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册页

2011-07-13 06:03黑陶
青春 2011年11期

◎黑陶

汉字闪耀的镇

大河的水光,通过或短或长的砖巷,晃映进这个过去年代盛产汉字书籍的赣地古镇。前书铺街。后书铺街。石头街面上有深深的车辙印痕。此处是明清两代雕版印刷书籍的南方核心区。小小一镇,全盛期拥有刻书坊据说竟达六十余家,刻书、印书、制墨、做纸、运输,包括供做书板用的木材销售,形成了一条完整的产业链。幽静闭门的街屋内部,昔日应该是书板层列,满架充栋。锋利的凿刀在木板上游走,那些深隐植物香气的梨木或樟木的书板上,便雕刻出星辰一样的闪耀汉字。古朴端正的宋体字迹,这一块上或者是:“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冈”;那一块上可能为:“三才者,天地人;三光者,日月星;三纲者,君臣义”;被压在最底下的一块,也许又换成了这样的内容:“恹恹瘦损,早是伤神,那值残春。罗衣宽褪,能消几度黄昏。风袅篆烟不卷帘,雨打梨花深闭门。无语凭阑干,目断行云。”

在标有“金龙家具城·旅馆”字样的人家陋旧的高处晒台上,坐着喝水。这似乎是这个破败书籍古镇现今惟一的旅馆所在。主人是一位不到三十岁的陈姓青年,他原是油漆工,现在自产自销做着家具买卖。他三岁的儿子,在满是木头刨花和油漆污痕的空敞偏暗的大屋内,绕着待售的椅子柜子木床,独自无声地钻来钻去。在迷宫般参差的河边民居间,他家的晒台很高,端一张方凳坐在上面,进镇就感觉到的那条闪射水光的大河,可以尽收眼底。这是发源于南部崇仁和广昌山区的抚河,擦着古镇北流,不远处就可到达抚州(临川),然后是南昌,然后分别经鄱阳湖和赣江进入长江。

“临川才子金溪书”。临川出产了晏殊、晏几道、王安石、汤显祖这些才子,而金溪的书,就出自这个叫做浒湾的古镇。眼底的抚河之上,有舟船往来。遥想当年,从古镇出发,风帆之下的船仓内,满载着如下类似书籍:《四书》、《五经》、《三字经》、《千字文》、《七言杂字》、《百家姓》、《千家诗》、《说唐全传》、《三国演义》、《绝妙好词笺》、《说岳全传》、《太平寰宇记》、《历代名臣奏议选》、《武侯全书》、《史记菁华录》、《陆象山全集》、《抚州五贤全集》、《壮晦堂稿》、《金瓶梅》、《红楼梦》、《水浒》、《西厢记》、《牡丹亭》、《今古奇观》、《笑林广记》(《金瓶梅》以下为当年官方禁书)……这些书籍,普通的用当地生产的“毛八纸”印刷,低级的用邻县资溪出产的“京丹纸”印刷,特等的则用福建产的“连史纸”印刷。书籍之舟顺流北下,由抚河,入长江,古镇的木刻书籍便可通达中国各处。

昔年刻满汉字的书板,在岁月的沧桑变迁中基本已经荡然无存。漫走于今日镇中,触目所见,是冷清肉墩头上新鲜的肉,是众多的鞭炮作坊,是啃青甘蔗的蹒跚婴孩,是出租场地以供办酒宴的大敞旧屋。只有清晰的“书铺”街名、街上深凹的辙痕、某处墙上漫漶的“颜色”、“纸张”字样,连同后街门外的“聚墨池”——当时印刷工人洗涤刻板墨污,年深月久而使池水变黑,还在诉说古镇过去的书籍繁盛。确实,仔细嗅辨,此地的空气中,似乎仍有梨木、纸张和松墨的气息在弥漫,汉字陈旧闪耀的光芒连同大河清亮的波光,仍在古镇的各个幽暗处晃映。在紧邻茶馆和寿材店的饮食店吃饭之前,我曾在镇中某户人家小坐,狭窄屋内那位潜心雕刻冥币木模的男子,是我遭逢的惟一活着的古镇刻书工匠?他手中的刻刀,娴熟地在木板上犁动——恍惚中,我仿佛看见时光深处无数木质的汉字,正从古镇的四面八方朝我涌来,像无数张开的嘴,在发出一股无声的、冷嗖嗖的呼啸。

天涯·夜话

旅馆房间很大。一个异乡人在其中,更显得室内空空荡荡。壁灯昏黄,浴室里的光则刷白一片,像虚弱炫眼的石灰颜色。风尘仆仆的旅行背包现在孤独在屋角,随身携带的不锈钢茶缸(这种材质的杯,不怕挤摔,甚至还可作为野外炊具)被我拿出来,倒了半杯水,立在狭小的床头柜上。茶缸旁边,还有一包刚刚拆开,吸了一支的白沙烟。注视着这包烟,又想起刚才在喧杂夜市中的那个小烟酒店,想起昏暗街边到处都是的、卖奇异热带水果的乱哄哄地摊。房内有些闷人。推开床边的移门,走到室外露台。顿时,黑夜大海的磅礴气息,便汹涌着弥漫过来。目光越过不远处朦胧的椰林,我知道,那边就是大海,激荡着涛声的黑夜里的大海。

之前,是在一处露天的晚间饮食座上。这里是中国最南端的岛城。和饮食座隔一条街路,就是海滩以及无尽的墨蓝大海。十二月,在故乡该是最凛冽的寒冬,而此处身旁的树,依然于夜色里盛开着白色花朵。和一位熟悉的长者对坐,散漫谈话。他也是江南人,我们曾在同一单位共过事。长者退休之后,倾其积蓄,不远万里,在这天涯尽头的岛城,买下一个单间定居下来。他热爱这里的气候、阳光、海滩、椰林,热爱这里的菜场和渔肆。他说,长时间看着大海,人就会自然地从俗世中超拔出来,想到哲学和诗。长者早年从事专业烹饪教学,体验过道家辟谷,后来供职于媒体,但是对烹饪,这一精微独特的文化载体,始终牵结于心,他对此一领域的理论有着精深研究。长者耗费心血撰就的专著《味觉审美学》有开拓之功,各方看好却终未能出版;而随手写下的美食书,反而受到市场追捧。在那家媒体单位退休之时,长者获得了国家权威部门所颁的“中国餐饮文化大师”称号,对此盛誉,他淡然待之,依然喜欢过他自己清贫而自得的隐居生活。隐约可闻的波涛声伴着我们的漫聊或沉默。远在天涯的一晚相逢谈话,我印象最深的,是长者对于人生的个人识见和追求:享受、创造。他强调认为,人,生而为人,首先就要享受生命,让欲望得到满足,享受是对生命的真正尊重;其次是创造,用一己之力,为他人,为社会创造有形或无形的财富。有享受、有创造的生命,才是完美的,才不负走来人间一遭……

南国的夜很短。似乎很快,黎明的霞光就来敲打我旅馆的窗户。起床。一个人去到海边。有节奏的海浪声中,正遇日出。阳光从大海上空浓厚的云层间射过来,像舞台上的束束追光。大海起伏,一望无垠、拍打着整个中国的大海在眼前起伏。一瞬之时,如此清晰地感知:此刻,我所立身的,确实是宇宙间一颗壮美的星球。

看见

西宁城郊。尘色苍茫之中,这对拉大板车的中年男女应该是一对夫妻——漫长的底层岁月,铸就了他们内在同一的表情。应该是在拉完一趟货物的返程途中,板车都空了。现在,妻子坐在丈夫的空板车上,脸朝后,手拉着自己的车。尘色中的瘦韧男人,在前头牵引。

天柱山上。与我擦肩而过迅疾下山的,是类同于西宁城郊的一对夫妻。他们应是当地挑工。货物送上山了,现在空担下山。肯定是为了照顾自己的女人,男人的肩上,扛了两副扁担绳索;空手的女人,因快走而脸色发热发红的女人,跟在丈夫的身后,迅疾下山。

——艰辛扑面的尘世,我看见微弱的、却使我心动的内容。

晋中大地,如果观察它切开的剖面,就可以发现绿、黄、黑三种颜色。绿,是地表的植物;黄,是植物之下的黄土;黑,则是比黄土更为深沉的、等待燃烧的煤。晋,《说文解字》云:“进也。日出万物进。”《易》说:“明出地上,晋。”晋,像一位谦逊直立的北方武学高手,外表不动声色,内里周流不息:太行和吕梁,是他的静脉;奔腾南下的黄河,是他强劲的动脉。五台,文殊菩萨道场。“文殊”,对于这两个汉字,我有个人独特的默默理解。身在此地,以肃然虔敬之心,领受“文殊”之佛法光影,用此,浸润我的手中之笔。晋陕峡谷,我目睹到大地的巨大伤口。此道深切开北方两省的伤口,让人心中既感古老的疼痛,又觉自然竟能壮伟如此。这里是黄河东岸,在雏果初结的苹果林间,我寻嗅一个人血液中的密码和气息。壶口到了。在壶口,你是这样清晰地感知:河流是有生命力的,激荡挣扭、桀骜咆哮的生命强力。黄河,真是一条黄色的怒龙!壶口之瀑,就像我认识的中国,远观,寂静,只有靠近他、深入他,才会悚然而知他所蕴藏的磅礴巨音。

闽纸

“种竹关生计,连山带笋香。谁知文字贵,先赖纸工良。”纸,是中华文明的重要承载物。在东汉蔡伦造纸之前,人们将汉字书写于竹帛之上。然而,简重而帛贵,不便于人。据载,西汉东方朔向汉武帝上一个奏章,就用了三千片竹简,且由两个壮汉抬进宫内。简重不便,于此可见。作为中国四大发明之一——纸的出现,使得人类所创之文化更易绵延而发扬光大,这是华夏民族的骄傲和光荣。

闽地多山多竹,适于造纸。可用于造纸的竹子,就有毛竹、绿竹、麻竹、苦竹、绵竹、粉竹、赤箭竹、篁竹等数十种之多。闽地造纸,始于唐宋,盛于明清,手工造纸,历时已逾千载。明代宋应星《天工开物》记载:“凡造竹纸,事出南方,而闽省独专其盛。”

所谓竹纸,即以稚竹为原料所造之纸。闽之竹纸,按其用途,可分为三大类。上等的是白料纸类,以供缮写书简为主。此类纸,选料最精,操作最繁,纸色清净洁白。其次是甲纸类,以供包裹物件及其他杂用为主。此类纸质地较粗糙,厚薄不均匀,色浊而不鲜。第三是海纸类,专供祭祀用,市售之纸箔、冥币,即属此种。此类纸精细无定,皆薄而易破,染色者为多,常利用下脚料制成。

手工制造竹纸,有很强的季节性,而且工艺流程繁杂,主要计有:1.砍青。谷雨前后,砍伐那些已成竹形但尚未开枝的竹笋,再削青成片。2.腌料。将青笋片加石灰放入湖塘腌浸。3.洗漂。洗去石灰,用水漂净。4.剥竹麻。将竹麻分层剥开。5.上榨。将剥开的竹麻榨去水分。6.踏竹麻。用脚将竹麻踏烂。7.精炼。将纤维打溶,拉去粗头形成纸浆。8.抄纸。把槽内已经打溶拌好的纸浆抄成纸张。9.榨纸。抄纸至七百张时,上榨榨去水分并切边。10.干纸。将湿纸逐张刷上焙笼壁,焙干。11.整理。提净破张,并计算两百张为一刀,四面切齐后加包皮纸捆扎。

闽纸之中,尤以白料类的玉扣纸著称于世。玉扣纸系全用嫩竹制造,轻薄凝洁,光滑柔韧,书写易干,墨迹不褪,可经久不被蛀蚀,有“冰清玉洁”、“欺霜赛雪”之誉。

在南方,在暗夜红烛之室,这些源自植物、熠熠如寒雪的圣洁纸张,寂静却又强烈地,诱惑着你提笔蘸墨,去在它的上面,写下美丽汉字。

青海湖

连绵的青海长云之下,它是一块青玉。在遥远的、东方低地人们的仰观中,它又是一尊青色的天体。用双手捧起,我品尝过它清冽的咸。这块青玉,或是这尊在梦中旋转的天体,在我的舌尖,它是咸的。它又像是神施舍的一颗巨大的露水,用珍贵的盐分,滋养着人间。

青色水波,是最皎洁的肌肤。湖中的岛岸。无法数清的大小卵石间,我遇见并请回一尊弥勒佛,如一颗蚕豆般体积的弥勒佛。像山岳向右倾斜的饱满躯体;玉色圆润之脑;黄色古旧的袈裟遮盖喜庆鼓起的肚皮;同样被黄色袈裟挡住的双手,似乎正合在胸前向人致意;无法辨清眉目,但这尊佛的每一处,都能让你强烈感受到他所散发出的笑意,仁慈、温和、真挚的笑意。现在,背靠着那些中国的书,来自高原的他,就稳居于我目光随时可触的书架之上。

临川梦

“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临川城内宽敞深奥的玉茗堂里,辞官回家的汤显祖(1550—1616)正在做梦。他的梦中,旋舞着一朵朵黄心绿蕊、高洁皓白的玉茗花。这种仅产于临川,不与牡丹争艳,愿与星月同辉,被黄庭坚称为仙圣所育的玉茗花,是汤显祖的至爱,所以,他甚至以此花命名新构的家宅。他的梦中,不仅有出世的花,还有绝尘的人,那个“淡东风立细腰,又似被春愁着”的“人中美玉”杜丽娘。这位美丽的女性,在汤显祖的梦笔之下,为情而亡,又因情复生。睡眠中的汤显祖,泣之,喜之,不能自已。

汤显祖的梦中人杜丽娘,同样有梦。她的梦,是中国文学史上最牵动人心的一场经典春梦。“偶到后花园中,百花开遍,睹景伤情,没兴而回,昼眠香阁。忽见一生,年可弱冠,丰姿俊妍。于园中折得柳丝一枝,笑对奴家说:‘姐姐既淹通书史,何不将柳枝题赏一篇?’那时待要应他一声,心中自忖:素昧平生,不知名姓,何得轻与交言?正如此想间,只见那生向前,说了几句伤心话儿,将奴搂抱去牡丹亭畔,芍药栏边,共成云雨之欢。两情和合,真是个千般爱惜,万种温存。欢毕之时,又送我睡眠,几声‘将息’。正待自送那生出门,忽值母亲来到,唤醒将来,我一身冷汗,乃是南柯一梦。”

四百年后我来临川,所住之处,选择邻近汤显祖墓园的军峰宾馆。墓园在城中一座敞开式的公共园林之内,黄昏时分,园内树林荫翳很深。虔敬立于墓碑之前,谒拜眼前这位嫉俗耿介、妙笔生花的前辈作家。墓旁新修一亭,名曰牡丹。亭内数位中老年男女正在拉琴唱歌。旧日的戏剧之音与今天的高亢歌声,似也有着血脉上的千丝万缕的联系。军峰宾馆是部队系统的招待所,往来时见绿色军人。晚餐就在军峰的餐厅吃。棍子鱼。抚州藕丝。夜幕之中,在赣产四特酒的微醺里,我恍惚看见,整个临川城就是一座幽暗的舞台,隐约显示的牡丹亭的布景前,走动着汤显祖、杜丽娘和柳梦梅。娉婷的杜丽娘仿佛正在念唱:

“妾身杜丽娘鬼魂是也。为花园一梦,想念而终。当时自画春容,埋于太湖石下,题有‘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谁想魂游观中,几晚听见东房之内,一个书生高声低叫‘俺的姐姐,俺的美人’,那声音哀楚,动俺心魂。悄然蓦入他房中,则见高挂起一轴小画。细玩之,便是奴家遗下春容。后面和诗一首,观其名字,则岭南柳梦梅也。梅边柳边,岂非前定乎!因而告过了冥府判官,趁此良宵,完其前梦。”

……

有关汤显祖,我记着他与他老师的一次对答。

老师:“君有如此妙才,何不讲学?”

他答:“此正吾讲学,公所讲是理,吾讲是情。”

有关汤显祖,我还记着他自书的一副堂联:

身心外别无道理,静中最好寻思;

天地间都是文章,妙处还须自得。

时间背面

中间竖有粗大立柱、整体是不规则并且略显低矮的空间内,有稀落的人影。置身其间,突然发现室内灰白的墙上,竟参差显现有生长着的浅浮雕图案——精美绝伦的、时间(时钟)背面的图案,令我惊叹!

所有浅浮雕的总体特征,都像凝固的沙纹或波纹。有的是两两相背的弯曲麦穗图案,有的是左右对称的拉直了身体的海虾图案,有的是朝着同一方向的麦穗形楼梯图案……通过这些时间(时钟)背面的图案,如此清晰地感觉到它们的正面(我们看不见的正面),时间正在始终不懈地运行,时针分针秒针正在嚓嚓嚓地朝前走动——正是由于时间的不懈运行,这些图案得以呼吸、生长。

室内的时间匠人沉默介绍,这些图案均可以认领、驯养,它们在时间的无尽运行中会持续生长。原初很想把弯曲的麦穗图案作为自己的时间选择,但忌讳于它的“两两相背”,于是,和那个相遇于生命旅途的人,不约而同选取了“朝着同一方向的麦穗形楼梯图案”。

——春天的一个梦境。

喷吐瓷剑的灵地

中国南方的暗夜里,瓷与剑,都有着如琴筝般的激越清音。在龙泉,闪烁毫光的瓷、剑,它们激越的清音,尤其让人警醒,切近耳目与心灵。

瓷与剑,我理解中的南方精神的代表物。首先,它们都是如此洁净、精致。莹润似玉的青瓷,“异光花纹”的剑刃,皆是一尘不染,冰清玉洁。其次,它们又激烈、锐利。摔碎的瓷,出匣的剑,它们都嗜血,都以献身的迫切,渴望在素白的绢帛上溅一腔美丽热血——于此,是否隐然可悟我们的海上东邻,日本文化所应该的认祖归宗?最为重要的共同一点,是瓷、剑的生命,都经过了火的最后完成。经由神奇的古老火焰,泥土成瓷,毛铁成剑。熊熊火焰辉耀,低天之下的南方暗夜里,做瓷和铸剑者的脸庞,映显微红。

我所拜访的浙省龙泉,是世界公认的青瓷圣地、宝剑家乡。青瓷与宝剑,两种灵性的器物,像两柱强劲的竖瀑,被龙泉这方钟灵毓秀之地,尽情喷吐。龙泉,有龙潜焉的祥瑞福地。它静静地位于江浙闽赣的高处,万峰丛中的漫溢泉水,分散开流,成为瓯、闽、钱塘著名三江之祖源。我印象深刻的,是午夜龙泉的黑蓝星空。那大颗的星辰,是碎瓷,被撞破摔坏的宋元明清的块块碎瓷;夜空更为遥深处、更为众多的微小星粒,则是煅剑时四处溅射的炽烫火星。

碎瓷和剑火的龙泉星空底下,我目睹到酣睡者,他们,是我虽然初识却熟悉已久的山林、城镇,是呓语的人民,是无处不在的散乱江泉。那些涌流于黑暗间的雪白泉水,在凝视里,正炫示一种让我秘密激动的灼热梦境。

山国志

通往邻省的山乡公路已然憩静。现在是春天星空下的晚餐。之前,是满眼的竹林,是山道旁整串整串悬垂挤拥的浅蓝花束,是砍伐下来、堆垒于山麓的成捆竹子(每一根依然活着的竹子,像极虬劲挣扭的根根龙须),是人家场院上刀削乱滚的粗壮大笋,是山中归来的农妇,竹篓里鲜碧欲滴的野茶叶……

晚餐所在的农家地势很高,我们的木桌,摆在他们室外的水泥露台上。弧形的墨蓝星空,在散发新鲜的十字花科气息,成为晚餐的背景;更为接近的背景,是眼前和身后的低缓山峰,慈静而又温柔。木桌上,黑得发亮的乌饭是地方特产,有强烈的植物清香,这是用浸透了“乌饭草头”汁液之水的糯米烧煮而成,蘸了一旁小碗里的白糖吃,绝对是当季的乡间美食;还有带有溪涧气息的好吃的鱼,还有喷香的炒鸡蛋;杯中酒液,晃动头顶星空一样的诱人凉意,一口口,它们经由唇齿,持续抵达渐渐沉醉的内心。

夜向深处滑坠。群峰和星空的暗夜之中,农家屋前高杆上一盏孤零零的电灯,努力想与天上的星光辉映。我们起身,告辞,走返位于山中的住宿地。夜色里的漫山竹林,像黑暗的无尽涌浪,波动于我们身侧。能够清晰地感知,一株株的竹树,像密语狂欢的神或仙,却都是如此的友好与祥瑞。房间几乎就在竹林中间,因此,午夜的梦中,充满了新竹拔节和晚笋拱土的清新声音……

对我而言,这是一座山谷和急流交融蒸腾的梦境之城,我为着追寻气息、场景和过去年代而来的梦境之城。成排的热腾腾黄铜火锅的焰影,跃扭着,映耀古老的夜,以及令我如此亲切的暗杂坡街。梦境中,除了匹练般两条壮伟大江的激荡汇合,奇异地,还有一座学校的废墟模样。光秃秃只剩了砖缝间长出青草的司令台的学校。甚至,我还清晰地记得司令台背壁上的宋体红字:“立志乐学,强体尚美”。夜色里交错的树枝,掩映小河边残破洞开的校门。在正对校门的桥上独自站立,看,想,怅惘而又温暖。

那幢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建造的,驳蚀却依显巍峨的政府大楼,邻近我的寄宿之地。牛排店的音乐,更底下街道上汽车的匆促穿梭,随着夜深,渐渐消歇。午夜,我的房间充满的,是盆地的雨声,是四月的夜雨打在窗旁泡桐树叶和它紫铜铃花朵上的簌簌之声。

当然,这座古老却灼热逼人的山城更普遍的是雾。雾都。由亘古太阳、连绵群山和“人”字形飘动的大江共同制造。街市和复杂如牛毛的道路,奇迹般地镶嵌在难以开凿的、被江波和雾气轻遮的坚硬山岩间。一会儿在头顶,一会儿又在脚底的城中楼厦,如雨后春笋,又如速生的人工森林,不分昼夜,参差疯长。辣椒、花椒、姜蒜、牛油,在江北、渝中和南岸的沸腾火锅中辛辣翻滚。而岿然冷静的朝天门码头,则已经见惯了永远上演着的这世间的告别和重聚。一切如此熟悉。酿制了我生命中独特遭逢的方言与人。

从更高的位置来看,正如一百年前那位到过此城的英国作家所描述:这屹立于江畔山崖的城市,像一艘古代单层甲板大帆船的船头,仿佛为一个奇异的非自然的生命所拥有,倔强而又深情地,似乎正要加速冲破包围着它的、永远川流不停的时光之急水(毛姆《山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