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赶幸福的女人

2011-08-15 00:42马金莲
飞天 2011年21期
关键词:两口子娃娃老家

马金莲

发往老家的班车有两趟。早晨一趟,发车时间早,天还没亮车就来了,下午能到老家。另一趟是夜车,擦黑发,行到半路,车窗外一片黑,等到终点,正是半夜,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得坐到候车室的铁凳子上等,一直等到天亮。

女人准备坐早车,所以凌晨三点就起来了。衣物昨晚上已经收拾好了,包包蛋蛋的好几个呢。娃娃还在睡。她把碎儿子强拉起来,给穿上衣服。男人也起来了。两个大一点的娃娃还在酣睡。起来后,才发现起得有点早了,但不敢再睡,两口子就瞅着窗外的星星说话。

馍馍你们省着点吃,估计能吃十天半月的。做了饭,记得把面缸盖上,小心尘土落进去。操心叫娃娃吃饱,别饿着了。炕洞里每晚放一锨炭末子,记着不要让火星子灭了。女人说,絮絮叨叨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睡意。

我的事你就不要操心,操心好你们娘儿两个,把钱装好,小心有贼娃子哩。还有,在车上不要和生人随便搭话,外面骗子多得很。

女人点着头应承。这话男人说了不下三遍了。不过,她不觉得厌烦,能从这话里感觉出男人对她的疼爱。两口子从来没有以这种方式分开过。心里都有点乱,又有那么点儿舍不得。

过上半个月就回来。男人又说一遍。

男人的声音里有种说不明的东西,这东西让女人扯心。隐隐觉得这大个子的男人,竟像她的一个孩子,跟了她十多年,有些离不开她了。

两口子分开,并不是头一次。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二百多天的日子是分开的。与眼下不同的是,这次女人离开,男人留下看家。以前,总是男人走出家门,到银川、吴忠一带打工。远一点会走到内蒙去。具体去哪儿,往往是由活计决定的。打听到哪儿有活,能挣到钱,就往哪个地方撵。人是撵着活走的。

家里的大小花销基本上全靠打工挣来的钱支撑。虽说种着十亩地,可一年收成下来,化肥、水费、耕地、碾打、雇车的钱,扣除过,也就为大小五口人落个口粮。这日子,不打工是没法过的。这儿不比老家。老家是深山沟,种旱田,自己养牲口,不用考虑水费、耕地的花费,种庄稼基本上只掏个化肥钱。再者,山里人穷惯了,手头抠得紧巴些,日子就马马虎虎打发了。

这里不行。耕地花钱叫四轮车,水一茬接一茬地放,肥一茬跟一茬追,上面撒的,根下埋的,样样少不得,稍一马虎,庄稼就与别人的两样了。种地花费大,日常花销也大。油盐酱醋,盆盆罐罐,头上脚下,里里外外,哪一样不得用钱啊!不出外挣几个,日子就没法过,更别想过得和大家一样。

这儿的男人基本上全出外,到远远近近的城乡找活干,找钱挣。她家劳力少,她同时拉扯着几个娃娃,男人出去时间不长就得回来一趟,锄地、放水、掰玉米、耕地,女人一个人怎么也忙不过来。男人回来,两口子就没日没夜地赶活,看看家里活收拾得差不多了,男人不敢歇缓几天,又出门了。

多缓一天就少挣一天的钱,迟一步,日子就没法赶上别人了。大家都在放泼了挣钱,谁也不敢松懈。就这,她家已经明显落后了,比别人慢了一步。不少人已经盖起了新房,把院子里的甬道拿水泥打了,院墙全用砖砌,大门楼子修得高大豪华。

看看四周一天天拔地而起的大砖房,两口子心里急,再看自己的老式房子,发现真的很寒碜,都有点寒酸了。

他们还是十几年前刚搬来时盖的房,平顶的那种,也是砖和水泥盖的。那时正兴这种样式的房,两口子把男人打工挣的钱全拿出来,又借了一些账,才算把房盖起来。没想到才十来年工夫,这房子就老了、旧了,得退化了。别人早兴起了二层楼、更大的平板房,还有仿照老家的那种斜顶房,可以说各种各样的房子兴盛起来了。房子的前墙一律贴瓷砖,一贴就亮得耀眼。当周围哗啦啦全矗立起新房子后,自己家的老式房,像沙漠里被人遗忘的一个烂塌碉堡。院子地也是土的,大门虽然换成了铁皮的,可门楼无论如何没力量盖了。

想想这日子,两口子就愁。三个娃娃呼呼地长,转眼老大就上学了,老二也六岁了,早能上幼儿园了,一打听,费用高得吓人,就拉倒了。两口子给嘴巴撅得老高的老二说等上了小学好好学,照样赶得上别人,咱不上幼儿园也和别人一样聪明。

话虽这么说,心里还是不踏实。半夜,男人推醒女人,说恐怕得叫娃娃上这幼儿园去,可不敢耽搁了娃娃。女人也点头,两口子吃够没文化的苦了。男人早年在清真寺里念过几年经,夹带着识了一些汉字,女人却两眼一摸黑,半天学也没上过。

两口子望着窗外灿灿的星斗,好一阵沉默,在想同一个问题,这上幼儿园可是要学费的,学费哪儿弄去?男人把灯拉开,灯光下,娃娃们横竖乱睡,一个将脚搭在另一个的脸上。两口子看着娃娃笑。奔劳十来年,觉得最大的收获,就是这三个娃娃。两男一女,楼房台阶一样,一个比一个高出半个头。

娃娃的嘴馋得很,总想着法子向大人要钱,拿到小卖部,买来麻辣条汽水糖果一类小零食,统统下肚。一次大儿子从母亲裤兜里掏去五十块钱,全买成汽水喝了,晚上胀得直哼哼。女人又气又疼,边打儿子边哭,她不相信这孩子能喝下五十块钱的汽水,肯定叫小卖部的人哄去了。问他在哪个小卖部买的,儿子不说,只是哭。她打得越狠了,自己也流着泪。她实在疼那五十块钱,疼没日没夜在外干活的男人。说挣五十块钱容易吗?你老子淌了多少汗水换来的,你知道吗?

儿子哭得嗓子都哑了,口里含含混混喊着爸爸,沉沉睡去。她一个人对着黑夜淌了半夜泪。男人不在,他们娘儿们的日子好过,也不好过。心里老是闷得慌,总是记挂着在外的人。墙右边的邻居,小王的女人,男人出门时间一长,她憋不住,竟和好几个男人勾搭。一次小王女人还跑来用半真半假的话问她,一个人心慌吗?慌了叫个人做伴,也好暖暖身子。

她把这话学给丈夫,是当笑话讲的。男人当下抱住她说要暖我给你暖,可千万不能起这心思。男人一脸的恳求,眼泪也下来了。弄得她也不自在起来,好像她真的干出了什么对不住男人的事。从此她极少和小王女人来往。半夜听见墙那边有人跳墙落地的声音,她听得心里直跳,料想是小王女人又约了男人来暖身子。

刚来这儿,她还真看不惯这儿的风气。与老家比,这里的人们之间显得生疏得多,见了面也就打个招呼,急匆匆的,多余的话也不说。四邻八舍的,说各种方言的都有。大家都是从四面八方搬迁来的。大家说的话都不太一样,交谈起来感觉生涩而僵硬,总是难以融合到一块儿。怎么也找不到老家时那种热热切切贴心贴肺的感觉。

他们一家刚迁来时,这里已经开发得有模有样了。各个居民点的大致规格基本划分清楚,水渠也形成了,大路上铺上了沙子,路边的沙枣树一棵挨着一棵。

到了自家的宅基地,是一块二亩大的地,两边的邻居已经把房盖成,住进去了。

女人打量一阵地,心里顿时凉了,脸上的凉气显现出来。成亲前男人早就说了,婚后带她离开老家,搬迁到玉泉营去。玉泉营正在开发搬迁的热潮上。老家附近不少人全家带营搬迁了。大家正热切地谈论着那个地方。

那时候,女人的心早插上翅膀,飞出老家的深山沟,飞到这据说是一马平川的玉泉营来了。

谁想得到,这儿还是一片荒地,得他们从头收拾。自己盖房、垒墙,一点一点开发自己的日子。

男人看出了她心里的失望,就给她打气,说想想吧,十年以后,二十年以后,咱们的日子就不是这样了,会热气腾腾的,会红红火火的。男人还说其实这儿已经开发得差不多了,居民住得稠密多了,以前,以前这儿肯定是荒沙滩。

女人放眼四望,想象那大片荒地上的荒凉,越想越凄惶。男人拉上她到水渠另一边去看他们的耕地。从这头到那头,长得没个尽头,竟然是平展展的一整块地。

这全是咱的了,十亩,咱们想种啥就种啥,不愁不会丰收!咱不怕天旱,这儿浇的是黄河水。男人说。看得出来,他在尽量使自己的情绪显得兴奋。

女人俯首看,果然见水渠里一股水在缓缓流动。可能水里挟裹着泥沙,水面显得有些浑。女人盯着渠面细瞅一会,有点不相信地说这真是黄河水,这真是黄河的水吗?心里总算高兴起来。女人一高兴,男人就跟着高兴了。

回到他们将要盖房落脚的北四点上,向左边的邻居借了间空闲房子,把铺盖细软搬进去,总算安顿下来了。

女人拿笤帚把小房子认认真真扫了两遍,每一寸地方都扫到了。打开自老家带来的细软,一样一样摆放开来。第二天两口子到附近的集市上买了张桌子。男人搬桌子的当儿,女人一个人买了锅灶上用的零碎。

天黑时分,关上门,拉亮灯,小房子就成了他们两个人的天地。生活里必需用的零碎东西好像都有了,这就像个家了,可以过日子了。忙了一天,女人居然有些兴奋,夜里抱住丈夫,声音软软地说我不怨你了,咱慢慢来,日子总会过好的。

男人用大手抚着女人的肩,说你要相信,幸福就在不远的地方,只要我们追赶,有一天总会追上的。

日子果然就一天一天有了起色,好转起来。是在两口子一点一滴天长日久的劳碌下呈现出来的。

开始的十来天,他们一心收拾那块地。二亩大的地,盖一所院子绰绰有余,两口子可舍不得全弄成院子。就一分为二,把后面的一亩划开,只平整前面的一亩。在平整的过程中,女人慢慢弄清了男人的想法。他们未来的幸福日子都在男人的设想中,规划中。

男人说后面那亩地,咱以后发展成菜园,种上各色蔬菜。地边上栽些果树。到时候浇上水,就不用愁吃菜的事。女人听着,没吭声。他四下瞅瞅没人,拿锨把在女人屁股上拍了两下,又跑开了。拍的力道恰到好处,不轻不重,柔和中有着说不尽的疼爱。

女人跳开一步,啐他一口,脸红了。她好像看得见他们的菜园里绿菜成片的景象了。她一定栽些黄瓜西红柿和茄子之类。反正不怕干旱而死,与老家不一样,这儿有黄河水呢,黄河水在不远的渠里欢快地流淌呢。

女人抹一把汗,抬头看看脚下的活,心里的快意慢慢消散了。她甚至有些懊恼沮丧起来。这里的土地和老家不同,老家虽然山大沟深,土地却一律是绵乎乎的黄土。这里简直就是沙地。大小不等的石头,掺混在泥土里,穿着鞋还硌得人脚疼。要使用这种土地,就得首先平整。平整说穿了就是挖石头、捡石头,把看得见的大石头全弄出来,扔到一旁。

干了两天,女人的手掌心里全是泡。血泡混着水泡,布满了双手。整条胳膊沉重无比,感觉不是自己的了。她咬着牙往下干。男人也起泡了,比女人的情形还惨。他咬紧牙不喊苦,这就叫女人生不起气来,也不好抱怨。话说回来,他这样还不是为了他们的日子?

日子,这说法女人一直认为自己姑娘时候就明白了它的含义,然而真正离开父母,离开老家,两个人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搬迁点,这才发现,自己以前的理解是多么自以为是,多么片面,甚至浅薄。这才算有点明白父母在苦日子面前发出的那些叹息里的意味。

原来女儿时节的那十几年,她只是浮在生活的浅水里,父母在前面,为她阻挡了深水里无数的大浪和暗礁。她愁的那些花呀草呀一类的事情,今天回头看去,原来是那么微不足道,莫名其妙。

女人的生活,从出嫁开始,从跟上一个男人、把自己完全托付给他开始。

那么男人呢,男人的生活是否也从身边有了个女人开始?

夜晚桔黄色的灯光下,两个人互相摸着对方破损又结痂的手心。四只手,手心里布满了伤痕。女人初来时的那点娇柔不见了,显得疲惫不堪,对新生活抱着希望,又有点不敢奢望。她几乎是靠着男人不断描绘的美好前景往下干的。是男人用笑哈哈的脸,不知忧愁的嬉笑,一再鼓励着她。男人说我们是在开创自己的新生活呢,未来的幸福,就握在咱两个人的手心里呢,我们得好好儿干,不怕苦,不怕累。

女人甚至没力气也没心思对男人说出心里抱怨的话,爬上炕就睡。男人看着沉睡中的女人,坐到后半夜。第二天,他提出雇些人来干。女人瞪大眼,得花不少钱吧?这么一折腾,我们的钱肯定就不够盖房了。

算了一下,如果雇人,接下来,盖房子时手头就会紧巴很多。合计来合计去,女人牙子咬得紧紧的,说算了,咱自己干,盖房子时再雇人吧,平整地算不上过苦的活,我们能干动的,就省下这些钱吧。

又开始干了。

到了盖房子时,不雇人是不行的。雇来一个大工,几个小工。男人也在大工手底下当小工。他以前打工时就给别人当小工,现在干起来娴熟得很。不过他有个想法,悄悄告诉女人,他想乘这次机会,好好跟着大工干,他的梦想是有一天自己当个大工。他们要盖的是两间房,不大,甚至小小的,一间上房,一间当厨房用。两口子早就预算过了,他们手头的钱加上借来的,只能盖这么大了。

烈日下,一伙人在叮叮当当地敲打。敲了十来天,两间小门小窗子的房总算竖立起来了。与这儿所有的房屋一样,是平顶房,房顶用石板盖着。这与老家大不一样。老家夏秋两季雨多,盖的是斜坡房,房顶上铺一层瓦,下雨时雨水顺瓦楞往下流。这里雨水少,也不知是谁第一个想到盖这种房,大家便纷纷盖成一个样子。

想到两间方方正正的平顶房是属于自己的,而不是借来的,女人兴奋得不行。两口子气也不松一口,买来门窗安装上。待把玻璃裁来安上去,房子就真正像个房子了。是有模有样眉眼齐全的家。遗憾的是手头拮据,不能买几件像样的家具来。男人到旧家具市场上拉回一个立柜,齐头齐尾四四方方的那种,老家的人管这叫大衣柜。能装衣服,外面有块镜子,梳洗时可以用。虽然是个旧柜,总比没有强吧。

女人当时就把所有衣物装进去了。不等房里新盘的土炕干好,女人就催促男人搬进去了。锅台案板啊瓶瓶罐罐啊,水缸面盆啊,两口子置了一样又一样,原来像一家人一样过日子,这么困难。日常必需用的离不了的,就置了,不常用的,暂时向别人借。女人和附近的女人混熟了,借些小东小西的不怎么困难。在逐渐接触中,她慢慢发现这里的女人看似表面粗糙,毛毛茬茬的,说话总是风风火火,无所顾忌,心还是可以的,善良着呢。有些东西,你张口借,一般不会太抠门。

搬进自己的家后,女人病倒了。人乏得像抽了筋一样,啥也不想吃,动不动泛起一阵恶心,哇哇地吐。男人说看看吧,医院就在镇上,不远的。女人不去,说挺挺就过去了。她有些想不通,自己姑娘时候身体一直好,一般感冒连药也不用吃,扛扛就过去了。两口子思谋着是不是盖房累的。

确实够累的。虽说重活有男人和雇来的人干,女人还是没有闲着。一个人做着十几号人的饭呢。锅灶上又没请帮忙的人。一天三顿饭,忙得她脚不沾地。锅灶是临时砌的露天锅灶,头顶搭块塑料布,简单地遮住了风吹日晒。

女人早晚在灶边忙活出一串又一串叮叮咚咚的响动。切菜声、擀面声、炒菜声、鼓风机声,嘶嘶啦啦,咣里咣当,组成一组繁忙又热闹的交响乐。锅边的女人不时抬头望望烈日下忙碌的人们。看见自己的男人光着膀子干,那汗水从黑黝黝的皮肤上往出渗,像镀了一层油。

女人无声地笑笑,心里像抹了蜜一样,一荡一漾地甜呢。这么多人热火朝天地忙碌,在为自己盖房、盖家呢,两口子终于可以有家了。女人就盘算着,房子里头如何布置,家具怎样摆放,炕盘多大,锅灶收拾成什么样子。好像她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可以随心所欲地收拾自己的新家。她想一定得扯块大红的炕帷子钉上,一定气派又鲜亮,会增色不少。女人心里的气就盛盛的,决意把日子过好,过得跟别人一模一样。

女人分明又一次看见了好日子的景象。

谁想到房子盖成,人就病了,病得不轻。支撑了十来天,整个人蔫得像霜打的茄子一样。她感觉自己扛不住了,这才坐上男人借来的自行车,两口子忐忑不安地进了镇医院。医生号一阵脉,问了症状,拿出个纸杯子让接尿去。女人小心翼翼接来一点尿,交给化验室。两口子一个盯着一个的脸发傻。看来这病严重了,都得这么折腾着化验呢。

最后医生不言语,开了药,叫取药去。男人赔下笑脸问人家,得的啥病?严重吗?

病?不是病!医生头也不抬,接着替下一个病人把脉。

不是病是啥?男人追着问,心里有些生气。没病我们用得着跑你这儿来吗?坐在旁边的个老奶奶咧开干枯的嘴巴笑,说一看就是个刚结婚的年轻人,毛手毛脚的,啥也不懂。你女人有身子了,小伙子,你家媳妇儿怀上娃娃啦。啥病?那是害口闹的!

医生这才点点头,说这药是补钙的,回去按次数吃上。注意休息,过几个月就不再吐了。

那个老奶奶热心地说女人想吃啥就买给她吃,小伙子,别净想着心疼你的钱了。说得其他病人全笑了。男人臊得脸红红的,忙退出来。心跳着,情不自禁地兴奋起来。

女人也兴奋,更多的是意外,有些不敢相信。走几步,悄悄摸一下肚子。真不敢相信,那里面已经有一个生命了。活生生的生命就在自己肚子里。女人走在街上脸红红的,男人凑近她耳朵说听见了吗?那老奶奶说了,想吃啥就吱一声,我一定买。走了几步,他又凑上来,你现在想吃啥?说出来嘛。我可不想叫我儿子吃亏。

女人认真想了一下,好像什么也不想吃。想到吃的就犯恶心。再说肉呀奶的,贵得要命,她想我有钱乱花还不如置些家里用的东西。

晚上钻在被窝里,女人才委委屈屈说了内心的真实想法。说想吃碗酸酸的浆水面。这要求男人可没法满足,钱也买不来的。不用挨家挨户去问,就知道这方圆人家里不会有浆水的。女人就感叹,说人搬到这儿咋就跟老家时不一样了,口味也改了,女人们不再做浆水吃,全吃醋。女人就思谋着,自己动手做一点浆水。可到哪儿找做浆水专用的干萝卜叶子呢?

真怀念吃浆水面的情景啊!酸酸的清汤浆水面,再调上点油泼辣子,吃得满头大汗,那个痛快啊!可惜这里距老家远,老家远在千里之外,不然就可以到娘家去。母亲长年做浆水吃,大半缸,常吃常精心料理,浆水永远保持着清洁新鲜。

这一夜,女人是怀念着浆水面的余味入睡的。

半夜醒来,思来想去,发现自己其实并不那么想吃浆水面。真正思念的,是老家,老家的人和事,老家的一切。好的时候,心里还兴冲冲地思谋着过日子,这一病,人心里分外孤单、想家。男人对她比任何时候都好,整天忙着收拾房子院子,还得抽时间做饭,一点抱怨也没有。女人觉得男人真好。

男人干活时,她就搬把凳子靠在门口,看着男人干活。日头在头顶烈烈地照着。地里的庄稼刚放过水,施上肥,烈日一烤,它们就哗哗地长呢。某些时刻,她甚至看见一束疯长的嫩叶“哗”地一声撑破了包住它的旧叶,簌簌地往上窜。麦穗在绿叶的包芯里明显鼓起,撑得整棵麦子的腹部鼓胀起来。女人就觉得自己的肚子也在疯疯地长。胀起来,自己也变成了一株即将抽穗的麦子。

一地麦子,就是一地怀着娃娃的大肚子女人。

看着麦子的女人,脸上露出笑容,那笑容浅浅的,懒懒的。

两三个月时间过去,女人慢慢活过来了,能做饭了,闻到油烟味不再吐,能出外干活了。两口子抽空到地里拔草。放了水的麦子就是跟老家的不一样,长得齐刷刷的,一整块,麦穗抽齐了,微风吹过,整片麦海里荡起无数或大或小的麦浪。蜿蜒起伏的绿浪,映得女人脸亮亮的,眼也亮亮的。她已经不再想吃浆水面了,连老家也不那么想了。她挨近男人悄悄说想吃点肉,还说娃娃好像会动弹了,蠕蠕地动呢,肚子里像毛毛虫在爬。

想吃肉?男人显得极高兴,在地埂边翻了个筋斗,草也不拔,撒腿往镇上方向跑去,口里大声唱着。歌声被风传送过来,已经淡了,模糊了,还是听得明白,他唱的是老家山间沟底流传的山花儿。

女人有点感动,感动里又有莫名的伤感。一时感到当个女人真好。给这个男人当女人,看来真是自己的福分。

并不是世上所有的女人都跟她一样幸福,一样得到男人疼的福分。门前头那家,一个胖乎乎圆脸的女人,说话舌头有点短,透着股子甜腻的味道,就见她经常哭哭啼啼,说男人不拿她当回事,动不动找茬打她。那男人个子不大,精瘦精瘦的一个人,活脱脱是个猴儿,打起女人来却狠得要命。

都是不远的邻居,女人听到打骂声,赶过去拉架。那女人口头不吃亏,连男人的祖宗八辈也骂,男人捞起啥用啥打。一次竟抡着把菜刀冲过来,吓得她扔下人家两口子就跑。真怕菜刀砍错了方位,落在自己身上。

听见身后的女人说小田子,我日你妈!

小田子气急败坏地哼哼着,说让你日——让你日——有本事就去!

女人没命一样的哭声传开了。

小田两口子的脾气都不好,都是爆性子人,打架是家常便饭。

吃皮肉苦的总是那胖脸女人。女人拉一回架,就暗自感叹一回。相比之下,自己的男人就温和体贴得多,对自己能处处忍让,处处担待。这样的男人,就算挣不来大把的钱,日子过得苦点,可是有滋味、有盼头的呀。

女人的身子日渐沉重起来。麦子临近黄时,又要放一次水,男人不要女人去,他一个人在泥水里打滚。半夜回来,泄气地说水跑了,我一个人,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千小心万小心,还是有一个豁口把水跑了。跑了好几方,折算成钱,好几十块呢,两口子心疼了半夜。

麦黄时节,男人提出雇人,他一个人忙不过来。女人明白男人的心思,他还是跟放水时候一样的想法,不要女人下地,他一个人收割。女人这回无论如何不听男人的。她半夜起来做好吃喝,天麻乎亮就跟上男人下地。还是一眼望不到头的一片麦海,只是现在麦浪变了色,金黄色的。令人欣喜的脆黄中泛起土黄,五谷成熟的香味扑面而来。

女人拖着身子,沿地边走了一圈,把自家这块麦子细细看了一遍。待回到男人身边,他已经拉开架势挥镰割了。男人是一个好庄稼汉,镰刀挥得带起了风,却又稳稳的,不急不躁。随着刷刷声响,麦子齐刷刷倒下,看看够捆一个麦个子了,他也不起身,只抬手用镰头一钩,一抱麦子放在早打好的麦腰上,只见他两手几拧,一个整齐有样的麦个子捆好了。

男人嘿嘿地朝手心里吐两口唾沫,头不回,继续向前割去。女人过去坐在刚捆起的麦子上,看着劳动的男人。劳动中的男人,原来这样有力、有序,那姿势、那动作,是一气呵成的,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干庄稼活,讲究的不就是这些吗?

女人情不自禁跟在他身后,也挥镰割起来。一样的挥镰声,一样的刷刷声,女人发现自己远没有男人利索。一来身子拖着,二来她本身就不大会割麦子。

日头热得像烧红的火盆一样,直直罩在头顶上。汗一层一层往出涌,就忍不住一遍一遍喝水。水渠边有蚊子唱着歌儿寻找过来,冷不防就被它叮一口。女人还好,穿的是长袖的衣衫,只在脸上挨了一下,男人的小背心只能护住前后心,裸露的胳膊先后被叮了很多口。

歇缓时,男人磨镰,女人忙跑到水渠边乘凉。趁这机会,她打量一下前后左右地里割麦的男女,男人自不必说,发现女人们竟也有人光着膀子,穿的是短袖衫,粗壮的胳膊明晃晃亮在日头下。汉民女人这样,回民女人中也有人这样。

女人回到男人身边,就感慨说老家的女人可不敢这样。哪个回民女人敢在日头下把大胳膊全亮出,老人早骂开了,街坊邻居的大牙也会笑掉的。阿訇不是讲了吗?按伊斯兰经典上讲,女人的胳膊可是羞体,不能外露的。

女人说就算热死我也不会穿短袖的。

男人把镰刀磨得霍霍响,说热极了只怕有些女人连裤子也敢脱,穿条大裤衩子,满世界跑哩。你才没有见过大世面呢。

女人没法相信,瞪大眼,说真有这么丢人现眼的事?

再割麦子时,她半天不吭声,一个人想心事。想到了教门上头。还是与老家比。一比,发现这里的人在教门上没有老家那些人抓得紧。尤其表现在一些女人的行为上。她们似乎不那么注意一些细节问题了。见了面,小辈往往不给老辈道色两目,咧咧嘴就算是问候了。有些女人喜欢站在路边扯闲,神情匆忙,嗓音扯得又长又粗,老远能听到她们的说话声,还大声地肆无忌惮地笑,嗓门子放得像高音喇叭一样。作为一个女人,怎么能这么放肆呢?女人在老家的时候、女儿的时候,母亲就无数次教导过她。

母亲说不管是女子还是女人,都该走有走样,站有站样,松松垮垮像个啥?大骟马!在人多处粗喉咙大嗓子地说笑,还不如脱了缰的野驴。

母亲骂得刻薄,但全是为了女儿日后好好做人着想的。妇道人家就该有个妇道人家的模样。

可到了这儿,四面八方、天南海北的人搬到一起,大家互不认识,互不了解底细,女人们就无所顾忌起来,穿衣行走、言谈举止间精明中透着粗糙。可以料想,以前她们是有公公婆婆、爷爷奶奶的,在老人的眼皮底下小心翼翼地活着,一旦搬到这儿,离开了那么多凌厉严格的目光,大家就像解去了头上的绳子,可以放松下来,随意地活了。就有人想趁着年轻,活出点潇洒的味道来,说话做事不再处处慢声细气、留着小心,活得大大咧咧起来,难免粗糙起来。

当然女人中也有继续保留的良好品质,比如吃苦耐劳。像在老家时候一样,她们个个能吃苦,乐哈哈在大日头下劳作,跟在男人身后,向手心噗噗地吐几口唾沫,哗哗地挥镰,干活的狠劲一点不输给男人。

有女人甚至比男人还强,匆匆抢收完自己的庄稼,到别人地里接着割,是在当麦客子挣钱呢,按所割的亩数计算,一亩几十块钱。钱的多少,看行情走。

女人瞅着稀奇,老家的麦客子都是男人当,到陕西一带赶麦场,没想到这儿的女人竟当麦客子,就地挣钱。也有骑上车子,赶到别的居民点去割的。

天黑,女人在门口碰上小田女人,告诉她说自家麦子已经割完了,她两口子正在北三点上挣钱呢,已经挣到不少。

小田女人喜滋滋回去了。女人一个人站着走神。想不到一向哭哭啼啼的小田女人也能挣来钱,就有点眼馋。看看自己的大肚子,不免来气。肚子不大多好,就能帮男人,赶紧割完自家的麦子,还可以跟上小田女人去挣钱。

她家里现在太缺钱了。房里空空的,什么像样的摆设也没有,炕上的铺盖还是从老家带来的一点被褥,他们的生活里处处都有捉襟见肘的困顿感。院子勉强平整出来个大致模样,却没有院墙,四下光秃秃的。没有院墙围住的家怎么算得上家呢?给人感觉自家的什么都敞开在大众的眼皮下,无遮无拦的。没有院墙终究不行的。两口子商量过了,别人用砖砌墙,他们暂时没有那么多钱买砖,就先让敞着吧,等手头宽裕了,第一件事就是砌墙。然后就是急需买个大门安装上。无数地方等着用钱,人只要想想就心里焦急得不行。

女人回到家,脸色不大好看。男人躺在被子上已经睡着了,露在外面的胳膊又黑又红,上面布满了麦茬戳出的伤痕。

女人做好饭,端上桌子。他还在睡,睡得香甜极了,是沉重劳作后的那种淋漓酣畅的沉睡。她不忍心推醒他,也不开灯,一个人坐在渐渐浓重的夜色里走神。随着夜色降临,天气总算凉快了一点。人坐着歇缓,不用挥汗如雨了。纱窗已经压好,关上门,也不用担心蚊子来咬了。

想到近几天来的劳作,每一天都让人疲倦得睁不开眼。天气那个热,蹲在麦地里的人,就像坐在蒸笼里的馒头。麦地里难挨,回到家还是热,热得没地方躲。女人就眼热邻居院里的枣树葡萄架,说咱要也有,可以钻到阴凉下缓一会儿。男人说明年开春,明年开春我就收拾,也弄它一个菜园子。男人总对未来的日子满怀着信心。他的话让女人跟着相信,坚信明年、后年,至多过上三五年,他们的日子就会好起来,再也没有这种处处困迫的感觉。

多亏了这个男人,以贴心的话,一遍遍哄着自己,让她高兴,高高兴兴地过日子。男人说了,房门前头的这块空地,舍不得当成院子。其实这里的人家都不留院子,换句话讲,是大家都把院子挖了,种上果树,搭起葡萄架,种上各色蔬菜。夏天,浇上水,房前一片葱绿,又凉快又好看。这一点也不像老家,老家的人爱留个大院子,空空的,扫得白晃晃的,至多允许在下院角栽一两棵树。玉泉营的人才不会这么干,留那么大的院子,不是白白浪费土地吗?有些人家连大门旮旯后的那点土地也挖了种上东西。从这一点上就能看出这里人很精明,善于精打细算。

男人想种什么就由着他种去吧,反正他是个闲不住的人。只要明年的这个时候,自己家院里也绿茵茵一片就行。到时候,他们劳动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赶紧钻到阴凉下歇一口气。明年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了。现在,院里来不及种植树木,光秃秃的,只有满地捡拾不尽的砂石,掺杂在土里,让人一再想到寸草不生的沙漠荒滩,心里也跟着光秃秃的,不由得感到凄惶。

麦子基本上是男人一个人割倒的。她跟了几天,半跪半爬在麦茬地里,一步一步往前挪。男人看了不忍,说你回去缓着吧,不要强撑了。女人心里焦急,舍不得放下手里的镰刀,一点一点慢慢地割。她想,这庄稼活儿,不怕慢,就怕搁,麦子黄得咯吧吧响哩,再耽搁就炸穗了。女人心里焦急,男人其实更焦急,只不过他的焦虑是装在心里不外露的。

两口子咬着牙坚持收割完十亩麦子,接下来的拉、碾、扬、耕地,无论如何都得花钱请别人的四轮车。他们这个居民点上有四轮车的人家不多,就算花上钱也有一时雇不上车的现象。雇车的费用总是很高。男人和女人都想到了一个问题,是摆在他们面前的一个难题,他们得置一辆四轮车,无论新旧,只要有一辆就好。

男人想到了打工。晚上在枕边把这想法絮絮讲出来,女人却不愿意,把男人的手按到自己皮球一样的肚子上摸摸,撒着娇说都这么大了,你走了,我害怕。男人呵呵笑,说我问过老人了,离出生还远得很,至少还得三个月。这三个月里,咱农活没了,总不能叫我从早到晚一直瞅着你吧,又看不出钱来。

女人不言语,默默思谋一阵子,将热乎乎的身子钻进男人被窝,抹一把眼泪,幽幽地说世上男人的心都野着哩,总思谋着外头的大世面,要去就去吧。说完了,一阵沉默,又吃吃地笑,带着体贴与谅解,说去吧,不去咱日子没法过,过不到人前头去。

男人交待一番就走了。

临走,回过头吩咐,心慌了到小田女人那里坐坐,千万不要与小王女人走得近。天黑了,早关门,早睡。

女人明白男人话里的意思,啐他一口,男人这才笑着走远了。看着男人的身影走过土路,拐上公路,搭车走了。女人心里的怅然明明白白摆在那儿,一个人闷闷回了家。

早起晚睡时候,总是想到外面的那个人。

白天心里慌,找小田女人串门,喊了半天,小田女人才从门里探出头,居然毛头毛脸的,身上挂满了细碎草屑,眉眼里却透着笑。原来这里兴起了抓发菜,小田女人跟上别人抓了一回,收获不小,这会儿正在家里拣发菜呢。进了屋,果然见地上摆着簸箕,塑料袋子上堆放着一堆乱柴草。小田女人示范怎样拣,不一会儿就见她拣拾出一股黑乎乎的发丝一样的东西。

这东西能卖钱,价钱不低呢。小田女人指指拣出的、待拣的发菜说。高兴是打心窝里头泛出来的。

女人不吱声,悄然打量着。怪不得这个女人最近不挨打了,原来是能变着法子挣钱了。能挣来钱的女人,那懒汉小田疼她还来不及呢。说不定现在上赶着巴结她呢。

女人看了一阵,忍不住学着拣。拣一会儿,也拣出一把头发一样的黑丝来。两个女人来了兴头,边拣边聊,不知不觉坐了一个下午。女人起身走时,小田女人猛然记起说你帮我拣发菜,我得给工钱。果然掏出五元钱。女人不要,对方硬塞,两人推辞一阵,女人收下了。回去睡在炕上,不由得高兴,帮人拣发菜,看来也是个挣钱的法子。从这以后,只要小田女人从山上抓来发菜,她就过去拣,十块八块的,竟也挣到几个零花钱。坐着拣发菜也不会累着肚子里的娃娃。

遗憾的是,自己不能跟上人家亲自上山抓发菜去。听说出去风餐露宿的,一去好几天,自己肯定是不行的。

小田女人不止一次指着她的大肚子啧啧咂嘴,说不是这肚子,凭你的麻利劲儿,一定比我挣得多,抓发菜,要的就是手脚麻利,啧啧。

女人心里就烦躁,急得不行。一盘算,小田女人远比自己挣得多,便恨不能及早生下肚子里的娃娃,也好抓发菜去。那山上的发菜说没有就会没有了的,那么多的人每天爬上山抓哩,情势急迫,能不叫人急吗?

四十天后,男人回来了一趟。打工回来的男人,外面的衣裳看似干净,待晚上脱下外衣,露出里头的衬衣衬裤,掩藏的内幕一览无余。衬衣脏得都结成了板。一搓,咯哇咯哇叫呢。线裤早没了裤裆,成群的虱子在裤缝里流窜。这样的男人,平时在附近的镇上也能看到,哪儿都有打工的。女人看见他们脏兮兮的,见了便绕着走。可自个儿的男人也成了这样,他可是自己日里夜里想念的人啊。女人含着眼泪连夜给他换洗,从上到下,一件不留,全清洗了。男人像个娃娃,任她轻轻地指责、埋怨。进了热腾腾的被窝,他拿出一沓钱。看着钱,两口子心里的烦乱一丝一丝平息下来,心里悬着的某个地方踏实多了。有了这些钱,坐月子生娃娃的花销就有了着落。

男人讲他在外头遇到的新奇事,讲到深夜。女人偎在男人怀里,像在听,又没听,仔细地、一点一点地闻着男人身上的气息,有了这种气息相伴,她的世界就变得满满当当、踏踏实实的。闭着眼的女人甚至在想,男人永远不要出门,永远这样搂着自己该有多么好。

可是呆了三天,他又走了,说在家多坐一天就会少挣一天的工钱。日子可是一点也不敢放松的。

送走男人,女人不再去小田女人那儿,而是慢慢平整房后那亩地。要做菜园的地,里头的石头没顾得上捡拾,放在那儿迟早是男人的活计,她就拖着大肚子,一点一点平整它们。待石头堆成堆了,拿笼子提出,倒到大的石头堆上。

这块地里的石头,女人和男人,断断续续的,前后捡拾了十来年。这十多年好像是一晃眼间就过去的。三个娃娃依次出生,慢慢长得窗台一样高了。地里的砂石还有,其实是捡不尽的。谁也无法把全部的石子从土地里清除。女人有时间就猫下腰捡,娃娃懂事后也跟着捡。捡来捡去,就发现这些石头其实是无法捡尽的。砖块大的、拳头大的,几乎捡干净了,鸡蛋大或再小一点的,就没办法清除,大大小小的石子沙砾,几乎是与泥土掺半而存的。无数的石头,谁有那么多的空闲收拾呢。

再说,那十亩耕地里的石头同样多。那可是一家吃饭的土地,更不敢马虎的。

用女人的话说,在这儿的十来年,就是不断捡石头的十来年。她忍不住抱怨男人,说他没眼力,当初买地的时候,怎么不买好一点的地,石头少一点的地。

男人被惹得呵呵笑。女人来这儿之前,他其实已经在这里种了好几茬庄稼了。他记得头一年种这些地,种下去,几乎什么也没收到。麦子长在那儿,就像癞子的头发,一撮一撮的。有的地方稠密,有的地方干脆裸露着地皮。领女人来的时候,那些地在他的精心侍弄下,已经由生荒变成了熟地,石头却不是一时半会儿捡得净的。刚开发的土地,是要经过长时间的精心耕种、护理,才会慢慢变成熟地的。

于是,每年收割完庄稼,耕地的时候,两口子都要抽时间捡石头。后来,花钱雇铲车彻底收拾了一回。铲车巨大的铁铲将土挖起又落下,石头被筛出来,一堆一堆的,远比人工挖得快,也弄得彻底。这一折腾,大石头基本上不见了,小石头却是永远也弄不净的。看看别人地里,也是这样,两口子就不再捡了。是土质的问题,谁也别想把这地弄得跟老家的黄土地一样绵软,一样干净。

早些年搬到这里的老户,总喜欢讲他们初来时候的情景。

全是一片荒滩,那个大,一眼看不到头,人心里那个凄惶啊!尤其到天黑刮风的时候,就想老家,女人和娃娃倒的那些眼泪哪,哗哗哗的。

说话的,是从海原搬来的一个白胡子老头儿。老人现在好多了,儿女大了,全在外挣钱。老人的事情是尽心做好每天的五番乃麻子。同时,他还在本点的清真寺里当着乡老。

老人的话肯定是真实的,女人就不再抱怨石头多了。其实她也就是抱怨抱怨罢了,多好的地,还不是由人的一双手一点一点做务出来的。她就尽心尽力侍弄十亩地。这十亩地可不像老家的地,老家的三十亩地也抵不上这十亩。老家那是山地,几乎陡得站不住牛,靠雨水耕种。这儿放的是黄河水,看看青苗缺水了,一茬子水便放开了。虽然需要掏水费,可庄稼的丰收有了保证。黄河水就是好,庄稼喝了它们,哗哗地长呢。可惜水的性子躁,放开就像脱缰的野马,只往前扑,人稍不留意,就冲开地埂,跑了。跑出去不是被别人堵去,就是进了大水渠。自己家地里的水便亏欠了,得花钱让水再淌上几个小时。

女人最怕的就是放水。以前有男人,自打第二个娃娃生下,男人感到肩上担子日渐沉重,不能在家多耽,就常年在外挣钱,只在农活忙得喘不过气来的时节,回来帮一把。稍稍能腾出身,又出去了。为一家的生计,拼死拼活地奔走。

女人就告诉男人,放水的时候可以不回来。她发现世上的事,再也没有比放水更难的了。隔段日子就放,一料庄稼,从种到收割,至少得放七八遍水。听大家议论说该放水了,可究竟在今天放还是明天放,没个准数。水到的时候,是白天还是夜晚,还是没个准数。一茬水,先从离黄河最近的、位置较高的居民点放起。一块地一块地往下挨。到谁家的地边,谁家就得及早去人。深更半夜也得去。人睡觉,水可不睡觉,一开闸门,便不分日夜地淌呢。半夜轮到的人家,扛上铁锨,提盏大矿灯就跑。只怕迟了,水会跑了。

女人觉得放水这活隔段时间就来,又没个准时,男人可不能经常往回赶,回来只能白白耽搁挣钱的时间,不如不管。男人就扔下地里的活计,专心挣钱去了。女人一个人,照看娃娃,照料庄稼。放水时节,她找小王女人合伙。小王女人是个娇滴滴的女人,干不动重活。幸好她家只种着五亩地,还要男人时不时回来帮一把。女人说你就不要扯男人后腿,咱俩合伙干吧,放水时,水挨到谁家,咱两个往谁家地里赶,两个人总忙得过来的。

放水时,小王女人哼哼唧唧的,老磨蹭。她看着心里急,只能生闷气,但没敢流露自己的不快,想想自己的地比人家多,自己就该多吃苦的,便穿上齐膝的高腰雨鞋,扛着大铁锨,在黄汤泥水里跑。各处挑渠啊垒地埂啊的事她一个人包了。小王女人只需看着别让水乘人不备的时候跑就行了。放水如果在白天还罢了,若轮在晚上,形势便显得分外壮观、危急。矿灯雪亮的光刀子一样闪动,女人泥人一样在田里窜动,掀得玉米叶子刷刷响。人的整个心提起来,紧缩成一团。跑了半夜,水放够了,结束了,这才拖着两脚泥和手里的泥锨,往回赶。小王女人哼哼着说腿疼,浑身疼。她盯住小王女人黑乎乎的身影,禁不住想,世上咋会有这号女人?啥也不想干,只要男人侍候着才高兴。这算得上个好女人吗?

走着走着,还是忍不住暗自叹息,话说回来,你还不得不佩服这女人的好命运呢。人家的命就是好,男人在外包工,当的是小工头,钱远比自己男人挣得容易。他的女人,只需坐在家里好好享受就行了。一个人一种命,都是女人,命运却是不一样。

一路感叹,直至进了家门。门是从外面锁上的。轻轻开了锁,拉开灯,娃娃们睡得正酣,大儿子把头从被窝里探出,用睡意浓重的声音告诉她,爸爸来电话了,问你妈哪儿去了,我说放水去了。

那你爸说啥了?

啥也没说。最后,说我害怕的话就拉开灯睡。妈,我可没拉灯,开着多费电!儿子说完就把头缩回了被窝。

她听到了一声长叹,男人远在千里外的叹息。睡在枕上,完全没有睡意。头脑比白天还清醒。在田里的时节,一阵一阵的困意扰得人站立不稳,回来可以睡的时候,却忽然记起那个人来,常年奔走在外的丈夫,你可像我一样,也在这深夜里想着留在家里的人?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他们的日子有了起色。

院子四周的墙,是用沙石拌上土和水泥砌成块,然后垒起来的。每年的夏天他们就脱这种石块,干好的石块便可以垒墙。断断续续,花了十来年的时光,才把四周的院墙全部垒起来。大门楼子也做了,也是用石块垒的。

这时候再看他们的院子,尤其是在这万物生长绿茵遍地的夏天,从房门前开始,延伸到下院角,全开辟成了菜园,葡萄架像一道天然的屏障,从上院搭到下院。葡萄藤蜿蜒游走在木架上,一串串的青葡萄已经挂上了枝头,早秋的风一吹,它们就害羞一样憋紫了脸,娃娃又该敞开肚皮肆无忌惮地吃了。还有枣树、梨树、苹果树,都到了开花结果的年岁。后院的大菜园里还有几棵花椒树,男人心细,一株一株买来栽上,精心照料。葡萄架下的地面上女人种了辣椒、茄子、西红柿、韭菜、葱、芹菜、菠菜,等等,只要是种进地里生长的菜蔬,她样样种。菜园被她划分成小小的块,各个块里生长着不同的菜。

院子里早没有初来时候的荒凉感了,是一片绿的天地。只留一小块地方,搭了个牛圈,买来头黑牛喂养。牛圈旁边是狗窝。那条毛色花白的狗,养了好几年了。常年没有男人的家,就得养条狗。有条狗陪着过日子,人心里踏实。

有空闲了,女人也喜欢拉着娃娃的手,四下走走、看看,和女人们说会儿话。小田女人不再抓发菜了,附近山上的发菜让大家抓完了,她新近迷上了抓蝎子。天黑前,大家坐上蹦蹦车,背着矿灯和能发紫光的蝎子灯,吆三喝四出发去山上。天亮时分才能回来。抓蝎子是危险活,可同时等于在抓钱呢,蝎子是药材,贵得很。大家的热情不减,夜夜出去抓。附近几个点上不断传来黑夜车翻人死的事、蝎子咬人中毒的事,也有人议论说有男女趁这机会在山野里野合,等等,反正都是些没有亲眼看见的事,大家半信半疑,照样出山抓蝎子。

女人这回倒没有眼热。她想深更半夜的,抓那毒物,不是女人干的事。根本的原因是她从小怕虫子,一条毛毛虫也能叫她心神不安。女人压根就没敢起抓蝎子的心思,就精心种自己的地,拉扯几个娃娃。至今遗憾的是,没能出山抓一回发菜。听说,更远的山上还能抓到发菜。可她现在都是三个娃娃的娘了,男人更不会赞同她出门了。

女人还是想出一回门,想了好长时间了。看看掰完玉米棒子,脱了颗粒,金黄的玉米堆了一座小山。收玉米的人上门来了,和男人争论价钱、过秤、算钱。玉米每年都会全部卖掉。一年的劳碌,等的就是这个高兴的时刻。

男人一直咂巴着嘴,嚷嚷说收玉米的心黑,压了价,玉米卖得贱了,又嚷嚷说秤上出了错,说种一年地不容易,淌了多少汗,可架不住被人这么忽悠。

议价、过秤、数钱的时候,女人一直靠在房门前看,不说话。玉米楔子堆了好大一堆。今年比往年好,玉米的棒大、粒饱,秆子长势也凶。棒子掰过后,就该割秆子了。小树一样壮实的玉米秆,得用铁把弯头的那种镰刀割。哗哗割倒,抱成堆,再用车拉回家。放在院子里往往是好大的一垛。可以烧火做饭,还可以粉碎了喂牛。

丰收的时节,毕竟是高兴的时候。这个秋天的女人却无论如何高兴不起来。老梦见父母。他们全老了,顶着满头白发在老家的土路上走。女人惊醒过来,幽幽地叹出一口长气,说得回去看看他们了,来了这么多年,一趟娘家也没回,自己真个成了铁石心肠的后人了。

挖了玉米根,看看晚秋过去,入冬时节,两口子终于不得不认真考虑回娘家的事了。男人知道这事不能再往后推了,推了一年又一年,推过了十来年,总想着他们的日子尚困难,说等日子过好了、手头富裕了再去。一等等了十来年。女人由初来时候的小媳妇,变成三个娃娃的母亲了。再不去看看,丈人丈母的面上就说不过去了。

两口子还是觉得手头不宽裕。玉米钱还了一些往年欠的账,剩下的得为开春的播种做准备。男人挣来的钱,他们不敢乱花,压在柜底里,想等攒得差不多了,把房重修一下。远远近近的人家掀起了盖新房的风。他们的老房子,越来越显得灰头土脸,是该修了。念三年级的儿子,拿着本子算,说咱们一年攒两千,两年四千……十年就能够盖房子了,还可以把大门楼子盖成新的,再买辆四轮。儿子是听父母念叨的次数多了,也知道让父母念念不忘日夜苦恼的事情是什么。两口子看着儿子,能感到心里的焦急在上涨。娃娃一天大似一天,每升一个年级,就需要更多的钱。盖房子这事真的好像水里的月儿镜里的花,虚虚地晃哩,难以伸手摸到。

无论如何,今年得回趟老家。两口子算过了,娘家门里那几户人,得挨家挨户拿人情钱,男人的老家也得去,又是十来份人情钱,还有来去的车费,女人还得为自己置身出门的新衣。算下来,竟然是一笔不小的花费。

正是为了节省这笔花费,十来年里,女人一直没敢提回老家的事。

坐上开往老家的班车,女人忍不住哭了,心里的酸楚一点一点淹过了心。

她看见路边相送的男人一直在向自己挥手,直到变成了一个小黑点,融进微微泛白的晨色里。

猜你喜欢
两口子娃娃老家
我的老家
那老两口子
退路
在老家过年
三个娃娃一台戏
简易娃娃床
爱看热闹
两口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