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的剪彩

2011-07-13 06:03李桂龙
青春 2011年11期
关键词:学生公寓老师

◎ 李桂龙

开学了。学生公寓在假期刚刚修好,这在我们曲州是个天大的喜事。孩子们再也不会像一群小猪一样,住在阴暗潮湿的、由一个废弃了的破厂房改建的宿舍了。吃水不忘挖井人。是教育局姬副局长弄来了48万块钱,修建了这栋学生公寓。

孩子们站得毕恭毕敬,穿着整齐的校服分立在两旁。九月的阳光照在他们真诚稚气的脸上,是那样宁静、肃穆。公寓在落成前就说好了的,开学时由姬副局长亲自来剪彩。金剪刀、红色花球、彩绸、托盘、白手套,老早就准备停当了。学生代表的感谢词也经过了反复的演练。

呵呵,等一会儿,再耐心地等一会儿,姬副局长就要来了。我望着远处弯弯曲曲的公路,马达声一传来,就忍不住转过头去,甚至踮起了脚尖。许多年来,我一直想掩饰自己的内心,但那些下意识的动作,就像冬眠在心里的虫子,会随着温暖苏醒过来。

校长看了看手表,然后走到一边去打手机。时间一点一点地从人群的缝隙里流过,那么缓慢,那么熬人。领导一般都是日理万机的,或许他又被什么会议耽误了吧?但是,他是一个说一不二的人,他说要亲自来曲州剪彩,要我们作好准备,那他一定会来的。也许,车子在路上出了点小毛病?也许中途在某个学校逗留了一会儿,也许……也许再过两分钟,或者三分钟,他就赶来了。

校长终于在操场边的香樟树下合上了电话。这个电话只怕有十几分钟长,长得让人沉重。他把手机插到了皮带上的套子里,抿着嘴唇匆匆地走了过来,仿佛在竭力隐忍着什么秘密。我盯着他,想急速地从他的眼睛里读到什么,心里像有面小鼓一样敲着,莫名其妙,忐忑不安。我的预感和直觉都在迅速地围拢,围拢,像云朵一样聚集过来,感觉呼吸不畅。

“不唱了,不唱了。姬局长今天不来了,我们自己剪了算了。”他站到队列的前面,对正翘首以待的孩子们说。

太突然了!大家一时尚未反应过来,面面相觑。

然后,这一切就匆匆草草地结束了。

我情不自禁地悄悄跟上校长,用蚊子般的声音谨慎地问道:“胡校长,他怎么不来了呢?”

校长警惕地看了看左右,压低嗓子说:“出事了。”

“什么?出什么事了?”我失声地问。

“就在姬局长刚要上车来我们这里的时候,被纪委的人带走了……”

啊!不可能,不可能。我呆呆地立在那里,像一截枯萎的树桩。

“毛老师,毛老师,”一个孩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教导处王主任说,这节是您的语文课。”

我惊醒过来,慌乱地整理了一下根本未曾扰乱过的头发与衣襟,向教学楼匆匆地走去。

姬副局长,不,姬杰被纪委的人带走了,他究竟犯了什么罪?我想知道,又害怕知道,害怕真相会无情地打碎我心里的花瓶。校长是一个神通广大的人,也许他知道许多信息。可是,我没有勇气去向他打听,怕他笑话我,并以此窥探至我的内心。所以,我只能在心里猜测,然后用这猜测来折磨自己。我不停地安慰着自己:“他会没事的,他不是那种会犯事的人。”我发现,尽管过去了许多年,尽管发生了许多事,我依然是如此牵挂着他的安危。

往事就像电影镜头一般在我眼前闪回着,不断地切换着时空。濛濛细雨把操场上的香樟树渲染得青翠欲滴,那时的香樟树没有这么年迈,没这么枝繁叶茂。这天,一个戴着眼镜的高个子大学生分到了曲州。他提着一口旧皮箱,扛着一床军用被子,正东装西望着。老校长吩咐我:“小毛,我不得空,你去接应一下那个新老师。住房安排在教学楼左边角上。”

我蹦蹦跳跳地把他引到了住处。扫地,擦桌子,帮他安顿好床铺,然后告诉他到哪里打水,到哪里吃饭,哪里有小商店……他看着我的忙忙碌碌,也听着我的絮絮叨叨,感到非常满意。末了,他才说:“我叫姬杰,曲州人。”他这话把我窘得满脸通红。我那些热情其实都是多余的,可这家伙却乐滋滋不声不响地享用了。我记得我好像用一根什么棍子打了他一下,把扫把一丢,蹬蹬蹬地跑了……

这是我们的初相识。

曲州是幕阜大山深处的一个边远偏僻的小山乡。学校规模不大,二十来个老师中大都是些老民办和代课教师。有一次,我们在食堂里吃饭。老校长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姬杰,然后又看了看我,意味深长地说:“小姬不错,真的不错,与小毛老师真像天仙配。”老校长的话里有话,我的脸颊一下子烧红了,像喝了白酒一样。

……叮铃铃,叮铃铃……下课的铃声打断了我的回忆。我夹着备课本朝办公室踽踽地走去,像踩在一片云朵上。啊,学生公寓!我的眼睛不由得又朝那里望去,望到了姬副局长——不!姬杰不曾看到的地方。那是一栋两层的楼房,雪白的粉墙,蓝色的尖尖屋顶,明亮的玻璃窗。它的门洞设计成拱形,像西式的教堂,宁静肃穆,能让人的心里安宁,安宁。可是,此刻我的内心却是如此的忐忑。

办公室里很热闹,教导处王主任正在向几个老师解释分工分课的情况。县局里不知道是怎么搞的,要调走的调令没来,要分配下来的却迟迟未见动静,搞得下面学校无法安排课程。

“这就是领导的艺术呢。他们还在等人家送情呀!等腰包里满了,人员安排就到位了。”

“毛老师,”教导主任推开旁边的人影向我招手:“你过来一下。”

我走了过去。

“是这样的,”他停顿了一下:“暂时你还要再兼一个班的语文课,辛苦点,没办法。等人员来齐了,再拿掉你这个班的正课。”

“兼多久呢?这样一来我就有二十多节课了,还有班主任工作。”我不满地嘀咕着。我患有低血糖,一直在吃药。

“暂时的,这只是暂时的。肯定会有人来的,先给学校救救急。”

这几年的暑假开学几乎都是这样的,已成了惯例。

我重新回到座位上,想找回自己的平静。我是一个视野狭窄与世无争的人,一个只知道过自己小日子的乡村女人,不知道也不想去探究外面世界的精彩。我连新闻联播都懒得看,只是认真教好书,做好学校分派给我的工作。人到中年了,我把生活变得简单,把世界变得狭小,顺应着生活,顺应着命运,心无旁骛——啊!不,比如今天,另一个男人的遭际却搅得我心神不宁。在他春风得意的时候,一切都若无其事,甚至毫不相干。可是,今天这不幸的消息,却让我一下子与他贴得很近很近了,所有相隔的时空仿佛都从中消失。

“知道么?姬杰被双规了。”教历史的陈光先神秘兮兮地说。他是一个消息灵通的人,绰号叫“美国之音”。好几个老师围了上去,伸长脖子,兴奋地期待着他的下文。我悲哀地垂下了眼帘,耳朵却更加灵感地捉捕着那些空气中的声响。

“难怪他没来剪彩呢。”

“我敢打赌,肯定是贪污。”

我的耳朵像猎狗的一样竖了起来,心在砰砰直跳。我抬眼望了望陈光先,他眉飞色舞地说:“是的。想不到他也是一个贪官。”

我的头嗡的一声巨响,身子不由自主地一阵战栗,喉咙里差点叫出来:“不,他不是!”

姬杰,你为什么要走那条路呢?你曾告诉过我,你会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一个能为老师、孩子和学校办实事的人。你肯定不是为了钱,肯定不是想走这条邪恶之路的。一定是魔鬼迷了你的心窍。

那天晚上,姬杰不知在哪里喝多了酒,跌跌撞撞地到我的房间里来了,很兴奋。我给他倒了一大杯白开水,他一口就喝光了。只记得我们说了许多工作与生活中的事儿,说他的沮丧与快乐,也说我的过去与梦想。

“小琴,你的想法是非常美好的,但是你改变不了什么,你太天真与幼稚。”他本来是坐在窗户边的,这时却站了起来。我们隔得那么近,呼吸着他呼吸里的酒精味,有一股迷醉。“只有做了行政,拥有了权力,才会有更大的能量去为理想服务……”他坚定地看着我,重复了一遍或者两遍。

我明白了他的追求。他是一个男人,男人应该有男人的事业。老校长退线以后,从另一个地方调进了一个新校长。新校长是一个心胸狭窄的人,生怕人家抢了他的位置。这样一来,他在曲州就很难有出头的希望了。要不是后来……呵,后来……后来我原谅他了,真的原谅他了……他从没有明确地表达过对我的感情。只是有一天,他开玩笑似的说:“小琴,我长到这么大,只有一个晚上没睡踏实。”

我问他是哪个晚上,为什么失眠了。其实,我心里隐隐地知道他要说什么。

“你忘了?就是那个晚上呀!”

“哪个晚上?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我固执地问道。

“在三尺洞的那个晚上。”他狡黠地说。

顿时,我的脸颊上如火烧一般,羞耻与甜蜜搅拌成浓酽的液汁,紧紧地包裹着我。他想摸摸我的手,我却慌忙抽了出来,像触电一样。那种诞生在羞耻里的快乐是如此的醉人,我怕自己的失态。也许是我错了,是我自己抽走了来到身边的幸福。我在有意识地远离他,可是又无意识地去靠近。远和近交织在一起,就像一个在不断地调焦的镜头,怎么也调不准确、清晰。

三尺洞是曲州最偏远的一个小山村,离学校有三十来里。我和他一起去喊一个叫玫桃的孩子。她家的贫穷让我们一下子就理解了她中途辍学的原因。几间低矮的土屋搁在一道石墈上。寡瘦的黄狗从一捆干枯了的红薯藤下窜出,胆怯地逃到老远了才对着我们狺狺地喊叫。她的母亲是一个哑巴,父亲耷拉着乱篷篷的头坐在一把没有靠背的破竹椅上吸着红薯叶子卷做的喇叭筒。只有一间简陋的睡房,那天晚上,他们把仅有的两个床铺都让给了我与姬杰,一家五口却歪在火塘边熬到了天亮……

临走的时候,我和他把身上的钱都掏了出来,合在玫桃父亲的掌心里。六个手紧紧的、久久的捏在一起。第一次,第一次我紧贴着他的手,感受着来自他身上的温度,那样慌乱,那样新奇。我浑身都在颤抖,也在迷醉。我情不自禁地、悄悄地用手指摩挲着他的手背,那些凸起的青筋,那些匀称的指骨,那些绒绒的汗毛,那些滚烫的血液……我忘记了女人的矜持与本能的羞耻。直到那个哑妇人泪眼婆娑地哇哇乱叫,我们的手才梦醒一般地猝然分开。

其实,那晚我也理所当然地失眠了,只是假装着酣睡。朦胧的月光从破烂的窗户里透进来,秋虫就在墙脚的草丛里清唱。隔壁的火光若隐若现,孩子疲倦的呼噜声清晰可闻。我悄悄地观察着他,他蒙头睡着,像只充满想象的小兽,发出细微的声音。然后,那些声音就像经典的唱片一样,常常在我的记忆深处轻轻地播放……

当然,他有他的爱与自由。他应该为他的理想与事业铺就一条前进的路。而我,却不能为他……我不想说下去了,真的不想说下去了。存在了的就是合理的。

当他和另一个女子亲密地坐在月光里的香樟树下膝足谈心时,我总是站在二楼的窗前,关了电灯,悄悄地窥视着那帧幸福甜蜜的图景。蟋蟀在草丛里唱着爱情的颂歌,月光披在他们的身上,那么轻柔、和顺。他爱上了乡党委书记的女儿,第二年就调离了曲州,先是在一所县直中学做副教导主任,然后一步一个脚印地做到了副局长。我默默地祝福着他,把他珍藏在我的心底,丰富着我平淡的人生。

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关心过时势与政治,关注过小道消息。姬杰被双规了,在谷阳县教育界是一次不小的地震,有的人拍手称快,有的人惶惶不安,而我……唉,我不相信他是传闻中的那样,但在事实面前又不得不迫使自己承认。十多年了,对他那段得意的人生其实我一无所知。那是一卷可以填充许多声音与图像的长长的空白磁带。

我又气又急又担心,烦躁不安。打开电视,里面是一片歌舞升平。我胡乱地摁着遥控器,那里并没有关于姬杰的任何信息。

屋子里的空气似乎过于浓酽,压迫着呼吸,让人坐立不安。我洗了头发,换了一件淡蓝色的裙子,毫无目的地朝学校里走去。操场边的香樟树下坐着好几个纳凉的老师,“美国之音”穿着个大裤衩摇着一把蒲扇在发表议论。平时我是不大和别人交往的,现在却不知是什么魔鬼牵着我的手,让我不自由主地加入了他们的圈子。

“毛老师,今天有闲情逸致出来散散步?”

“是哩。天气好闷热呵。”我用手作扇子在胸前扇了几扇。

“美国之音”连忙把手里的蒲扇递给我。我感激地朝他笑了笑,说:“你们在讨论什么国家大事呀,那么热闹。”

“在说姬杰的事儿。其实也没多大的事,如今当官的哪个不贪?不贪他怎么爬得上去?只是点子低的人一下子就栽了。听说是有人举报了他,只看是得罪了哪路神仙。”

陈光先有一个亲戚在县纪委工作,所以他的情报一般来说是准确可靠的。

“他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吧?”我试探地问。

“唉,如今的事情也没个准儿。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我表哥说,姬杰这人太死硬了,进去后什么都不说,死猪不怕开水烫。搞了半天,他就是一言不发,拒不交待。”

“他们不会打他吧?”

“你以为‘双规’是请客吃饭?纪委的人有的是办法。看过电视没?与那里面的差不多。”

晚上,我做梦了。那些梦好久不曾来过。我第一回梦见他时,他简直像个侵略者一样闯进来的,我羞涩,我害怕,我渴望……背景是不停地变幻着的景物:玫瑰。星星。琴声。高耸的山峰。肥沃的田野。泛滥的河流。还有滚烫的嘴唇与热烈的眼睛。他不止一次地撕破深夜的帷帐闯入我的梦里,像个精灵。

“……姬杰,你跑呀,跑呀!”我声嘶力竭地喊着。他仍然低头坐在那条横凳上,一言不发,头发蓬乱,脸色苍白,眼窝深陷,嘴角似乎粘贴着暗红的血迹。眼镜跌碎在地板上,两腿朝天,像一只螃蟹的残骸。他的头顶上,是一个硕大的白炽灯,灿烂的金光照得他纤毫毕现,无迹可遁。他一低头,一只巨手就拽住的头发强行把他的脸面仰起来,正视着这人造的太阳。他合着嘴,闭着眼睛,任由俯仰。豆大的汗珠粒粒渗出。然后,他的身子被按坐在凳子上,头却被按在凳子下面,夹在自己的胯下。与他鼻尖几乎零距离相接的地方,是一只锃亮的皮鞋尖……

屋子里并没有第二个完整的人,真的没有,至少我没有看到另一个人的面孔,只有讯问的声音和严厉的目光,只有施展着力量和威摄的巨手与脚尖。铁门都是敞开着的。

“姬杰,你跑呀,跑呀!”我夹带着哭腔。要不,你就说了吧,把什么都说出来!我相信你,你只是一时被魔鬼蒙住了心窍,你不至于下地狱,比你贪婪的人多的是,比你罪恶的人人山人海,泛滥成灾。

我惊醒了。窗外,唰唰唰的雨声荡洗着黑暗中的大地。梦里的惊恐仍然在断断续续。一阵闪电像一棵高大、金色的树一样在天空中耸立着。在这瞬时的光亮里,我看见新修的学生公寓,像一帧剪纸一样镶贴在灰黑色的背景上。

过了几天,一台警车开进了曲州中学。一来就把校长唤到一个小办公室里去了,还要会计把学校的账簿全部送去。这不关我们平头老百姓的事。办公室里,老师们短暂的惊讶后又开始忙碌各自的事情。

“请问一下,哪位是毛小琴老师?”一个穿警服的同志敲了两下门,问道。

我紧张地站了起来,莫名其妙。

“跟我来一下。”他简洁地说,掉头就走。

我茫然地跟着他走了出来,走得很急促,高跟鞋叩在走廊上笃笃笃地响,回音混乱交错。

原来,纪委的人在无法撬开姬杰的嘴让他交待时,根据举报,发现了姬杰巨额经济问题的一条重大线索——曲州中学修建学生公寓的48万块钱根本不符合财经手续,说不清楚具体的来源,于是就顺藤摸瓜到曲州来了。

他们一共有四个人,带着一台手提电脑。为首的那个叫林组长。胡校长惶恐慌地坐在林组长的对面。我装作毫不在乎的样子。那个林组长向我笑了笑,招手让我坐下,还递了一瓶矿泉水给我。

“是这样的,”他说,“胡校长说,姬杰那次说给你们钱修建学生公寓的事,你也在场,我们想更具体地了解一下那天的情况。”

胡校长激动地站了起来,刚想说句什么,林组长就挥手制止了他:“你不要说话,让毛老师说。”

我定了定神,对林组长说,“让我想一想,整理一下思路。”

林组长说:“好,仔细回顾一下当时的情况和钱的交接手续,实事求是。别紧张。”

旁边那个年轻一点的人把手提打开了,手指期待地搁在键盘上。我喝了一口水——尽管我一点都不渴,慢慢地回忆了起来:

大约是在今年三月初吧,具体日期我不记得了。那天,我忘记了吃药——我一直身体不好,上完第二节课后准备回去。刚走到科教楼前的坪子里,就碰见了胡校长和姬副局长。真的很意外,他从曲州调走后,我们就很少往来。时光与地位让我们已经疏远。

胡校长说姬局长刚才还在问起我的情况,要我陪他随便走走,中午一起吃饭。我们是以前的老同事,便没有推辞。我们走到了那栋由一个破厂房改装的学生宿舍。它实在是太破了,太旧了,像一个乞丐的衣裳。我记得当时门是锁着的,还是胡校长叫管宿舍的杨老师拿钥匙来开的门。宿舍里十分潮湿阴暗,墙壁一块块的驳落了下来,木板顶棚大都霉烂了。一间房子要住三十几个学生,床铺和箱子横七竖八地拥挤着。

他掀开一床被子看了看,被褥里冲出一股刺鼻的怪味。他有些生气,说你们的寄宿条件怎么还是这么差?这是危房,危房!

胡校长十分尴尬,说我们也没有办法呵,向上面反映了多次,要我们自己解决。

“这个我也知道。国家年年是有那么多的危改资金和专项资金,但上千万的钱都投在城里,投在重点学校了。不过,老胡你也要积极主动去争取,该怎么做的还是要怎么去做。”

胡校长说:“姬局长,您要帮我们想想办法呵!我们有了困难也只能找家乡的领导。”

他就一阵沉默了,不再说什么。中午在食堂里吃饭的时候,他突然问起了以前那个老工友陈爹的情况,说他煮的油豆腐特别好吃。他的声音里充满着怀念。

当时的生活很清苦,陈爹为了把老师的菜分得均匀,煮油豆腐时干脆连那根串豆腐的稻草杆一起煮了,每人一串,简单公平。

我说,陈爹去世好几年了呢。要不,我再煮一串不抽稻草杆的油豆腐给你吃吧。当领导的人是要常吃忆苦餐,免得忘本。

胡校长觉得我的话有些放肆,便拿眼睛示意我,想找出一句什么词儿来打圆场,他就制止了他:“小琴老师说得好啊!我要敬小琴一杯酒哩,胡校长你来作陪。当年我的饭量大,一餐要吃两三碗,小琴老师怕我的菜不够,经常把自己的那份稻草杆煮油豆腐分一半给我。”

胡校长就笑了起来,笑得有些暧昧。男人们喝了酒,就往往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了。他怎么把这些话也说了呢?我真要生气了,但怎么也气不起来,甚至还滋生了一种甜蜜。

我平时不喝酒的,这时也有些头脑发热了。精明的胡校长在酒桌上又不适时机地提了学生宿舍的问题,我也晕晕糊糊地推波助澜,说方尚书做官连带湖南一省,你当了这么大的领导,就关心一下曲州的孩子呀!何况你以前也说过的……

然后,就沉默了。气氛有些凝重。我偷偷地瞟着他,他搁下了筷子,用两颗指头夹着一根烟地重重地吸着,仿佛是在作一个十分痛苦的决择。当一根烟快要吸完的时候,才缓缓地问胡校长一共需要多少钱。胡校长说,早预算过了,大约要50万。

他又沉默了。过了好久才说:“这样吧,你们打个报告上来,直接给我。记住,报告直接给我。我想办法给你们弄48万块钱,剩下的你们自己解决。现在要办点事很难,你们该问的就问,不该问的就不要问。钱我一个星期内到位。胡校长,你到农业银行新开个账户,这样……方便,方便些……”

听完我的叙述,纪委的一个同志用手指节在桌子上重重地敲了一下:“一个小小的副局长,几十万块钱都可以随意地暗箱操作!也许这48万只是九牛之一毛,冰山之一角!那家伙还十分死硬,拒不交待,我看他还可以撑多久!就从这里入手,查他个水落石出。”

“胡校长,可以把那个账户给我们吗?”林组长说。

“可以。”胡校长犹豫了一下说。

“谢谢你们的配合。姬杰同志的问题,可以说是很大。”他又补充了一下:“很大!”

回到办公室,我像虚脱了一般。头脑里一片混沌,情感和理智纠缠在一起,乱成了一锅粥。我是不是做了一件错事?我是不是怂恿了姬杰,又出卖了姬杰?

他真的是一个贪官吗?我听别人说,在科局一级的领导中,他至今还是骑自行车上下班的。他无论到哪个学校检查工作,抽的都是五块钱一包的白沙烟。原来,他是在作秀,在伪装着他的贪婪。人呵人!真是一个神奇的怪物。我还在感激他,还在牵挂他,还在为一个戴着假面具的贪官祈祷。智者不饮盗泉之水。当我的目光再次触到那栋尖尖的像教堂一样的学生公寓时,我的心在揪痛,它仿佛是一把尖刀,割开了一个血淋淋的现实,割开了一个肥皂泡一样的幻影。

老师们议论说,是一个搞基建的小包头举报的他,不知道他是怎么得罪了这个小包头,并被他抓住了把柄,第一个落进了法网。拔出萝卜带出泥。据说教育局的一帮贪官们现在惶恐不安,还组织了一个专门的班子到处找人,在外面公关活动……

没过几天,谷阳县又爆出了一桩特大贪污案件。我们的前任教育局长,后来当了副县长,市检察院在他家的祖坟内挖出了1800万人民币。1800万!我的天呐,这些钱我数一天都数不清楚。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姬杰,你也安心地等待着贪婪带给你的审判吧。我不再想你了,真的不再想了,我要重新回到往日的宁静之中。我在心中为他作了最后的一次祈祷,手下意识地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突然,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漫上了我的眼眶……

醒来的时候,我已躺在医院里的病床上,睁开眼睛便看到了悬挂在头顶上方的吊瓶,那些晶莹的体液正一滴一滴地沿着长长的塑料小管流进我的血脉。

我是怎么了?心力交瘁了?说病就病了?那天,我坐了一个早班,又一连上了三节语文课,我也不晓得为什么那么亢奋,似乎有一股源源不断的力量从肌肉、骨胳、筋络里冒出来,然后……然后就衰绝了,仿佛一个赌徒输光了身上所有的钱币。

国庆节后我才出院。重新回到学校时,仿佛隔了半个世纪。这段时间,我真的不再想他了,谁叫他犯下罪孽。我只是牵挂着班里的孩子。我记起来了,今天是星期三,这节刚好是我的语文课,不知道学校安排谁在代我的课。如果是杨老师就好了,杨老师的语文水平高,特别会教孩子们写作文,每个学期我都要私下请他给我班里的孩子上一两堂作文课的。但如果是那个干什么都有点无所谓的丁老师呢?那就惨啦,他上语文就是信口开河,想到哪里就讲到哪里,没有一点责任心。

我悄悄地向教学楼走去,一楼东边拐角的地方就是我的班级。孩子们正在静静地听讲、作笔记,没有一个人喧闹,也没有一个人向窗外顾盼,是那样的聚精会神。一位男老师正面对着黑板板书写着什么,我只看见了他的背影,很眼熟,但又一时想不起来。

“同学们,我先把这个句子读一遍。它是我国古代思想家孟子的名言。”

呵!这声音怎么这么相似?好像,好像……他还没有转身,还在那里继续板书。

“来,跟我读一遍:‘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他——真的是他!怎么会是他呢?我差点惊叫起来。我慌忙扭过身去,急迅地避开,躲到了两个教室交接的位置,这是他视角上的盲点。

这一切,太突然了,太奇怪了,太不可思议了!

他还在侃侃而谈——那是他一贯的讲课风格。尽管他离开曲州多年了,但那语气、手势、眼神、板书……我曾经那样的熟知。

一连几天,我都是回避着他,或者他也在有意回避着我,或者是一种心照不宣的相互规避。从其他老师的口中,我才知道了他是前不久到这里来的,同来的还有一个新分配的英语老师。

他在纪委被“双规”了半个月,最后被释放了。据说,他并没有死硬到底,还是没有扛住,是最后的一份交待材料让他走出了审讯室。出来的时候,他的精神都快要崩溃了,亲戚、朋友、同事和下属也都远离了他,生怕沾上他的晦气,更没人为他接风洗尘摆酒压惊。有人说,他出来的时候,精神恍惚,胡子老长,一片灰白。

至于他得以释放的原因,纪委的人都讳莫如深,谁都没有透半点风。尽管出来了,但副局长的位置是不再适合了的。上面的人问他是不是先休息一段时间,调整调整心态,然后再换一个地方工作。他说,他不想休息,也不想到别的地方去,他想回老家曲州去教书。就像一个解甲归田的将士。

终于,他又从副局长还原成一个平头百姓,回到了原点,只是时间已在我们的容颜上行走了二十年,留下了无尽的沧桑与悲喜。在曲州他也是孤寂的。他再也融不到那个普通的教师群体里,因为他是曾经的副局长,因为他是充军发配的罪人,因为他是自作自受的生活逃避者,也因为他在老师们的眼里疑惑重重。

回来后,我拢共只与他说了几句话,把相关工作作了一些交接,像例行公事一样简单。

他说:“你怎么病了?好些了罢。原谅我没有去医院里看你。”

“谢谢你,我没事。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也没事了罢。”我说。

“没,没,没事了。”他结结巴巴起来。我读到了他眼里的沧桑与陌生,也看出了他的担心与胆怯,一种从未有过的胆怯。然后,我们便迅速地彼此逃避了。以后碰着了也只是微笑着打个招呼。无形的隔阂就像一堵不断地向上生长着的厚实高墙。

就这样过了个把月吧。秋风阵阵催紧,黄叶飘零。那天晚上是我值周,要等孩子们就寝后才能休息。为防意外,熄灯后还要巡查半个小时。冷不防,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地朝我这边走来。是他。他不知在哪里喝多了酒,就像许多年前他跟我畅谈理想的那个晚上一样。二十年,沧海桑田。

我的心里不由得一酸。他在曲州并没有什么朋友,当年的老同事调的调走退的退休也所剩无几了。他四处打量了一下后,在我的身边踉跄地停了下来。

“姬副局长,从哪里来呀?”我低声地问。

“不,不!你莫讽刺挖苦我。”他趔趄了一下,我怕他跌倒,下意识地扯了一下他的衣襟。“小心点,地面不平。”

“是呵,人生多坎坷。我小心翼翼,结果还是,还是……唉!”他的话里有话。

“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吧。不要再想它了。你肯定喝多了酒,我扶你到那棵树下去坐一会儿吧。”

他顺着那棵树一屁股坐了下来,用手捧着头搁在膝盖上。寒蛩在远处的草丛里合唱。淡淡的月光透过香樟的叶子,像雪花一样悄无声息落在他日渐稀疏的头顶上。一丝感伤闪电般掠过我的心尖。

“小琴,你也认为我是一个十恶不赦的贪官吗?”他突然抬起头来问道。

“我,我……”我支唔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你不是出来了吗?”

“你知道我是怎么出来的吗?”

“怎么出来的?”我惊讶地问。

“我把这些年来的冤枉钱一笔一笔都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们了,以前吃吃喝喝拿点礼品什么的就没作数。从我被动地收受的第一笔钱开始,一直到今年春节,一笔都没有落下,有时间、地点、人物、缘由、金额……我有一个专门的本本记着的,我害怕有一天会到来,所以都记着,记、着……”

“一共有多少?”

“48万。”

“什么?48万?”我失声地问道。

“嗯。48万。其实,谷阳县科以上的实职干部,哪个没有百把万?那些钱我都分纹未动,用一个存折存着。那些钱有时是天使,有时是魔鬼。随着数额的增加,我好像沿着一个悬崖峭壁往上爬。我真的害怕那一天的到来。谢谢你,那天是你们让我明白了应该把它放到哪里去,至少我会感觉心安理得些……”

原来如此!

“姬,姬杰……”我的心颤抖起来,问道:“就是建这栋学生公寓的钱吗?”

“是,是的。”

我的心快要蹦出来了,“你,你就不能洁身自好,不能不收那些钱吗?曲州宁愿,宁愿不要你的房子。”

“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呵!当灰暗成为潜在的规则,当坠落成为别人安全的保障……你陷进去了,就莫想干净的脱身,除非你……”

第二天,东方才露出一点点鱼肚白,曲州还在黎明的静谧里安睡,也没有一只鸟率先醒来。那栋崭新的学生公寓里,正收藏着一群孩子的梦幻。从天堂的空隙里投下的淡淡光亮,像画笔一样勾勒着它那优美的轮廓。

我们早早的来到了这里。他没有忘记头天晚上的约定。

“来吧,”我轻轻地说,“等会就有人了。我们悄悄的,趁天未亮。”

“嗯,知道。”

我发觉他像个孩子一样慌手慌脚,完全不像个历经风雨的大男人。我站在学生公寓那圆拱形的大门前,悄声地说:“过来,站到我的面前来。”

我掏出了开学那天剩下来的彩带、红色花球,白手套和剪子。我一直收藏着它们。

“开始吧。”我把白手套和剪子递给了他,然后伸展双臂,把系着红色花球的彩带拉在胸前。

他说:“小琴,你这样子真好看,就像拉斐尔画的圣母像。”

“快点,你快点呀!我怕被别人看见哩。”我颤抖着低低地说,“这是一次我们,我们两个人的剪,剪彩……”

他向前跨了一步。伸出了剪子。

一,二,三。咔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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