同乘一匹马的女子,甄洛。那日,她的存在,令整片竹林失色。

而此时此刻,同为仲达安排在曹府的耳目,她望着我,眼神中不含亲切,却满是悲悯。

{生我既已晚,弃我何其早。}

甄洛是应子建之邀前来的。

我引她进入客堂,几案之前,笔砚与酒壶散落了一地。子建满面通红,正全神贯注地画一幅美人像。仔细一看,画中人的衣饰容貌,竟像极了……我不禁狐疑地朝旁看去。

甄洛倒吸一口气,故意忽视,清清淡淡地开腔:“子建,你又嗜酒了,被曹丞相知道,又要责怪。”

子建停下笔,回身笑道:“嫂嫂怎么不品评一下我的新作?”他表情故作轻佻,可凝视甄洛的目光中,却流淌着隐隐的倾慕与无望。

我忽然有些明白他为何那么爱喝酒,或许他是想用酒,稀释自己化不开的情愁。那愁,名叫“求不得”。

甄洛看了我一眼,莞尔:“品评不敢当,不过画中人与崔姑娘甚是神似,子建你唤我来,莫不是要我为你说媒的?”她拉起我的手,“崔姑娘是你带回府的,想娶她过门还用问我这个嫂嫂么?”

下意识地,我挣开了她。她可以无视子建燃烧的视线,但这番腔调自她口中说出,对子建来说简直如受刀剑。我有些慌乱地看向子建,他凝眉不语,气得微微发抖。

片刻后,子建打破了僵持。“那我就自作主张了。玉笙,你过来。”

我低着头走到他身前,慌乱如麻,听到那清亮的声音问我:“你可愿意嫁我为妻?”

而我只是跪下:“公子,衣襟脏了。”我拿起几案上的手帕,正要为他擦拭沾上的丹青,却被他一把拽了过去。

竹叶青的酒香包围了我。我一时眩晕,不敢与他对视。虽然被子建抱在怀中,我的心底却渗出了血。

我晓得他是故意做给甄洛看。毫无招架的他,只能用伪装的轻浮,去对抗甄洛的不在乎。

可是甄洛已经走远,如风略云端,不着痕迹。他失望地放开了我。

“你是二哥派到我身边的眼线,对不对?”子建两眼微红,有些愠怒,“我精通字画雕刻,还能认不出那箭上图腾,并非我府所制?”

我愣了,没想到他会误解到子桓身上。但他的脸上读不出怨恨,只有一沉到底的悲伤。他随手抓过地上的酒壶,可里面空空如也。“我根本不想与他争夺世子之位,我只想要……”

他醉了,自言自语,如同脆弱哭泣的孩童。我抱紧他,分不清他的脸上哪是泪,哪是酒,却怕他饮酒也如咽泪,苦不堪言。

片刻后,他沉沉睡了过去。其他下人说,他常常这样和衣而眠,隔日便染风寒。苦劝他添衣的人,无一不被呵斥。

我轻手轻脚地替他盖上被子,想退出去。屋外暮色静谧无声,或许出于同情,我的脚下竟丛生一股不舍,困住了步伐。我不禁凝视他那清俊的脸孔,在梦中才得少许安详。

环顾四下无人,我取出甄洛留下的锦囊。里面写着:“我知子建钟情于我,却选择嫁给子桓。你若效仿,与子建成亲,再让子桓爱上你,便可令兄弟反目。”

锦囊掉落在地上。榻上的子建抿了抿唇,似乎做着梦。

这般耿直率真又与世无争的少年,却偏偏生在争权夺势的乱世,勾心斗角的王家,连爱情,都是一场尔虞我诈。

我突然觉得,命运对他太不公平。

{茱萸自有芳,不若桂与兰。}

我与子建的大婚在春分时节举行。他敬我如宾,每每写就新赋,我便是第一个观者。他作赋时总是神采飞扬,一旁的我凝望着目不斜视的他,将他一颦一笑收进眼底,心底。

刚巧都城内的铜雀高台建成完工,曹丞相遂在那里大宴群臣,并下令举办斗赋会,列位公子皆要出席。

仲达将比试的题目,偷偷知会了我,嘱咐我转告子建,以助他胜出。

而我捏了捏袖中锦囊,沉思片刻,没有去找子建。我走的是正门,不少下人在那做活,亲眼见我没有绕路,径直向子桓的住所而去。

料想,不多时就会有多嘴的人告诉子建我的行踪,这必然会加深他的怀疑,认定我是子桓的眼线。等他忍不下去了,就会赶我走。

我走了,至少他身边能少一个欺骗他的人。

子桓见我登门作客,甚是稀奇。我开门见山地告诉他,今晚比赛的题目,是“登高怀古”。

他一怔,问我如何知道,又为何要来向他告密?我回答:“仲达大人只告诉了子建一人,这对二公子你不公平。”

子桓的目光中略带揣测,而我坦然相视。沉默了片刻,他低声道,多谢弟妹。

我礼貌地告辞。走出门很远,依然能感觉到,他在望着我。

黄昏的宴席上,曹丞相试题一出,子桓才发现,我告诉他的题目是假的。真正的题目,是“铜雀台”。

我默默跪在他后屋的园中,迎接怒气冲冲前来兴师问罪的他。我抬起头:“那是我自己的主意,与子建无关。二公子若是怪罪,奴婢愿自罚三杯酒。”我紧张万分,捏着手,掌心汗水涔涔。

这是一步险棋。我告诉他的虽是假题,但与真题相合,按“登高怀古”准备的赋,亦可套上“铜雀台”之题。事实上,宴会中子桓确实应对自如,有惊无险。于是,我的计谋不致使他动怒,反而能引起他对我的好奇。

“赔个酒便能了事?”他抬起我的下巴,放慢了语速,“机灵的女子我见过不少,既机灵又胆大的却不多。你跟了子建,倒是有些可惜了。”

见情势转圜,我松口气,笑了出来。这步险棋,我走对了。

而这笑,在子桓看来,似乎颇有些调情的意味。他犹豫少许,手指从我的下巴抚上脸颊,滑到脖颈,最后捉起我的手。

这一刻我竟忽然浑身一震。

我可以瞒过子桓,却瞒不过心底那片油然而生的期许。

我期许,此时望着我抱着我的人,不是别人,而是子建。那个孤高寂寞的男子,策马赋诗,执酒酣畅,他的一切,原来早已深藏在我脑中,只等一场惊蛰,万念苏醒。

泪水涌出眼眶。越过子桓宽厚的肩,我远远望见亭榭之中,甄洛一言不发地飘然而过。

{愿为中林草,秋随野火燔。}

当晚回到屋内,厅堂里已堆满各色稀世珍宝。往来不绝的下人排着队,将美味佳肴摆放于几案之上。

闻说子建在斗赋会中挥笔写就的《铜雀台赋》,神采奇绝,气贯古今,曹丞相大悦,赐予重赏。而此刻子建站在流光照耀的宝物之间,竟神色淡漠,不屑一顾。

我躬身行礼,向他道贺,他哼笑着别过头。

“那赋不过随性之作,却被凡夫俗子惊为神物,着实好笑。”子建立于窗边,双目灼灼,如琢磨剔透的碎玉,“终有一日,我会写就天下第一的赋。那必定,是为至亲至爱之人所作!”

窗棂间漏进凉薄的星尘,他的世界,我走不进去。

我终于感受到了一个女子最悲戚的痛,不是山河破碎家道中落,而是爱人近在咫尺,却远在天边。

入府这段日子,我渐渐得知了子建与甄洛的故事。甄洛是败军之将的女儿,没入相府沦为官婢。子建同情她的遭遇,常带着衣食去探望,陪她闲谈说笑,吟诗作画。就在他决心娶她为妻之时,却看到她依偎在了子桓的怀抱。

而子桓只是贪恋甄洛的美貌,很快她所受恩宠就大不如前,甚至会被婢女欺侮。子建为此,还曾与子桓撕破了脸。

如果这是甄洛想要的局面,她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

数日后,我正在屋内刺绣,惊恐失措的下人进来通报,子建被毒蛇咬伤了,所幸医治及时,未伤及命脉,但恐怕短期内无法离开床塌。我一慌神,绣针刺进了指尖。

相府从未听说有蛇,难道此非天灾,而是人祸?但有谁,欲对子建不利?脑中顿时闪过宴会那日,子桓暧昧的神情。我不敢多想,起身要去见子建,却被一人拦在了门口。

是甄洛。她屏退左右,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说昨日偷听到,子桓吩咐贴身的下人捉蛇。

她夸我做得好,不愧是仲达的妹妹。我却“扑通”一声跪下,求她告诉我解蛇毒的药方。

是我害了子建,若我早一刻发现自己的心意,不去接近子桓,他也不会遭此横祸。

甄洛微愣,随即看穿了我的心意。

“子建虽逃过一劫,但日后子桓不会罢手,你救得了他一时,救不了一世。”

“你也曾对子建动过心的,请你救救他。”我拼命恳求,孰料她竟无动于衷。

“不,以前那些事,皆是仲达的计谋。”

甄洛拂袖而去,行至门前却又停下,没有回头,“万竹林中有位神医,可令枯木逢春。”

她还是不忍见子建受苦。我欣慰,却也心酸。

我只身前往竹林,寻觅了整整一日,直到傍晚,恍然见一袭白影,追上前去,是位背着药壶的鹤发老人。

得知他便是神医,我匆匆说明来意。老人手捋胡须,笑说无妨,除了解毒药方之外,若病人能多见鲜艳之物,多赏丝竹舞曲,亦能加快康复的速度。

我万分感激,请教他尊姓大名。

“老夫华佗。姑娘切记,事在人为。”

{佩兰蕙兮为谁修,宴婉绝兮我心愁。}

相府礼乐庄重严肃,我只好向民间乐师学了几首轻快欢畅的曲子,身穿彩衣,为病中的子建跳舞。

初次跳时,子建慌忙喝止,说我穿这种衣服不守规矩,要被责罚的。我将他扶回床头,故作轻松地笑笑:“这里是内室,谁会看到?”

谁都不会看到,这舞曲我只跳给他一人赏,彩衣也只穿给他一人看。

他总算放心了些,安心看我跳舞,嘴角微扬,再缓缓睡去。

当所有的彩衣都穿过一遍,我去找甄洛,求她借几身华服给我。甄洛当场怒道:“成何体统!你这不是帮他,而是害己,还要连累仲达大人!”

她的警告我当然懂,但我更懂自己的真心。我的所作所为,早已不为夺回家族权贵,只为能一解子建忧愁紧缩的眉头。

“责罚,我不在乎,就像你不在乎子建会为你伤心。”我说。

这话终于触动了甄洛。她见我如此坚决,斥责的言语便没有再说,只是叹了口气:“我何尝不像你一样,深爱一个人,什么都愿为他做。可你是否明白,爱情不光甜如蜜,更是沉重的枷锁。”

她对我讲了许多事,从开始,到现在。原来,她的心上人,不是别人,竟是仲达。

她冷漠清高,高明地将曹氏兄弟玩弄于鼓掌之中,却也同我一样可怜。为了仲达,她不惜做一颗棋子,用自己的美貌当祭品,身不由己,但甘之如饴。无情年岁磨去了她的青春与热情,只剩那份坚守的执着。

或许在我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最后,甄洛将几身凤绣纹章裙拿给我,再三嘱咐:“千万小心。”

事在人为,我记得神医说过的话,这世上能愈百病的良药,是人心。

那之后,我度过了一段人生中最幸福的日子。清晨为子建烹茶煎药,午后为他抚琴跳舞,夜里与他共枕同床,平淡美好,如在云上。

子建的身体亦日渐好转,已经可以走下床来,握住我的手,纠正我弹错的音符。我恍惚觉得,今生的身世沉浮,全是为了换取与子建林中相遇,除此之外再别无所图。

曾有子桓派来的下人请我前去相见,我都婉言谢绝了。我的怠慢令子桓羞恼不已,秘密差遣了贴身侍从前来打探,我闭门不出究竟是何原因。

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我已经战战兢兢地跪在了曹丞相的脚下。

我的越矩之行被前来打探的侍从告知了丞相,他亲自夺门而入,撞见了穿着艳丽衣物的我。

曹丞相一向容不得半点忤逆,于是便以“衣绣违制”之名降罪于我,杖责八十。

我刚要磕头谢恩,子桓竟冲进来拦在我身前,恳求丞相饶我一命。

孰料丞相勃然大怒,将椅案拍得震天响。“欲成大器,怎可被小女子牵绊?前日有人密报,你放蛇咬伤子建,我本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想到你残害手足竟是为了这个贱人!这种妖女,断不能留!”

一道诏命颁下,定我死罪。

我如遭霹雳,昏厥过去。恍惚间,子桓伸手扶我,而不远处,亦有一个人拖着病弱的身体向我跑来,喊我的名字:“玉笙!”

那是子建最后一次叫这两个字。

{佳人慕高义,求贤良独难。}

丞相将我投入地牢,禁止子桓子建来探。唯一进来见我的,是甄洛。

隔着牢门,她像是早料到会捅出篓子般,神情淡漠。我说,我不后悔。

她叹了口气,压低声音:“我可以救你性命,让大家以为你死了。但以后,你要做另一个人。”

我点头,我不想死,还想再见子建一面。

行刑当日,我喝下了被掉包的毒鸩,在乱葬岗昏迷了十二个时辰,醒来时躺在一间草屋之中。

甄洛端着一碗草药,坐在床边:“崔玉笙已经死了,现在,你是谢盈,日后,亦会是曹子建的第二个妻子。”我又惊又喜,不知她有何盘算。

她教我易容术。我揽镜自照,竟连自己都认不出镜中之人。改头换面,重获新生,只要能让我回到子建身边,我什么都不在乎。

临行前,我问甄洛:“你救我,是不想让仲达的计策半途而废,对么?”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仲达安排的。我身份卑微无足挂齿,因此刑室把守并不严,再加上仲达是曹丞相最倚重的大臣,将毒酒偷梁换柱易如反掌。

甄洛犹豫一下,点点头,又摇摇头。

“你好好照顾子建,这是我欠他的,希望你能帮我还上。”

半年后,我以甄洛表妹的身份进入王府探亲,被她带到子建屋内。子建嗜酒更加厉害,地板上堆满了乱扔的画,全都只画了一半。

茶过三巡,甄洛提及要将我许配给他。子建满面通红,双目充血,一口答应下来,却压根不看我一眼。

他从来只听她的话,更何况易容后的我,相貌与甄洛三分相似。

我们不日便成了亲。新婚之夜,他为所有宾朋挡酒,自己替他们一杯接一杯地喝,子时才酩酊大醉地回到洞房。

他拉着我的手不发一语,神色恍惚。我不禁浮想联翩,他心中思念的,究竟是谁?可有哪怕一点,是在思念崔玉笙呢。

然而平静的日子似乎一去不返。此处风潮未定,彼处又起波澜。

自崔玉笙死后,子桓大失常态,常常打骂下人,冷落妻妾,流连花柳烟巷。甄洛当面抱怨了几句,竟使他将全部怨气迁怒到她身上。二人的争吵日渐升级,终于有一日爆发。

“你跟四弟的苟且之事以为我不知?那些彩衣也是你送给玉笙的,你想除掉她,自己做四公子夫人是么,那就为她陪葬吧!”

子桓本就对甄洛无意,现在更嫌弃到极点,奏请丞相,以不贞之罪将她赐死。

当初崔玉笙只是坏了规矩即遭杀身之祸,今日甄洛不守妇道,更难逃一死。很快,甄洛就被投进了曾关押我的大牢中。

我去探监,想用同样的办法救她。谁知,她却苦笑着摇了摇头。

“今时不同往日。子桓被立为世子,仲达做了世子幕僚,已经成功渗透进了曹氏的中心要害,我对他来说已经没用了。仲达大人不会救我的。”

果然,仲达拒绝见我。我站在紧锁的大门外,震惊错愕,不明白仲达为何如此无情,更不明白,甄洛既然猜到一切,为何竟那般坦然,没有半句怨言?

子建在丞相房前跪了三天三夜,水米未进,求他收回成命,然而噩耗最终还是传来了。

直到甄洛被处死,我再没能见她一面,只是不断回想着她曾对我说的话,爱情不光甜如蜜,更是沉重的枷锁。

{仰清风以叹息,寄余思于悲弦。}

而仲达,继续走着他胜端毕露的棋局。

丞相病逝,子建因甄洛之死无心他顾,没有参加殡葬,便被拿住把柄。在仲达教唆之下,子桓将其流放在外,十年不得回朝。

而子建流放途中所带的行李只有一件,便是甄洛留下的金缕衣带。

看着他思念成疾,日渐憔悴,我心如刀剜。

出城的第一夜,马车停在洛河边歇息,我在水畔洗脸,看到河面映出的陌生模样,突然想起,甄洛教我的易容术,可以让我成为任何人。

于是,我易容成甄洛的模样,立于河洲之上。子建寻不到我,便来到河边,看见我时,如雷霆一惊,瞠目了片刻,问道:“洲上何人?”

“吾乃洛河之神。”

“洛神,洛神……”他仿佛着了魔,口中不停念着,“是你对不对,甄洛,你没有死……”

我退入浓稠的夜色之中,悄悄折回了马车里。

那一夜,子建没有喝酒,而是奋笔疾书,为河上洛神写就了他迄今最长的一篇诗赋。

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

写完后,他兴奋地对我说:“盈儿,我敢确信,这会是我所作诗赋的顶峰,再无人能及!”

我微笑着为他披上外衣,交口称赞。

他履了约,写出天下第一的赋。这赋为我而写,却也不是,只因我并非他所想所爱之人。他倾尽一生一世的情,在那个女子身上,再留不出半分,施舍给其他人。不论是崔玉笙,还是谢盈。

但他不是那种会因怜悯而施舍情爱的男人,一望到底心无旁骛,我最爱的,却正是他这点。

我们隐居在万竹林中,日复一日。

子建夜夜都去洛河边,不顾严寒酷暑。然而总是满怀希望而去,万分失望归来。

我没有再假扮过甄洛。因为这并非长久之策,只有让子建忘掉过去,他才能真正开始新的生活。

经常有朝中官员前来,诉说以仲达为首的司马家族,把持朝政,欲篡曹氏之权,请子建回去做官,拨乱反正。他皆避而不见,只有一次听说子桓被谋害时,他浑身一颤,落下泪来。

之后,再无官员踏入竹林。

一天夜里,他突然对我说,他见到甄洛了,就在外面。我忙拉住他:“夫君,那是幻影。”可他不信,挣开我,跑进了黑夜中。

我慌忙追在后面,在竹林里迷了路,最后终于在洛河边找到了他。然而太晚了,他已经走到了河心,一道浪袭来,我连尖叫和呼救都来不及,大浪便淹没了他单薄的身影。

暴雪突降。漫天雪花呜咽哭泣着,冻住了洛河,也冻住我的泪,将我挚爱的男子,永远留在了河底。

我曾想一生一世守着他的星汉灿烂,却只见日落,不见月出,天地昏聩化为苍茫的黑暗。

或许那里,比这肮脏的尘世更适合他。

{退咏南风诗,洒泪满袆抱。}

岁月变迁无数载,我一直守着这片竹林。

当仲达找到我的时候,从他染尽沧桑的脸上,我知道自己也已经青丝化雪,垂垂老矣。

没有了我和甄洛,他的局依然赢了。其实从一开始,他就不是为了完成我父母的遗愿。他只想让天下改姓司马,不姓曹,也不姓崔,如今,如愿了。

我敬了他一杯酒。是当年曹丞相赐我的毒酒,被掉包之后藏在甄洛的那间草屋内,我悄悄收了起来,一直留到今天,总算派上了用场。

仲达眼中闪过一丝惊恐,瞬即幻灭,倒在满地碎叶之中。

“见到子建和甄洛,你应该好好向他们赔罪。尤其是甄洛,若有来世,你不能再负她。”这是我对仲达说的最后一番话。

我恨他,更恨自己,愚蠢地想要改变命运,却不知它只会走向更加扭曲的路。

子建,你告诉我,这二十年是否只是我一场沉沉的醉梦?是不是其实什么都没发生过,我们依然青春年少,我身着彩衣韶华无限,你对酒当歌意气风华?

姹紫嫣红开遍,你是否仍然只执着于,万花丛中那唯一一朵?

我端起剩下的竹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