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汇:它们的历史、它们的处境、它们的尴尬

2011-08-15 00:49西
扬子江诗刊 2011年4期
关键词:大哥大草根同志

◎ 西 川

粉 丝

全球化影响汉语的一个例子。尽管“粉丝”一词如今已经被大大地汉语化了,但其实它是个外来词。它是英语fans的音译,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但fans为什么没有被音译成“烦死”或“贩私”或“喷厮”,而是被译成了“粉丝”,则是可以回味的一件事。首先,在中国人的副食中原有“粉丝”这种东西,有“粉丝”这个现成的词,很大众化。将fans译成“粉丝”足见中国人喜欢玩闹的性格,富于幽默感。但正如“幽默”在古文里并没有humor的意思,“粉丝”原也不指为某人着迷的人。两个词都假装成汉语本有的词汇进入了汉语,反映了中国人在面对译文时的大中华心态。第二个有意思的地方是:fans是fan的复数形式。在中文里可以说“我是她的粉丝”,在英文中却不能说I am fans of her。因此,“我是她的粉丝”的说法,是一个在英文中错误的说法进入了汉语;它的进入,不仅具有殖民主义色彩,而且具有殖民主义洋泾浜的色彩。因此,“粉丝”是一个不能回译的词。它一旦进入中文,就只属于中文了。它是中文之中本来就应该有的词,只不过到今天这样一种文化形态中才被发明出来。

同 志

高度意识形态化生活的时代一旦完结,“同志”这个称呼就显得太硬了,硬得就像被意识形态化了的中山装。中山装不能再穿了,那些想在一些国际场合显示一下中国性的中国男人,只好披上对襟大褂,名之曰“唐装”,实为“旗装”,或套上一种类似日本学生装的制服。中国男人忽然发现自己没有了可以穿着出席酒会、仪典的名正言顺的中国制服。中山装并不是中国共产党的专用制服,就像“同志”的称谓并不是只有中国共产党党员和党的外围积极分子才能使用。国民党内也称“同志”,台湾的民进党内好像也称“同志”。如此说来,“同志”是一个党派词语。老百姓渐渐抛弃了“同志”的叫法,意味着抛弃了党派性日常生活。但问题是,没有了“同志”,人们在日常生活中想要轻松地称呼自己所遇到的陌生人,便成为一件困难的事;人们只好见人下菜碟式地称对方为“师傅”、“先生”、“小姐”、“女士”、“老师”等等。见人下菜碟需要瞬间紧张的判断。“同志”的缺失忽然使人际关系变得复杂起来。“同志”一词彻底消失了吗?没有。它被同性恋者拿去自居了。男同性恋者在过去又叫“老玻璃”——不知道为什么。“同志”这个词在30年前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和“老玻璃”挂上钩。

90年代后半期北京开始大规模城市改造。据说在世纪之交那几年,北京的胡同以每年600条的速度消失(1949年时北京有胡同3000余条)。一时间,那些面临被拆除命运的老房子、老院子的外墙上纷纷被人用白灰刷上大大的“拆”字,且以一个圆圈环绕这个字,——仿佛圆圈一画,拆,就是铁板钉钉的事了,一种程式化的肯定,带有社会运动的味道,让人联想到文革中大字报上反革命分子的名字必是被打上红叉的。我一直不明白“拆”这个字是写给谁看的——住户当然从居委会、房管所那里知道这房子是要被拆的,将要来拆房子的农民工们当然也是知道要拆哪座房子的。难道写“拆”画圈,只为造势?总不致只为向钉子户施压吧?或者表明一种对建筑本身的宣判?“拆”字在怀有博物馆意识的西方人看来是如此野蛮,在具有幽默感和当代艺术修养的西方人看来是如此富于社会主义异国情调;而对挤住在那些曾经的四合院后来的大杂院中的居民来说,“拆”,意味着“进步”——从公共水龙头进步到私家水龙头,从公共厕所进步到私家洗手间。毛主席说:“不破不立。”他在50年代拆了老北京的城墙以挽救这座寄生虫的城市。后来把毛主席撂一边的人们,其实是记住了这句最高指示的;不过他们想要建起来的是另一个纽约或东京。但结果建成的还是北京,因为它哪儿都不像,只像乱七八糟的它自己,也就是说,像它自己想象的整个世界。再后来城市规划者们进修结业又改了主意,转而以保护老建筑的巴黎和伦敦为榜样。但这时北京的老房子已经拆得差不多了。“拆”这个字终于像个长跑运动员在比赛结束以后恢复了正常的呼吸。

爱 人

混到满不在乎的年龄才能自如地说出“老婆”这个词。我老婆,他老婆,你老婆。嘿,从前要想说得这么自然、顺嘴,可是有一定的困难,因为“老婆”这个词会让一个羞涩的年轻人觉得粗鲁、粗俗;不仅“老婆”不好说出口,“媳妇”也不好说。古往今来所有指称妻子的词汇用起来都有些怪异:那口子、贱内、孩子他娘、糟糠、拙荆、老妈子、做饭的——除非是要故意制造语言效果,否则都是在糟蹋“老婆”,并且带有一种向昔日老少爷们儿看齐似的煞有介事。“老伴儿”也不好说,在一个人还没老到和“老伴儿”这个词年龄相当时;“堂客”、“女将”也不好说,干吗要装出拥有与自己无关的方言背景?文革中人们说“爱人”。这种说法现在听来与“家属”的说法一样老气。准确地说,以“爱人”称呼妻子并不恰当:爱人,lover,应该是未婚时的称谓;结了婚,虽然依然是“爱人”,可再说“爱人”,多么小资呵。但这却是文革中仅仅保留下来的一点小资。文革中,“爱人”的称谓带有一种一本正经的味道、一种革命的味道,与“女同志”相距不远。现在还叫“爱人”,太土了,有病了。现在城里人更文雅地称妻子为“太太”或“夫人”,这是回到了白话小说、老戏剧、老电影,同时看齐了翻译过来的西方小说。但是“太太”、“夫人”说出口时也别扭:你以为你是在香港、台湾长大的吗?只好管妻子叫“老婆”。

大哥大

历史上总有一些技术的发明和应用极其短命,于是便有了一些短命的词汇,比如“大哥大”。它比“传真”一词更快地过时,比“BP机”一词更快地过时。近年来,城市里的中国人在技术更新、观念更新、知识更新等方面彻底终结了传统中国人的慢性子。其更新的速度之快把西方人也抛在了后面。当西方的普通人还在用录像带看电影的时候,中国人早就改成看碟片了,而且是廉价的盗版碟。“大哥大”是与录像带一起登陆中国大陆的。通讯技术的改变当然有助于社会观念的改变。“大哥大”这个名词来自香港。为什么叫“大哥大”不得而知。“大哥大”是大哥的道具吗?是否拿着那么个笨重的黑家伙就会使一个人拥有黑帮大哥的分量?但“大哥大”不是大哥拿的,而是大哥身后的跟班们拿的,至少在内地曾经如此。“大哥”一词在内地生活中的重新使用冲撞了使用“同志”的历史时代。“大哥”和“大哥大”一时共同耀武扬威起来。香港和台湾的娱乐文化一时横扫大陆。这是70年代末和80年代前半段的事。但“大哥大”很快就被“手机”取代了。而手机迅速就普及了,普及到骑三轮车收破烂儿的人,普及到老头老太太这些与时尚无缘的人。

东 方

西方人说“东方”,中国人也说“东方”,例如“屹立于东方”,例如“东方智慧”。某些在内心有那么点文化膨胀感和经济膨胀感的人,觉得说“中国”已经不过瘾,说“东方”才过瘾。似乎“中国”已经成了“东方”的替代说法。但“东方”却是一个极其模糊的词。中国人说“东西方”时主要指中国和西方,与印度人说“东西方”时主要指印度和西方、阿拉伯人说“东西方”时主要指阿拉伯世界与西方完全一样。甚至东欧国家的人所说的“东方国家”仅指他们自己。因此,萨伊德在《东方学》中所讨论的主要是西方对西亚和阿拉伯世界的想象。尽管“东方”所指并不清晰,但这个概念无论如何都是面朝西方的。更准确地说,是西方人发明的,其潜在的政治、文化含义是西方中心论的。当中国人说“东方”时,虽然没有福泽谕吉“脱亚入欧”的意思,却有那么点越过亚洲与西方握手的意思。那么,有没有一个统一的“东方”,答案可能是:没有。因为整个亚洲不同地域之间的差异实在是太大了;亚洲之被命名为亚洲,似乎是不负责任的。而“东方”更是一个有点让人晕菜的概念。比较而言,从人种、语言、宗教、政治理念、经济理念、基本价值观等方面看,“西方”反倒是一个较完整的概念。日本诗人佐佐木干郎曾有意从语言的角度划出一个汉字文化圈,这个文化圈包括中国、日本、韩国、朝鲜、越南、新加坡等。但这个话题是中国人不太容易接过来谈的。

忽 悠

当一个人把并不著名的某某向另一个人或一群人介绍为“著名的某某”时,他这是在“忽悠”那并不著名的某某。当一个人将某一商业前景描述到天花乱坠,目的是为了鼓动另一个人向里面砸钱时,他这是在“忽悠”一个可能的冤大头。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甜言蜜语“我爱你”,但心中并无这份爱的时候,这个人是在“忽悠”那个小傻瓜。“忽悠”的目的,就是以不实之词创造听者的现场快感。甚至当听者说“你别忽悠我”时,这个被忽悠的人在现场也是愉快的。“忽悠”这个词好像是东北人发明的。但别处的人也并不是不能“忽悠”。这个词与文革时期常用的“批判”一词很像是一对:“批判”中充满了夸张,其夸张的程度不亚于“忽悠”。李白也是一个爱“忽悠”的人,他说“白发三千丈”,他说“疑是银河落九天”。这造成的社会恶果是,任何一个诗人,如果不“忽悠”,就会被怀疑是否是一个诗人。历代帝王肯定也是喜欢“忽悠”和“被忽悠”的,因为帝王们喜欢说自己“奉天承运”。永远在对帝王们进行滑稽模仿的山大王们肯定也是喜欢“忽悠”和“被忽悠”的,连宋江那样一个刀笔小吏也说自己是“替天行道”。自己“忽悠”自己,非有点豪情不可,另外也需要有那么一点愚蠢,有那么一点二百五。

草 根

“草根”成了个时髦的词。这是人权意识在中国觉醒的一个征兆。“草根”指小人物、社会底层、老百姓、普通人。属于这个群体的文化被称作“草根文化”。不过鼓吹“草根文化”的人自己不一定是“草根”,或者曾经是“草根”,后来获得了话语权,并且在行使话语权时或明或暗借助了最时髦的解构主义理论。不过在中国,尽管“草根”的觉醒与人权意识的觉醒有关,但所谓“草根”们反对的只是精英文化。看来精英文化对草根文化长期处于统治地位。精英文化产出的东西可能很差,但这并不意味着“草根文化”产出的东西就好。文化产品的好坏并不是阶级立场所能决定的。在当下的中国,真正的精英文化既不是国家文化(国家鼓吹老百姓喜闻乐见的文化),也不是社会富裕集团所热爱的文化(富裕集团所热爱的主要是小资文化,或比小资文化稍高一点的文化)。因此,精英文化其实是一种弱势文化。“草根”们需要话语权。于是就有愚蠢的大学教授出来大谈“文学的本质就是描写小人物”。政治上正确不一定文学上正确。而真正的“草根”却有可能是那些一言不发的人们,是发不出声音的人们,是生活于噩梦之中并且梦想着摆脱噩梦的人们。因此“草根”这个词在今天也许指的不是“草根”,而是“青少年”,是那些没有话语权又想夺取话语权的青少年。他们暂时不拥有话语权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们是青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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