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韦庄词中的情感积淀

2011-08-15 00:47詹丽琴江南大学江苏无锡214122
大众文艺 2011年14期
关键词:大半生韦庄抒情

詹丽琴(江南大学 江苏 无锡 214122)

韦庄是唐末五代时期著名的文人,诗词创作都很杰出,然正史无传。关于韦庄研究的基础性工作已经取得了相当大的成就,其作品校注本、研究专著、年谱均已面世,且版本较多[1]。

韦庄以六十六岁入蜀为分水岭,入蜀前以诗歌创作为主,入蜀后以词创作为主。从韦庄的诗歌中可以大致窥见他入蜀前的社会现状和他自己的生活轨迹:少年时无拘无束,中年时颠沛流离,目睹了残酷黑暗的社会现实,为了求食求仕,漂泊于大江南北。而韦庄的词和“花间鼻祖”温庭筠的词有很多相似之处,如在内容大多写男女相思、离愁别恨、留连光景。但温词主要是供歌伎演唱的歌词,创作个性不鲜明,而韦词却注重于个性情感的抒发。

中国文学自古就有注重抒情的传统,这种传统集中体现在诗歌创作当中。中国的诗歌从一开始就和音乐有不解之缘。温庭筠的伶工之词是诗和乐的再度结合,它的代言体式、应歌娱人、乐主词从的地位,使得词的主体抒情功能得不到充分的发挥。词中最初的情感是一种不具有个性特色的类型化、普泛化的情感,并以此奠定了“诗言志,词言情”的传统,其中的“情”专指男女艳情。王国维《人间词话》中说:“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2]这是说温庭筠的词美在辞句;韦庄词美入内里,情真意切,笔力也从温婉中有所摆脱;李煜的词已达出神入化之境。可见韦庄的词中已经不是单纯描写男女艳情,也不是单纯为了娱宾遣兴,他的词中比较鲜明地表达个人的情感。王国维又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3]其实,在李煜之前,韦庄的词中已经开始抒发文人士大夫的个人情感,他将身之所遇,目之所及,心之所感一并付之于情,将飘零之苦,乱离之思,思乡之情,抒之于词,从而使词在一定程度上能像诗那样成为抒发士大夫的主观情志。韦庄词中的个性化情感,除了抒发男女之情之外,还有身世之感、乡关之思以及由此引起的对人生的思考。唐末五代动荡的社会现状,大半生贫困潦倒、颠沛流离的生活经历,为韦词提供了丰厚的情感积淀。

七十五岁的生命长度在“人生七十古来稀”的古代已经很长了。韦庄有长寿的福气,但是没有享福的运气。终其一生,韦庄有五分之四的时间是处在困顿窘迫、颠沛流离的状态。他出生于没落的世族,少年时居长安、下邽两地,“孤贫力学,才敏过人”[4],“疏狂不拘小节”[5],也有过“昔为童稚不知愁”[6](《途次逢李氏兄弟感旧》)的无忧生活。但是这无拘无束的少年时代一结束,他便迎来了大半生的颠沛流离、坎坷困顿。黄巢之乱,韦庄离开了家乡长安,为了求食求仕,开始了十几年流离颠沛的生活,他的足迹遍布大江南北:陕西、河南、山西、安徽、润州、东阳,衢州、江西、湖南、湖北,辗转飘零,颠踬困顿。尽管如此,在其艰辛曲折的人生经历中,韦庄始终未泯经世济时之志。他以志匡尧舜自许:“莫怪苦吟鞭拂地,有谁倾盖待王孙”[7],“平生志业匡尧舜,又拟沧浪学钓翁”[8], “大盗不将炉冶去,有心重筑太平基”[9],“闲动暮雨骑牛去,肯问中兴社稷臣”[10],表达出平定战乱,中兴唐室的志向。然而,韦庄虽然志怀远大,但是家道中落,“要路无媒”[11], 屡试不第。晚年及第,又逢国乱,最终留仕西蜀。他的一生,虽志在功名,但是除晚年短暂的显达之外,并没有特别建树。唐末五代的乱世,让韦庄萌生了济世的情怀,但是这种残酷的社会现实又注定了他的理想抱负不可能实现,这样的矛盾就使得忧时伤乱成为其诗歌的重要题材。其弟韦蔼《浣花集序》说他“流离漂泛,寓目缘情。子期怀旧之辞,王粲伤时之制。或离群轸虑,或反袂兴悲。”[12]韦庄从一己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思出发,较为广阔地反映了唐末社会的动荡现实。他还特别崇拜杜甫,六十七岁时,于浣花溪寻得杜工部旧址,其作品集名为《浣花集》,其序曰:“辛酉明年,浣花溪寻得杜工部旧址,虽芜没已久,而柱砥犹存。因命芟夷结茅为一室,盖欲思其人而成其处,非敢广其基构耳”,临终前还念念不忘杜甫的诗篇。韦庄如此钟情杜甫,是因为杜甫感时忧世的沉郁气质和忧国忧民的政治情怀对他有重要影响,他也渴望能成为杜甫那样的圣人。

韦庄大半生飘零坎坷,多在其诗中直接地抒发个人情感。入蜀以后,韦庄迎来了短暂的显达时期,这期间生活安定富足。生活的变化引起了心态的变化,韦庄的创作重心也由前期大量创作“言志”的诗转向创作应歌娱人的词。由于词婉的本质特征,加上词最初的娱宾遣兴的功能,韦庄的词难免要写男女之情。然而,生命的痕迹是不能被磨灭的。生逢乱世的切肤之痛和深厚的情感积淀,又让韦庄在词的创作中不知不觉地融入了诗“言志”的因子,这就使韦词具有了个性化的情感表现。他虽然在蜀国位极人臣,但还是常以“杜陵归客”自居,加上大半生流寓他乡,所以念念不忘故乡。《归国遥》(一)这样写道:

春欲暮,满地落花红带雨。惆怅玉笼鹦鹉,单栖无伴侣。南望去程何许?问花花不语。早晚得同归去,恨无双翠羽。[13]

他在这里抒发了漂泊他乡的游子的孤独之感、对故乡故国的思念以及欲归归不得的怨恨之情。紧接着《归国遥》(二)又写道:

金翡翠,为我南飞传我意:罨画桥边春水,几年花下醉?别后只知相愧,泪珠难远寄。罗幕绣帏鸳被,旧欢如梦里。[14]

陈廷焯《词则•大雅集》卷一评:“‘别后只知相愧’,真有此情。”吴梅《词学通论》第六章曰:“端己《菩萨蛮》四章,惓惓故国之思,最耐寻味。而此词南飞传意,别后知愧,其意更为明显”[15],借儿女之情,抒发对故国的一往情深,以昔日乐景衬今日哀情。还有《浣溪沙》(五)“几时携手入长安”[16],《荷叶杯》“如今俱是异乡人”[17]等词句,与《遣兴》中的“声声林上鸟,唤我北归秦”[18]一样,都是表达思念故乡而又难以归返的惆怅。刘熙载《艺概》中说韦词“留连光景,惆怅自怜”[19],正是指出韦词中所蕴含的浓郁的乡关羁旅之思。

夏承焘先生评价韦词创作的最大特征是“把当时文人词带回到民间抒情的道路上来,又对民间抒情词给以艺术的加工和提高”[20]。叶嘉莹先生评价韦庄时说:“韦庄的词不仅把词这种歌筵酒席之间没有个性的艳歌发展成具有个性的主观的抒情诗,更可注意的是他所抒写的感情的深挚和专注,这是韦庄词的特色。他所写的虽也是男女之情,却有一种品格和操守,它可以从感情的本质上使人们得到一种品质上的提升……这种词的产生是五代时期词的又一步进展。”[21]这都是肯定韦庄在尊重词体的前提下,在词中注入了词人的个人情感,使词开始有了抒情言志的倾向。而韦庄这种个性化情感的抒发是与他大半生的颠沛流离密切相关的。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中评价:“端己人品未为高,然其情亦可哀矣。”[22]正是这种词中所表现的“哀情”,引起了人们,特别是处在乱世中的文人的共鸣。可以说,大半生的颠沛流离、辗转飘零是韦庄情感积淀的土壤。而政治环境的改变、自身生存的需要,以及词体本身的特质,又让他不得不放弃在诗中喷薄式的抒情方式,转而用词这种含蓄的文学样式来表达内心隐晦曲折的情感,并沿用了“男子作闺音”来抒怀。但是,大半生的漂泊孤苦和老来流寓异乡的情境,又会让那一份深埋于心的乡关羁旅之思在词的创作中不自觉地表现出来,并在词中不知不觉地融入一些诗歌的艺术手法,常常打破“男子作闺音”的模式,用直抒的方式表达人生体验,从而使词从“娱宾遣兴”的工具逐渐发展成为独立抒情的文学载体。这是韦庄在开拓词的艺术疆域和抒情言志功能上的意义和价值。所以,陈廷焯又说:“韦端己词,似直而纡,似达而郁,最为词中胜境。”[23]

注释:

[1]季羡林.张燕瑾.吕微芬.20世纪中国文学研究•隋唐五代文学研究(下)[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1:1343.

[2][3]王国维(著).刘锋杰、章池集(注).人间词话百年解评[M].合肥:黄山书社.2002:83,86.

[4]周本淳.唐才子传校正[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301.

[5]计有功.唐诗纪事•第六十八卷•韦庄[M].北京市:中华书局.1965.1019.

[6][7][8][9][10][11] [18]聂安福(笺注).韦庄集笺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379,15,25,80,159,7,194.

[12]李谊.韦庄集校注[M].四川省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1.

[13][14][16][17]夏承焘(审订).刘金城(校注).韦庄词校注[M].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17,18,17,29.

[15]吴梅.词学通论[M].北京市:中国书籍出版社.2006:79.

[19]刘熙载.艺概•词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107.

[20]夏承焘(审订).刘金城(校注).韦庄词校注(《论韦庄词》(代序))[M].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7.

[21]叶嘉莹.唐五代名家词选讲[M].北京市.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63.

[22][23](清)陈廷焯(著).郭绍虞,罗根泽(主编).白雨斋词话[M].北京市:人民文学出版社, 195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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