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灯行

2011-06-14 12:06
山花 2011年21期
关键词:卷毛小雪

鲁登戴着M P 3倚在窗台上,他看到从楼道口走出来几位飞扬跋扈的小子,他们吹着口哨,张扬而过。窗台下面是一片翠绿的草地,每年的冬天,这些青草就会死去。

这阵子正流行陈小春的歌曲。“一杯二锅头,哦……”当然,好学生是不会吹着口哨唱陈小春的歌的。鲁登啪的一声,重重地将窗户关上了,尽管耳机里的声音开得足够大,他还是被这响声吓了一跳。他发现风钩从窗台上震落了下来,掉到一楼的水泥地面上,弹了弹,终于不动了,像死了般。鲁登哆嗦了一下,心里透过一阵不知名的难过。

他走出教室,米黄色的木门上那只大大的脚印依旧留在那儿,鲁登注意这个脚印已久,这只脚印像一记耳光,牢牢地烙在门板上,他不知道罗老师为什么不擦掉。

这天是周日下午。学校规定每个周日下午放半天假。只有放假的时候,校门才开放,平时禁止学生外出。这是一所全封闭式管理的职业高中,一堵围墙把整个学校都圈了起来。尽管如此,要想出去的时候,总能出得去,比方说飞檐走壁。

鲁登掏出学生证,给保卫科的罗叔叔看了眼,才发现这天是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鲁登双手放进裤兜里。他去网吧找李玄。难得的半天假,学校大半人都跑进了网吧,余下的小半部分人假惺惺地看了会书,接下来还是会去网吧,譬如说鲁登。

几个染了红色或黄色头发的青年拥挤在一辆力帆摩托车上,他们吹着口哨,每人手里点着一根烟。摩托车风驰电掣地经过鲁登身边,一个血红色的塑料袋被风尘扬起,在鲁登的头顶上久久地徘徊不落。

鲁登愤怒地嘀咕了一声。

摩托车上有个人回头飞快地望了鲁登一眼。鲁登被他的目光吓了一跳,但是摩托车并没有停止,一溜烟跑了。

这些人每个周日都来学校,却叫不出名号来。对于此类人物,学校里的人通通称为“社会上的人”。鲁登带着深深的仇恨望着他们远去。

他们常去的新世纪网吧里并没有李玄的影子。鲁登找遍了每个角落,李玄依旧不见。难道他回家了?鲁登想。他去前台开了一台机子,又用五毛钱买了两根白沙烟,打开电脑开始等待登录。周围有几个孩子,大概读初一,他们正津津有味地盯着屏幕,看别人玩电脑。放假的时候,网吧里总是有许多没钱上网的小孩,为了过瘾,便围在电脑旁,看别人玩儿。

鲁登很烦这些小屁孩。他们一围过来便没完没了地说话,叽喳个没完。主要是没安全感,他很恼火别人围过来。

上了会Q Q,发现小雪竟然也不在线。这使得他无比失望起来。抽完一根烟,回头一看,发现沙发后边正立着一个孩子,朝他张嘴露出两颗大门牙,讨好地谄笑着。

“嘿嘿。”小孩儿笑起来的时候,竟然也有眼角纹。

“看什么看!”鲁登没好气地说道。

这些小孩儿脸皮老厚了,轰是轰不走的,除非揍。鲁登横了那孩子一眼,算是警告。小孩儿盯着他的屏幕,故意装作没发现。他说,“你会玩梦幻三国么?要不要我教你?”

“离我远点!”鲁登愤怒地吼。

“玩会嘛……”孩子依旧死皮赖脸地央求道。

“滚!”鲁登阴郁地从喉咙里吐出这个字来。孩子仿佛也察觉到了,于是怏怏地走了。“屌什么屌?”他边走边说。鲁登心里便有些得意。

他掐准时间,上到五十九分钟的时候,便跑到前台结了账。

“两元。”网吧老板说。

鲁登走出网吧,才发觉这天实在百无聊赖。李玄和小雪像是空气一般蒸发了。他在小城逼仄的街道上晃荡了一圈,也没有发现小雪他们的影子。在一家理发店门口,他发现那辆力帆摩托车便停在那里,那几个“社会上的人”目光纷纷积聚在他的身上。像一注激光灯打在脸上,鲁登感到很别扭的慌张。他们为什么要盯着看他呢?他瞥见其中一个里面穿着紧身的雪白的背心,健硕的胸肌隐约可见,感到离奇的忌妒。

回到家,鲁登发现父亲才起床。洗手间的水哗啦啦地流着,一个染着酒红色头发的陌生女人见他回来,呀了一声。她正在煮面条。我儿子回来了,他听见父亲朝她解释道。他回来你也不早和我说下,咦,你不是说没有儿子嘛。他听见那个讲四川话的女人和父亲说道。他还是小屁孩。父亲调侃着说道。他们说这些的时候,是在卧室里。鲁登听着有些刺耳。几分钟后,四川女人从里边走了出来。她认真望了他一眼,高跟鞋踩着地板的声音有些迷乱。

什么人?她走后,鲁登问。

父亲没说话。瞪了他一眼算是警告。

在洗手间的垃圾篓里,他偶然发现一只已经用过的避孕套。乳黄色的套子软塌塌地搭在垃圾篓的框边上。他朝拖把狠狠地踢去,拖把像长了眼似的,又弹了回来,打在他的小腿骨上,生疼。

吃面条的时候,他突然感到胃里一阵痉挛,哇的一声开始恶心起来。父亲说怎么回事?他闷声闷气地没有说话,父亲掏出二十块钱说,面条不好吃就别吃了,出去吃吧。鲁登一刻也不想在家待,他抓起钱就走了。到了门口,他又转身回来。

“怎么了?”父亲诧异地问。

鲁登冷着脸,他走进自己的小房子,关好门。他双膝跪在地上,弯下腰,慢慢地从床下摸出一个鞋盒来。

鞋盒里藏着一把匕首。

这是一把从地摊上买回来的匕首,一群打扮成藏族,据说是从林芝过来的人常常在地摊上销售这些利刃。鲁登冷冷地抽出匕首来,锋利的刀锋乌黑发亮,手指刮上去,心底有一种异样的情绪在痉挛。

匕首在他手中像蛇一样扭动,他感觉某样东西将他越缠越紧,渐渐窒息。他轻轻地将匕首架在手腕上,有力按了按。锋利的刀锋让他感到很冷,他全身像遇着了一股寒流。移开匕首,发现手腕的动脉血管上豁然出现一丝细细的青痕。他想吼,大声地吼。

父亲自从对越反击战归来后,右脸颊上便多了一道刀疤。这道刀疤给他平添了几分杀气,整个人看上去凶悍不已。从那以后,父亲开始留长发,整个人也渐渐精壮起来。随之而来的,便是火暴的脾气了,家里已经许久没有语言了,取而代之的,是肢体动作,一次父亲粗暴地操起一个啤酒瓶子朝母亲砸去,差点使她脑袋开花。

母亲去世时的夏天,他刚初中毕业。说是急性心肌梗死的。那年夏天,有几回,他放学回家,竟然听见父亲躲在卧室里边喝酒边哭。

天黑时分,鲁登百无聊赖地回到学校晚修。他递了一张纸条给前桌小雪:今天下午你去哪了!

小雪很快回了一条:我就在新世纪网吧啊!

鲁登用手推了她一下,悄悄说,那我怎么没看见你呢?

小雪回过头来说,那我哪知道!

他发现班主任罗老师正躲在教室外面的窗户后面,翻着大白眼静静地瞪着他们,他们俨然是他眼中的猎物。别说话了,小雪悄悄地说。

鲁登赶紧低下头去看书。

小雪这几天脾气不大好,火气大得很。于是鲁登猜想她这几天是不是经期。他听说女人经期时,脾气都让人拿捏不准的。

听了几首歌,鲁登又想起高考的事,觉得很烦心。鲁登努力去想大学的样子。他觉得大学,是一个既陌生又很遥远的影子。它是如此的虚幻,迷离,恍如夏日的风。他对它充满了恨,又爱恨交加。

班主任走后,鲁登又写了一个纸条给她,约她晚上去天台见面。

小雪微胖,两条腿看上去结实有力,脸颊上有两个酡红色的小酒窝,像山东烟台的红富士。他看不出小雪究竟哪里好看了,或者说,他到底看上她哪点了。有一天中午,他无意中看到小雪从他眼前走过,长发披肩,身上散发出一股处女的芳香,他心中突然涌出一个想法,渴望和她交往下去,直到开花结果为止。

赵竹作品·对面系列·油画85

某天,他偶然在天台的一个砖缝里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娟秀的字迹上写着:

亲爱的朋友,我感到很无聊。这种时光我不知道还要延续多久,你能陪陪我吗,当然是不见面的那种。

没有落款。

刚看到这张纸条的时候,鲁登像是发现了别人的一个秘密。他有些好笑。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这个未曾谋面的女孩。回复的时候,他渐渐感到有些悲凉起来。那些“志高远”的伟大教导,他发现一点也不能安慰这位伤心的女孩:空洞又过于虚伪。于是他揉掉手中那些“教条”,重新写道: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帮你,事实证明,目前我们只能这样熬着,一直熬下去,等他们老了,我们也该长大了……当然还可以找个人谈谈恋爱……他又觉得这样显得自己图谋不轨,就把恋爱这句话划掉了。

他们后来默契地遵守着一条规定,每个星期五晚上,去天台取纸条。从来都没有终止过,每到星期五,鲁登便去天台的砖缝里取那个纸条,同时把新写的放进去,下周五再重新来取。他们从未碰见过,他亦不知道她是谁。

教学楼一共七层。天台一般都上着锁,轻易进不去。不知何故,后来锁经常被人破坏,学校干脆就不锁了。

鲁登站在天台上,猎猎的风呼啸而来,起先像一堵墙,又像一把刀子。操场人头涌动,黑黑的,他们是蚂蚁的舌苔。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他们必须得死去。鲁登可怕地想到。

小雪走到鲁登的跟前,她说,你还在生下午的气么?鲁登摇了摇头。他说,似乎起雾了,你瞧。小雪点了点头嗯了声。鲁登指着迷雾深处又说,最近我经常看见那边有一盏青色的灯……你看到了吗?

小雪摇了摇头。

鲁登有些惘然地斜睨了她一眼说,我是真的看到了,你以为我骗你吗!

小雪撅着嘴巴。她气呼呼的不再理他。小雪身上有一种少女独特的气息,清香。他很想将她搂在怀里,吻吻她。

我们接吻吧。鲁登犹豫了片刻,说道。小雪坚决地摇了摇头,她深锁眉头,神情中带着鄙夷和忧伤。

鲁登有些懊悔起来。他解释说,我其实没有别的意思。

李玄正在看郭敬明的《梦里花落知多少》,鲁登一把夺了去。李玄就说,快还我。他的声音有些软,甚至带有一丝娇嗔。鲁登学着他的声音嘻嘻笑着说,你的声音就像猫叫春。

李玄的耳朵根都红了。他扭过头,说了声,你真讨厌!

鲁登就问,这书怎么样?

赵竹作品·对面系列·油画87

李玄这时露出小女生一般的笑容说,写得非常好呢,我看完就给你看!鲁登将书还他,扬了扬手说,你他妈的净说废话。写什么呢?

李玄说,你看了就知道了。接着埋下头读,不再理他。

鲁登觉得有些没劲,于是走到黎根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我今天看到有一个人在打手机,你猜他打的是什么手机?塑料的!于是两人都笑歪了。黎根说,是不是那个卷毛?鲁登点了点头。黎根说,操!鲁登说,操!黎根又说,这卷毛就会装逼,我还以为他这么有钱呢,经常在操场里拿着那玩意儿打电话,原来是塑料的,哈哈!鲁登说,看不惯这孙子。黎根也点了点头。

这时上课铃响了。他们晚修两节课,中间有二十分钟的休息时间。

鲁登戴着耳机,开始听S·H·E的歌。他突然感到有些悲愤。但是又不知道该怎么抒发。小雪假装生气不理她,她正在认真地温习功课。鲁登打开笔记本,认真地写下一句话:

此刻,是我们正在消失的青春。

下完课,班主任罗老师走到讲台,他一脸严肃地扫视了教室一圈。突然朝鲁登吼了一声:

阮米,要是我再发现晚修你听MP3,我就摔了它!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鲁登自己也吓了一跳。他猛然发现自己被班主任镇住了。那会儿,他不知道是否该把耳机摘掉。他僵立在那里,看到很多同学陆续走出了教室,包括罗老师。鲁登木然地走出去,他走在偌大的操场上,夜幕下的操场上散落着几个晚修后还不想回宿舍的学生。他绕着跑道慢慢走着,感到四周都是仇恨的目光。

这个伪君子。鲁登狠狠地想着。

自从那次在河边的小杨树林里意外遇到罗老师和隔壁班的一位女生在一起散步后,他的心就隐隐不安。那位女生他常在楼道上撞见,她留着齐耳短发,白净的肌肤,看上去俏皮又尽显风情,应该是那种温柔与开朗的混合类型。她亦是班上很多男生悄悄议论的对象,他们都叫她小樱,是位活脱脱的美人儿,鲁登看见她时都有些莫名的紧张。他觉得她比小雪要圣洁多了。他很疑惑,她怎么会和罗老师在小树林中散步。罗老师只是她们班的外语任课教师而已,并不是她的班主任。

罗老师有个泼辣的小女儿,他的老婆则是不折不扣的母老虎,人到中年,肤色暗淡,只能靠搽过多过厚的粉来弥补岁月打磨带来的缺憾了。罗老师有回在家里和他老婆大干了一架,隔壁便是教室,都能闻到火药味。罗老师那天生完气,便站在楼道里抽闷烟。那会儿下课铃刚响,鲁登望见隔壁班的小樱第一个笑着从教室里跑了出来。罗老师的脸很阴郁,他往那边望了眼,将大半截还未吸完的烟悄悄地扔进洗手槽里。

吵架的事让罗老师脸上无光,很长一段时间在教室里抬不起头,郁郁寡欢。他教的是英文,周末的时候,总有几个他心爱的学生前来主动求他补课。有

天周末,鲁登发现小樱也走进了罗老师的办公室。

那天在小杨树林里,罗老师和小樱正从树林深处出来,冷不丁一抬头,发现鲁登正站在他们跟前。那副茶色眼镜也掩饰不住罗老师的慌张与心虚,他很有些不自在地说,阮米,你来这干吗?

鲁登听出了老师声带的颤抖。他心想,那你们呢?

他支吾了一声,罗老师如得赦令般,带着小樱赶紧走了。留给鲁登一头的雾水。

鲁登已无心听歌。他有些失神地在操场上如孤魂般游荡着。这时他发现卷毛又在举着那只塑料“手机”边走边“通话”。他有些替他感到羞耻,如受了骗一般的愤怒。他快步走到卷毛眼前,学着广告里的声音恶心地说:

“喂,小丽吗?”

卷毛被他窘得不知所言,他尴尬又恼羞地说,“你干吗?!”

鲁登说,“我干吗?哈哈,你他妈的一只塑料货,在装什么逼!”说完就走掉了。走了很远,他回头看时,发现卷毛还站在那里,双手无力地低垂着,握着那只塑料手机。

鲁登突然又觉得有些后悔。他觉得这样揭穿人家的面具有些不厚道。甚至是在欺负人家。

他围着冷清的操场,像条蛰伏许久的蛇,悄无声息地前行着。围墙边上的树叶婆娑地落下来,如某种昭然的宿命。鲁登感到身体在一阵阵发寒,很冷。

李玄是鲁登的同床,宿舍床少人多,规定两个人睡一个铺位。李玄不同黎根。李玄长得有些文弱,像个小女孩,细皮嫩肉,小眼睛,面带桃花。他是班上长得最帅同时又最没有男人风度的人。黎根刚好相反,人高马大,说一不二,有股江湖义气,很爷们。这也是鲁登喜欢他的原因之一。和黎根在一起,有安全感,而李玄,则是自己在充当保护他的角色。这两个人都是他的朋友,但是黎根和李玄不是。黎根很讨厌李玄。他说,他身上有股娘娘腔。有次甚至对鲁登说,别老和李玄粘在一起了,别弄得像“玻璃”!

鲁登被他逗得哈哈大笑起来。笑完后,他又觉得黎根不应该在他面前这么说李玄。李玄的柔弱性子,使得他经常在宿舍被人起哄与欺负。有次,他们将他按在床上,要剥掉他的裤子。李玄苦苦地哀求。他的哀求让人哄然大笑起来,他们干得更为来劲了。这时,李玄开始哭了起来。他嘤嘤的哭声让每个人都沉默了下来。李玄抱着头,双膝弓起,嘤嘤地哭了许久。宿舍里顿时安静了下来,谁也没再说话。鲁登拍拍他打算安慰安慰,不曾想,李玄不耐烦地抽出手像赶苍蝇般,对他厌恶地说:

“阮米,你滚吧!”

鲁登的手便僵在半空里。他有些纳闷,其他人也自觉没趣,大伙纷纷爬上床去睡觉了。

他躺在床上纳闷,为什么李玄要对他发脾气。他并没有参与欺负他,只不过站在一边观看而已。

一个月后,鲁登看完了《梦里花落知多少》,李玄问他怎样,鲁登沉默地望了他一眼,然后说,是我们即将逝去的青春……

李玄有些不甘心,说,写得很好吧!

鲁登怔了怔,疑惑地望着他说,说实话,我不是很喜欢,写得有些娘娘腔。李玄假装在生气,他一本正经地盯着鲁登,突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笑得让鲁登莫名其妙。鲁登拍了拍他的肩头。李玄这时已经收敛起笑容,他羞涩地满脸通红地望着鲁登。

看完书后的鲁登有些无所适从。中午他在食堂里排队打饭,发现卷毛就站在他后面。他手里拿着一个不锈钢饭盒,冷冷地盯着鲁登。自从操场事件后,鲁登的心一直没有放下来。他渴望看见他,又害怕看见他。但是此刻,他突然又觉得这其实没什么要紧的,仿佛卷毛的目光给了他力量。

他也迎着卷毛的目光朝他瞪了眼。这时才发现,卷毛竟然染了发。他把一头卷发染成了酒红色。他的皮肤很黑,像非洲移民过来的,头发染成了这样,现在看上去人更丑了。

学校是明文禁止染发的。鲁登不知道卷毛怎么有这么大的胆量和校规抗衡。卷毛打完饭回来,又刻意扭头望了他一眼,他似乎觉得卷毛目光里便有了新的东西。是什么呢?鲁登疑惑地想着。

他到底还是有些后怕,于是便对黎根说了。黎根说,你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还有我呢!这孙子装的!

鲁登便放心了。

卷毛站在校门口,他似乎是在专门等着鲁登。鲁登迎着目光走了过去,如果转身返回,反而让他看扁。卷毛周围站着三两个看上去像是“社会上”的人。他们都染了头发。

他很快走到卷毛的身边,擦肩而过的时候,背后响起了一句:

小子,你不要太嚣张了。

鲁登回头,卷毛的目光像把尖锥朝他刺来,他扬了扬手,脸色冷峻地说,给老子等着!鲁登没有说话,他快步走出校门,然后再也没有回头。他想象这群狗娘养的肯定还在继续叽咕着他。

他在大街上胡乱地溜达了一圈,有些心慌,然后直接回了学校。

李玄正伏在五楼教学楼的走廊上。他的下巴抵着铁栏杆,似乎正在思忖着什么。整个走廊上,除了他一人,空荡荡的。一个星期好不容易得来的半个假日,学生们像监狱放风似的,谁也不想提前返回教室。

鲁登悄悄走到他的身边,冷不丁地拍了他一下,李玄整个人都跳了起来,他埋怨地骂了鲁登一句。鲁登就说,你一个人在想什么呢?

李玄说,没想什么。我只想在这里一个人待一下。

鲁登嘻嘻地笑着说,你在想女的!

李玄说,你才是呢。

李玄又说,你是不是把小雪……他的脸色看上去有些诡异。鲁登又笑嘻嘻地说,怎么啦?

李玄很生气地说,你们真不要脸!

赵竹作品·对面系列·油画89

鲁登被他弄得有些不知所然。但是李玄一副非常认真的样子,让他不敢朝他发火。鲁登就说,你生哪门子气啊……

李玄扭过头去,校园外是一条马路,马路被两排笔直的白杨树包围着,郁郁葱葱的,一辆三轮车正吃力地冒着浓烟突突突地爬一个很高的坡。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李玄这时紧紧地盯着鲁登,不知什么惹他不开心了,他的双眼竟有些红,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阮米,我恨你!

他说完就跑掉了,空留鲁登一人站在那里像被电击了一样。

第二天晚上,宿舍里又有人怂恿其他人一起联合剥掉李玄的裤子。看看他的小鸡鸡是不是比我们的大,哈哈。他们相互嬉闹着起哄。李玄跑不掉,被他们堵在墙角里。

李玄被他们逼得快要哭了,求你们了,不要……

于是同学们起哄得更为厉害了。他们哈哈大笑着,灯泡被谁不小心碰到了,在空中不停地摇晃,灯光下的人影不断交替碰撞,像是给碰碎了。

鲁登躺在床上听歌,他假装看一本书,对眼前的事不闻不问。李玄颤抖的声音似乎也被音乐给冲淡了。他听到李玄开始尖叫起来,像头被扔上了岸的鱼,不断扭动翻滚,很多双手也对他毫无办法。

鲁登突然很想看看李玄的下体。宿舍里的人,除了李玄以外,大家都相互被迫脱过裤子。鲁登摘掉耳机,他恨不得跳下床加入其中。李玄渐渐地没有挣扎的力气了。他的双手死死地捂着裤带,但是被黎根那双强有力的手掰开,有人冷不丁地用力一扯,裤子便掉了下去。眼花缭乱中,李玄的内裤也被脱掉了,他双手被人反剪着,下体赤裸裸地暴露在众人的视野里。李玄长长的包皮正被一根橡皮筋扎了起来。

“他的屌没毛!”大家像是发现了新大陆。

“这是干吗?”大家指着包皮上的橡皮筋又大笑起来。

“够了!”鲁登不知哪来的力气,他大吼了一声。很多人都发现他脸色难看,于是顺势松了手。李玄一句话也没有说,他无比失望地朝鲁登投射了一眼,万念俱灰一般。

熄灯铃响后,鲁登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他生怕稍微的一动,便勾起李玄的伤。他非常拘谨地躺着,感觉自己成了一具木乃伊。他的头脑非常混乱,中间不断穿插着李玄向他投来的那个万念俱灰的目光。他为什么要用橡皮筋绑住包皮?他觉得欺负了他,自己成了罪人。

平时的夜里,鲁登睡觉后,总感觉李玄在抱着他。他在梦中感到有些别扭,但是这种念头仅仅一闪而过,又很快湮灭在梦的海洋中。有次醒来,他羞赧地发现李玄的手不知什么时候钻进了他的裤裆里,双手正握着他的家伙。他也不敢把他叫醒,只是翻了个身,自然地使里面的那只手脱离开去。

赵竹作品·对面系列·油画99

鲁登感觉李玄肯定也没睡去。两个人都直挺挺地躺着,连呼吸的声音似乎都听不到。这种憋闷的空气终于让鲁登有些窒息起来,于是他翻了一个身,用背对着李玄。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中,他隐隐地听见被窝里面传来李玄低低的啜泣声。这啜泣声像是辽阔的大海面的海猫的嘶叫,让人揪心。

第二天醒来,鲁登穿上衣服,突然觉得很难过和愧疚。他发现李玄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在宿舍里了。

从那以后,鲁登和李玄之间便变得小心而客气起来。生怕一有过失的举动,使他受到伤害。鲁登写了一个纸条给李玄,道了歉。李玄那边并没有回复。这事便不了了之。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发现李玄不再抱着他睡了。李玄经常面朝外面,晚上一言不发地进入梦乡。这让鲁登有些不是滋味。

月底前的一个中午,鲁登和黎根蹲在食堂门口的台阶上一起吃饭。他们看到卷毛一个人端着饭盆进了食堂。鲁登就说了上次校门口的事。黎根用勺子敲了敲饭盆说,那你得有个准备。

鲁登于是说,我晓得。但是他心里总有些隐隐的害怕。

月底放了四天月假,父亲在外面打了三天牌,还有一天骑着那辆南方1 2 5不知去哪替人收债去了,这四天鲁登几乎一个人在家过的。

他心想,早知如此,就把小雪带回家。他想把小雪带回家的冲动已经好几次了。我们接吻吧……鲁登躺在床上怔怔地想到。鲁登有几次试图吻吻她,发现压根不行。小雪家是小城郊区的,手上的劲应付鲁登还是绰绰有余的。这让鲁登很没面子。他老觉得小雪欠了他一件东西。

假期的第二天,鲁登终于抑制不住,给小雪家里打了电话。是一个老人接的电话,她再三询问了他的身份,最后才给小雪电话筒。鲁登吞吞吐吐地说,要不你明天来学校吧?小雪说,明天不是放假吗?她当然明白,她是想让鲁登给她一个强有力的理由说服她提前来校。鲁登便哑在那里了,心中憋了一团火,在熊熊地燃烧。她就会装傻,鲁登愤愤地想,心中的那些甜言蜜语早已抛到九霄云外了,压低了声音威胁地说,你来还是不来?

小雪说,不来。

鲁登又说,你到底来不来?

小雪说,说不来就不来。

鲁登声音顿时软了下来,求你了。

小雪说,求我也没用。

鲁登说,妈个逼!于是狠狠地挂了电话。

小雪没来,黎根却来了。他找到鲁登说,今晚我们去招待所睡吧!鲁登说,还有谁?黎根说,还有隔壁班的刘孜。鲁登说我不认识刘孜。黎根说,刘孜他爸很有钱,是包工头,开皇冠,在学校没谁敢欺负刘孜,“社会上的”都让他三分,你和他交个朋友,对你也不是一件坏事。

鲁登就去了。

黎根从怀里掏出一张光碟来。鲁登打开包装,一个阴户大开的日本女人赤裸裸地映现在他面前。鲁登心里突突跳了几下,他发现裤裆里的东西刷地竖立了起来。他羞赧地报之一笑,将光碟还给黎根。黎根心照不宣地笑了笑,说晚上一起去招待所看,招待所有一间房有D V D,刘孜知道。

晚上买了扑克和瓜子、可乐,进了招待所。刘孜是一个留着长发,长得有些阴柔的男孩,看上去有几分帅气。鲁登有些不好意思地朝刘孜笑了笑,黎根就说,这位是我的朋友阮米。刘孜点了点头。屋子里还有两位女生,都是刘孜带过来的。均留披肩长发,咯咯地笑个不停。其中一位,看上去和刘孜关系非同小可,似乎是他女友。另外的一位,则可能是作陪的“电灯泡”。鲁登不由自主地朝她们望了一眼,觉得她们长得真美,比小雪好看多了。他觉得小雪实在是可恶。

胡乱地看了会电视,然后就开始斗地主。刘孜旁边自然是那位女的陪他,另外一位则坐在黎根与鲁登的中间观战。鲁登觉得她身上传来的味道好闻极了,像是洒了香水。他听到刘孜叫她为尼姑。为什么要叫你尼姑啊?鲁登诧异地笑了起来。大家都笑了起来。尼姑便啐了刘孜一下,说,你作死啊!

他们打五毛钱一个底。鲁登手气奇佳,赢得渐渐多起来。尼姑就说,今晚谁赢了谁请客啊。鲁登巴不得地说,要得!

打到晚上十二点,鲁登赢的钱渐渐又要输回去了,于是站起来说,刘孜哥,我们去吃宵夜吧,我请。刘孜说好。一起下了楼。

赵竹作品·对面系列·油画102

赵竹作品·对面系列·油画105

吃的是排挡,喝燕京。一人一瓶,便有些头晕了。刘孜指着尼姑说,你还是不是处女?

尼姑又啐了他一下。刘孜又说,你肯定不是了。你没有陪张进睡过打死我也不信的!张进都和我说了,说你们去年就……

鲁登发现尼姑的脸色有些慌乱与难堪起来。刘孜的女朋友赶紧替她打圆场,刘孜还是说了,睡了就睡了嘛,鸡巴大点的事,你说是吧!他拍了拍他的女友说。他女友说,你作死啊!

刘孜哈哈大笑起来。尼姑这时慢吞吞地说,张进真的没有……他……他只是……摸了……他最后没敢……

刘孜又笑起来。黎根和鲁登有些尴尬地相互望了眼,都猥琐地笑了笑。刘孜说,黎根你还是不是处男啊?黎根说,操,你看我像吗!刘孜笑着点了点头,对鲁登说,你呢?鲁登很难为情地笑了笑,我也不是了。刘孜举起啤酒瓶很豪爽地站起来说,那就好,都是同一条战线的了!

吃完排挡,然后继续回到房里打牌。三人已经心不在焉了,刘孜就对她们说,放个碟给你们看吧!

她们诧异又转为惊喜,说什么碟?

刘孜他们笑成一团。她们更是诧异起来,要看下碟。刘孜说,等下就看到了。然后将碟片放入D V D。

房间里顿时安静了下来。鲁登有些坐不自在。电视屏幕上弹出一个穿得很少的日本女人,她不断扭着屁股,嘴里咬着手指,猫叫春般地叫唤着。

尼姑和刘孜的女人都红了脸,问,这是什么碟?

没有谁回答她们。

又过了一会,里面已经呻吟声大作了,里面的男人开始给女人舔起阴部来。尼姑和刘孜的女友站了起来,她们很生气的样子,说,我们要走了!

刘孜一把拉住他的女友说,走什么走,看看嘛!

两个女人坐在床沿上,双手交叉着,她们低着头,双肩在微微地抖动。这时刘孜对鲁登悄悄地做了一个手势。

鲁登点了点头。

鲁登把黎根叫上,对他说,刘孜让我们重新再开一个房。黎根嗯了声。鲁登又说,那尼姑怎么办?黎根没有吭声。两人都站在楼道口抽着烟。鲁登将烟屁股踩了,说,那我回家去了吧!

黎根说,你不要走……过了会,他又说,待会再走吧……

开好房,她们也知道了,两人嚷嚷着要过去睡。电视里正在高潮,两个女人正在相互抚摸对方。刘孜笑嘻嘻地说,你们两个是同性恋吗?

尼姑脸刷地红了。黎根就说,要不尼姑你和我还有鲁登,我们三个去那边斗地主去好不好?尼姑没有吭声,算是默认。这边刘孜的女友站起来说,那我呢?

你跟我啊!刘孜拉着她说。

三个人在另外一间房里坐了下来开始斗地主。鲁登发现底裤有些湿湿的,让他有些脸红心跳。尽管在斗着地主,他心里突然却充满了惆怅。斗了会,大家都有些索然寡味,但又不知道,除了干这个外,还能干吗。

黎根说去上个厕所。屋子里便只剩下尼姑和鲁登了。鲁登望着她,有些不知所措,尼姑低着头,一副楚楚动人的样子。鲁登很想将她的身子扳过来,吻一吻她。

黎根去了很久才回来。

这时鲁登也很想去上个厕所,于是走了出去。繁星满天,银河斜斜地呈现在他眼里。外面清冷的空气让他长长地吁了口气。

鲁登走进厕所,他突然想刚才黎根在厕所这么长时间,究竟干了些什么?这个念头使他觉得很难为情。他发现内裤上沾满了一些黏糊的液体,不知怎地,让他一下子想到了李玄包皮上的那根橡皮筋。一阵子的眩晕。

鲁登上完厕所回来,尴尬地站在门口,不知该不该进去。黎根头朝里,完全没有察觉,他似乎也不想知道这些。

鲁登于是掉头走了。猎猎的夜风灌进他的脖子,让他打了一个冷战。他有些不甘心地跑了起来,他看到前方似乎有一盏朦胧的青灯,在风中摇曳不停。他像是要跑进浓密的夜色中,再也不出来。

第二天早上,鲁登去招待所等他们。他却意外地发现,黎根和尼姑并没在一个房间,他和刘孜早已起床,正站在房门口嬉闹。他们把房门敲得怦怦响,说,两头猪,快点起床!

鲁登说,昨晚又怎么啦?

黎根的手势僵硬在半空中,说,她们死活不肯,非得这样。他指了指房间说,她们后来把门反锁了。他朝鲁登嘿嘿一笑。

那么她们昨晚并没有怎样……鲁登心里寻思道。他觉得心中某个角落里的一块石头轻轻地落了地。

体育课结束的时候,鲁登伏在栏杆上,看到楼下的操场上,黎根和刘孜他们正在将一个排球当足球踢得兴高采烈。他很想融入他们,但是又觉得有些不妥。他觉得刻意融入进去,自己会感到有些做作,归根结底,鲁登并不想让别人看穿自己在巴结人家。他不想使自己也看低自己。他远远地看到刘孜穿着他父亲从省城买回来的耐克牌运动鞋,觉得这些与自己相比,是另外的一种不真实的存在。

此后,每次见到刘孜,鲁登都客气地点一点头,打声招呼。和刘孜结识了,他暗地里又有些悄悄的得意。

鲁登沿着马路有些无神地走着。他很想找到尼姑,亲自问她一下,那晚黎根对她怎样了。这个荒诞的想法很多天来,一直牢牢地盘据在他脑海里。

“他一定摸过你的。嗯!我想是这样的!”鲁登琢磨。

他沿路踢着一个易拉罐。易拉罐被他踢得咣当作响,像条响尾蛇。易拉罐渐渐停住了,如果不动它,它永远都是静止的、呆立的,是固定的,又像是在思索的,但是一旦踢了,它立马又动了。鲁登一脚踩扁了它。他觉得它很肮脏,就像人耻骨间的那物儿。

李玄喊了他一声。鲁登发现他站在一棵香樟下。李玄说,你去哪?鲁登说,哪也不去。李玄就说,前面有个好玩的东西,我们一起去看看吧。鲁登点了点头。他不晓得李玄怎么这么快就原谅他了。

“你瞧,只要从1开始写,一直写到3000,如果中间没有出现漏写或者错误,便可以赢得一台照相机!”李玄蹲下来指着照相机说。

一群自称是照相机厂家的员工向他们介绍游戏的规则,并一再强调,这是他们厂家的促销活动而已。

“你要不要试试?赢了便可以拿台照相机呢!刚才有人已经赢了一台回去了!”一个胖子饶有兴趣地朝他们说。

“要不试试?”李玄有些按捺不住地说。“反正也就三块钱的报名费而已!”

“那你就试试吧……”鲁登漫不经心地说道。

李玄交了钱,他坐在一条小板凳上,在一张草稿纸上开始写。

1、2、3、4、5……

他写到五百多的时候,鲁登已经有些厌倦了。他索然寡味地站了起来,四周都是一些无聊的人和建筑,天空昏暗,树叶暗淡无光。周围还有另外两个选手也在写,其中一个写到七百的时候,漏写了一个数字,懊悔地抓了抓头皮,再交了三块钱,重新开始写起来。

有一个地摊上正在处理电工胶,价格便宜得有些令人怦然心动,只有超市里卖的价格的两三成。鲁登一眼看出,这是一种灰色的非常结实的电工胶,电影里面匪徒绑架时,常常用其封住受害者的嘴。捆住手,甚至比绳子还牢靠。

他蹲了下来,挑中了一个,讨价还价后,最后双方都认为占了对方的便宜而顺利成交。

电工胶沉甸甸的,他用手掂了掂。付了钱后,鲁登又觉得有些冒失,他不知道买一个电工胶回去做什么。

李玄懊恼地抱着头缓缓站起来,他的眼神很沮丧。鲁登弯下腰,发现李玄写到1 0 3 4的时候,漏了1 0 3 3没写。

“都是他们在算计我!他们故意将音响的声音开得老大了,吵都吵死了!”李玄有些愤懑地说道。

“你玩不过他们的,人家专门靠这个来赚钱的……”鲁登说。

“你买一个电工胶干吗?”李玄问。

“我也不知道,管它呢,反正便宜。”鲁登说。

“这胶布有些像黑社会影片里那种绑架人用的。”李玄说。

“那真好。”鲁登呵呵笑了。

两人走了一段路,李玄停住脚步说,那晚对不起,生你气。鲁登愣了愣,他拍了拍李玄的肩膀,说我都忘了,我们是好朋友呢。李玄有些羞涩地望了他一

赵竹作品·对面系列·油画106

眼,鲁登将手中的电工胶往上空越抛越高……电工胶像一道闪电一般,越来越快地往他手里袭来。

鲁登对李玄说,我以后肯定能挣到很多的钱。李玄说,到底挣多少?鲁登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一个亿。他想了想说。

这么多钱,你能花完吗?李玄说。

人生得意须尽欢。鲁登就说,我要用这一个亿,游遍世界,然后成立一个黑帮,我来当老大。

他不知道怎么突然会有这个想法。

李玄笑嘻嘻地说,阮米,你没发现吗,你一直活在自己的想象里。他又小声说,今天是你的生日。难道你忘了吗?

鲁登大脑顿时如发酵了一般。他从来都不记得自己的生日。他低着头走着,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他突然有些埋怨李玄不该提醒今天是他生日。

两人一起在小餐馆里吃了顿饭,李玄抢着把账结了。吃完饭,他突然对李玄说,我想去拍一张照片。两人一起走到一家照相馆,在一间小小的阁楼里,鲁登拍了一张生日照。照相师傅说,你得笑一笑。鲁登努力摆出一个笑容,但是非常生硬,师傅又说,你怎么连笑也不会笑呢?摆了好几次,都不是很理想。李玄说,我俩也合拍一张吧,于是再拍了一张。李玄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笑得有些夸张。晚上的时候,鲁登收到了李玄的一份礼物,那是一只水晶海豚,晶莹剔透,透明得有些藏不住的脆弱。

这时,他才发现,小雪竟然把他的生日给忘记了。

晚自修的第一节课完毕,他一个人走到天台上,看着路灯映照下的操场冷冷清清。几个女生正在笨拙地玩篮球,一直没能将篮球投进去。看了一会,他觉得有些心烦气躁。他想,李玄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好。这么一想,他又感觉自己越发愧疚于他了。

第二天,他收到了小雪迟来的生日礼物。小雪说,你怪我吧!?鲁登笑了笑,他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其实心里还是有些说不出来的遗憾。为什么昨天告知他生日的不是小雪呢?他望着小雪有些发红的脸颊想。小雪的发丝在风中散乱,她的模样变得迷人起来。鲁登说,我们接吻吧。小雪说,你吻了我,我会恨你一辈子的。她说话的时候,一股湿润的气流从他耳边拂过。鲁登的心痒痒的,有些离愁,又有些无名的愤懑和纠结。没有棱角的风从四面八方吹来,空披一身的疲惫。他不知,小雪何时才会答应与他接吻。

历史课是一天里最为轻松的课程,因为历史老师是一位温文尔雅的老师。他的软弱使许多调皮的学生卑劣的天性显露无遗。黎根悄悄地对鲁登说,我给你看样东西。鲁登说什么东西,黎根一脸坏笑地对他说,瞧瞧!

他手里拿的是一包春药。

鲁登拿在手里,像是拿着一个烫山芋。他红了脸,这是他第一回见这样的东西。曾听人说,啤酒加味精可以催情,但是她滴酒不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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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根说,这是刘孜从省城玩时买回来的。鲁登心里怦怦直跳。他假装鄙夷地说,管不管用?黎根嘿嘿笑,压低声音说,试试就知道了!不知怎的,他仿佛看到尼姑又来到了他的眼前,他慌神地问了黎根一句说,你喜欢她?

谁?黎根说。尼姑。鲁登说。

操,你别乱想了。黎根一本正经地说。你以为我会这么下流吗?黎根说着把春药收了回去。

下了课,鲁登一个人坐在那里,呆呆地望着前桌小雪的背影。他突然很想去省城。于是拍了拍小雪的肩膀说,我好想去省城。小雪惊愕地瞪了他一眼,神经病!

省城离这里有一千多里。上课铃响后,他也觉得去省城是一个很荒诞的想法。

翌日,从一中转学来了一个人。一中是省重点高中,从那里转学到这里来,让人吃惊。来的是一位个子高高的,长得有些像汪峰的人。无疑是鹤立鸡群,一下子班上其他男生顿时黯淡无光。作自我介绍的时候,鲁登才知道他叫尹晓辉。他突然有些反感起这个人来,因为《神雕侠侣》里面冰清玉洁的小龙女便是被姓尹的家伙破的处。这件事一直让鲁登耿耿于怀,以至于见到姓尹的,他都觉得是大坏蛋。

过两天,另外一个更让他吃惊的消息传了出来,原来这位家伙是因为在学校盗窃而被一中开除的。听到这个消息,鲁登有些莫名其妙的兴奋。他对小雪也说了。让他感到失望的是,小雪并没有做出他意料之中的反应。

尹晓辉的学习基础比班上任何人都高出一大截。他轻而易举地博得了班主任罗老师的信任,取代了原来的学习委员罗庆。这让很多人有些愤愤不平,这其中就以黎根最为突出。他们两个表面没有撕开脸,但是心里早已咯噔咯噔的闹开了。过不了几天,尹晓辉就和班上的女生打得一片火热。这更是让班上许许多多的男生暗地里咬牙切齿起来。

除了班上的女生,谁也不和尹晓辉交往。大家似乎商量好了似的,默契地遵守着这一规定。但是尹晓辉觉得这对他并没什么不好。在班会上,他痛斥着班风与学风。并试图把一中的班规移植到班上来。

“操!”

“操!”

……

底下的人偷偷地骂成一片。

尹晓辉转过头朝黎根坐的方向张望,最后盯在了黎根身上。

“看什么看!装逼死得快!”黎根朝他嚷道。尹晓辉重新转回头去,他并没理睬黎根。

就在这天,鲁登确切地知道,尹晓辉还有一个女朋友在一中上学。

周五的中午,教室里稀稀拉拉的只有几个人,大多数人都还在宿舍没有回来。鲁登在小雪的旁边坐了下来,小雪说你干吗呢?鲁登望着她没有说话。他一把抓住小雪的手,紧紧地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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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雪小声地说,快放开我。

鲁登说,我想你!

小雪有些羞涩地说,快拿开。于是手就拿开了。鲁登站了起来,他诧异自己为什么这么大的胆,敢在教室里这样对待小雪。他觉得心里有些苦闷,像被人施以一记闷棍。

小城东北角有一条小街道,那里有好几家发廊。这些发廊白天生意惨淡,一到晚上便死灰复燃般活跃起来,绛红色的霓虹灯将各个发廊装扮得摇曳多姿。一些女人坐在玻璃门里面的塑料椅子上,她们无一不留着长长的染着黄色或者绿色的头发,穿着暴露的衣服,手指夹着一根烟,遇到有人过来,便招招手,帅哥,洗头么?

鲁登关心的不是这个,而是发廊隔壁的那些成人用品店。偶然的一次,他听尹晓辉说,成人用品店里什么都有卖。他还特意不放心地追问了一声,春药也有卖吗?尹晓辉猥琐地笑着说,你要自慰器都有得卖!

这时,他就留心起来。这么说,用不着去省城,就能买到了……他有些窃喜地想到。

终于逮到了一个无人的夜晚,鲁登心惊胆战地进了成人用品店。店主是个女的,中等身材,鲁登发现她的头发是黑色的。

“你要买什么?”她说。

鲁登站在那里说不出话来。货柜上摆满了各种各样体态张扬的自慰器。他看得有些怦怦心跳,一脸窘相地站着。

女店主于是继续看电视。她津津有味地看着朱军的“艺术人生”节目,一边嗑着瓜子儿。

过了会,她抬起头来斜睨了鲁登一眼。然后又很奇怪地望了他一眼。

鲁登便被她的眼神愣住了。他想,反正都这样了。心一横,就说:

“这里有春药卖吗?”

“有。”女店主干脆地说道。

他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女店主依旧坐在那里,并没有站起来的意思。他非常尴尬地立在那里,眼前的商品都让他感到无比羞赧。

“你要哪种?我们这里有好几种呢!”女店主终于站起来指着商品对他说道。

回到家,父亲正坐在客厅看电视。鲁登惴惴不安地进了自己的房间,过了一会,他小心翼翼地掏出春药来,藏在衣柜里,像是做了一件亏心事一般。房子里的灯时好时坏,忽明忽暗的,让他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鲁登坐在床沿上,他想,这么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他觉得非常对不起小雪。

发了会呆,他决定出门走一走。一种类似憋屈和颓唐的情绪像夏季台风一样来得强烈。父亲说,这么晚了你还出去干吗。鲁登嗯了声,然后说,我去吃晚饭。父亲哦了一声,说我以为你吃过了,要不我给你做。鲁登说我还是出去吃吧。父亲于是掏出一张十元的钞票给他。

父亲说,我以为你吃过了……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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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些感激地悄悄望了父亲一眼。他觉得父亲其实并没有别人想的那么坏,至少,有的时候还是蛮好的。

鲁登花五块钱买了一包红河烟,然后沿着街道溜达起来。从南边一直走到西边,然后折转往东再走,大半个小城已经被他逛得差不多了。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他正感觉有些累的时候,又神使鬼差一般,回到了刚才那片发廊。“喂,要洗头吗?”有人朝他喊道。他茫然地望了玻璃门里面的女人一眼。台阶上有个妖娆的女人正在玩健身圈,动作轻佻之极。这时,鲁登惊讶地发现,一个熟悉的背影走进了玻璃门。

他感到有些离奇的屈辱和愤怒。他很想跑回家去,打开那间里面此刻无人的房间,将家砸个稀巴烂,然后放一把火。走到街的尽头,他又忍住了!

东边靠江了,一座全县最长的大桥高高地屹立在江的上空,鲁登走到大桥上,他靠在桥的栏杆上抽烟。江枫渔火,捞沙船响着汽笛徐徐从江上开过。不久前的一个阴郁的下午,他也是站在这个位置,发现一个年轻女人,在桥边的栅栏旁许久许久都没有挪动脚步。他忽然觉得很好奇。那个女人的长发在风中不停摆动,被风凌乱地吹到了身后。她像是凝固了,雕塑一样。又过了许久,那个女人从挎包里掏出手机来,开始给人打电话。她说的话他一句也没听清,她打了很长的电话,情绪越来越激动,突然她将手机狠狠地扔进了江。然后双手掩面哭了起来。

鲁登木然地僵立在那里。他没有让女人发现自己。他预感到自己可能会目睹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发生。他将M P 3关了,心里有些焦虑不安,又有些隐隐的期待。那个女人久久地站在桥边,望着脚下面缓缓而过的江水,整整一个小时,她再也没有动过。最后,她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又有了新的主意。

夜已经很深了,鲁登看到这个女人一扭头走了。她愕然地盯了他一眼。鲁登顿时有些隐隐的失落。

鲁登此刻也站在女人曾经站过的地方。一面江水在火红的灯光映照下,显得有些诡谲。它像明天,又像昨日。他看到脚下的船只一艘接着一艘地晃悠悠地往下游飘去,他想,有些船只明天还会回来,有些船只明天却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些天一直延续着难得的好天气。季节越深,便越让人产生恐慌。鲁登这么想着。他很想和小雪说说话,但是恍然发现,自那以后,小雪在他心中的形象悄悄地变了。以前他们经常利用纸条进行交流,但是渐渐地,这种方式已经消失了。鲁登不知道这种情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有一天,他意外地发现有一个高年级女生穿着一条日本砖红色的短裙从楼道口下来。这种刺眼的颜色让鲁登吃了一惊。他一下子想起和刘孜他们在旅馆的电视里看到的那种场面。那个女生脸上长满了青春痘,齐耳短发,微微发胖。这应该是属于那种越长越丑的姑娘,已经没有可塑性了。他的目光肆无忌惮地盯着短裙裸露出来的那一截肉体。

而令他吃惊的是,她竟然是卷毛的女友。

他和黎根说起这位姑娘。然后谈起那条裙子,于是两人坐在床铺上猥琐地笑了起来。鲁登笑完后,又觉得这位姑娘实在是鲜花插在牛粪上,竟然给卷毛玷污了。

他有阵子没见卷毛了。这让他悬着的心渐渐放了下来。可是卷毛很意外地出现在他面前,卷毛染的那一头红发,在鲁登看来显得有些过分。卷毛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他的脸色焦黄,可能在网吧常熬夜的缘故,看上去有些消瘦与狰狞。

鲁登斜睨了他一眼。他们仿佛从不同的世界而来,为了彼此的这一刻怒视而酝酿多时。两个人眼里都装满了鄙夷。

卷毛说:“操!”

鲁登也说:“操!”

卷毛说:“妈个逼!”

鲁登也说:“妈个逼!”

卷毛说:“给我等着!”

鲁登说:“不等的是你崽!”

十一

鲁登找出藏在家里的那把刀子。刀锋轻轻地戳在拇指的罗纹中央,锐利地痛,犹如抽搐。他动作麻利地将刀子别在腰上。腰间别了刀,让他徒然增加了力量。鲁登走到镜子面前,看到一张还尚未长出胡须的脸冷峻地对着自己。他动一下,他也跟着动一下。他做出非常严肃的样子,缓缓地从腰间抽出刀子,架在脖子上。冰凉的刀口似乎要切断他与未来的一切。他将刀锋一转,刀尖瞬间对准了自己的脖子。他感觉到心脏在非常刺激地搏动。

“如果……然后……那么……我就杀了你!”他突然脸色一沉,狠狠地持刀朝镜子里的影子刺去。刀锋碰到玻璃,在镜面上划出一道醒目的痕迹。他看到镜子里的人额头上出现了一道触目惊心的刀痕。

生日那天的照片洗出来了。鲁登其实一点也不喜欢艺术照,觉得有些做作和虚假的意味。相片上的他表情严肃,甚至有些冷漠。他不知道这是否出于偶然,还是照相师傅的特意为之。相片下方有一行浅黄色的小字:

1 6岁的青春如风而来。

浅黄色的字迹渐渐在他眼中模糊。他感到有些心酸,觉得自己已经老了。

中午和黎根一起去洗手间小便的时候,黎根无意中发现了他腰间别着的刀。他抽了出来,在空气里轻轻地比划着。

说:你别着刀做什么?

我用来防身壮胆。鲁登回答说。

小心点使啊。黎根像是大哥一样叮嘱道。

自打带刀后,说也奇怪,那些天一直都没有见着卷毛的影子。卷毛像风般消失了,他在学校好些日子,都没有看见他的踪影。他看见那位从未打过交道的穿红格子短裙的女孩,很想向她问问卷毛究竟去哪了。她肯定知道。但是鲁登也只敢想想而已,他不会向她去打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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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的晚上,他又去了天台。已经有一阵子没有再看到她写来的纸条了,他的心有些失落。鲁登不知道这位素未谋面的女孩这段时间怎么了。

他朝砖缝里摸了摸,手指触摸到纸条的那刻,他的心跳了起来。是她的。上面写着:

亲爱的朋友,非常对不起,这阵子我的心情实在是太乱了。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出了点事,我是考不上大学的了,大学对我而言,只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梦而已,是没有任何颜色的……朋友你好好加油吧!

临了的一句话让鲁登读了目瞪口呆:

我觉得世界上所有的男人都是大坏蛋,都是伪君子,当然朋友你除外。

依旧没有落款。鲁登过了许久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复这封信。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恨世界上的男人。他写了几封,都是安慰她,信中不免也为男人辩护起来了。他想,既然这个世界上的男人在她看来都是大坏蛋,那么女人呢?她们又是什么?他在信中很急切地想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所有的这些,他都充满了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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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四那天从市里的师范学校请来了一位外教。整个学校都轰动了。外教是两个高个子男人,他们在学校里只待了半天,下午就走了。他们从语音室出来,便被学校里三层外三层的学生围住了。许多人都是头一次看见外国佬,充满了新鲜的激动。鲁登站在走廊的栏杆上,罗老师也站在那儿,离他不远。操场上人头涌动,毛茸茸的可怕。许多人都激动得尖叫起来,他们生硬而不规范的发音没法和外教交流,自己却依然毫无察觉。鲁登看见几个女生拼命地挤到了外教身前,神色仓促,激动得粉脸通红,惹得外教哈哈大笑起来。这几个女生里面便有小樱。她的一只胳膊还被夹在人缝中没法抽出来,尖声叫了起来。鲁登悄悄地斜睨了眼罗老师,他正脸色铁青地站在那儿,一脸的落寞,低声从嘴里吐出一句话来:

真丢脸,来了两个外教有什么稀奇的,好像没见过世面一样。

十二

周一上晚自修前,宿舍里已经只剩下黎根、鲁登和尹晓辉了。尹晓辉正在柜子里整理他的衣服。他说他丢了一百块钱。

一百块钱说少不少了。尹晓辉阴霾着脸,看得出非常沮丧。他咬牙切齿地说:我记得钱的编号的,是T 1 0 0 9 9 6 7 8 9,我要是哪天查出来了,非得宰了他不可!

他竟然记得钱的编号,鲁登和黎根都感到惊讶。黎根晃悠着两条腿坐在上铺,他的表情有些幸灾乐祸。下午的天气很阴沉,甚至有些冷,宿舍的地板上,黎根不小心打翻了一桶水,水漫金山似的。

尹晓辉依旧骂骂咧咧的。他说,哪个天杀的打翻的水?

这话让黎根很生气。因为尹晓辉分明看见水是黎根打翻的,当时宿舍人还很多,乱糟糟的。

黎根说,你他妈的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尹晓辉说,我说了,又怎么着?!

黎根说,你再说,老子对你不客气!

尹晓辉于是一个箭步迈向前来,将黎根从上铺生生地给拽了下来。黎根猝不及防,待他狼狈地爬起来时,局面早已失去控制了。

鲁登站在一边,觉得这实在不可思议。两个人风风火火地干上了,你一拳我一脚,一路从宿舍打到了洗手间。黎根准备不足,他压根没想到尹晓辉会下这么重的手,是真打,每一拳都很结实,好在两个人的个头都差不多,一时也很难分出胜负来。

鲁登愣在那儿,他很像是不存在似的。尽管他费了好大的劲,但是他发现根本无法拽开这两个人。他看到黎根一会儿把尹晓辉压在身下,一会儿又被翻了过来给揍了个半死。洗手间里的塑料桶像爆竹似的响个不停,被压了个稀巴烂。

这时鲁登才发现黎根早已消气了。他不想再打了,因为已经打得差不多了。他的嘴角被打破了,正流着血,头发也乱糟糟的。

但是尹晓辉这儿正士气昂扬。他像是把打架当成了发泄,也就是说,他需要这一场轰轰烈烈的战争。他很快就占尽了上风。

鲁登有些愤怒。他摸了摸腰间的刀,硬邦邦的,让他感到很踏实,又充满了畏惧。尹晓辉说,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反正我也不活了。我他妈的失恋了,还活什么啊!

黎根被他震住了。慌乱中,黎根从一个饭钵里摸到了一把叉子。可是叉子很快落到了尹晓辉的手中。他用叉子死死地顶着黎根的喉管,面目狰狞得让鲁登担心他真会杀了黎根。

黎根被他压在水槽里,窄窄的水槽卡得他紧紧的,让他无法有翻身的可能。黎根这时想起什么似的,朝鲁登喊道,刀!刀!!

鲁登想着自己站在悬崖边上似的,黎根的每一句呼喊,都使他往悬崖边迈近了一步。

他不知道该不该把刀给他。他才发现自己是一个多么胆怯和懦弱的人。

正在这时,班主任罗老师进来了。鲁登像是得到了救星一般,顿时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庆幸没有掏出刀来给黎根。班主任拉开他俩,阴沉着脸将他们赶回了教室。

那会儿,晚自修第一节课都快完了。要不是班主任发觉他们三个没来上课,说不定还会闹出多大的事来。被训完话,鲁登第一个走进教室,满教室的人都在看着他,静悄悄的连咳嗽声都没有。

鲁登心中像是憋足了闷气。他响亮地骂了一声,尹晓辉我操你娘!骂完这句话,回到座位上坐下来后,他觉得自己真是个虚伪的家伙。想起天台上她写的,这个世界上的男人都是伪君子!顿时便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打完架后,尹晓辉当着全班的面,在讲台上向黎根道了歉。他解释说因为心情不好的缘故,没能克制住自己的情绪。黎根一声不吭地坐在下面,嘴角上的血丝还没有擦去。鲁登很想去安慰安慰他,说上几句,但是一想起“虚伪”两字,便打住了。此刻灰头灰脸的黎根在鲁登看来,是自己出卖了他的结果。假使那把刀真给了黎根,他真敢杀了尹晓辉吗?鲁登心神不定地坐在那儿想。

第三天。

黎根对鲁登说,我打架的时候,你在干什么?为什么不给我刀?

鲁登被他问得很没面子。他吞吞吐吐地解释说,刀当时没带身上。黎根冷笑了一声说,没带?你不晓得帮我忙么?你还把我当兄弟么?我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鲁登看到黎根的背影越来越模糊。他很难过。他觉得自己也和李玄一样,是个娘娘腔,一点爷们的气概都没有。

这样想让他更为伤心。他想,如果他是黑帮老大,就派人把尹晓辉绑起来,让黎根好好地痛快地揍一顿,以解他心头之恨。

十三

这阵儿,不知哪来的流行风气,校园里的男生都爱穿红色的大喇叭裤。这种鲜艳的颜色很刺眼,让校园暧昧和骚动不安起来。校方尽管没有明文禁止,但是在做广播体操的时候,校长还是在广播中忧心忡忡地告诫学生们不要穿这种有损风化的裤子。校长这么一说,似乎穿的人更多了起来。

鲁登很讨厌人穿这样的裤子。李玄就很喜欢穿红色的大喇叭裤。鲁登说,你不觉得很丑吗?李玄笑了笑,很认真地辩解说,这是时尚,再者,我觉得挺好的。

赵竹作品·对面系列·油画168

一大早,宿舍里最胖的猪三就在洗澡间冲冷水澡。看着的人都觉得全身冷得起了层鸡皮疙瘩儿。猪三穿着一个裤衩儿啊啊地冲了出来穿衣服,大家一起哄笑着说,大早晨的冲澡,昨夜又手淫了啊!

猪三说,我这叫梦遗,你们他妈的才手淫呢!

大家都在笑,只有李玄一个人坐在床铺上听歌,似乎没有听见他们刚才说的。鲁登笑完后,就想那方面的事。他在猜,宿舍里的哪些人有手淫的习惯。

他想起家里放着的那包春药,蠢蠢欲动的心便变得更为强烈起来。

他很想找个地方和小雪单独呆呆。但是除了放月假,几乎没有这样的机会。于是他悄悄地给小雪写了一个纸条说:这个月放月假的时候,早来校一天。

小雪看完后,对他说,这要看家里的具体情况了。我奶奶要是肯,我就来。小雪的父母都在郑州,她说自打她生下来,他们就不要她了。她还有一个姐姐在郑州。但是她从未见过她的父母和姐姐,自然也没去过郑州了。

中午下了课,数学老师一直坐在小雪的课桌前给她分析例题。小雪的数学成绩不错,几乎是班上拔尖的了。数学老师的目光偶尔停在小雪的脸和胸脯上。鲁登感到有些恶心。他故意将文具盒不小心摔在地下,砰的一声巨响,吓了他们一跳。

鲁登想,所有的人都是伪君子。老师么,不就是拿着资格证的流氓么?

鲁登有一个很大胆的举措。他想在内衣店给小雪买一个乳罩!这个刺激的有些狂妄的念头连他自己也感到有些万分羞赧和激动。

小城的女人内衣店有好几家,鲁登每次回家都会从街边的那一家路过。鲁登的目光不敢明目张胆地停留在那些花花绿绿的乳罩上。他有些心慌意乱的,但是一旦那个想法确定了,他便有些冲动念头了。他不知道这东西贵不贵,有没有大小等型号。他亦不知小雪戴多大型号的。他又想,小雪到底戴不戴这东西?

想着要给小雪买乳罩,他突然感到有些说不出的兴奋。

鲁登写了一张纸条说:小雪,我想送样东西给你。

小雪:送什么?

鲁登:保密。

他又说,保证你会猜不到想不着。

他决定等着小雪生日的那一天再买来送给她。

十四

黎根的变化让鲁登隐隐地有些忧虑。不知道他从哪弄来了一根狼牙棒,鲁登看到黎根从衣服里掏出那长长的狰狞的东西时,心中感到莫名的害怕。

黎根说,我要打死他!

赵竹作品·对面系列·油画172

鲁登说,吓吓他就可以了,你会坐牢的……黎根轻蔑地望了他一眼说,放心,不会叫你去帮忙的,自然坐牢也轮不到你的头上来。

鲁登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这么锋利的大棒,打在人身上,还不知会打出多少个窟窿来。鲁登心想,他没想到黎根会这么记仇。他看上去是说到做到的那种。

但是不知谁走漏了风声,狼牙棒最终被班主任罗老师给没收了。那天下午黎根很沮丧地回到了教室,人没打成,倒挨了一顿训,狼牙棒也给缴了。

他很气恼地对鲁登说,是不是你给告密了?

鲁登心里痛了一下。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才能让黎根信服。

黎根说,你让我感到很郁闷,很失望!

他转身走的时候,这话便像棉花一般塞进鲁登的心口。一切解释都是徒劳的,越解释越糟糕。鲁登愤懑地想到。

黎根没有再等到报仇的那天,因为尹晓辉死了。

尹晓辉那天请了假,他骑着摩托车从一中回来,途中出的车祸,在转弯的时候,车速过快,整个人和车飞到了一辆运煤的大卡车轮下。大卡车司机后来出庭时说,这小伙子就是在玩命,完全豁出去了,要不没人敢这么快开摩托。

这个噩耗让全班的人都愕然。说死就死了,之前还活得好好的,谁都没有想他马上就要死了。大家都纷纷倒抽了一口冷气。

鲁登想尹晓辉请假去一中,难道是为了见他吵着与他分手的女友么?他记得尹晓辉在和黎根打架的那天,在公用电话台里欲哭无泪,他像是在不断地哀求。他女友得知他死去的消息,会是个什么样子?他又想黎根是不是还想用那根狼牙棒去揍他。有种东西如风如雾,是游离的,是缥缈的,是虚无的,鲁登不知如何给予它定论。他亦不知道那具体是什么,只能姑息称之为生命。

十五

天气渐渐冷了起来,出早操的时候,广播里播放的进行曲便显得有些不人道了。大清早的,每个人都在香甜的美梦中被突兀而响亮的进行曲惊醒,继而体育老师刺耳的哨子也跟着响起。大家陆陆续续地从各个楼道里无精打采地走向操场,懒洋洋地进行着肢体动作。鲁登一直想不明白,大清早的,做这些该死的广播体操究竟是为了锻炼身体还是赶走睡眠。通常做完操,便得去教室进行早自习,每个人都肿着个大眼袋,像水泡肿的桃子。

这天早场上,罗老师打了李方平。

李方平是班上最闷的一个矮个儿,他生得有些弱小,又不爱说话,是个孤僻的角儿。这天的早操上,他并不是最后一个赶到操场的,可能是罗老师想杀鸡儆猴,给一直以来懒洋洋的早操来个警示的作用,所以他一把拽住李方平的衣襟,将他推得踉踉跄跄的,然后一脚踢倒在地。

许多双眼睛默默地望着跪在地上的李方平。他睡眼惺忪,似乎才醒悟过来,自己挨了打。继而班主任罗老师气咻咻地朝班上所有人宣布:

今后谁再拖沓,做操吊儿郎当的,我就给他好颜色看!

鲁登望着从地上爬起来的李方平屁股上面沾满了褐色的灰土。他大概是忘记拍打了,或许是他被罗老师刚才的凶相吓懵了。鲁登想,如果是李方平换做是黎根,罗老师还敢打他吗?这么一想,他便很鄙夷地朝罗老师的背影吐了一口痰:

“欺软怕硬的伪君子!”

李玄在他身后拍了拍他说,你没发觉吗,罗老师最近火气大得很呢!他和老婆的事,都快闹到校长办公室去了!

鲁登转过头望了望李玄,他说,这是报应,你总有一天会发现的。

中午,罗老师在教室里大发雷霆,因为鲁登和另外一个同学在黑板上胡乱写断了几根粉笔。他说,今后再有人胆敢在黑板上乱写乱画,就罚他买几盒粉笔来。

鲁登的字是班上写得最好的,他的字迹,别人一眼便能看得出来。平时班后边的黑板报,都是鲁登书写和设计的。鲁登很生气,他想,这位虚伪的家伙一点面子也不给自己,他是故意整他才这样的。

那天他差点和罗老师在班上当面顶撞了起来。罗老师火冒三丈的,他鼓着眼睛朝他喊道,你要是不去买三盒粉笔来,你就不要来上课了!

他这么一说,鲁登当然更加生气了。他想,他一定是在报复自己。最后,他不得已妥协,忍气吞声地买了三盒粉笔来放在讲台上。

因为这件事,鲁登很长时间都闷闷不乐。回家后他发现父亲不在家,直到晚上,父亲才回来。父亲被人打伤了,伤势吓了鲁登一跳,他的半边脸被人打坏了,流了许多的血。鲁登默默地扶着父亲坐下来,他去倒了一盆水给父亲擦脸。两人都没有说话。电视的镜头乱糟糟的,鲁登的心亦是如此。他不敢问父亲是谁打了他。其实他最想问的还是,谁敢打他?他父亲没有工作,靠替人摆平事情和放高利贷生活。凭他的那剽悍的身躯和凶恶的脸以及那道骇人的刀疤,黑白两道都敬他三分。他是正儿八经上过战场捅死过越南佬的,凭这点,小混混儿压根就和他不在同一档次的。

但是父亲被打了,这点是事实,这也是他第一回看到父亲被打,而且被打得不轻。平时,都是父亲打别人,还轮不着别人来还手的份。

“我老了。”父亲说。

“……”鲁登沉默地站在沙发旁,他的头皮有些发麻。

“我今天被人打了……”父亲又说。他看了鲁登一眼,“世道变了,这狗日的资本主义!”

鲁登就问他谁打的,父亲白了他一眼,他没有告诉他答案。鲁登知道问也是白问,他知道父亲明天起,还是会和以往一样,骑着那辆破摩托,奔走于各个拆迁户的家门口,手里拿着那把臭名昭著的扳手。

赵竹作品·对面系列·油画221

“你以后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了。我老了……现在的社会变得越来越复杂了,我都不知道这些狗日的脑子里在琢磨些啥,给人家那么点儿钱就要拆人家的房,让人家搬迁,我差点没命了,嗨!”

父亲唯一让鲁登感到欣慰的地方就是他从不过问他的学业。或许父亲早就看透他考不上大学,从开始便没抱过任何的希望,所以任凭他破罐子破摔。

那晚,父亲和他说了许多的话。他们一年中加起来的话,还没那一晚说的多。父亲暗示他说,他惹了麻烦,估计要去外躲一段时间。又问他对学法律有没有兴趣。鲁登摇了摇头,他说自己口才很差,不是当律师的料。父亲很失望地摇了摇头,但并没有朝他发火,他说,懂点法还是有必要的,这狗日的世道变了,我们这一代该要玩完了!

“你们这一代……其实压力也很大的,现在房价那么贵,社会还这么黑,竞争又激烈,大学生都找不到工作,商人只知道四处搞地皮,大肆地积累原始资本,穷人越穷,富人越富,连小城房价都那么高了,逼得人没法活,哎!不过你们也会风光一段时光的!然后和我们一样玩完了!”

父亲的话让鲁登有些吃惊。他不知道父亲说的玩完了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从来都没想过未来是什么样。

一天后,父亲匆匆和他告了别,消失了。他甚至没有对鲁登说去哪了。这时他才晓得父亲惹的麻烦还不小,邻居告诉他,父亲替建筑商出头清理不肯搬走的钉子户,将一户人家的男人打成了重伤,惊动了警方,被迫逃亡。

十六

父亲走后,家里便只剩鲁登一人了。他顿时感觉到了无与伦比的自由和失落。父亲临走的时候,给了他一笔数目不小的生活费,他拿着这笔钱,心里既充实又难过。他不知道父亲要躲到什么时候才回来。

月假的时候,他在网吧里连续上了两个通宵,玩魔兽世界。假期结束后,鲁登也没少和黎根爬围墙去外面上通宵。学校已经公布了冬季招兵的通知,黎根说等体检结果出来,如果合格,他就决定去当兵了。黎根的表叔在县武装部任职,他说他表叔会替他搞定关系。他这么一说,似乎去当兵已经是铁定的事实了,鲁登便有些感伤起来。他觉得和黎根待在一起的时间会越来越短了。尽管上回两人因尹晓辉的事闹得不欢而散,但是鲁登还一直把他当成朋友。他不知道黎根是否也依旧把他看成是自己的兄弟。

他常常请黎根去上网,都是他掏钱。鲁登没和黎根说起父亲的事。他渐渐觉得,父亲成了他的耻辱。他又觉得,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有天晚上,宿舍熄灯后,等宿管员查完寝,他和黎根又悄悄起床,穿好衣服准备爬围墙出去上通宵。李玄便拉住鲁登说,也带上我吧?

他的话让鲁登感到无比的诧异。在鲁登眼里,李玄是个中规中矩的好学生,从不做违规的事。他胆小也是班上出了名的。

黎根嘲讽着说,你也敢爬围墙去上通宵?

李玄点了点头。他向来很少和黎根打交道。见黎根没有发话,李玄又朝鲁登望了眼。鲁登说,好,我带你去一次吧!

于是三人悄悄地潜入到围墙下,踩着一块凸出的砖头,咚咚咚地翻了过去。

外面是一片漆黑的杉树林。李玄头回夜里从这儿走,胆战心惊地拉着鲁登的手,鲁登感觉到那只手在微微地颤抖,有些冷。

你怕?

李玄嗯了声。于是鲁登便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李玄的手比女孩子的手还要柔软,像是没有骨力。

李玄一路上大惊小怪的,这让黎根充满了鄙夷。他冷冷地嘲笑说,你本就不该和我们来!李玄憋屈着没有说话,黑暗中,鲁登察觉到李玄的脸和他贴得很近。他似乎想依靠他。

网吧里的人很拥挤。许多比他们还小的中学生也偷偷溜出来上网,他们甚至有的头发上还染着一撮金色的黄发。这种古怪的发型让鲁登感到有些愤怒。它们毫无次序地散乱在黑色的发际里,像是一个野蛮的殖民者和强盗,散发出嚣张和不可一世的味道。

他看见前些日子上网时围观在他身边的几个小孩也染了这样的头发。这更让他感到有些憋闷,他恨不得给这些比他小不少的家伙头上来两下。

他们找好位置,然后坐下来开始上网。

凌晨时分,鲁登玩游戏正入迷的时候,被人拍了下肩膀。鲁登不耐烦地回头看了眼那人,卷毛正嘴角挂着冷笑,干硬地说,兄弟,逮到你了。

鲁登愣愣地站起来,说你要干什么?

这时他才察觉到有些大事不妙的气氛。网吧里许多染着头发的人似乎都是卷毛一伙的。他们纷纷站起来,仿佛早就预谋好了,今晚要干掉他。

鲁登朝正在上网的黎根和李玄喊了一声,从座椅上跳下来,跑了出去。他像被钩子钩住似的,被人一把又拉了回来,他们团团围住他,每个人的表情都扭曲得有些过分的夸张与愤怒。

“操!还想跑!?”

“你跑呀,怎么不跑了!”

“妈的,还不老实。”

“抽死他!”

黎根和李玄站在网吧的门口,默默地看着台阶下的鲁登被人团团围住。网吧的老板娘走过来替他求情说,别闹事了,赶紧回家吧。

卷毛怒视了她一眼说,信不信把你网吧砸了?

老板娘便不吭声地走了。她说,我真搞不懂你们这群娃了!

卷毛一把拽着他的衣襟,冷冷地说,龟儿子,你终于也有这一天。

鲁登不敢说话。他求助地望了黎根一眼。但是黎根并没有朝他看,他正在和某个染着黄头发的人聊什么。倒是李玄很焦急地望着他,但是他显得无能为力。

卷毛抽了他一耳光。鲁登顿时暴躁起来。他的双手被人紧紧地反剪着,卷毛又抽了他一记耳光。鲁登开始骂起来。

这时从网吧里走出一个子高大的男生。他走到鲁登的跟前说,你刚才骂什么来着?

鲁登一愣,巴掌随即呼啸而来。他感到这记耳光比起卷毛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操,让你骂!叫信哥的高个子男生恶狠狠地骂道。

十七

鲁登渐渐有些绝望起来。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且大多是染着黄毛的。他们嘴里叼着烟,因为长时间上网,个个脸色灰白,显现出几分狰狞。他们押着他,往小城刚规划出来的荒地走去。荒地还没有建筑,只是修好了井状的马路。亦没有路灯,黑黝黝的有些吓人。鲁登不知道那些人今晚到底要如何修理他。他听那个高个子叫信哥的很失望地骂道,让矮子罗逃脱了,没抓住他,操!

他不知道矮子罗是谁。或许今晚上,他们本是针对矮子罗才召集这么多人来的。但是矮子罗逃跑了,他顺便成了他们的出气筒。这么一想,鲁登觉得自己是在替那个素不相识的矮子罗挨刀。他觉得有些冤枉。

黎根和李玄这会不知躲到哪去了,鲁登觉得自己像是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在赴汤蹈火。他想,要是父亲此刻在就好了,他会揍扁这群小王八羔子的。

经过一个农贸市场的时候,鲁登想到了逃。

逃跑是唯一的选择了。这个念头使他的双腿微微地发软。他猛地挣开拽他的手,发力地奔跑起来。农贸市场里黑糊糊的,他被一块东西撞在腰上,痛得打了一个趔趄。一定要跑出去,不然就死定了。但是他跑了许久也没有找到出口,似乎哪里都有出口,但是一旦跑到那,便立马成了死角。背后追赶他的人纷纷在叫嚷和恶骂,围堵的人越来越多起来。有人掏出手机和打火机,漆黑的空气中顿时四处都是一张张模糊的脸,像鬼魅一般。他窸窸窣窣爬进一个卖菜的墩子下躲了起来。农贸市场里像这样的墩子有几十个,他们似乎察觉到他躲起来了,便有条不紊地开始搜起来。

他感到有人过来了。他看到那人的脚步停在那儿,徘徊了几下。然后便看到他的膝盖和脸了。

“在这!”一个尖细的声音喊起来。

鲁登认得他,这个小孩以前在网吧,没钱上网时,便爱站在他电脑前看他上网。他大概才初一,也可能没读书了。鲁登绝望地推了他一把,夺路而逃。前面的人一把将他抱住,很多人一下子围了上来,里三层外三层的,他就是变作蜜蜂也插翅难逃了。

小孩儿不知从哪个建筑废墟里找来了一块木板,上面布满了生锈的钉子,他叫嚣着威胁鲁登:

他妈的你逃呀,怎么不逃了,想不想吃钉子饭呢?

鲁登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愤怒。他没想到这个平日里他很鄙夷的小孩儿,此刻也变成了一只咬人的狗。他有种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悲凉。

路灯下有一两个大人疑惑地望着他们。鲁登以为他们会替他讨保,但是他们只是观望了几下,摇了摇头,又走了。

马路只修到新规划出来的地方便没了。路的尽头便是水稻田。他们簇拥着鲁登走到那儿,又有几个骑摩托车的赶了过来。总共不下二十来号人,大多数都是社会上的。鲁登这才真正地害怕起来。他不知道他们会把他怎么样。

叫信哥的骑着一辆摩托,他叼着烟斗并没有下车,而是将摩托的油门踩得凄厉般的呜呜呜叫。信哥说,让卷毛和他单挑吧。

卷毛点了点头。摩托车的灯照耀在他脸上,鲁登从未发觉卷毛的眼神竟然也如此的可怕。他被摩托车的加油声激怒得毛发倒竖,像只愤怒的狮子,恨不得一口吃掉鲁登。

鲁登自己成了一个沙袋,全身四处都在挨打。黑暗中他像一个刺猬一样浑身缩做一团。几个小孩儿跑上来帮忙,他们又将他的躯体施展开来。鲁登看到那个小孩朝他屁股踢了一脚。踢得很结实。鲁登便记住了。

叫信哥的说,你怎么不还手?

鲁登没有吭声。他想他们一定是在挑唆他,如果他一旦还手,揍他便更有理由了。于是他任凭卷毛拳打脚踢,一概不还手。

叫信哥的就说,你妈的还真会装孙子。让他跪下……

卷毛便踢他的膝盖。说,跪下!

鲁登的头一个劲地在发胀。他觉得自己和一只被拔光了毛的鸡已经没有什么分别了。他单膝跪了下来,过了不知多久,另外的那只膝也随着跪下了。

叫信哥的又说,你妈的孙子装得还真像呢,叫爷爷!

鲁登此时已经没有任何羞赧之心了。他咕哝叫了一声。

叫信哥的觉得很没意思。就说,我说你他妈的大老爷们的,怎么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呢?你还是不是男人?!你他妈的不知道男儿膝下有黄金吗!

一句话说得鲁登脸上火辣辣的,比挨了几记巴掌还难受。他的眼泪稀里哗啦地掉了下来。他颓然地坐在地上,听见唿哨声伴着摩托车的油门渐渐远去。过了不知多久,他发觉荒地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所有人都走了。

十八

夜里,鲁登躺在床上,清寂的月光从窗户里倾洒进来,他觉得脊背凉飕飕的。口腔和鼻孔里都是痰和血丝,让他感到窒息。李玄和黎根坐在他身边,两人都没有说话。

第二天,所有人都没再提起昨晚发生的事。

赵竹作品·对面系列·油画236

鲁登失神地伏在栏杆上,李玄走到他的身旁,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鲁登鄙夷地瞧了他一眼,轻轻地吐出一个字:

滚。

鲁登从未对李玄有过如此的蔑视。

征兵体检的通知下来了,黎根顺利通过了。他不久将去大连开始崭新的部队生活。一个星期后,黎根才正式对鲁登说起他要去当兵的消息。他拍了拍鲁登的肩膀,使劲地搂着他说,兄弟,等我回来再替你出气!

鲁登干笑了一声,顺势替他道贺。黎根临走的那几天,在校园拍了很多的相片。他似乎觉得自己从此再也不会回来了,想用相片来做最后的怀念。有一张相片让鲁登印象深刻,黎根站在校园的那棵巨大的梧桐树下,他紧紧靠着树身,似乎使了很大的劲一样,前额上那缕稍稍发卷的头发下面是一双微笑的眼睛。看似坚毅又夹杂着少许迷乱。

黎根准备走的前一天,鲁登意外地在校门口看见了尼姑。尼姑染着一头绿色的头发,格外显眼,简直有些愤世嫉俗。她这样的打扮当然一看就不是学生,保卫科的人不允许她进去。她看见鲁登便像看到救星似的,冲他招了招手让他过来。

鲁登说,你来找谁?

尼姑说,你不会已经忘记我了吧?

鲁登无精打采地笑了笑。尼姑说,你怎么这样?像个霜打的茄子似的!

她笑的样子和以前不无二样。尼姑说,你帮我把黎根叫来吧,我找他有事。

鲁登说,什么事?

尼姑大大方方地说,什么事?他是我男朋友!

鲁登才知道一个月前,刘孜也转学去省城了。据说他父亲花了一大笔钱,替他转到了省城的重点中学。

鲁登呆呆地伏在栏杆上,从楼上望校门,他看见黎根和尼姑隔着一道栅栏,两人正在亲密地叙说着什么。他们似乎都会有一个灿烂的前途,眼前的路似乎也越来越明朗。唯独他,绝望依然。

十九

班主任罗老师最近焦头烂额的,他老婆三天两头和他吵架。她把他刚买的新电脑也砸了,这事闹得罗老师大为光火。她似乎并不想和他再过下去了,什么丑事都揭了出来,故意让罗老师的脸没地方搁。

学校里风言风语的传得厉害,说是罗老师和学校的一位女生谈恋爱,而且那女生怀孕了。因为这件事,罗老师的老婆正在和他闹离婚。

鲁登对这件事了无兴趣。他翻开笔记本,用红笔在雪白的纸上连写了三个字:

杀!杀!!杀!!!

他挨打的事,班上除了黎根和李玄知道,谁也不晓得。包括小雪。他把小雪的生日忘了。

小雪这几天很不高兴。她闷闷不乐地找茬,在纸条上写道:

你到底还在乎我不?

鲁登很快把这张纸条揉掉了。他也没给小雪回复。小雪感到很委屈,她伏在课桌上,肩膀一耸一耸的。鲁登这时才想起小雪的生日。他向小雪写了一张纸条,约好月假提前两天来学校,他给她补生日。

小雪看了也没回信。

一天中午,他在校园里又看见了卷毛的身影。刚好是午休,操场上空寂无人。卷毛穿了一条红色的喇叭裤,他只有一个人。鲁登心里咚咚地跳着,他悄悄地跟到卷毛的背后。卷毛突然转过头来,两人都吓了一跳。卷毛很快恢复了冷静,他冷冰冰地瞪着他。鲁登感觉手里缺了点什么,于是飞快地折转往寝室跑去。他打开自己的柜子,里面并没有那把刀。他又翻开床垫,依旧没有。他感到离奇的紧张与愤怒。两手空空地跑到操场,发现卷毛早已不知去向。回到教室,放下书包的时候,他才猛然想起原来刀就藏在书包里!

手中的刀锋凌厉地翻转着,它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鲁登一边听着罗老师在课堂上讲课,一边手里玩着刀。他用力将刀锋按在手指上,久久也不发觉痛。汩汩的血从刀锋处流了出来。他偷偷望了眼,刀身上沾着一些血滴,让他感到一阵阵痉挛。这真是一种奇怪的体验,他摸着刀冷冷地想。如果当时知道刀在包里,会不会抽出来朝他后背或者颈部捅去呢?他甚至设想好了,卷毛躺在血泊里的场景,他一定在不断地抽搐,最后双腿一蹬,完蛋了!然后警车开过来,将他带走,他们四处打听他父亲的下落……

赵竹作品·对面系列·油画245

赵竹作品·对面系列·油画276

晚饭后,他一个人坐在食堂里,饭菜永远都难以下咽。他蓦然发现了小樱。他们面对面,隔着一张桌子坐在那儿。这阵儿,他已经老久没见她了,她的脸色有些憔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装作没有看见她。偶尔用眼光扫视她一眼。她正失神地用勺子拨弄着饭钵里的饭菜。

就在鲁登低头的瞬间,他发现小樱慌乱地捂住嘴,她差点呕吐起来。她的脸憋得通红,如果不是极力地克制,早就吐出来了。

过了会儿,她稍微平静起来。便起身离开了。

二十

黎根走了。鲁登觉得自己就像失去了水分的植被,慢慢枯萎。他依旧不想理睬李玄,永远也不想原谅他。晚上熄灯后,两个人躺在床上,相互都没有搭理。半夜时分,宿舍里的人都睡得死沉沉的。鲁登在朦胧中似乎感觉到一只柔软的手轻轻地握住了他的下体。那只手很巧妙地握在那里,轻轻地动着,让他觉得很舒服。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刺激感,如亿万蚁群的吞噬,充满了进食的快感。

鲁登假装睡了。他感到很羞赧。这种快感像磁铁般牢牢地吸引着他。他显得有些犹豫。李玄紧紧地抱着他,悄悄在他耳边说,原谅我,如果这样可以使你原谅我的话。

鲁登那根东西早已勃起,李玄以为他默认了,更加卖劲地用力起来。鲁登很快就射了。两人都在被窝里气喘吁吁的。罪恶感像潮水一般,他很想结束,但又欲罢不能。渐渐地,鲁登开始恨起李玄来。他觉得李玄真是卑鄙和下流。他怎么能这样呢?鲁登气咻咻地想。他背过身,再也不理李玄。天快亮的时候,他听见了李玄的哽咽声。但是他厌恶地闭上了眼。

尹晓辉死后,之前和尹晓辉同床的猪三一直感到很害怕。他不敢一个人睡,向班主任罗老师反映了好几次,说要调床位。这天中午,鲁登对猪三说,我和你睡吧。猪三像是得到救星一般,用他肥大的屁股拱了拱鲁登说,真够哥们。

月假前的最后一晚,鲁登没有再和李玄睡一个铺了。熄灯铃还没响,宿舍里闹哄哄的,李玄一个人很忧伤地坐在床上,他偶尔朝鲁登这儿望上一眼。但是鲁登很坚决地把目光避开了。

鲁登在日记本里一遍一遍地梳理着被揍那晚的回忆。起先,他对卷毛恨之入骨,因为他让他受了奇耻大辱。那些天,他整天都在想着如何逮到卷毛,然后怎么折磨死他。但是现在,鲁登已经不这么想了。他最恨的已不是卷毛和叫信哥的,而是那个小孩儿。他想起那个卵毛都还没长出来的小屁孩,那晚不仅将他从农贸市场里揪了出来,而且在他屁股上结结实实地踢了一脚,心里顿时恶向胆边生,火冒三丈。他恨小孩儿比恨卷毛还要入骨。如果信哥揍他,他可能心里还会服气,但是这个小孩儿也敢揍他,那就是两码事了。性质不一样了,就像美国给利比亚来一导弹还好说,但是老挝也要搞一下子,这就叫欺人太甚!

晚上,他给那个陌生女孩写了一封信。在长信中,他气愤地将挨揍的这件事写了出来。在信的结尾,他写道:

朋友,我想好了,反正人这一生,都是迟早的事,谁也拯救不了我们。与其让这个世界欺骗和欺负,那还不如来个痛快呢!

耳机里传来的是嘈杂的金属乐敲击声。他的耳膜像即将被攻破的城门,锐利的疼痛传遍全身。鲁登在纸上胡乱地写下一些字迹,写了又涂画掉。他不知自己写的是什么,如果说那是人生的轨迹,那么一定是缭乱的,是纷杂的。

天台上风很大,北方向刮来的风像刀子一般。他借着微弱的光,来到取信的地方,将对方的信收好,然后再将回信仔细地放进去。

他弄好这些,正准备起身离开时,惊讶地发现天台的角落里站了一个人影。那人穿着一身白色的棉衣,在风中冻得哆哆嗦嗦的。鲁登心虚地走上去望了一眼,才发现她是小樱。小樱兴许已经看他许久了,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均感到有些尴尬。鲁登心跳得有些厉害,咚咚咚地跑了下去。他一口气跑进教室,第二节晚自习的钟声刚好响起。他立马展开信,信上的内容让他大吃一惊:

亲爱的朋友,该是告别的时候了。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写信,之所以犹豫这么久才给你回复,是因为我觉得放弃生命是一件值得慎重考虑的事情。我已经做出选择了,亲爱的朋友,请不要为我难过。我们本就不相识,你也用不着难过是吧!这个世界如此的复杂,我们如同走在布满荆棘的小径上,小心翼翼,最后还是不免伤痕累累。告诉你也无妨了,我爱上了我的任课外语教师,我觉得这个世界上仅存的一点留恋,便是他了。但是我们之间的事,被父母和他的妻子逼得无路可走了,我不想连累他,因为我永远爱他,我走了,亲爱的朋友你多保重!

读完信,鲁登像箭一样冲到天台。但是天台上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看见。小樱不见了,他写的那封信依旧在砖缝中没有取走。他感到疑惑重重,亦不知给他写信的是不是小樱。他想到就要失去一位朋友,一位用心倾诉的朋友了,心里顿时如针挑拨似的疼起来。

他胆战心惊地坐在那儿等待那声从高处跳下来的闷响。可是直到下课,他也迟迟没有听见。

二十一

第二天只需上半天课,便放月假了。临下课的时候,鲁登又给小雪递了一张纸条,说月假提前两天来,到时给她补过生日。小雪回头望了他一眼,假装很生气。鲁登便知道她已经答应了。

放学后,李玄怯生生地跟在他背后,但是他们彼此都没有搭讪。鲁登觉得李玄再也不会是他的朋友了。他对他充满了从未有过的厌恶感。

回到家,父亲依旧没有回来,他也没有给鲁登打过电话。鲁登将书包里的刀掏出来,轻轻地放在茶几上,吃完方便面,然后开始看电视。下午的时光让他感到忧伤,空荡。好不容易熬到晚上,他才下定决心去给小雪买乳罩。

内衣店在霓虹灯的映照下,显得格外的性感。一位身材走形的中年妇女坐在门口嗑瓜子,她慵懒地抬头望了鲁登一眼。鲁登便硬着头皮走了进去。妇女提醒他说,这是卖女人内衣的地方。

鲁登的头便低得不能再低了。他小声地说了句,我要个乳罩……

妇女很诧异地打量了他一眼,然后说,你要哪种型号的?

鲁登说,中号的……小号的也行。

妇女指着一排乳罩说,这些都差不多,你看看哪个好。

鲁登抬头便挑中了那款黑色杜蕾丝的。他说,我要这个。他手忙脚乱地付完钱,假装很镇静地走了出来。

月假的第二天上午,鲁登来到空旷的校园。他走到女生宿舍的楼下开始喊小雪的名字。校园里的回音很大,吓了他一跳。不一会儿,走廊里便冒出了小雪的身影,她娇嗔地骂了他一句。他心里有些隐约的满足感,小雪果然如约而来了。

外面下着蒙蒙的细雨,小雪说我上去拿把伞。鲁登说不必了,待会就不下了。他觉得会有一些事情即将发生,是带有某种强迫和绝望性的类型。

他们走出校园,保卫科的罗叔叔很奇怪地望了他们一眼。小雪担心地说,他会不会告诉班主任?鲁登恶狠狠地说,罗老师——他敢拿我们怎样!

小雪说,你最近变了……

鲁登掏出香烟,他低声说,哪儿变了?

小雪说,反正是变了,哪儿都变了!

鲁登便笑。他们走到河边,小雨这会已经停了,河边一个人也没有,从树梢上滴下的雨珠带着宿命一般的色彩、挣脱了天空的束缚,决绝地掉了下来。鲁登拉着小雪坐在一块洁白的石头上,浑身都透着一股凉意。他感到小雪有些害怕,又故意装着很轻松。鲁登说,我们接吻吧……小雪瞪了他一眼,鲁登趁机一把抱住她,开始吻起她来。

小雪拼命地挣扎着,她的力气十足,鲁登一时半会拿她没办法。他心里有些情绪,又觉得有些颓唐。他放开她,说我们去吃饭吧,然后再去逛超市。小雪立刻转变了态度,嬉笑着点了点头,说好啊,不许再碰我!

鲁登答应了。小雪跟在他后面,走了一程,就说,你说给我买了礼物,是什么呢?这会儿,她早已经不生气了,笑得很无邪。

鲁登说,放在家呢,等回去了便知道啦。

小雪说,我才不去你家呢!

鲁登说,家里只有我一人,我爸去很远的地方,已经好久没回家了。小雪便嘟着小嘴说:

你要是再那样,我以后就不再理你了!

两人吃完中饭,然后又在河边散了会步。路过那座桥的时候,鲁登突然停住了,他对小雪说,你知道吗,有一天我看见一个年轻的女子站在桥上想自杀呢。

小雪说,那后来呢?

鲁登说,走了。

赵竹作品·对面系列·油画298

小雪说,那有什么说的。兴许人家压根就不是自杀,只是站在这儿想想事儿呢!是你自己把人家想象成要自杀了!

鲁登于是就很认真地对她说,难道非得让她从桥上跳下去了,才是真的自杀么?你才满意?

小雪不高兴地说,什么叫我满意啊,你神经病呢!

两人逛了许久的街,傍晚才回家。外面的雨这会下大了,从超市买完东西出来都觉得有些冷。他们买了蛋糕、红酒和可乐以及许多的零食。

小雪说,你家都快乱成狗窝了,她便自告奋勇开始收拾家。弄完后,鲁登对小雪说,我给你看礼物。你不许生气,也不许不要哦。

小雪说什么东西啊,神经兮兮的。

鲁登说你闭上眼睛。小雪便照办了。鲁登从她身后搂着她,她听见衣服拉链的声音,一个激灵,睁开眼说,鲁登你搞什么嘛!我生气啦!

鲁登说,你瞧。

他手中拿着那个黑色的乳罩。这是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说好不许生气啊!

小雪的脸顿时红了起来。她说你怎么送我这样的东西啊!

鲁登没有说话,一把抱过她,将小雪扔在床上。小雪拼命地挣扎起来,她说你这个人想不到这么坏心眼!

这话很刺痛鲁登的心。他便松手了。他赶紧哄她说,我们不闹了,刚才是闹着玩的呢!

于是他去倒可乐,然后开了红酒,将蛋糕点上蜡烛。对小雪说,许个愿吧!

小雪的气渐渐地消了。她假装很生气地看了鲁登一眼,然后开始许愿。两人将十六根蜡烛一一吹灭。

鲁登突然想起柜子里的那包春药。于是他悄悄拿出来,支开小雪,飞快地将它倒在她的可乐杯里。

他的心剧烈地跳着,望着小雪细细地啜饮着手中的可乐。鲁登说,好喝吗?小雪狐疑地盯了他一眼说,你什么意思?

鲁登一时语塞。小雪说,味道怪怪的呢,我还正想问你呢!

鲁登的脸顿时绯红起来。他说会不会是变质了呀?小雪认真地看了下可乐瓶上的生产日期,摇了摇头。

反正不好喝,我不喝了!她说。

鲁登不知如何是好了。他觉得自己已经黔驴技穷。又像只被抛上岸的鱼,除了挣扎便只剩下死亡。他在观察小雪的反应。小雪似乎一点反应都没有。春药的说明书上写着的那些特征,小雪似乎一点都没有。鲁登觉得很愤怒,他内心的一团火正在熊熊地燃烧着,噼里啪啦地冒着火苗。他拼命地咳嗽了一声,觉得嗓子很痛。猛地站起来,一把将小雪压在床上。他觉得这都是小雪欠他的,她必须偿还。小雪想必早已有心理准备,她闭着眼睛,紧紧地闭着嘴唇。鲁登的双手无法驾驭宁死不屈的反抗。两个人在床上折腾着,鲁登觉得心中的那团火渐渐地弱了下去。四周是一片绝望的漆黑,他纵使杀了她,也无法扭转她对他的看法了。他的手慢慢地松了劲,从手心处不断涌来无穷的懊悔和痛楚。他松开她的手,感觉脸颊上流出了两行泪珠。泪珠掉落在小雪的手上,然后又漫溢于他的手背,鲁登感到从未有过的寒冷与绝望。小雪像是死了一般,她闭着眼,只是默默地流着泪。鲁登扑通一声跪在地板上,头深深地埋在双膝间开始大声地痛哭起来。一切都完了。他想。

赵竹作品·对面系列·油画319

小雪站起来整理好衣服,平静地说,你是不是就想得到我?你其实一点都不喜欢我,我们以后再也不要联系了,谁也不认识谁。

她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鲁登恨不得马上将匕首插入自己的心。她哭了一气,开始骂。鲁登一声也没回应,他觉得自己就是流氓和骗子。小雪骂的句句都是对的。他沮丧得要命,大脑一片空白,一阵阵地发麻。她打开门咚咚咚地跑了出去,鲁登很想跑去拉她回来,但是双脚却像是生了根似的,再也迈不动了。

二十二

鲁登坐在网吧开始上网,他在等小孩儿现身。Q Q里传来的消息让他大吃了一惊,猪三的头像在Q Q里跳了出来,他给鲁登留了言说,放月假那天,李玄将隔壁班的卷毛捅了。李玄已被公安局的人带走了。

猪三说,你还不知道吗?他可是你朋友啊!

鲁登坐在那儿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他感到心里空得厉害,像被掏空了心肺。他不明白李玄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觉得这代价实在太高了。正在这时,他终于看见小孩儿也进来了。小孩儿并没有看见他,一屁股坐在一个角落里开始玩魔兽世界。鲁登站起来结完账,然后对另外不认识他的小孩儿说,我给你付两个小时的网费,你去给角落里的那个小孩带句话,说信哥叫他去一个地方。然后把自己家的地址告诉了小孩。小孩心领神会蛮高兴地答应了。鲁登走出网吧,回到家开始等待小孩儿上钩。过了不久,果然门就响了。鲁登打开门,一把将小孩儿拉了进来,门啪的一声便关掉了。屋里黑黝黝的没开灯,小孩儿吓得尖叫起来。鲁登使劲地捂住他的嘴,用红酒瓶敲了下他的头,小孩儿便瘫软了下去。

房间里开了灯,小孩儿好一会才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被绑成了一只粽子。他这才认出是鲁登,脸顿时煞白起来。

鲁登说,小子,你的死期到了。

小孩儿顿时又尖叫起来,鲁登找了块擦鞋子的毛巾塞进他嘴里,发现效果并不理想。他突然想起以前买的电工胶,像是找到宝贝似的,小孩儿就算有八张嘴,这回也发不出声音来了。

鲁登用电工胶将小孩儿的双脚也牢牢地缠了几圈。然后松开他手上的绳子,改用电工胶将他反剪起来。

他很得意地掂了掂电工胶,然后轻轻地放在茶几上。茶几上的刀顿时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响声。鲁登将刀捉在手里,朝刀锋呵了口气。乌青的刀刃上出现了一团白色的水汽,他看到自己的半边脸映照在刀身上。

赵竹作品·对面系列·油画339

小孩儿使劲地摇晃着脑袋,眼里充满了恐惧。鲁登见他不老实,又把他牢牢地绑在沙发脚上。他用刀轻轻地刮了刮小孩儿的脸,笑着说,你不是打过我么?打得过瘾么?他站起来,狠狠地在小孩儿的肚子上跺了一脚。小孩儿嗯了一声,脸色凄厉地望着他。他干净利索地抽了他几个巴掌,声音响亮。然后将垃圾篓倒扣在他头上。

你就是一个垃圾!鲁登狰狞地说。我不仅要杀了你,我还要去杀了信哥!我要杀了你们所有的狗

杂种!你知道吗,卷毛已经被我捅死了!

小孩儿双肩剧烈地耸动着。他被吓坏了。

折磨得有些累了,鲁登带好刀,将灯熄灭掉,然后就关门出去了。他有些失魂落魄地吃完宵夜,这会儿,他不知道信哥在哪。他亦不知能否干得过个子高大的信哥。他想,李玄难道是为了他才这样做

的吗?这么一想,他顿时觉得心里愧疚得要命。

夜幕下的发廊里,霓虹灯五颜六色地亮了起来。一会儿暗红,一会儿又鲜绿……鲁登从这儿走过,每家发廊的门里面,都有一个染着头发的姑娘朝他招手。穿着暴露的女人站在店门口,正搔首弄姿地玩着健身圈。按摩么,保管你舒服!她们说。

鲁登想,还有什么不可以的呢!反正都这样的局面了,把钱花完再死不迟。于是他就进去了。就在他临进门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染着绿头发的尼姑正被一个精瘦的男人搂着走了出去。她没有朝他看,他们径直朝街边的一辆小车走去。

他发呆的那会儿,他已经被一个四川口音的女子领进了一个按摩间。那个女子望着他咯咯咯地笑。笑声很脆。鲁登被她笑得有些愤怒。她勾引着说,你是不是第一次呢?他点了点头没做声。她开始替他脱衣服,很快她的手便碰到了他腰间那冰凉的东西。女子惊慌失措地尖叫起来,刀,刀,刀……

鲁登被她的叫声弄得不知所措,他双手羞涩地捂着耻骨处,一点兴致都没了。门口两个汉子对他说,付钱了吗?他回头望了眼女子说,我没做。其中一个汉子望了那女子一眼,那女子点了点头,喃喃

地说,他有刀……

鲁登头也没回就走了。所有网吧都没有信哥他们的影子,他们仿佛在和他捉迷藏。他不知道这会儿该去哪里好。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发现自己已经无意间到了桥头。江面上的渔火在寒风中一盏盏地渐渐熄灭,昏暗的江面上只有零零星星的几盏灯在

夜风中摇曳着。似乎也很快就将熄灭。

鲁登伏在栏杆上,失神地望着江面。他望见那盏屡次出现在他眼前的灯光,缓缓地从江面上飘了过来,像风一样轻。仔细看时,它又似乎停在西岸,和他依旧隔着一条河。他想起日本“青灯行”的传说,那些鬼门前的小妖,诱人做百物语的游戏,在青灯里燃起百支烛火。每诉一个故事,灭一支烛,直至九十九数,便缄口,等待天明。若是讲出第一百个故

事,那笼青灯便将所有人带离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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