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路历程

2011-07-13 06:03温峰宁
青春 2011年8期
关键词:陈默戈多

◎温峰宁

李芳已经五十岁了,但许多人都看不出。刚认识她的人往往会以惊讶的语气说:什么?我以为您还不到四十岁呢。这让她颇为自喜,也就不想去分辨谁是真的惊讶,谁是在谄媚奉承了。她习惯在离家之前好好照照镜子,如果有新的白发冒出来,就小心地把它拔掉;领子不够正就细心地再整理一遍;镜子旁的洗漱用品没摆好,也会认真地摆放整齐,然后才心满意足地离家。

到了十一点,如果没有课,她就得回家做饭了。糖醋里脊得多放些油;炒土豆丝得多放些醋;红烧茄子得少放些酱油……她心里盘算着,小步快跑,到路口打车,通常是摩托车,有时也乘出租车。这样她就能赶在陈默下班之前把一切都搞定。女儿有了自己的生活,不必再操心,让她在失落中感到轻松。不过这些天来她有了新的事情忙活:他们在江边看中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虽然小区面积不大,但价钱很不错,他们当机立断定了下来。最近陈默实在抽不开身,只能由她去联系置业顾问。他和陈默只能在午间讨论贷款的首付、利率、住房公积金的办理……晚上?晚上不行。这几天晚上陈默都得应酬,相当忙碌,一回家,倒头便睡。晚上,她选择在书房中读报。她总是读得很慢,新闻中的某句话常常能引起她的思考:为什么现在的年轻人总是那么疯狂?为什么商人总是那么疯狂?为什么那些残忍的丈夫那么疯狂?为什么那些杀人犯们如此疯狂……她会联想到几天前、几个月前、几年前其它骇人听闻的新闻(29日上午,江苏泰兴幼儿园发生一起持刀行凶事件……美国阿拉巴马大学12日发生“教授枪击案……2007年……弗吉尼亚理工大学……枪),颤动不安:这世界似乎被疯狂掌控了,尽管表面上一片平静。这样读报,更像一种折磨,但她并不想改变阅读的习惯。

她的生活平静安稳,但她的学生却不想她好过。他们在背后挖苦她,甚至诅咒她……她在学校中教初中政治,同时也管一些行政的工作:检查学生的头发是否过长、有没有迟到、有没有早恋……她雷厉风行,不苟言笑,让不少学生失去了酷发型、“三好学生”、女朋友……那些侥幸逃脱的也整天提心吊胆。他们嘲笑她为“制度的奴隶”“死板的化身”。最近最恨她的是一个叫方奇正的男学生。他成绩很好,也目中无人。她查出他在谈恋爱的时候,第二天就在大会上通报批评,还在校门口的白榜上写上了他的名字。他感到很没面子,一与同学提到她,就咬牙切齿,好像在谈论一个灭绝人性的暴君。

但他们在她面前只敢毕恭毕敬。她享受这表面的安逸。她知道有人对她不满,但他们又能做出什么呢?充其量只能写两首打油诗,画一幅漫画。她的声望,她的薪酬,还有她的新房子,并不会因此受到影响。她依然每天七点半开始工作,查迟到,突击检查风纪,上课……

“难道你就不想换点事情来干吗?”有一天,陈默忽然问。

“为什么要换呢”她反问。

此时邻居的音响正播着流行音乐:想要问问你敢不敢,像我这样为爱痴狂……

痴狂?他们就那么喜欢痴狂?

她已经五十岁了。她见识过痴狂:满街的大字报,比她大不了多少的红卫兵整天喊打喊杀,家里却揭不开锅……可是这一切都已成为历史,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

“爱死你 爱是婴儿纯洁 也是暴烈 恨不得一起毁灭”邻居又换了音乐。

从疯狂走到死亡,有多远?

陈默没有回答她。他正在看报。忽然,他说:“房价还在涨,房子我们买对了。隔壁听音乐就不懂得调低音量?你去说说他们。”

置业顾问说:十一点她必须得到。得签合同。陈默也得去。不过他很忙,又不同路,便让她自己打车去。

十一点到?这意味着她十点半就得离开。但平常她都是十一点才走。她有些心神不宁:校长会不会在我刚走出校门的时候就要找我?会不会我一走就发生什么事情?比如打架。——她很清楚:其实什么都不会发生。但只有不断地质问自己她才能安定些。十点半到了,她的手机发出刺耳的闹铃,她厌恶地把它摁掉。她又叮嘱了年轻的秘书一句:记住有事打电话给我!她一直点头,待李芳一走,就小声地嘀咕起来:女人到了更年期就是麻烦。

她往与回家方向相反的乘车点走。几个星期前她第一次走这条路的时候,焦虑不安,好像随时会有窃贼偷走她的东西一样。但现在好多了,她习惯了:将来,她可能得天天走这条路呢。这样想着,她有些激动。走到了搭车点,等待空出租车,正闲着,她忽然想起今天校园广播站播的那首歌……歌词是什么……“谁在用琵琶弹奏……”她没听清。但是她绝不会问秘书,那个小丫头虽对一切都充满热情,但总是大大咧咧,还像个长不大的学生。她不可能问她,不能问。

不过这段旋律很熟悉,她在哪儿听过呢?邻居放过?

这时,一辆摩托车开了过来,是一个年轻男人,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显得很斯文。或许她搭过他的车?他有些面善。他打量了她一下,有些犹豫地问:大姐,我好像经常在那边看见你,今天你怎么到这边来了?

我今天要到环江路去。11点得到。——我是不是讲得太多了?

我载你吧,环江路?……10块,走吗?

我……她颇有些犹豫。前几次到那儿去,她都是打出租车去的,新居比旧房远得多呢。

你看现在的出租车不多啊。而且万一路上堵车怎么办?8块,走不走?

堵车,堵车……她犹豫地答着:好。此时她似乎看到有一辆空出租车正行驶过来,可是……堵车……按理这时段不会堵车,但,万一?

白色的墙壁,空空荡荡的房中,光线明明晃晃,好似幽灵……上车的时候,一个画面突然晃过她的脑中,犹如波浪舔舐沙滩。我是不是在哪见过这个年轻人?学校?我教过他吗?一种隐约的不安连同那个画面席卷而来。不过与堵车相比,这算不了什么。

在摩托车的后座上,她不安地想:签完合同之后,肯定没法回家吃饭了。他们得在外面吃,吃些什么呢?昨天报纸新闻说,有三个人在饭馆吃饭,然后食物中毒了……

大姐,您去环江路干什么呀?

看房。

我想起来了。我搭过您一次。您是住在步行街那边的吧?

对。你竟然记得。

我对人脸的记忆特别强。许多人的脸我只看一遍就能记住,好久都不会忘。

真的?

是的。看样子,你是老师吧。

对。我是九中的。

我猜也是。对了,我还载过九中的一个老师。他戴一副棕色板材眼镜,鼻梁很高,满脸粉刺,还像个学生。他很厉害,车正开着呢,他竟在看一本书,在摩托车上看书!还自己对自己说着什么,应该是在背书吧。

那是陈继文。隔壁班的历史老师。出了名的工作狂,但她总觉得他的“狂”只是故作姿态。

他好像也是去看房,签合同。

什么?陈继文从来没在办公室说过。大家也没想到,因为他的家庭并不富裕。他买房?现在?

不会吧,我没听他提起过。

也可能不是。我不很记得了。可能是我记错了。您知道的,一天那么多人……

陈继文买房了?为什么他要瞒着我们?

“曼妙女人,灵动如水,请用尔美牌减肥茶。”远处的电视大屏幕上正播着广告。她有些想吐。她已经微微发胖。但她曾以为自己永远不会有身材的问题。她曾以为自己不会有牙齿的问题,但上个月她才做了根管治疗;她曾以为自己永远不会有心脏的问题,但两个星期前体检时医生忧心忡忡地对她说注意饮食别剧烈运动……她曾以为自己不会变胖,但现在她的腰间已有两层赘肉。有时候,她会对着镜子祈祷:就把我的身体定格在此时此刻的状态吧,我不想再发生什么变化了。

因为你不知道你将何去何从?

这广告挺搞笑的,不是吗?年轻人忽然说。

什么广告?

就是前面那个减肥茶的广告。看上去太假了。

他们已经到了一个十字路口。直走:红灯。但这个路段没有摄像头,许多摩托车都冲了过去。

他们怎么闯红灯呢?她有些愤怒。

为了能快点呗。何况这一段又没有摄像头。

那你为什么不闯呢?话毕,她开始后悔:这是让他闯红灯吗?

我们还是应遵守规则。

她顿时感到很安心。

十年前,他们也有一辆摩托车,更多是陈默在开。现在换了小车,情况亦然。陈默开摩托车的速度很稳,她双手搭在他的肩上,从来无需提心吊胆。这个年轻人的速度也不算很快,她感到很安全。

安全。安全,安全。

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闯红灯呢?不过几十秒呀。——她开始疑惑:她为什么要讲这一番话?或许是因为这个年轻人有种学生的气质。像她教过的最好的学生一样,在平淡的语气中隐约显露着一股对未知的狂热追求。

大姐,我问您一个问题:如果您前方是红灯,但保证您不会出安全的问题,也保证不会被抓住,您会不会闯过去?

不会。

但,保证不会出安全的问题,也保证不会被抓住。

她感到有些紧张。她想要反驳他,但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语言。

我不再问了。小伙子忽然说。善解人意。

……陈默在别人面前常夸她“善解人意”。“她总是知道我在想什么。”“她永远不会给你添麻烦。”“你找不到比她更善解人意的人。”……她配合地微笑,挽上他的手臂,心里却在搜寻自己“善解人意”的片段。她从来不曾揣度他的想法。洞悉人心的人会越过她的微笑,发现她的眼中有一丝不安。她在想:他是不是在责怪我?她绝不会向他提出这个问题。“你是不是在……”这个句型,从不在他们家出现。

现在他们在城市的主干道上奔驰。这条大道是城市的中轴线。现在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我们。她想。不会堵车,也不会迟到。清劲的风击打着脸,凉丝丝的,她不再感到那么烦躁。风吹走了她体内的一部分热量:因琐屑而起的焦虑,因忙碌而起的愤怒。吹走了。她开始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明智的选择:出租车中混浊的空气会让她发疯的。还有15分钟到11点。校长不会现在要找我吧?马上要下课了,不会有人打架吧?

大姐,您的房子在哪儿呀?

环江路。不是说了吗?你不会听到望江路去了吧。

我的意思是,哪个小区?

江都花园。

那个小区不错。价钱也很好。

我和我先生算过了。的确是划得来。

您的房子在江都花园的哪边?我曾路过那儿,有好几栋是靠马路的,也看不到江。

我们的是能看到江的。也不在马路边。

那很好嘛,很好的位置。

是啊。

不过听说高层的都卖完了。您不会抢到高层的了吧?

不,中层的。

8楼?

7楼。

不错嘛。

“不错”。陈默对什么都只会说“不错”。你做饭不错,这套新衣服不错,女儿的男朋友不错,这套房子不错……她现在觉得他的“不错”全是敷衍,全是谎言。她厌倦了他千篇一律的“不错”,平常总希望他能说出不同寻常的见解,但到了要他做出评论的时候,又希望他只说“不错”。

陈默的日常生活就像他的“不错”一样毫无个性。回家后,看报,看电视,上网也只是玩一下斗地主。他不喜欢在网上看新闻,“我总觉得那些全是假新闻”。然后就是洗澡,睡觉,一天八小时,不多也不少。“早睡又早起,身体才会好”,陈默总是这样说,但现在他血压高血脂高。生活中,她要做的一切,就是用同样的平淡来配合他的生活。不过平淡是福?不是吗?玩心跳有什么好?只会陷入疯狂中去。

一股不安像一条湍急的河流,猛然涌向她。

再过两个十字路口就到江都小区了。还有13分钟,就到十一点了。

小伙子现在正哼着一首歌。那股不安已经掌控了她的理智。风吹散了她的头发,击打着她的心房。砰砰砰。好像学校的仪仗队在练习一样,在这城市的天空下,在车来车往的道路上。她忽然感到惶恐至极。愈发猛烈的阳光在前方拼凑出一个模糊的幻象:新房子:白墙壁,皮沙发,25寸旧彩电,四门书柜,木报架,陶瓷花瓶,电子钟……她想靠近陈默,他却躲开了。忽然,风吹熄了她的幻觉。她眼前是车道上的滚滚烟尘。再过一个十字路口,再右转,就到了。

小伙子哼的这首歌似乎就是她在学校中听到的那首:“谁在用琵琶弹奏一曲东风破……”

这是什么歌呀?

周杰伦的《东风破》。您没听过。

没有。

她憎恨被反问的感觉。这时,他们路过了一家破网吧。

她想起昨天报纸上的一则新闻:“多名少年持刀打砸网吧”……疯狂,又是疯狂的年轻人!似乎疯狂已经成了这世界的一种惯性,平静的生活下竟然有如此多的狂暴,日日见报。如若有一天,世界上所有的罪案都消失了,那么这种惯性会不会驱使着记者们下意识地写出一篇又一篇的罪案报道呢?毕竟我们都无从得知这世界的荒谬无度。什么都可能发生,什么事情都可能摧毁你的世界。

她已经看到了小区前方的那座大厦。被打砸的网吧是这家吗?不对。报纸登的那家在旧城。新的罪恶?离新家如此之近?

罪。Transgression.。当年女儿在房中背单词,扯开了嗓门:“罪,sin,crime,guilt,offence……”什么是罪?绝不是那些扭曲的外文符号。疯狂到了什么地步才足以成为罪?

向右转入这路口就到江都小区了。

她和陈默曾无数次幻想过搬家后的场景。一开始,他们的幻想停留在物质的层面上。“我们可以换个五十二寸的大彩电”,陈默兴奋地谋划着。她计划着给每个房间都安上空调。幻想渐渐变得丰满起来,渗透到日常生活中:每天一吃完饭,他们就能到江边散步。华灯初上,江面浮光掠影,两岸微风阵阵。女儿则总是在提醒他们:“你们想好怎么装修了吗?我听说装修期间每对夫妇至少都要大吵三次。”她不愿去想这个问题,打算看情况再说。如果真得吵,那又有什么办法?陈默则对她说,装修的事情让她全权负责,他绝对不插手。这让她忐忑不安,仿佛已经看到他皱着眉头审视新居想要把一切都拆掉却一言不发的情景。他就喜欢这样,一遇到耗时的家事,就对她说:“你搞定吧,我绝对不插手不插嘴。”

她忽然感到背后有什么人正在跟踪自己。她进入了一个空荡荡的房间,白色的墙壁,灯光明明晃晃,好像幽灵,她四处行走,丝毫不觉背后有人握着木棒向她走来……最开始的画面又出现了。她想回头,想吐。

但是,小伙子怎么没有转进去?他向前开。

小伙子,你走错了,往右转。

没有回答。沉默得如一个破折号,简单明了,而又意味深长。

喂小伙子,走错了,刚才应该往右走,快调头!

没有回答。她的心砰砰直跳,只看见前方的路笔直得如一个破折号,延伸向沉默的未知。

调头!你说话!说话!干什么呀,你这是!

我不会让你走。没事的。我不会让 你 走!我决定了,我不能让你走。没事的,你会没事的。

停车!她大喊,路边有人停步望着他们。

没有回答。

发生了什么?他刚才说了什么?他刚才说话了吗?现在车速怎么加快了?发生了什么?我怎么会坐上这辆摩托车的?他怎么不停了?他要去哪,他疯了吗!

操!给我停车!

她只能骂出这平常羞于启齿的字眼。顾不了那么多了。现在她胸口积郁了无数的脏话,随着心脏的搏动,像疾流上的浪花一样,汹涌翻腾。

这是个梦吗?来得如此突然。醒来吧,醒来吧。不过一个噩梦而已。

乐都大厦,6500一平米起。

望江楼,5700一平米起。

城市豪苑,6000一平米起。

前方没有新的楼盘了。前方是一个十字路口。

还有2分钟才到十一点。校长不会找我吧?如果我像往常那样就好了,那么此刻我还在办公室里,还在坐着。十一点的时候才走,十二点的时候陈默就回家了。可是……我十一点走就不会碰到这个疯子了吗?……不会的,十一点……从来没有出过问题。陈默,陈默!陈默在哪?陈默到售楼处了吗?……拉住我,救我。

前方是红灯。但他冲了过去。他冲了过去。

停车,救命!

这一切都毫无预兆,怎么会如此突然地发生了?刚才我怎么没有觉察到异常?他刚才很正常,现在发了什么疯?怎么办?已经到十一点了。她的手机又发出刺耳的闹铃。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赶忙把手机拿出来。但他忽然加速,她尖叫着,颤抖着,好像要陷入晕眩中一样。砰!手机摔在地上——手机的残骸远了——手机已经看不见了。他发什么疯!他要干什么!怎么办!

停车,救命!

疯狂,疯狂……为什么今天我始终不能安宁呢?原来正是一种预感。疯狂,你终于来了。你终于来找我了。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你。但我不怕,你走开!有种你让他杀了我!你想带我去哪儿?我不怕。你这个混蛋,你放开我!我不怕,我告诉你我不怕……

停车!救命!救命!

车越开越快。她好像马上就会被冲到马路上。她没法稳住自己,只能迅速拽住他的腰。

像搂住了他似的。

太烫了。她浑身的血管都在膨胀。很稳。现在她坐得很稳,尽管他开得很快。风打在她的脸上,扑扑直响,吹得她的眼球肿胀,吹得她簌簌发抖。但是这种颤栗如此熟悉,是狂喜过后的那种抖动,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跳舞。战栗之舞。

停车!救命!

他右转。这是开往郊区的。

救命!她用一只手去击打他的肩膀,但她好像失去了力气,无济于事。

风像黑夜一样刮着她的脸。忽然她看见自己在这一天的起始时所做的一切:做早饭,整理衣领,梳头,照镜子……这一切恍若令人战栗的仪式,正在将她献给前方那虚无般的光亮。

前方的光亮似乎燃烧起来。她看到了新房子:白墙壁,皮沙发,25寸旧彩电,四门书柜,木报架,陶瓷花瓶,电子钟,还有陈默若隐若现的身影……全都被烧毁了。她在废墟中舞蹈,在毁灭中嚎叫。她如此激动,太阳穴突突地跳。她的头似乎要与身体分离了一般,晕眩,在强光中晕眩。

在混乱中,在步向毁灭的道路中,她似乎听到了警车的声音。

“……警方一再盘问,该男子只说:‘我爱她。我爱上了她。’……几乎所有人都对此感到不解……目前李女士情况良好……”

她看着报纸,想吐。耳边回响着他的声音:

“我载你吧,环江路?……10块,走吗?”

“我们还是应遵守规则。”

“大姐,您的房子在哪儿呀?”

这声音就如一个梦魇,压在她的身上,她无法动弹,无法呼吸,浑身颤抖,好像公路上的风正激烈地吹打着她的身体。

她忽然想起与陈默相识时的情景:“我带你去吧……中山路?就在前面,不麻烦,不麻烦。”

他们第一次约会:“我们还是走快点。不然赶不上车了。”

他第一次见她的父母:“你的房子在哪一层?”

——然后,新婚,生活,一切就如一个破折号。

她的学生前来看她。医院不让太多人进病房,派了几个代表,其中方奇正手捧一簇鲜花,说:“李老师,您就好好养伤吧。”

是的,看了报纸,他们没有欢呼雀跃,内心只升起一种伤感,不安与恐惧。这也出乎他们的意料。他们等来了诅咒的灵验,但现在却怅然若失。他们要等的到底是什么?不知道。他们等待得太多,已经木然了。

更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她伤愈回校上课时,课讲得飞快,讲完了之后就让大家做练习,而她只长久地望着门外。

她痴痴地望着门外。等待一个人来救她。那个人长什么模样?她不知道,她只知道等待。像等待戈多一般。我们在等待戈多。等不到戈多,我们明天就去上吊。她想起几年前看到的剧本。台词忽然从脑中涌了出来,就像他突兀地来到她身旁那样。她忽然感到自己从前生活在一个深渊中但从不自知,现在她才觉醒并挣扎,可是没有人救她。戈多没来。第二天,戈多还是没来。她谁也没等到,只等到下课铃声,提醒她一无所有。路边的狂风就能把生命中的一切都卷走。她漠然等待,就像那天在马路上等待死亡一样。

那个年轻人?他常常爬入她的梦境。吴道,他叫这个名字。无道。

最近一次他以陈默的形体出现。她搂住了他的腰,他的摩托车,开得飞快,在田野旁驰骋,云淡风轻,绿遍山野,前方的路途何其明亮。

前方的男人转过头来,不是陈默,是他。她已分辨不出陈默的身体?

惊醒。陈默鼾声正浓。她起身,想要轻轻吻他,犹豫之后还是放弃了。黑暗在她眼前铺就了一条道路,她知道,这就是罪愆之道了。她走上前去,似乎没花力气,身体就已在前进。

就像在脱险之时,她的身体因着惯性前冲,她以为她将冲向死亡。她毫无气力,但她在前进,走向死亡。

掌控这世界的不只有疯狂,还有惯性。或许疯狂也只是惯性的一种?可是,没有惯性,你死亡时,身体既已停止,灵魂又如何前进?

进退两难。她选择站在走廊上,站在黑夜中。前方是世俗之境,后方是罪愆之道。或许前方后方并没有什么区别。我们在等待戈多。等不到戈多,我们明天就去上吊。上吊?她曾如此接近死亡。她了解死亡,那片黑暗和眼前黑夜一样模样,无路可进,无路可退,等待晕眩将自己拯救。

现在,她仍不清楚什么是罪。但她感受到了。它折磨你:上下班的时候,看见马路上的车就想呕吐;回到家中,如若孤身一人,就不断看见他的身影,听见他的声音;翻开报纸,一个字也读不下去,仿佛那些新闻都不是真的。所有的疯狂,都是臆想。

这是谁的罪?他的,还是她的?

学期末到了,学生们申请撤销处分。她面无表情地盖了一个又一个章。最后一个是方奇正。这次他考了全级第三,也还是得自己来申请撤销处分,他有些尴尬。但是他没想到她完全没看他,只沉郁地盖了一个章,便有些慌张。

老师,我真的没早恋。

我知道。顿了一下,她说。

你知道吗?我读书的时候,也喜欢过……

他很胖,不像吴道,也不像陈默。他早已不属于她,不属于她生活的裂缝,也不属于她生活的表象。

唯有陈默属于她生活的表象。他从来都如此小心翼翼,不会陷入任何裂缝中。

那一天,陈默回家很晚,一身酒气。她靠近他,但他轻轻地拥抱了她,然后走开了,他还得洗澡,还得睡觉,这样明天才能继续奋斗。

他还想换台五十二寸的大液晶电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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