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记忆(外一题)

2011-08-15 00:42柴振海
飞天 2011年21期

柴振海

1948年的旧历六月二十一日,我降生在太行山脚下西王看村的一户农家,开始了坎坷的人生之旅。我的上边有一个姐姐和两个哥哥,因为大哥在淮海战役中牺牲,亲人们为此留下深深的创痛,出于忌讳,就把我这个实际上的老三排行成了老二。

我的儿时正值我国解放初期,农村普遍很穷。吃水从井里拔,用扁担水桶挑回家。每一家的厨房都安放着一口或两口盛水的大缸。把缸挑满水后,将缸盖盖住,慢慢去用。那时把水看得几乎像油一样珍贵。在没有兴起用铁桶之前用的是“梢”——一种用木板和铁箍做成的盛水的古老用具。晚上照明,用的是煤油灯。我们家的煤油灯大都是用玻璃瓶改制而成——在玻璃瓶的铁盖上凿个孔,安上捻儿,瓶里的煤油将捻儿淹住,铁盖上留一截捻儿,即是灯头,用火柴一点,就着起来了。隔一会儿,用纳鞋底的针锥子或纺花的锭子尖儿拨一拨烧焦的灯头,煤油灯就能持续燃下去。这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照明设备就是当时农家的光明使者。在昏黄的灯光下,女人做着针线,小孩儿用毛笔在练习写大字(农村叫做“写仿”)或拨拉着算盘学珠算,男人抽着旱烟在歇息,若有邻居来串门,也是在这样的灯光下喝着白开水话家常。

在当时的村子里,我们家算是一个富户。家里除了种地,还开着调料铺。我父亲会做酱、醋、香油、芝麻酱之类的调料。记得制作过程中有一个环节——蒸馒头,一笼又一笼的黑面馒头蒸成后,小院里便蒸气缭绕,人们一边干活一边说笑,院子里显得生气蓬勃。

调料铺没有在当街开门,顾客都是从家门进来采买。所收的钱都放在东屋的抽斗里,也不上锁。所以我那时花钱是很方便的。记不清是不是需要请示大人,只记得断不了从中拿钱买零食。但也从不多拿,也就是拿个一千两千的(当时的千就是现在的毛)。其实也没什么可买的,因为整个村子都没有一个商店,只是在听到街上有叫卖声时才跑出去买点小吃。街上叫卖的小吃就两种,一种是红薯(皮是紫色的,口感甘绵),一种是煮花生豆。卖红薯的是个瘦弱的老头儿,河南口音,是一个外来户。卖煮花生豆的记不清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只记得给人家五百元(五分钱),人家就用黄黄的粗麻纸给盛一小撮花生豆。只有到了年关,才多了一种小吃——芝麻糖。当!当!听到这样的铜锣声,就是卖芝麻糖的来了。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村子的傍晚,夕阳西下,西山的上空布满了红彤彤的晚霞。这时,我家搞副业的马车就回来了。记不清是三套还是两套,只记得在我家帮工赶车的牛叔叔“啪”地甩一声响鞭,那驾车的骡子便四蹄抓地,昂首抖鬃地从大路上拐到家门口的场上,晃得套在颈上的铃铛丁丁零零乱响。然后是停车、卸套,牲畜跑着小碎步兜圈,突然躺下打滚儿,搞得场上尘土飞扬。周围免不了有围着看的人们,大家在欣赏和品味着我们家的兴旺发达。

我们村在当地是个大村,土改时把地主富农斗倒了,好像我们这个中农家庭就成了首富。1955年,我们家盖起一座新房,坐南朝北,五间头两甩袖,连带五间厢房一间厕所。院子宽宽大大,亮气得很。院里有树有花,树绿花红,常常是阳光普照,生机盎然。恰巧盖这座新房时家里又喜添新丁——我有了一个小弟弟,父母为他起了个小名就叫新房。说起来我弟弟算是个晚子(生他时母亲已经43岁),但却生得虎虎棒棒,一股活力四射咄咄逼人的样子。这一年,可能就是我们家的鼎盛时期。

大约就在1956年,合作化运动开始了,上级号召每家农户都得入社(那时尚不知社会主义须经历一个初级阶段,认为生产关系朝着“一大二公”的方向推进得越快人民富裕得就越快)。土改刚刚分得土地没有几年的农民,有几家愿意入社的呀?我至今清楚地记得父亲牵着一头骡子入社时的情景——他走得慢慢腾腾,那头骡子也走得慢慢腾腾,人和骡子都低垂着脑袋,怏怏地走向一个打麦场,那里集中了许多人和牲畜。我那时已经懂点事,跟着父亲走,明显地感觉出父亲的不悦。使我刻骨铭心永生难忘的是,我看见一位邻居爷爷,在给他的那匹浑身油亮的枣红骡子轻轻地梳理鬃毛,人和骡子眼角都含着明晃晃的泪。我问父亲,怎么人和牲畜都哭了?父亲说,别瞎说!你一个小孩子懂啥?是啊,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怎么能够理解那些刚刚获得土地和牲畜的农民,得而复失的抑郁和痛苦呢!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笼罩我们家的有两块阴影:一是社会的走向。无论是合作化还是工商业改造,都不利于我们家的发展。自家的发展跟整个社会的走向发生冲突,是父亲常常一筹莫展的主要原因。他经常用自制的卷烟机卷成烟卷,用火柴点燃默默地抽,在那个信息闭塞的年代,根据村民所能得到的极其有限的信息,在思索着自家该怎么办。他终于关闭了家里的调料铺。这大概是我们村唯一的一家手工作坊和店铺——就这样草草收场了。二是我大哥的死。大哥牺牲在我出生之前,牺牲时可能还没有20岁,听说他长得极其标致,属于要个儿有个儿要样儿有样儿的帅小伙儿。他跟随刘邓大军南下,是连队卫生员,在一场激战中中弹身亡,捐躯之地是湖北襄阳。有关他的零零星星的情况,我大都是从奶奶口中得知,奶奶好像也不愿说起这些,但又控制不住自己,又好像感到有向我说明的责任。每说到我大哥的事时,她都有些神情紧张,总是环顾左右,只怕我母亲听见。后来,母亲有一次很难得地给我讲起大哥,说大哥牺牲后,好几年里盼着他突然有一天能回来,夜里没有睡过一个踏实觉,总是在听着大门响。哪怕是风吹一下门响,也会起来开门,看一看是不是大哥回来了。父亲患上胃病,长时间不好,可能也与大哥的牺牲有关。

入了初级社,随后是高级社。社里的生产和分配具体是怎么运作的,我一个小孩子也不关心。那时父亲给我的印象是大家都很敬重他,村里的头头脑脑有事爱找他商量,几次让他当干部他都推辞了。我上小学后的假期,主要是暑假,在生产队里干不了其他活儿,就上山去放牛,常常和邻队放牛的孩子一起上山。牛们走在一起,浩浩荡荡,形成山村一道别致的风景。队里有一头老马,干不了活儿,也成了放牧的对象,便是我的坐骑。平时,我也经常参加劳动,主要是拾粪。村子的东边就是王凤煤矿,煤场运煤的牲畜很多,几乎每天早晨都跟着爷爷去拾粪。拾一段时间,就攒起一个大粪堆,呈长方形,粪堆的四周用铁锨拍得瓷瓷实实,光光溜溜,这是我和爷爷的劳动成果,卖给生产队就是工分就是钱。久而久之,拾粪就拾出了经验。在牲畜群里一转,就知道哪头牲畜要拉,因为牲畜拉屎有前兆——肛门先要收缩。但也不尽然。有一次,我们一群孩子看到一头驴收缩肛门,就都抢着把粪斗子(拾粪的工具)撸到驴屁股底下,结果驴没拉,只放了个充满草腥气的屁了事。我们只好扫兴地散开。除了拾粪,还到洋钻(地质勘探队)那里挑过水——父亲专门为我打制了一对小桶,干一天也能挣个块儿八毛的。另外就是扫炭——擓上篮子或挎上箩头,跟在拉炭车的后边“扫”人家因路途颠簸而甩下来的炭面或炭块儿,有时趁赶车人不备,也难免站上炭车偷两把。

从小我就长得白白净净文质彬彬,像一介小书生,但玩起来却也是高手。那时,玩的项目很多,有崩硫璃球儿、踢键子、推铁圈儿、铲地氓牛(陀螺)、踩拐、斗拐、跳绳、打扑克、藏老母(捉迷藏)、抄绞、抓(石头)子儿、练武、上树、用弹弓子射鸟、雨后用葛针刷蜻蜓、麦天在打麦场上栽跟头等等。家长们大都没有像现在这样的望子成龙的意识,学校所留作业也不多,孩子们基本不懂得竞争,所以玩的时间比较宽松。下午放学后开始玩,一直能玩到天黑,常常是听到家长的叫声才回家。有时中午也玩。我最擅长玩的是崩硫璃球儿,几乎是凡玩必赢。有的小孩子输了不给球儿,我就找到他家去要,常常是靠在人家大门的门框上,不给不走。

有一年,不知什么原因对养兔感上兴趣,非要大人给买两只小兔。大人不答应,就每天缠着要,哼哼着哭。终于有一天父亲急了,朝我屁股上狠狠地踹了一脚(从小到大,父亲从来没有打过我,就挨过这一脚),但我养兔的情结并未因了这一脚而消除,过几天,就又向大人提出买兔。父母看我这么执著,终于答应了。自从养起兔子来,课余时间就什么都顾不上玩了,每天放学后,便全身心地投入养兔的“事业”。最耗时间的就是给兔子剜菜。兔子最爱吃的一种野菜叫页衣,深绿色,叶子肥肥硕硕,撕开会流出奶一样的白汁儿。为了剜页衣,我擓着篮子,扒高拾低,每天不知要跑多少地方。但兴之所至,苦中有乐。有时也冒险。有一次剜菜,遇到一条小蛇,吓得我落荒而逃,篮子里的菜也掉光了。正要歇息,不料那小蛇又追了上来,吞吐着游丝一般的细舌,瞪着极具穿透力的贼亮贼亮的眼睛,昂头挺胸,像是要腾空向我扑来。正当我毛骨悚然不知所措之时,只听见两声鞭子响——啪啪!小蛇的尾巴被一条长长的皮鞭打断了,小蛇掉头飞逝而去。原来是附近一位牧羊倌发现了我的困境,赶来救了我。为了怕大人们阻止我养兔,此事我一直瞒着没说。只是再去剜菜时,除了原先用的镰刀头,又增添了一件带柄的长镰刀。养兔“事业”,被我几年如一日地坚持下来,所养的兔子由两只而繁衍成一群,把原先反对我养兔的父亲也牵制进来,帮我建兔房、垫兔圈、清兔粪、剪兔毛……忙得不亦乐乎。后来父亲又学会了熟皮子,把生兔皮熟成熟兔皮,跟母亲一起,将柔柔的兔皮制成了各种各样的用品,如兔皮褥子、兔皮袄、兔皮耳庵、兔皮鞋垫等等,除供自家人享用外,还经常送人。在养兔过程中,也有伤心失意的时候,比如好好的兔子突然病了,或是被黄鼠狼伤了。有一天早晨发现一只母兔被黄鼠狼咬掉了鼻子,气得我伤心地哭了几乎一整天。

……啊,人生如梦,转眼间半个世纪过去了。儿时的一些事,还生动地活在记忆里。说起来人生短暂,但回忆起儿时的事来,却也有一种遥远感,时空上的遥远感。

对儿时的回忆,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滋味。

空中有朵玫瑰云——“极左”年代的回忆

多少年了,我仰望天空的习惯改不了。无论是早晨还是傍晚,我常常独步在公园、路边或小区广场,向着天空仰望。我在望什么?

天空对于我来说,永远是个谜。宇宙的奥秘,我已不去想它,想也想不通、想不透,想得头痛。我仰望天空,是企望看到那样一朵云,一朵玫瑰状的云,一朵红得艳艳的玫瑰云。

这得从上个世纪说起。那时我在邯郸一中读高一。

大约是高一的第二学期,我们班转学来了一名女生,名叫欧阳芳(化名,以下简称芳)。她的父亲是延安“抗大”时期的“老革命”,行政级别属于高干。

当时的邯郸一中,在全地区招生,招来的学生都是各县区的“尖子”,所以芳来了之后,也没显示出学习上的优势。不过,她的标致的身材长相和温婉的性格气质,却非常惹人注目。

记不得是个什么节日,学校组织联欢晚会。我们班出的节目是女生集体舞。在悠扬的舞曲中,化了妆的女生们穿着鲜艳的红舞裙,从幕后翩翩舞出,在舞台上形成一个硕大的玫瑰花造型,然后又分解开,跳跃着,旋转着,一个个幻化为一朵朵灵动的小玫瑰。就这样分分合合,合合分分,流动着,变幻着,在灯光的辉映下,美轮美奂,舞台宛如一片天空,一个个“舞女”仿佛一朵朵玫瑰云。那分外苗条、俏丽的领舞的女生,就是芳。

这次演出之后,芳就成了班里乃至全年级的一个小明星,成了全班男生瞩目的“班花”。我一个农家子弟,浑身透着土气,很长时间,没敢正眼看过她。然而我在学习上却是受人青睐的一个高材生,各科成绩都好,尤其是作文,几乎篇篇是范文,作文课上,老师常拿我的作文来讲评。每逢报纸发表我的作品,图书馆的小郑老师总会及时地把报纸放遍学校报栏,使得我在班里乃至全校声名鹊起。大概是这个原因,我引起了芳的注意。

“喂,你能不能把背挺得直一点?”有一天第一节晚自习下课后,芳双臂扒在窗台上,对着窗外的我说。我于是往窗台跟前凑凑,说:“我怎么了,值得你大惊小怪的?”她妩媚地一笑,说:“你还怎么了?你探肩探得都快成小老头了!”这是她第一次发出关注我的信号。从这之后,我跟芳开始接触。

临近毕业时,芳和我的来往明显地多了起来。她邀我去她家看她父亲的藏书和藏画,其中有许多中外文学名著和世界著名画家的画作,还有许多记录她父亲军旅生涯的极其珍贵的照片。与当时普通市民家庭相比,她家的住房和生活条件明显优越。

在芳的引荐下,我认识了她的父亲和母亲。她的母亲明显的比她父亲年龄小,但也是战争年代参加革命的干部。起初我很拘束,但去得多了,两位老人对我都很热情,就渐渐地放松了。有时星期天去了,就在她家里吃饭,她的母亲总是不断地把肉或鸡蛋抄到我的碗里,一边抄一边说:“当学生的,在学校食堂哪个能吃好?到家了,就好好吃一顿!”

我与芳就这样作为要好的同学来往着,随着越来越临近毕业似乎也越来越“明目张胆”了。那时候文艺界大批判的火药味很浓,不断地推出一个被批判的影片,而芳又能弄到票,我们就一起去看。

1966年夏,正当我们满怀美好憧憬填报高考志愿时,中华民族的一场大灾难发生了——文化大革命,像洪水般蔓延祖国大地。我们这些幼稚的高中毕业生,尚不知这场灾难对自己是怎样的毁灭,胡里胡涂地被卷了进去,却还为此欢呼雀跃。大学停止招生了,不用高考了,同学们首先感到的是轻松。于是乎敲着饭盆脸盆在宿舍里狂舞。之后就是成立“革命组织”,学生们分成三六九等。“红五类”们自然而然地加入了正统的革命组织红卫兵。我们这些出身不好的学生,就成立了一些杂牌组织,也要“革命”。也就是在这一时期,我与芳的关系得到了升华。

那时候社会上分成了两派,我们这一派很快被打成了“反军派”。1968年全国刮起“十二级台风”,“惟成分论”甚嚣尘上,站错队的“狗崽子”们谁还逃得了?这年3月,在一次全校大会上,我被“揪”了出来,罪名是“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白专典型”、“地富的孝子贤孙”。接着就住进了“牛棚”。好在芳已经跟着父母躲出去了,我的落难不至于使她难堪。

九个月之后,我从“牛棚”中被“解放”出来,才与芳相见。

这次见面,互相说了离别后的情况。她2月份离开邯郸后到过几个地方,主要是为了避一避风头,保护她的父亲免遭毒打和批斗。她和父亲去过北京,找过胡耀邦。芳的父亲和胡耀邦的夫人李昭是抗战初期一起跑到延安参加革命的同乡。当时胡耀邦的处境很不好,李昭正在北京一家煤球厂劳动改造,二人已自顾不暇。

在学校逗留了三四天,我办清了回乡手续,回到了久别的故乡峰峰矿区西王看村。芳因为是城市子女,仍留在市内,还希望找一份工作(66届高中毕业生还没兴下乡,当时的政策就是农村子女回乡当农民,城市子女留城待分配)。现实使我们只有天各一方。加之芳被整得晕头转向的父母已经知道了我家的成分被划为“漏划富农”,便给她的女儿下了跟我断绝关系的“死命令”。我俩的见面已十分困难。

大概是受太多文学名著滋润的原因,芳拥有一颗极其纯美的金子般的心。她知道种粮的农民大都缺粮吃,就把她所在家属院不吃粗粮的家庭粮本上节余的棒子面一户户的买下来,待攒够一面袋,偷偷地放在她的床下,等我去带回家。听我母亲说农村买不到缝纫针和线,就设法在城里买了,让我转交给母亲。

人到难处时最容易思乡,芳家在看不到希望的时候,1969年3月,作出了迁返故里的决定,先让三个女儿回了老家。为了照顾女儿们的生活,家住保定的姥姥也跟了去。这一别,相隔数千里,极度的思念就只有靠鸿雁传书来缓解,收到对方的来信便成了生活中最大之幸事。这样靠书信来往将近半年,按照芳的安排,8月上旬,我乘火车辗转来到她的淮北老家。

那是一个潮湿的清晨,广袤的淮北平原上升腾着淡淡的雾气,干活的农民稀稀落落地散布在田间。有几处农民在犁地,大都是牛拉犁,只是那牛的身架、颜色跟北方的不同,个子较大,毛色发黑,后来才知道是水牛。我从火车站步行走进芳所在的村子,很快便找到了芳家的泥草房,接着就听到从房后传来她们姊妹三个熟悉的声音。我在房前刚站定,芳便从房后一闪,露面了。她穿着白衬衣、蓝裤子,两只如刷子般的小辫像是要散了似的,蓬松的头发和光润的脸蛋像是沾着露水,周身仿佛这淮北清晨的土地一样散发着湿漉漉的雾气。“还挺守信用的!”她说,接着便麻利地接过我肩上的挎包,目光中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兴奋。

从8月10日到9月5日,是我和芳相处最长的一段时间。我跟她一起下地劳动,一起盖房,一起做家务。生活是艰苦的,住泥草房不说,做饭还得拉风箱,但却是快活的。当我患上虐疾躺在床上发烧发昏时,芳做好挂面,端着碗,一勺一勺地亲手喂我吃;干活时我挂破了衣服,她拿起针线,俨然一个熟练的家庭主妇,一针一线地把衣服缝好。姥姥看我俩这样的关系,果断决定让芳找大队开好结婚介绍信,并对芳说:“盖好房后,你们就回去结婚吧,不要怕你爸妈不跟你们亲,一切由我担着!”

在姥姥的大力支持下,我们揣好结婚介绍信,壮着胆子登上了返程的列车。9月5日上午,从峰峰矿区义井车站下车,然后骑上我寄存在车站的自行车,满怀成功的希望,兴冲冲地载着芳往家返。

当我们推车登上就要进村的最后一个陡坡时,芳说:“坏了,我妈在前面!”我随即也看到了芳的妈妈。她站在通往我家必须经过的丁字路口,一脸愠怒地远远地盯着我和芳。

我定了定神,鼓起勇气对芳的妈妈说:“咱们找个地方谈谈好吗?”“我跟你有什么好谈的?”她气鼓鼓的,眼睛里放射出一种极度蔑视的光,“你俩跟我到公社去吧!”我们只好随她走进公社。公社主管结婚登记的张某把我们训了一通,大意是:一个革命家庭,一个反动家庭,怎么能够通婚!这不是瞎胡闹吗?谁敢给你们办结婚登记?他两眼发着凶光,对芳说:“你不怕站错立场,我还怕站错呢!”就这样,芳被她妈妈从公社领走了。而公社离我们家总共不过百十米远。我们千里迢迢从淮北回来,芳连我的家门都未看上一眼,便含泪离去了。

我傻了似的独自回到家里。可以想象,这对于芳和我以及我的家人是怎样的打击!从此,芳被更加严厉地监管起来,行动上基本失去了自由。

时间到了1970年,饱受压制和折磨的芳,终于鼓足勇气跑了出来。大约是农历正月初七下午,她从义井火车站下车,徒步走了七八里路。进家后已经是傍晚了。母亲忙着烙饼、炒菜、煮饭。父亲也兴奋地忙前忙后。芳见到了我,来到了欢迎自己同时也属于自己的家,以为从此跟我不再分开,欣喜异常,吃饭时,一边吃,一边像个孩子似的用脚在桌子底下踢我的腿。但是,谁也没有料到,更加残酷的事情发生了。夜里,我们家的房顶上有了“贼”,有人蹑手蹑脚地在房顶上走动和窃听。母亲吓得光着小脚从里间咚咚咚地跑了出来。随后,就有人敲我们家的大门,啪啪啪!啪啪啪!开门后,进来几个大队干部,厉声质问道:有外人在这里住吗?说着就往屋子里闯,然后就把芳给带走了。

之后,芳被强行送回淮北老家。从此,什么音讯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