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莫高窟(节选)

2011-08-15 00:42王登渤姚运焕
飞天 2011年21期

王登渤 姚运焕

1

两匹骏马在通往山中的小路上疾驰。

正午时分的太阳钻出了云层,毫无遮掩地照耀在戈壁上。整个戈壁泛着白光,远处裸露的山岩也在一层白光的笼罩之下。

骏马扬鬃翻蹄,叩响寂静的戈壁。马蹄过处,扬起一股股尘土,在空旷的戈壁上翻涌起一条浓烈的尘雾,并一点点地散去。

马上的史晋康和邹季南谁也没有说话,都在各自不停地抽打着胯下的坐骑。

疾驰到一个山口,邹季南猛地收紧了缰绳,胯下的坐骑登时腾空跃起,对着天空长嘶一声,然后,两个前蹄重重地砸在了地上,站住了。

史晋康见状,也连忙拉住辔头,收住了马。

邹季南骑在马上,转过身来对史晋康说道:“恕不远送!”说完,掉转了马头。

史晋康迅捷地从马上跳了下来,走到邹季南的马前,顺手拉住了邹季南的马。

邹季南说道:“怎么?快进山了,你已经没有任何危险了。”

史晋康笑道:“危险?我这一生就在风口浪尖上行走,还惧怕什么危险?”

邹季南不解地说道:“那你这是……”

史晋康说道:“救命之恩,总得让我道声谢吧。匆忙分手,岂不是置我于不义之地!”

邹季南释然道:“都过去了,也算你命不该绝。至于道谢,就不必了。要谢就谢白草吧,是她说服了我。只是,我希望你不要再打搅白草了,她身负重任,想必你也知道。再说,在她的身后,已经有许多双眼睛在盯着她。我可不想让她搅和在一些污泥浊水之中,她应付不了的。”

史晋康点点头:“此次来莫高窟,是有些唐突和冒失。让白草也担受了惊吓,给你也添了很大的麻烦。我不知道此次冒失之举,以后会给你、给白草带来什么后果……”

邹季南打断了史晋康的话:“我既然做了,就不会在乎什么后果了。”

史晋康说道:“能成功躲避你们几路人马的进剿,全因为白草。我无法想象,她一个柔弱女子,居然夜闯沙海,冒死报信,这的确不是一般之举,所以我必须见到她,看看这位奇女子。没想到,这次又是她出手相救。”

邹季南从马上跳了下来:“是啊,我也对她刮目相看。她貌似柔弱,其实却强健无比,这正是我把一项重任交给她的原因。事实证明,我没有看错人,她是一个胸怀大志、能成大事的人。”

史晋康略作思索,点头附和着说道:“此次到莫高窟,虽然和白草匆匆一晤,但收获很大。”

邹季南问道:“噢,收获?什么收获?总不会是差点丢了性命吧?”

史晋康笑道:“让我重新认识了一个人。”

邹季南来了兴趣:“这个人是谁?”

史晋康一脸严肃地说:“正是你——敦煌巡防营管带大人。进山要一举剿灭我这个要犯的人是你。不怕背通匪之名,让我脱离险境,并一路护送的人是你。一个军人,一介武夫却关心莫高窟的保护,着手调查那些无人看管的洞窟的人又是你,这一切,你不觉得让人不可思议吗?”

邹季南说道:“进山剿匪,是我职责所系,我毕竟是负责敦煌防卫的军事长官。”

史晋康追问道:“那么慷慨相救,保护文化遗产又是为了什么?”

邹季南一时无语,他沉吟片刻,回答道:“为了道义,也为了白草。再有,我是中国人,良知还没有泯灭,它驱使我必须这样做。”

史晋康点点头:“良知,中国人的良知,这样的良知难能可贵。至于你说的道义,我倒是有些不解,以你现在的身份,诚如你所言是负责一方防卫的军事长官,而我却是一个落草深山的通缉犯,你我本是形同水火,这道义二字从何而来,又和白草有什么关系?”

邹季南打量了一眼史晋康,并没有马上回答他的问话。

眼前的史晋康,虽然穿着一袭长衫,戴着一副眼镜,但他瘦弱的身躯和英俊的脸庞却透现出一股轩昂之气,一股似乎只有军人才具备的虎虎英风。从祁连山归来,邹季南就一直在琢磨这个人,这个对手,令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今天竟会以这样的方式和他走到了一起,而且是面对面。

史晋康看着邹季南灼灼的目光,有些不自在。他微微一笑:“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邹季南收回了长时间停留在史晋康身上的目光,略作思索地回应道:“我真是没有想到,隐匿在敦煌县境的‘匪首’竟然会是你这个样子。”

听到邹季南的话,史晋康不无感伤地说:“落草为寇,流落至此,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洮阳兵变失利,我辜负了中山先生的嘱托,革命事业未竟,人又飘零于江湖……”

邹季南打断史晋康的感慨:“你的经历我并不陌生。关于你,我不知看了多少督军署的文告和公文,当然还有你的通缉令。对你所言的革命,我说不清楚。白草向我讲过她在祁连山中的经历,讲过你对她的礼遇和帮助,真让人无法想象,一个落入‘匪巢’的女子,竟会有这样的奇遇。她还向我讲起你对莫高窟遭遇的种种不幸的感慨,确实令我感到惊异。我甚至怀疑,白草所说的一切是真的吗?一个图谋造反、占路抢劫、隐匿深山的‘匪首’会是这样的吗?但是,我相信白草的话,她是一个不会说谎并极具眼力的奇女子,这就是我刚才说的因为道义的原由所在,也是为什么说此事与白草有关的原因。眼下,有如此胸襟和见识的人实在是太少太少了。尤其是对莫高窟这样一座宝库,多少人在漠视它的存在,看不到它的价值,更有甚者,还想在其中捞上一把。国之不幸啊!上次我带兵进山,你虽然事先得到了白草的口信,提前撤出了山神庙,但对几个县的巡防营之众,你的一切安排都显得十分从容,可谓天衣无缝,颇具大将之才啊!回来后,我甚至为在我的辖区内居然还有这样一支整训有素的军事力量感到惊异,你们绝对不是一支流寇和乌合之众,我甚至感到了来自你那里的一种潜在的威胁。这一切,和我以前对你的了解和判断简直是大相径庭。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你绝不是人们常见的那种打家劫舍、为害百姓的土匪,而是一个难得的人才。我们俩虽然道不同,但可以相谋。大千世界,世事无常,敌乎?友乎?就在转瞬之间。你若言谢,就把这份谢意记在白草身上吧,正是她,让我对你产生了敬意。”

史晋康的眼睛里闪烁着一份感动。

这个貌似粗犷的军人,心里居然会有如此深邃的看法和见识,这大大出乎史晋康的意料。

邹季南不解地问道:“你说的共同之道是……”

史晋康说道:“莫高窟,是莫高窟这块圣土,把我们几个陌路人连在了一起。”

邹季南思忖片刻,点点头:“你说的有道理。”

史晋康接着说道:“你现在做的这件事,开国人之先河,足以名垂青史。你一定要坚持下去,绝不可半途而废。莫高窟留给国人的遗憾实在是太多了,不能让这块圣地再遭劫难,再添遗憾了。”

邹季南坚定地回应道:“我会尽我的力量,帮助白草完成这件事,这是我平生最大的愿望。”

史晋康看着眼前这位一身戎装的汉子,心头涌起一股股热流。

如果说在祁连山中和白草是一次难忘的邂逅,那么今天祁连山脚下和邹季南的这一番心声的流露,更像是一次知己的重逢,是心灵的一次交融。这样的交融,对于长期蛰伏深山,整日和那些粗犷的弟兄们打交道的史晋康而言,的确是太难得了。他相信,这一次与邹季南的相遇,会永久地留存在他的记忆之中,并永久地珍藏。他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和邹季南见面的机会,但是,邹季南已经成为了自己的朋友,成为了一个愿意为他做些什么甚至是为他献出一切的朋友。

想到这里,史晋康突然意识到时间已经不早了,刚才当头照耀的日头,已经开始西沉,阳光里也开始浸染上一层猩红的颜色。相聚总是短暂,分别总是长久,世事就是这样令人无奈而感伤。

试验点位于云南省富源县中安街道办事处紫泉社区,地理位置E 104°90′07″,N 23°63′28″,海拔2 100 m。温带山地属季风湿润气候,四季温和,年均温13.8℃,相对湿度较大,雨热同季,干湿季节分明。年降水量1 093.7~1 332 mm,>10℃年积温4 024℃,日照1 819.9 h,无霜期240 d。试验点为坡改梯田、红壤,0~20 cm土壤耕作层pH5.0,有机质36.1 g/kg,碱解氮250.0 mg/kg、有效磷12.9 mg/kg、速效钾119 mg/kg。传统养殖业依赖精料和作物秸秆,近年养牛数量逐年增加,但饲草尤其是优质青干草缺乏。

史晋康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布包,小心地打开,递给了邹季南,“刚才走得仓促,本来还给白草准备了一个小小的礼物,现在只好有劳你了。”

邹季南接过来,进入他眼中的是一只精美的怀表,他一脸的疑惑。

史晋康解释道:“张建候回酒泉之际,我在路上截击了他,这你是知道的。他只顾仓皇逃命,丢下了这只怀表。这也算我的战利品吧,送给白草,聊表谢意。”

看着这只怀表,尤其是上面刻着的洋文,邹季南不知为何联想起安德烈。据他的手下向他报告,安德烈曾经把一只怀表卖给了索掌柜,难道……邹季南表情有些凝重。

史晋康并未意识到什么,他只想尽快将要托付的事情说完。他指着包表的那块布,接着说道:“我在布上画了一张图,按照图上的标记,你们就可以找到我了。我的队伍里出了叛徒,我还得换个地方。狡兔三窟,我有可能驻扎的地方,都标出来了。胡掌柜还在我那里养伤,要找我,只有靠这张图。”

邹季南从思索中回过神来,他惊异地说:“你把这张图交给我?你不怕……”

史晋康坦然道:“现在没啥可怕的了,我的命都是你救下的,我还有什么可以向你隐瞒呢?”

邹季南听到这话,心头一热,他想了想,说道:“说句老实话,敦煌县境内有你们这样一支力量,我曾经担心过,但现在不知为什么,我倒产生了一丝庆幸,或许将来……”邹季南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又接着说,“你可能不知道,新疆那边发生的事……”

史晋康说道:“从报上看到了一点,也听说了一些,俄国旧党军队窜入作乱。你是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邹季南说道:“甘、新两省毗邻,我不知道这股祸水会不会流到甘肃来,如果真是那样,敦煌首当其冲。”

史晋康说道:“酒泉肃防司令部所属的玉门、安西几个县的巡防营,照我看来没什么战斗力,一群乌合之众。到时候如果有战事,能派上用场的也只有你这支队伍了,但毕竟势单力薄。”

邹季南说道:“所以我说产生了一丝的庆幸,因为敦煌还有你,还有你麾下的这些人枪。”

史晋康立刻明白了邹季南的意思,但他并没有顺着话茬往下走,而是调侃道:“我可是你要剿灭的贼寇啊!哈哈哈……”他大笑了起来。

邹季南也笑了起来。

两人的笑声在空旷的戈壁上,在萧疏的山脚下,显得极其爽朗。这是发自内心的笑声,没有任何的掩饰、做作,没有任何的隔阂、猜疑,有的只是信任和默契。是的,两个曾经互为敌人的人,当真正地面对面并彼此敞开心扉之后,他们已经没有了敌我的界限,没有了任何的提防,也不需要更多的话语了。

史晋康收住笑声,坚定地说道:“如有需要,义不容辞!”

邹季南向史晋康伸出了手,两只手长时间地握在了一起。

他们都在打量和凝视着对方,目光是同样的清澈,充满着信任、钦佩和默契。

还是史晋康先开了口:“时间不早了。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邹季南说道:“后会有期,恕不远送了。”

说完,两人都跳上了马,然后拱手作别。

两匹骏马蹽开四蹄,向不同的方向奔跑了起来。不一会儿工夫,史晋康就消失在深邃的山谷里。邹季南猛地勒住了马,转过身来,向已经没入深山的史晋康,向群峰耸立的祁连山,投去了深情的一瞥。然后,再次打马而去……

2

虽然目睹着邹季南亲自护送史晋康远去,白草的心还在怦怦乱跳,刚才的那一幕实在令她心悸。不过她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坦然,因为毕竟有邹季南的保护,估计史晋康不会有太大的危险。真正扰乱白草心思的却是邹季南,她没有想到,邹季南会在这种时候,听从了自己的劝说,不计后果地释放了史晋康。曾几何时,邹季南对他进剿的铩羽而归还感到耿耿于怀,甚至旁敲侧击地从白草口中探明了消息走漏的真相。当时,面对自己对史晋康的种种辩解,和对史晋康这个人的介绍,邹季南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认同,反而告诫自己以后不要再和史晋康他们有任何的瓜葛。可今天,邹季南却做出了这样的举动,这不仅令白草感动,也令白草不安。

但是,转念一想,白草又觉得释然。不管怎么说,邹季南今天的举动都是令人感佩的,而且白草也意识到,邹季南之所以出手相救,至少说明他对自己对史晋康的评价是认同了,或者说,自己对史晋康的介绍,已经打动了邹季南,否则,邹季南绝对不会放弃自己的职责,来救助一个官府通缉的要犯。想到这里,白草的心中升腾起汩汩的暖流,尽管她不可能弄清楚邹季南深不可测的内心世界,但她相信,邹季南绝无恶意,尤其是对自己,他几乎是在不计后果、不遗余力地保护着,否则,自己在敦煌、在莫高窟将寸步难行。

站在莫高窟的峡口,白草看了看远处的祁连山,不禁又有些担心。她知道,那个方向正是邹季南和史晋康应当去的方向。她的心里还是不踏实,她无法想象,这两个人之间,究竟会发生什么,一路之上,会不会再遇到什么不测?毕竟史晋康是一个督军署屡次通缉的要犯,而邹季南身为巡防营管带,私自搭救并放走这样一个要犯,对他而言,又意味着什么。而这一切,皆因自己而起。

想到这里,她不禁又开始为邹季南担心了起来。自打警察局里和郭局长发生那一幕以后,白草就感觉到已经有许多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同时也通过自己在盯着邹季南。在这个污浊的官场中,邹季南是一个卓尔不群的人,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如果他对史晋康的这次搭救之举,走漏了风声,或者让人抓住了什么把柄,邹季南无论如何都逃脱不了“通匪”之罪的。这对于那些一直视邹季南为眼中钉的人,必然会置之死地而后快。从这个角度讲,邹季南现在实际上已经处在了极度的危险之中。这种危险,正是自己给邹季南带来的。想到这里,白草突然产生了马上见到邹季南的迫切心情,她的双脚已经不受意识的支配,向祁连山方向走去。

这一路,白草既有目的又毫无目的,她根本就不知道此时邹季南和史晋康在哪里,他们会走哪条路,又会遇到什么,发生什么。但是,尽管如此,白草还是执著地向前走着,脚下踏着绵软的流沙,迎着正午的骄阳,执著地走着。

在不知不觉中,白草漫无目的地走出了十几里。

此时,骄阳已经开始西沉,整个的沙海已经被一层淡淡的红色所涂抹。一座巨大的沙山,以山脊为线,划出了一条弧线,一边是金黄色,另一边是一片巨大的赭黑色,那条弧线俨然是一条阴阳两界的分界线。白草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观,也从未感受过对比如此强烈的色彩,她被这神奇的景象所感染,被这奇异的色彩所震撼。出于对色彩的敏感,对自然造化的惊异,白草一下子忘掉了一切,整个的身心都被这奇异的景观感染着,惊叹着,吸引着,疲劳不堪的身躯里突然迸发出一股奇异的力量,竟使她不顾一切地向那座沙山冲去,向那道分界线冲去。

沙山上,白草蹒跚的脚步,留下了一串清晰的印迹。白草爬到山顶,站在那条分界线上,她舒展双目,向远方眺望。

起伏的沙丘,绵延无尽,仿佛一片正在翻卷着巨澜的大海。白草的思绪正如这眼前的景观,翻卷着,涌动着,飞扬着。沙与海,这本来没有任何关系的两个景观,在白草的眼里,如此完美地结合到了一起。或许在亿万年前,这里就是一片海洋,沧海变迁,大海退去,海底的沙,便用这样的方式保留下了对海的记忆,保留下了对海的身躯、模样、姿态的记忆,并亿万年地坚守了下来,这是多么难得的一种品质啊!相对于沙,海倒显得有些薄情了,它已经远离了这里,把一片苍凉、荒疏留在了这里。但是正是这样的苍凉与荒疏,铸就出了一份坚贞和执著。白草的心中涌起了无限的诗情,涌起了无限的画意。她同时又感到,自己的画技竟是那样的苍白,根本不足以表现眼前这奇异的景观和涌起的这份诗情。

她站在这条分界线上。在它的两边,一边是金灿灿的沙海,一边是看不分明的渊薮,赭黑、迷茫、陡峭。这样的景观,让白草联想起眼下的自己,联想起自己的命运。自己何尝不是站在一条阴阳两界的分界线上呢?自己的艺术之梦虽然灿烂,但又有许多的、望不断的起伏曲折,而且脚下的每一步又充满了凶险、迷茫,正如同脚下这一片深邃的赭黑色,让人感到一丝的恐惧。白草想到这里,身子终于像耗尽气力一般地瘫软了下来。她坐在沙山上,坐在这条分界线上,思绪开始纷乱起来。从自己的身世,到来到敦煌后所经历的一切都在这一刻一下子涌到了眼前。她的眼神开始变得有些迷茫,不知是因为沙砾还是漠风,她甚至开始看不清远方,看不清在沙山上留下的来时足印。

蓦然间,白草的视线被沙山脚下的一片光亮所吸引,那分明是一泓清泉,一泓月牙般的清泉。它掩藏在沙山脚下,置身于沙海的环抱之中。它仿佛一个婴儿,安详地躺在沙海的怀抱中安睡。水面仿佛婴儿的脸颊,丰润而又平静。水面倒映着天上的云朵和正在西沉的太阳,微微泛着红光。白草再一次被眼前的景象所吸引,她由衷地感叹,这神奇的地方,到底还蕴藏着多少令她心动的神奇!此时的白草,仿佛被远处这片安详的泉水所感染,心境也从纷乱变得平静了下来,仿佛曾经焦渴的心田被这汪泉水滋润了一般。她没有了激动,没有了无穷的联想,没有了任何的感慨,变得沉静了起来。她信步走下沙山,向那片月牙般的泉水走去。

当她来到月牙泉边时,西沉的太阳已经把整个沙海染得通红。泉水边摇曳的芦苇是红的,四周的沙丘是红的,微风吹过,流沙鸣响,水面上泛起的片片粼光也是红的。

白草掬起一捧水,洗去了脸上的汗渍和沙粒,并用湿润的手梳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她感到这水的清澈和温暖,甚至有了纵身跳入水中畅游一番的冲动。茫茫沙海中,居然还蕴藏着这样一大片荡漾着碧波的水面,还有芦苇这绿色的生命,它们竟然如此安详地、和谐地躺在沙山的臂弯里,享受着夕阳的渲染。微风和流沙的鸣响,清澈的水,足以洗涤所有的杂念,它带给白草的,也同样是一种安详和宁静,是一种惬意与舒缓。她一捧一捧地掬起泉水,濯洗着脸上的灰尘,同时也像是在濯洗着自己的身心。在这泓静若处子、美若少女的泉水面前,白草仿佛放下了所有沉重的思绪,又回到了与自己年龄相吻合的那一种青春、快乐、无忧的心境之中。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沙梁下,传来了一嗓子粗犷的歌声,这歌声在寂静的沙海里传得很远,并长久地回荡在沙丘上——

上去个高山望平川,

平川里一朵牡丹……

这歌声的曲调是白草从未听到过的,但是却备感亲切,悠扬的歌声里洋溢着一种轻快、喜悦的情绪。

白草寻着歌声望去,只见一个军人打扮的人正在马上悠闲地向这里走来,歌声就出自他。马上的人显然很高兴,很放松,既无赶路的紧迫,也无军人的那份持重,他在马上的身躯也是放松的,随着马蹄的前行在东摇西晃。

骑手的歌唱并不是完整的,而且他似乎也不想完整地唱一支歌,而是随心所欲地喊着,唱着,叫着——

白牡丹白着娆人哩,

红牡丹红着破哩……

若要我俩的恩情断,

青冰上开一朵牡丹……

这是一种肆无忌惮的呼喊,更是一种情绪的宣泄,一种充溢着雄性与亢奋的歌唱。演唱者不在乎有没有听众,也不在乎演唱的效果,他只是在抒发,在呼喊,在宣泄……

终于,这歌声距离白草越来越近,白草也终于看清楚马上的那位军人正是邹季南。

白草不敢相信,邹季南竟然会有如此的状态,会有如此的歌声。白草的心一下子踏实了起来,因为邹季南的状态已经告诉了自己,他和史晋康这次的行程是安全的,邹季南已经平安地将史晋康送进了山里,而且两人一定相处得非常和谐、友好。这两位因自己而产生联系的汉子,终于走到了一起,乃至达成了某种默契。同时,白草的心也热了起来,是邹季南那肆无忌惮而又野性十足的歌声打动了白草,这是她第一次看到邹季南这样的情状,这个情状可以说是一个人最本真、最原始的一面。在这原始而又本真的状态里,白草看到的是一种奔放的热情,一种淋漓尽致的真率,一种酣畅,一种舒展。

白草不想打断这歌声,不想终止邹季南难得出现的这种状态,她悄悄地躲进了芦苇丛,静静地享受这不间断的歌声——

听说我的个尕妹子她病下了,

阿哥还没急坏(者),

称上二斤(者)冰糖(者),

看一看呀,妹妹的山丹红花开……

邹季南唱累了,也走乏了。他来到了月牙泉边,翻身从马上滚了下来,冲到水边,直接将脸伸向水面,大口大口地喝水,然后直接用手将水泼到脸上。这里的环境,邹季南并不陌生,他曾经无数次地带着队伍或者独自一人来到过这里,所以他没有什么惊喜和感慨,只是想在这里解一下渴,放松一下,休息一下而已。

和史晋康分手后,邹季南没有从原路返回,而是绕道月牙泉。他这样做无非是出于一个军人的警觉。同时,今天和史晋康的一番长谈,使邹季南的心中有一种豁然的感觉,这感觉是他最初对敦煌县境内所隐藏着的这支武装的担心在瞬间释然后所带来的一种轻松和愉悦。骑在马上,邹季南有一种信马由缰、自由自在的放纵,心里面是一种久旱逢甘霖的清凉与痛快。他甚至根本就没想今后如何去面对那些追问和审视,没去想如何应对那些不怀好意的猜忌。

邹季南痛快地洗完脸,对着天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当他再次低下头,注视水面的时候,他发现,刚才泛起的涟漪正在一点一点地退去,当水面重新恢复平静,如同一面镜子一般光亮时,这面镜子里映出了一个美丽无比的倩影。

这个倩影正是悄悄来到他身后的白草。

邹季南开始还以为是幻觉,他睁大了眼睛,紧紧盯着这如同镜面的泉水,当他确信这正是白草的影像时,他并没有回过头去,水面上这个倒影的身姿和面庞,竟然是如此的美丽。他从未见到这样的姿容,甚至超过了面对面地去看白草。水面上,如同一个幻境,幻境中,白草宛若天仙一般地走来。他已经不愿意回过头去,甚至生怕这在幻境中存在的影像消失。他的眼睛被一种从未见到过的美丽所震惊了,灼伤了,这份美丽竟然那么的炫目。

就在这时,一粒石子投进了水中,白草那美丽的倩影,瞬间被涟漪冲破,如同一些碎片揉碎在了波光之中。

邹季南这时才回过身来,对白草说道:“你不该扔石头,它把你的影子都打碎了。”

白草这才意识到,刚才邹季南一动不动地盯着水面,并不是没有察觉自己的到来,而是在看着映在水中的自己。他竟然是那样的聚精会神,难道自己的影子也值得让他如此地凝视吗?

白草不解地说道:“影子有什么好看的,人不就在这里吗?”

邹季南摇摇头:“不一样,水中的你,简直就是一位天仙,一位比洞窟里的那些仙女还要漂亮的天仙。”

邹季南的话有些肆无忌惮,愉悦的心情,让他彻底地放纵了自己。

白草听到邹季南的话,露出了少女的羞涩,脸红了起来,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邹季南意识到了什么,黑亮的脸庞,泛出了一层红色。

邹季南低头看着地上的沙粒,轻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白草说道:“我是放心不下,所以……”

邹季南说道:“这么说,你早就在这里了?”

白草点点头,算是对邹季南的回答,脸上依然挂着那份羞涩。

邹季南登时大窘,他甚至有些慌乱,“这么说,你听到我唱歌了?”

白草看着一脸窘相的邹季南,忍不住皓齿轻启,笑道:“全都听到了。真没想到,一个巡防营管带还会唱歌,而且歌里面,还净是些哥呀妹呀的,听得我都肉麻了。”

白草的话显然是在打趣邹季南。

邹季南闻言更加窘迫了,他涨红了脸,“你,你怎么不……”

白草笑得更开心了,故意逗着邹季南,“我怎么了?难道要打断你的歌声?听管带大人唱歌,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我还没听够呢,你应该继续唱。”

邹季南瞪起了眼,“你……”

见到邹季南的这副窘状,白草终于笑出了声:“哈哈哈……”

这银铃般的笑声,清脆悦耳,在沙海中飘荡着,连白草也没意识到。她有多长时间没有这样开心地笑过了,没有这样酣畅淋漓地开心过了,这份本来就属于少女的开心与酣畅,曾经长时间地离她远去,可今天,都在这一刻重新回到了她的身边,并荡漾起久违的快乐,久违的笑容。

同样的,这灿烂的笑容是邹季南从未见过的,伴随着这笑容,白草所显现的这份欢快、青春乃至美丽,也是邹季南不曾看到过的。此时的白草,好像充满阴霾的天空,突然间出现了明媚的阳光,并驱散了那些厚重的阴霾。

邹季南显然是被白草所显现出的这份欢快所感染,他也不再恼怒和窘迫,而是跟着白草大声地笑了起来。

白草继续笑着说:“我们的管带大人,今天遇到什么高兴的事儿了?又是唱,又是笑的。”

邹季南听到这话,立刻在脑海中产生了一个小主意,他也想逗一逗白草,作为对她刚才把自己弄得满脸通红的报复。想到这里,邹季南突然收起了笑容,一脸严肃地说:“今天真是大喜事,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一举擒获督军署通缉的要犯,我这个管带,不仅立了一功,而且还要领一份重赏。”

听着邹季南的话,白草脸色急剧地变化着,她甚至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说什么?”

邹季南故意绷着脸,“难道我说得还不清楚吗?我是欲擒故纵,假装相救,实际上是让他束手就擒,乖乖地跟着我走,也省得再费功夫,或者搭上几条弟兄们的性命。”

白草几乎要瘫软到沙丘上,她的脸已经变得惨白,“你,你,你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人!”

邹季南继续把戏演下去,“我是巡防营管带,我怎么可以容忍一股悍匪在我的辖区内横行?”

白草真的瘫在了沙丘上,她的全身都在颤抖。

她已经说不出话了。

邹季南并不理会她,竟自走到一棵老胡杨树下,一件一件地脱去自己的军装。

白草一下子傻了,她的心被一股力量揪住了。她语不成句地说:“你,你,你要干什么?”

此时的邹季南脱得只剩下一条短裤,白草紧张地捂住了眼睛,她觉得一片天塌陷了。

就在这时,只听到扑通一声,邹季南一个鱼跃,扎进了月牙泉这汪清水中。

白草松开手,发现邹季南不见了,连忙向水中望去,只见邹季南在水底划着水。半晌,邹季南才把头露出了水面,并冲白草大声喊道:“你也太不经骗了,谁让你拿我开心,给你个小教训!你的史大哥,此时恐怕正跟他的弟兄们喝酒呢!”喊完,又一头扎进了水里,向远处游去。

站在水边的白草,这时才明白了一切,她又气又恼,连连跺着脚,“你敢骗我,你回来!”

邹季南听到白草的话,大笑着向更远处游去。

此时的白草,刚才想跳进这泓清泉中畅游一番的冲动再次袭上了心头,突然而至的激情在她的心头燃起腾腾烈焰,她甚至顾不得脱去身上的衣服,便纵身跳入了水中。

邹季南一下子惊呆了。

白草像一条快乐的小鱼在水中穿梭,她仿佛又回到了学子时代,回到了北京的什刹海。在那里,她曾无数次地像今天这样遨游嬉戏。她娴熟的水性,在月牙泉中展示得一览无余,令邹季南目瞪口呆。

邹季南也不示弱,伸出双臂,快速地划着水。白草一会儿在他的身后,一会儿又窜到了她的前面,一会儿又和他并排前行,这汪清澈的泉水,仿佛是为白草所生,任她在其中自由地遨游。

游累了的白草,索性平躺在水面上。这水是温暖的,甚至可以闻到太阳的味道。晚霞此时已经把整个的沙山、泉水都涂抹得通红,碧波荡起的涟漪,如同细碎的金子在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白草闭上双眼,尽情地享受着温暖的泉水带给她的那一份惬意和舒适。她浮在水面上的身体,此时竟是那样的舒展,那样的轻松。

邹季南凑了过来,他长时间地看着漂浮在水面上的白草。他完全被白草所透现出的这份欢愉、这份轻松所感染了,他甚至觉得自己也很长时间没有如此地轻松过、放纵过。在白草面前,他又一次感到人最真实的一面,感到了这种真实的可贵。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夕阳在一点一点地西沉。整个的沙山,整个的泉水,乃至整个的世界,都静止了。四周安静极了,落日带走了沙海上的微风,流沙也停止了鸣响。这个世界此时只属于白草和邹季南。

蓦地,几只水禽突然从芦苇丛中飞起,翅膀掠过水面,洒下了一片涟漪,也打破了四周的寂静。

飞禽远去了,这是归家的讯息。

两人被这几只飞禽打断了所有的思绪和遐想,白草那长时间徘徊在什刹海和艺专的思绪,也在这一刻回到了敦煌,回到了月牙泉。

尽管是不情愿,但也无奈,两人谁都明白该做什么。天色提示着他们,水鸟也向他们发出了归家的讯息。时间就是这样无情,但必须接受。

白草的心像这天色,开始有些灰暗,甚至有几分感伤。欢愉总是短暂的,而感伤却总是不时地袭上心头,挥之不去。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默默地游到了水边。

上岸后,邹季南走到胡杨树下,去穿衣服。白草隐入了芦苇丛。

刚穿上军裤,邹季南突然意识到,白草并没有脱衣服就蹿入水中,她现在连换的衣服都没有。想到这里,他连忙拿着自己的军服,向芦苇丛中走来。

眼前的景象再一次让邹季南惊呆了,他的双眼再一次被一种炫目的美丽所灼伤。

芦苇丛中,白草正背对着他缓缓梳理着过肩的长发,嘀嗒着水珠的长裙紧紧贴在她纤细高挑的身躯上,把她优美的身体曲线展示得一览无余。

这是一条无法形容的曲线,白草身体的轮廓笼罩在一片霞光之中,轮廓外透现出一道耀眼的光晕。邹季南仿佛又回到了之前看到的那一个幻境当中,白草也在这一刻幻化成美丽无比的幻境中的仙女。

邹季南的呼吸急促了起来,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片刻的犹豫之后,他像是身不由己地来到了白草的身后。

仿佛有一种巨大的力量摄住了邹季南的魂魄,这力量又在一刹那转化为一股无法抑制的冲动……

邹季南一把从后面搂住了白草。

白草先是一惊,然后她感到了一颗强健的心跳,一股强大的力量。

邹季南粗壮的双臂紧紧地将她揽住,白草感到了坚硬无比的肌肉,像铁,像石,但在这坚硬中迸发出的竟是一股股流淌的柔情,似水,如丝。

白草被这股力量所击中,被这股柔情所融化。她没有拒绝邹季南的拥抱,而是迎合他的拥抱,在邹季南宽阔而又健硕的臂膀中,白草有了一种安全的感觉,一种温暖的感觉,一种被呵护被爱怜的感觉。

白草回过身来,将头埋在了邹季南的胸膛,紧紧地抱住邹季南的肩膀。听着邹季南那有力的心跳,她也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跳,两个人的心跳在这个时候,居然重合到了一起。

邹季南喃喃地说道:“第一次在戈壁滩见到你,我就预感这是一场灾难……”

白草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她的话已经有些含混不清:“……我……我也是……”

月牙泉边,鸣沙山下,一切都静止了,唯一的声响是两个人的呼吸声、呻吟声。

邹季南感觉自己是在带领一群士兵在冲锋,一次不计后果的拼死冲锋,是对一场胜利的极度渴望,让他产生着无穷的力量。他仿佛在挥舞着战刀,拼命地呐喊,拼命地搏杀,前面面对的是死亡还是流弹,对他都不重要了。

白草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了任何的力量,她完全瘫软到邹季南的怀抱中,融化在邹季南的怀抱中。她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只有一种渴望,一种迷乱。

当她与邹季南完全融为一体的那一刹那,她竟然产生了剧烈的战栗,她说不清楚是一种恐惧,还是一种亢奋……

3

拒绝回国,又拒绝就地安置,那么,事情终须有一个了结。这支曾经名为阿尤古斯军团的队伍总该有一个最后的归宿。

这是季伯循需要的一个结果,也是阿连阔夫必须面对的一个问题。

自打战败,特别是迭尼索夫自杀之后,阿连阔夫曾几天回不过神来,他不敢面对这样的结果,也不相信这样的结果。有一阵子,阿连阔夫几乎陷入了一种崩溃的状态。他要么烂醉如泥,要么就像大病一样昏睡不起。也就是几天的工夫,阿连阔夫整个瘦了一圈,脸颊深深地塌陷了下去,眼睛也开始变得暗淡无光,再也没有鹰隼般的犀利。

马久什卡心里十分着急,整个军团的残兵败将们也十分着急,他们在这种时候,还需要这个司令官来拿主意,来跟中国人谈条件。

终于,马久什卡忍不住了,他对躺在床上、目光呆滞的阿连阔夫轻声说道:“司令官,大家伙都等着你拿主意呢。俄罗斯是回不去了,回去只有上绞架,可我们又能去哪里呢?难道真在新疆这个鬼地方种田放牧?司令官,参谋长没了,你再……那么大家伙头上的天可就真的塌了。”

听到马久什卡的话,阿连阔夫陷入了长时间的思考。

这次思考,他不是躺在床上,而是来到了作战室,在地图前来回踱步的过程中进行的。

听到阿连阔夫的皮靴来回走动的声音,马久什卡的眼睛里放出了光亮。

阿连阔夫想了很长的时间,在这个过程中,他在不停地从地图上,从他所知道和不知道的每一片土地、每一条山谷、每一片草原、每一片戈壁滩上去寻找自己麾下这支队伍的出路。他胸臆中怀揣的那个梦想,也曾无数次地在眼前的地图上升腾、跳跃、浮现,他反复盘算着这个梦想实现的任何可能。但是,地图上的每一条路,每一片土地,都不再是实现这个梦想的舞台,不是阿尤古斯军团的战场,更不是麾下这支队伍施展本领的天地。他越看地图,越感到那个梦想的渺茫,越感到那个梦想与现实的距离。他意识到,就在迭尼索夫死去的那一刹那,这个曾经激荡过自己心胸、鼓舞过自己意志的复国之梦已经变得遥不可及,没有实现的任何可能了。

在这一刻,阿连阔夫似乎把什么都想明白了。他必须放弃这个已经变得遥不可及的梦想,至少在眼前,他必须从梦想回到现实中来,并且认真地去思索和应对这个现实。在他的周围,还有几百名阿尤古斯军团的军官和忠诚于他的士兵。这些不得不抛弃故土、无力再战的追随者,自己必须面对,必须为他们的将来、为他们下一步的出路,拿出一个司令官应该拿出的办法来。

阿连阔夫又一次想起迭尼索夫。

此时,他更加强烈地意识到迭尼索夫的重要性,意识到这位参谋长对这支部队、对这些曾经忠勇的阿尤古斯军团的军官和士兵的重要性。迭尼索夫的死,尤其是他所选择的死亡方式,以及他在死前所说的那几句话,仿佛抽去了这支队伍的灵魂,抽去了阿尤古斯军团所有的战斗力。在送别迭尼索夫的时候,阿连阔夫从每个军官的脸上看到的是一种彻底的消沉。这支曾经骁勇无比的部队,曾经嗜血如命的部队,再也没有了对战斗和胜利的渴望,自己麾下的这些哥萨克健儿,在迭尼索夫走向上帝的那一刻,也被埋葬了,同时也埋葬了阿连阔夫怀揣的那个复国之梦。

阿连阔夫想明白了,此时,他的所有部下,心中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保命和苟活。他们已经对俄罗斯土地上的布尔什维克和新疆的督军产生了强烈的恐惧,而且对阿尤古斯军团这个曾经让他们引以为荣的部队也不再抱任何的幻想了。他们现在所想的是,既不回俄罗斯去做布尔什维克绞架上的无谓牺牲品,也不接受督军署对他们的安抚,在异国的土地上当一名默默无闻的农夫和牧人。多年的征战生涯,已经让他们对农牧生活有了太大的距离,他们已经不可能再重操旧业了。

想到这里,阿连阔夫将手中的放大镜重重地摔到了地图上。顷刻间,放大镜变成无数碎片,四处飞溅,然后他又怒不可遏地将眼前的地图揉成一团并扔在了地上。

一直守候在门口的马久什卡被这声音吓了一跳,他瞪着那双深陷的大眼,不解地看着自己的司令官,他的眼神在这一刻又一次变得暗淡了起来。他不知所措,甚至想不起来去收拾那些被摔碎的东西。眼前的司令官突然像喝醉了一般,踉跄了几步,然后重重地倒在了床上。马久什卡看到的是一个高大身躯的坍塌,一个曾经桀骜不驯的灵魂的死亡。

马久什卡惊呆了……

不知昏睡了多久,当阿连阔夫缓缓睁开双眼时,他发现有许多熟悉的脸庞、熟悉的眼神正在近距离地凝视着自己。这一张张脸庞和眼神经过片刻的朦胧之后,逐渐变得清晰,阿连阔夫的思维也逐渐从混沌变得明朗。

他透过这些脸庞和眼神,看到的是企盼、惊异还有恐慌。阿连阔夫意识到,现在必须面对这些部下了,他们对自己的等待已经到了极限,已经没有了任何耐心。对此,阿连阔夫早已有所预料,因为他十分明白这些部下的心思,他们不可能和自己一样,还有什么对沙皇的忠诚,还有一份复国的梦想。对他们而言,在这种危难的时候,在这种看不到任何希望的时候,最需要的是活命,是既可以回避农夫牧人生活又可以活命的出路。此时,什么军人的荣誉、军人的职责,什么尼古拉二世,什么忠诚,都可以抛到九霄云外。每个人都明白,不能回俄罗斯,也不能留在新疆,以一个战败者的身份,在新疆潦倒一生。

现在,是他这个司令官拿主意的时候了。

阿连阔夫的胸臆间升腾起一股巨大的悲凉,阿尤古斯军团已经死去了、解体了,至少,它不再以一支部队、以一群军人的方式存在了。

马久什卡开口了:“司令官阁下,您睡了两天,可我们却睡不着。”

巴塔诺夫上校接着说:“我们受够了,这个鬼地方我们再也呆不下去了!”

自打上次接过季伯循送上的银票,巴塔诺夫好像也成了这支残破的部队的一个主心骨,或者说是代言人。当然,论官阶,在迭尼索夫死后,他也够这个格。

阿连阔夫在这一刻反倒出奇的镇静,他不仅容忍了部下的冒失和莽撞,甚至也容忍了巴塔诺夫近乎咆哮般的话语,这在以往是不可想象的。

马久什卡吃惊地看着阿连阔夫的反应,更加感到不解和疑惑。

“不呆在这里,又能去哪里呢?回俄罗斯?回顿河?布尔什维克正等着你们。你们的尸体将会挂在你们各自的家乡,让你们的亲人去观瞻、去流泪。想这样做的,可以回去,新疆的谷达云督军会派兵护送的。另外,督军署的文告不就贴在营房门口吗?你们可以去领银子、领地契,然后脱下军装,在这里放牧、种地,你们入伍前,不就是这样生活的吗?重操旧业,不是挺好的吗?”

阿连阔夫一连串的话语里,充满着轻蔑与嘲讽。在他的眼里,这些已经失去了灵魂的哥萨克,已经对战斗和胜利失去渴望的哥萨克,已经变成了游荡在顿河、游荡在新疆的孤魂野鬼,没有了任何的价值,对于他这个司令官而言,也没有了任何的意义。

巴塔诺夫大声喊道:“不,不,绝对不能这样!我们不回顿河,不回俄罗斯,我们也绝不呆在这里!新疆,见鬼去吧!这里的一切,太令人伤心了。”

说到后面,巴塔诺夫的话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有些哽咽。

巴塔诺夫的话和他哽咽的声音,勾起了阿连阔夫许多的感慨。

新疆,这块曾经神秘,曾经燃烧过梦想、希望,曾经非常接近一场久违的胜利的土地,就在他揭开神秘面纱的那一刻,却送给了他们一场刻骨铭心的失败,并且埋葬了所有的梦想。现在,巴塔诺夫用“伤心”两个字来概括它,可这两个字又怎能包含全部,怎能概括从跨过国境线到现在的全部内容?新疆,令人终生难忘,令人无限感伤。

阿连阔夫相信,今生今世,新疆都将会是一个挥不去的阴霾,永远地罩在心头。

经过片刻的沉默,阿连阔夫反问道:“那你们说,咱们该怎么办?”

阿连阔夫的话让所有的人都无语了,大家的心中对下一步该做什么都是茫然的,这也正是他们急切地来找阿连阔夫的原因。对于未来,对于阿连阔夫所说的该怎么办,他们没有任何主意。

巴塔诺夫急切地说道:“司令官,主意得你来拿,我们听你的。”

阿连阔夫看了一眼巴塔诺夫,“你们真的还听我的话?”

巴塔诺夫点着头,“你还是我们的司令官,我们听你的。”

巴塔诺夫话音未落,便响起了一片附和声。

阿连阔夫扫视了一下围在床边的每一个人,他看到了急切的等待和真诚的信任。

这时,阿连阔夫从床上坐了起来,缓缓地从床上下来,他在站立起来的同时,习惯性地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军装。在那一刻,所有人的眼睛里都闪烁出一种光亮,他们意识到,阿尤古斯军团的司令官又回来了。这意味着,在阿连阔夫的心中已经有了主意,有了决心,他没有抛弃这些曾经跟随自己征战多年的战友和部下,他要把这个残破的军团带出绝境,带向新的彼岸。

阿连阔夫平静地说道:“我们去第三国,取道中国的甘肃省去第三国。”

巴塔诺夫和众军官面面相觑,疑惑道:“第三国?”

阿连阔夫的身边,一片议论声。

阿连阔夫长叹一声:“真该感谢迭尼索夫,他提醒我,要注意国际公法。我这两天想了又想,咱们还是回到公法上。去第三国,这是公法规定的作为解除武装的战俘所应当拥有的权利。”

国际公法对这些哥萨克来说,是一个陌生而又遥远的话题,他们并不关心,现在他们只关心阿连阔夫的所谓第三国究竟是什么。

阿连阔夫接着说道:“眼下,我们只有借道中国,然后出海,到美国或者澳洲去,远离俄罗斯和该死的新疆。”

整个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片刻后,突然从哥萨克的喉咙里爆发出一声声巨吼——“乌拉!乌拉!”

“对!去美国!”

“去澳洲!”

面对众人的雀跃欢呼,阿连阔夫的平静再也无法保持了,他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众人的欢呼在深深地刺痛着他。这是厌战,这是求生,是一种苟且的选择。但大家却如此兴奋地去欢呼这样一个选择,看来,迭尼索夫的话是对的,俄罗斯完结了,阿尤古斯军团也完结了,阿连阔夫的梦想也完结了……

半晌,阿连阔夫扔下了一句话:“去第三国,需要一个条件。”

众人立刻安静了下来,看着阿连阔夫。

阿连阔夫说道:“必须交出所有的武器,当难民。”

巴塔诺夫吃惊地看着阿连阔夫,“此去路途遥远,我们总得留一点防身的吧?”

阿连阔夫说道:“这些,你应当去跟督军署的特派员说。明天,由你去和他们谈判,讲明我们的要求,听明白了吗?”

巴塔诺夫还未表态,阿连阔夫就拉开门,走了出去,众军官也没了声响。

第二天,巴塔诺夫真的去了古城。

巴塔诺夫向季伯循说出了阿尤古斯军团所有人的想法。出乎他的意料,季伯循平静地听完了他的陈述,没有做任何的反驳。

最后,季伯循对巴塔诺夫说道:“你方的恳请,我将尽快呈报督军署,请你们回营等待消息吧。”

接到季伯循的电报,谷达云几乎想都没想,就让徐抱朴起草了电文。

一封是给季伯循的,指示他答应阿连阔夫的要求,让徐瀚派兵护送。电文中特意强调——阿部器械必须依照公法交出,否则阿部全体之性命,我方不能负完全保护之责。另外一封是给徐世昌大总统的,让他协调沿途各省,将阿连阔夫礼送出境。谷达云的心中,早已对阿连阔夫失去了耐心,也不想再费力劳神地和他周旋了,现在既然对方已经提出离开新疆,何乐而不为呢?顺水推舟,总比再生波折强得多。

但是,离开新疆,就意味着首先要路过甘肃。对于甘肃督军罗邦汉,谷达云倒是费了一番心思。对罗邦汉,谷达云实在不了解。将阿连阔夫送到甘肃,多少会让人产生一些联想。对于一个地方军政长官,把自己脚下的土地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在这种情况下,是不希望别人染指的,甚至对当今大总统徐世昌的命令也是如此,对己有利的就听,不利的可以置若罔闻,谁也奈何不了。这一点,谷达云心知肚明。他想了许久,最后决定给罗邦汉也发一封电报,直陈自己的想法。电文中除去必要的客套以外,要害的只有这样几句——

阿连阔夫所部现已解卸武装,断无滋事之可能。其所携马匹甘省可作价收购,或用于编练马队,或出售,皆可资于甘省。达云断不至以邻为壑,贻害甘肃,应请甘肃官民放心。至于阿部沿途所需供支粮料,我意拟分为三股,由中央担三分之一,甘新各担三分之一,惟甘肃行政艰窘,拟请中央担任三分之一,新疆担任三分之二。阿部入甘境后,请甘肃督军饬属垫款,妥为供支,所需三分之二之价由新疆筹还,决不食言。

如顺利送阿部出境,大事幸甚!

这封电报,既堵住了罗邦汉的嘴,也让徐大总统不好反驳,言意切切,滴水不漏。谷达云对甘肃的情形可谓了如指掌,问题的关键无非就是一个钱字。现在,按照他的提议,中央出三分之一,新疆出三分之二,甘肃方面吃亏也罢,占便宜也罢,只能是接受了。深谙官场之道的谷达云,这次把罗邦汉也控制在股掌之中了。

阿连阔夫这支队伍接下来的命运就这样敲定了。

他们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行装,向季伯循交出了一批枪械弹药,便在徐瀚的护送下,离开了古城,离开了新疆。当然,巴塔诺夫也不是吃素的,在交出武器弹药的时候,他尽最大的可能,打了一点埋伏。对于这些拿惯了枪的哥萨克而言,枪已经成了他们的第二生命,尽管他们也不知道这些枪还会派上什么用场,但出于本能,出于习惯,他们还是偷偷地藏了一些。

这支残破的阿尤古斯军团就这样出发了。离开古城的那一刹那,阿连阔夫调转马头,向古城投去了长长的一瞥……

4

就在阿连阔夫向甘肃一步一步地走来的时候,白草却遇到了意外。

这天,白草带着张司书和几名军士在洞窟里继续着调查工作。和邹季南在月牙泉边的那一次相遇,那一次激情之后,白草像是又恢复到了一个少女青春的状态。她的心中已经没有了阴霾,没有了忧郁和感伤,她甚至觉得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活力。她以一种新的姿态和心境投入到了邹季南托付的这项工作之中。其中的原因,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为了邹季南还是为了自己的艺术之梦,她的确已经分不清了。

白草爬上蜈蚣梯的顶端,掌着一盏油灯,仰头看着洞窟顶上的题记,边看边口授——“前汉,中宗即获金人,莫知名号,乃使博望侯张骞通西域……”

听着白草的口授,张司书在梯子底下做着记录。对于每一条题记,白草都要亲自观看,然后让张司书进行记录,她对这些拿惯了枪杆儿的军人,总是不太放心。

就在这时,参与调查的巡防营军士王贵灰头土脑地拖着一个落满尘土的布袋,从中央佛龛后面来到前室。

王贵说道:“张司书,你来看,这是什么?”

张司书闻声走了过来。他疑惑地看了一下这个沾满尘土的布袋,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抖落尘土,布袋里露出了几件完整无损的经卷和绢画。

张司书的眼睛里逐渐闪出了光亮,虽然是一名军人,但他也能够判断出这些东西的价值。

他忍不住惊呼起来:“妈呀,你发大财了!”

张司书的惊呼声,惊动了洞子里所有的人。白草急忙从蜈蚣梯上下来,和另外两名正在记录的军士围在了张司书的身旁。

白草从布袋里抽出一件经卷,小心地打开,随着目光的游走,她的心跳加速了。接着她又展开一幅绢画,一幅精美的菩萨造像随着画轴的展开,出现在了白草的眼前。令白草吃惊的是,绢画的色彩居然鲜艳无比,宛若新作。白草意识到,这是一次意外的发现,一次意义非凡的发现。

白草摩挲着绢画,惊喜地对王贵说:“全是宝贝啊!你从哪里找到的?”

王贵指着佛龛,“莲花底座是空的,我把手伸进去一掏,就把它拽出来了。”

白草已经无法抑制自己的激动了,她冲王贵说:“王贵,你立大功了!”

王贵惊异地说:“是吗?”

白草接着说道:“张司书,快拿笔来,当着大家的面,登记造册!”

白草说话的过程中,王贵的眼珠子一直在骨碌碌地转着。当他听到白草要登记,而且是要当着大家的面,立刻反问道:“登记?登什么记?”

白草还沉浸在这次意外发现的兴奋中,她不假思索地回应道:“上缴国家啊。”

王贵沉下了脸:“等等!你说的国家在哪?是城里的大衙门吗?”

白草还是没有意识到什么,直截了当地说:“对呀!”

王贵此时一下子全明白了。白草的想法和他大相径庭,他不满地对在场的所有军士说道:“我说弟兄们,今儿菩萨大发慈悲,给了咱脱离苦海的一根稻草,不能缴给大衙门!”

白草这才意识到王贵刚才问话的意思,她反问道:“你想怎样?”

不等白草把话说完,王贵就亮出了底牌:“咱把它分了,人人有份,怎么样?”

白草听到王贵的话,心中立刻升腾起一股怒气,她喝斥道:“不能这样做!”

王贵并不买白草的账,他反驳道:“咋不行?官老爷们拿走的还少吗?宝,是我找到的,今天我说了算!”

王贵的话具有煽动力,他“人人有份”的话,撩拨起了在场几名军士的欲望和情绪,对此,大家有些动心了,附和道:“分了!分了!”

张司书也有点按捺不住,他低声对白草说:“白草小姐,弟兄们光阴太苦了,我看就分了吧!”

王贵闻言立刻露出了欣喜的笑容,他甚至有些讨好般地对白草说道:“你是头儿,又是行家,你先拣最值钱的挑!”

白草面对这几个贪婪的军士,脸都气白了,她嘴唇哆嗦着说:“这是犯法的事!”

王贵冷笑了一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那股升腾在胸臆间的怒气终于爆发了出来,白草用严厉的口气命令道:“张司书,照我说的,赶快登记!”

看到白草真的发怒了,张司书马上冷静了下来。和王贵那几个军士相比,张司书毕竟是个读书人,他多少能掂得出事情的轻重;再者,他马上想到了邹季南,想到了邹季南对他的交代和吩咐,他也明了邹季南对这里的一切所持的态度,上次在莫高窟邹季南顶撞陆甫澄的那一幕一下子闪现在眼前。

想到这里,他领命道:“好吧。”

王贵见张司书已经站到了白草一边,立刻急眼了,他一把从白草手中夺过那幅绢画,搂在了怀里,“我再问一句,你要还是不要?”

白草摇着头对王贵说:“王贵,你不要犯糊涂做蠢事!”

王贵露出了近乎狰狞的笑容,“好,我不逼你。你做你的好人,也别难为弟兄们。来,咱们一人一件!”

听到王贵的话,几名军士立刻冲上前来,将布袋中的经卷和绢画一抢而空。

张司书见状,也无可奈何,他拿着笔呆站在一旁。

白草此时已经意识到事态的严重。她知道,以自己的身份,是不足以震慑住这几个被贪欲之火烧昏了头脑的军士的。

白草近乎乞求地说道:“弟兄们,我求求你们,犯法的事干不得!”话语里饱含着真诚,一个柔弱女子无奈和焦急之时的真诚,但这已经不足以打动王贵这几个人了。

王贵无心再和白草纠缠,他不耐烦地拱了一下手,“白草小姐,后会有期!”说完径直向洞外走去。

几个军士也跟着王贵往外走。

就在这时,白草一个箭步抢先窜到了甬道口,伸开双臂拦住了王贵他们。白草此时怒目圆睁,胸脯一起一伏。

王贵见状,恶狠狠地说:“走开!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听到王贵威胁的话语,白草心底里鼓起了一股强大的勇气。如果刚才还有几分乞求的话,那么现在只是一种坚强乃至奋不顾身。

白草绝然地说道:“今天,除非你们杀了我!”

张司书被白草突然鼓起的勇气和坚强所震撼,他从未见过白草如此的神情和状态,不由地产生了几分敬佩。但他也深知,此时的王贵他们已经是输红眼的赌徒,靠白草的这种勇气是拉不回来的,闹不好,白草真的要吃亏。

想到这里,张司书劝解道:“好汉不吃眼前亏,白草小姐,你就放他们一马吧!”这句话,张司书是善意的,也是真诚的,是出于一种感佩和同情。

然而,白草却并不领情,她对张司书喝斥道:“你胡说!”

王贵凶相毕露,抽出一把匕首高高举起,“你让不让?”

张司书见状,连忙冲过来用身子护住白草,他被白草感动了。

王贵向前迈了一步,用一只手拉扯着张司书,“你他妈闪开!”话音未落,另一只手上的匕首已经刺向了白草。

张司书连忙飞起一脚,踢中了王贵的手腕,王贵在松手的一刹那,匕首从白草的肩上重重划过,一道血光闪处,白草的肩膀上,血开始往外喷涌。白草的身子也顺着墙壁瘫软了下来。

王贵几个见状,立刻夺路而逃,一转眼,冲出了洞子。

张司书俯下身子去搀扶白草,“白草小姐,你负伤了。”

此时的白草已经没有任何气力了,她用手捂住伤口,依墙倒在甬道内,身后的壁画上留下了斑斑血迹……

5

阿连阔夫和他的阿尤古斯军团终于踏上了遥远的征程。

此时的阿尤古斯军团已经剩下了不到五百人马。军团里,一部分人索性接受了谷达云开出的条件,留在了新疆,不愿再跟这支队伍远行。还有一些人干脆自行散去,不知去了哪里。曾经强大的阿尤古斯军团,就这样破败了。

在迪化,阿连阔夫终于见到了谷达云,他没有想到,谷达云会极其礼貌地宴请他。

在席间,他们二人长时间地打量着对方,似乎是要在对方的脸上寻找某种答案。谷达云的眼神是明亮而轻快的,阿连阔夫的眼神却是浑沌而迷茫的。

阿连阔夫无法想象,他的对手竟然会是这样一个貌不惊人的人。他实在想不出自己为什么会败在这样一个人的手下,而且是被对方不露声色地长时间玩弄于股掌之中,自己却浑然不知。在这个中国官吏面前,自己竟然像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完全被对方所驾驭、所掌握,甚至连还手之力都没有,自己几乎是在懵懂和迷茫之间,就败在了对方的手下。在这一刻,阿连阔夫甚至觉得,这个古老的东方大国,好像就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大海,或者像一块巨大的海绵,可以淹没一切,也可以吸干任何的水分和梦想,让所有的一切都悄无声息,荡然无存。

阿连阔夫迷茫呆滞的眼神令谷达云感到震动。

他曾经无数次想象过阿连阔夫,想象过他的神态和作为军人的英姿。可当阿连阔夫真正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看到的不再是一个桀骜不驯、闪烁着鹰隼般目光的帝国将军。阿连阔夫高大的身躯,竟然如同一个空壳,在军服里面晃荡着,没有任何的精气神儿。谷达云不知究竟是什么原因会让这个有着巨大名声的骁勇战将,变得如此萎靡,如此羸弱。难道这样的一次失败,竟然会摧垮阿连阔夫的全部意志?如果真是这样,谷达云觉得自己真是值得庆幸,自己所创造的这场胜利,有着非凡的意义。

整个的宴席,是沉闷的,令人窒息的。一向善饮的阿连阔夫第一次感到了酒精的索然无味。他是木然的,甚至如同一具僵尸,只是在谷达云的掌控之下,机械地吃菜和饮酒,整个的宴席似乎跟他没有什么联系。他心里十分明白,这个宴席不属于他,这是胜利者的庆贺,而自己作为一个失败者,连分享他们胜利喜悦的份儿都没有。他仅仅是一个陪衬,一个可有可无的陪衬而已。

谷达云在宴席上,龙骧虎步,挥洒自如,他恰到好处地掌握着宴席的气氛,既不让阿连阔夫感到尴尬,也不拒绝下属们对自己的赞美乃至奉承。他的脸上始终挂着笑意,嘴角的胡须始终在抖动,他也始终是这场宴席的主人。席间,谷达云引经据典,满腹经纶,不时地向阿连阔夫讲起新疆的历史掌故,有时甚至将话题伸向俄罗斯。但是,他既不提新党旧党,也不提他们之间曾经发生过的那场战争。他非常机敏地将话题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从不去触动那些令人敏感的字眼儿。

谷达云和阿连阔夫在那一刻所表现出的样子,让人无法想象,他们之间居然还爆发过战争,发生过刀光剑影的战事,有过殚精竭虑的谋划和运筹。

但是,阿连阔夫始终是木然的,心里也一如一潭死水,无论谷达云说什么,做什么,都激不起任何的涟漪,他只是机械地应付着,忍耐着,让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曲终席散,阿连阔夫长舒一口气,这炼狱一般的感觉,终于可以结束了。

当谷达云把阿连阔夫送出督军署大门的时候,谷达云带着微醺的神态,笑着对阿连阔夫说道:“此去路途遥远,祝你们一路顺利!你我如有缘,后会有期!”

阿连阔夫知道谷达云这些话,纯粹是一番客套了。他明白,在他离开督军署的那一刹那,谷达云再也不可能惦记自己了。无论是作为对手,还是朋友,自己留给谷达云的这一页,已经被谷达云轻轻地翻过了……

以后的几天,阿连阔夫经过简单的准备,带着队伍上路了。

按照约定,他们须由徐瀚带兵护送。从那天起,徐瀚就像影子一样地跟在了阿连阔夫的左右。

但此时,阿连阔夫对任何事情都已经麻木了。如果说,对待谷达云的宴请,阿连阔夫还多少碍于面子,不得不有所应付,那么自从离开迪化,正式登上去甘肃的路途的那一刻起,阿连阔夫就已经完全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他的思维是停滞的,他的行动是机械的,他对所有的部下,也没有了任何的约束和管理,没有命令,没有训斥,甚至没有任何的交流。尽管所有的人都知道,徐瀚带领的这一支拿枪的队伍,名义上是护送,实际上是监视和看管。但这又能怎样呢?反抗,或者给这些中国军士制造一些麻烦,都已经没有任何的可能和意义了。整个阿尤古斯军团的上上下下,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尽快赶路,走出这个该死的地方。对于这样的心态,阿连阔夫心知肚明,但他又毫无办法,也不愿意去想办法。都说兵败如山倒,那仅仅是指失败的不可收拾,可现在是哀莫大于心死,军心涣散,谁也不可能在这种时候,能够唤起军心,凝聚起军心。一切,只有听之任之了。

阿连阔夫这样的表现和状态,连徐瀚都感到意外。

作为战场上曾经交过手的对手,徐瀚领教过阿连阔夫的骁勇,也领教过这支队伍的战斗力。可他没有想到,仅仅一场古城战事,竟然抽去了这支队伍的灵魂,让曾经声名显赫的阿尤古斯军团变成了群龙无首的流寇和散勇。他甚至有些同情阿连阔夫,这种同情多少带有一点同为军人的惺惺相惜。但同情归同情,徐瀚十分清楚自己的职责和使命,为了完成这个使命,既然对方相安无事,他也就懒得生事,除了赶路,也是一副听之任之的样子。但有一点,徐瀚是做到了,那就是一刻也不离开阿连阔夫。

这天,队伍走到了星星峡。这是新疆和甘肃的交界处。

峡谷里,哥萨克们褴褛的军装被汗水渍成了泛着白色汗渍的铠甲,许多哥萨克的军靴不仅褪了色,而且还掉了底,只好用绳子绑着。一个个无精打采的哥萨克,骑在马上,不时地抬头看看天空,他们的心里,都在诅咒天上那轮毒花花的烈日。

峡谷两侧的山岩,在烈日下泛着刺眼的白光,岩石的裂缝,好像是因这烈日烘烤的爆裂而成。空气里是一股焦枯的味道,没有一丝的潮气。这些衣衫褴褛的哥萨克们早已变得焦躁干渴不已,一个个都是大汗淋漓,有人索性在马上不顾烈日对皮肤的灼痛,光起了膀子,赤裸着上身。

整个队伍是沉默的,阿尤古斯军团没有了惯常的歌声和笑声,只有四轮马车和马蹄叩击沙石的响声。

阿连阔夫和徐瀚并辔走在队伍的最后。两人虽然也是燥热无比,但军装还是整齐地穿在身上,只是后背、腋窝已经被汗水渗透了。

阿连阔夫一言不发,他神情忧郁地抬眼望了望窄窄的天空。他的心里,也在诅咒头顶的那轮烈日。

徐瀚看看四周,自言自语般地说:“出了这峡谷,就是甘肃地界了。”

阿连阔夫在马上晃动着身子,回应道:“十年九旱,苦甲天下。”

阿连阔夫看似不经意的一句话,却让徐瀚感到惊奇:“这是左宗棠当年西征时笔下描述的甘肃,将军对中国的事情了解得很透啊!”

阿连阔夫没有直接回答徐瀚,他眼睛微睁,不紧不慢地说:“正是这位左大将军夺走了我们的伊犁河谷。”

徐瀚看了一眼身旁的阿连阔夫,反驳道:“不是夺取,是收复。”

阿连阔夫瞥了一眼徐瀚,嘴角咧了一下,脸上居然带上了一点笑意,“徐营长,这是一个无聊的话题,你说呢?”

本来,徐瀚是准备了一些话来回应阿连阔夫的。作为一个在新疆从戎的军人,对发生在前朝的那场战争,徐瀚知道得十分透彻,事情的原委,也十分的明了。他可以把左宗棠亲自指挥的那场战事的前前后后讲得清清楚楚。但是,阿连阔夫嘴角上的那一丝笑意,让他打消了继续争辩下去的念头,因为从上路到现在,他是第一次看到阿连阔夫的笑容,虽然这份笑容极其微小,转瞬即逝,但还是让徐瀚感受到了,而且也让徐瀚捕捉到了其中的善意。

其实阿连阔夫说这个话题很无聊,并露出笑容,是他真实的想法,那份笑意更多的是对自己的讥笑。阿连阔夫意识到,伊犁河谷也罢,左宗棠也罢,那都是沙皇时代的事了,现在这个时代已经结束,再讨论这个话题确实是毫无意义和无聊的,所以他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

徐瀚接着阿连阔夫的话,说道:“可不是吗?哈哈哈……”徐瀚大笑了起来。

这笑声,惊动了一些在马上昏昏欲睡的哥萨克,他们好奇地回头看徐瀚和自己的指挥官,但他们并不知道,这两人之间究竟谈论了什么。

但是,他们很快便失去了这份好奇心,蒸腾的暑气,让他们回到了焦渴难耐的情绪中。

此时,队伍已经走出了那条峡谷,行进在一望无际的大戈壁上。一抹灰色的蜃气贴着地面抖动着,好像空气都在燃烧。

时间已经是正午,马上的哥萨克们一个个无精打采,脸上流着汗,嘴唇也都是干裂的。

徐瀚的部下也同样在忍受着这份煎熬,有的索性把衣服脱下来顶在头上,以此来阻挡那恶毒的阳光。

徐瀚忧心忡忡地举起望远镜向远处看着,前方是无尽的戈壁,千里绝域,看不到一丝绿意。右侧是闪着寒光,遥不可及的雪山。没有人烟,甚至连一只飞鸟都看不见。

阿连阔夫此时也解开了衣扣,敞着怀。他对徐瀚说:“徐营长,你看到了吗?我的哥萨克快成煎锅上的鱼了。”

这是自启程后,阿连阔夫第一次谈起他的部下,关心起他的部下。

徐瀚对此也毫无办法。这炎热的天气让他也感到无奈并心生烦躁,他感慨道:“这鬼天气要人命哩!”

阿连阔夫问道:“还需多少时间,才能到达补水的驿站?”

徐瀚答道:“我估计三小时以后到达魔鬼城,那里有眼泉。”

阿连阔夫忧烦地嘀咕道:“不吉利的名字……魔鬼城!”

突然,正在行进的队伍停了下来。

前面一片嘈杂声,许多军士都回过头来,看着走在队伍最后的阿连阔夫和徐瀚。

徐瀚见状,连忙策马赶到了前边。

“狗娘养的毒太阳!”——队伍的前面传来咒骂声。

哥萨克们围成一个圆圈,蓄着大胡子的老兵巴什科夫在马上高高举起空水壶,冲着太阳叫骂着。燥热难耐的天气,蚕食了他的理智,让他几近癫狂。

巴什科夫见到策马前来的徐瀚,立刻把愤怒发泄在他的身上,“我说中国上尉,我操你姥爷!你这是成心要把我们变成渴死鬼啊!”

巴什科夫一边骂一边把空水壶砸向徐瀚,徐瀚连忙躲开,水壶落地发出刺耳的响声。

巴什科夫也因为用力过猛和身体的虚弱,随着惯性从马上栽了下来,头碰在了一个石头上,流血了。

一个哥萨克从马上跳了下来,扶起巴什科夫,擦拭着他额角的血迹。

半躺在同伴怀里的巴什科夫,大张着嘴,喊道:“上帝啊,我可不想留在这个鬼地方!给我水,给我水!哪怕一小勺……”

一直没有说话的徐瀚伸手在马鞍下面掏来摸去,最后拿出一个皱皱巴巴的梨扔给了身边的一个哥萨克。

哥萨克赶紧将梨送到巴什科夫的嘴边:“大叔,张嘴,吃梨!”

巴什科夫翕动着干裂的嘴唇,慢慢张开了嘴。

“不许吃!”

亚辛中尉大吼一声,一把夺过梨,狠狠地摔在徐瀚的马前。

亚辛的举动令所有的哥萨克感到震怒,他们七嘴八舌地指责着亚辛——

“你这魔鬼!疯了?”

“你要干什么?”

亚辛中尉并不理会众人的责骂,他径直走到徐瀚的马前,一把抓住徐瀚坐骑的嚼口,眼睛里喷着凶光,冲徐瀚喊道:“你是个没人性的家伙!就算我们打了败仗,就算哥萨克的血不值钱,你也不能把我们引上绝路,渴死我们!”

徐瀚并没有下马,他微微低了一下身子,对亚辛说:“中尉先生,在戈壁行军,这是常有的事,我和我的士兵与你们一样!”徐瀚的语气虽然不重,但话还是很有分量。

但处在愤怒中的亚辛并无心去体会徐瀚的话,他继续骂道:“闭嘴!你以为施舍了一个烂梨,你就成了仁慈的上帝?”

徐瀚无奈地摇摇头,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他已经不知道该跟这些疯狂的哥萨克说什么了。

但是,徐瀚的这一丝苦笑却进一步激怒了亚辛中尉,他瞪着眼睛继续喊道:“你还笑?把你的水壶给我!”

亚辛不相信这些中国军人也会像他们那样去忍受着骄阳和干渴的煎熬。

徐瀚对亚辛的要求产生了反感,这分明是不信任,甚至是无理的挑衅,他反问道:“你要干什么?”

亚辛叫喊着:“口袋里藏不住锥子,我要揭穿你这伪君子的面纱!”

徐瀚嘴角再次露出一丝笑意,这次是轻蔑和嘲讽。他无心再和这个哥萨克纠缠下去了,他没有向众人撒谎,因此也没有必要掩饰什么。

他解下水壶,交给了亚辛。

亚辛打开水壶,将壶口冲下,却没有一滴水从里面流出。

他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脸的窘相,呆呆地站在了那里。

其余的哥萨克们见状,也是一脸的无奈,摇头叹息。

这时,一直在一旁静静观察事态的阿连阔夫打了一下马,窜到了亚辛跟前,冷冷地说道:“滚到马上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说完,不再理会众人,径直朝前走了。

所有围在亚辛身边的人,也都默默地朝前走去。

亚辛红着脸,翻身上马,嘴里嘀咕着,低着头,也朝前方走去。

这时,前面的队伍里又发生了骚动。一声撕裂喉咙般的喊叫传了过来——

“乌拉——”

接着,这一声呼喊引来了众多的响应,“乌拉”声不绝于耳。

“看啊!湖!那儿有湖!”

“不是湖,是海!”

“狗娘养的,有水啦!”

骑在马上的哥萨克们欣喜若狂,一齐将目光投向天地相接的地平线的尽头。他们的眼里出现了一片茫茫的水域,水天相连,波光闪烁。

一层迷迷茫茫的水汽笼罩在那片水域的上面,成排的树木、房舍在这层水汽中影影绰绰,倒映在水面上。太阳的蒸烤下,水汽向上升腾,那些树木和房舍也在这水汽中晃动着、升腾着。

“杂种们,还等什么,快走!”

一声呼啸,被焦渴折磨得几近疯狂的哥萨克们,挥动着马鞭,箭一样地纵马前冲,奔向那片水域,奔向那些树木和房舍。

整个的队伍立刻乱了阵脚,哥萨克的马,像疯了一样地向前狂跑。

徐瀚的部下们见状连忙高声制止——

“站住!站住!”

可是,这些呼喊在哥萨克凌乱响亮的马蹄声中显得极其弱小,很快被扬起的烟尘吞没了。

眼见哥萨克们渐行渐远,情急中的中国士兵,有人举枪向天空放了起来。

这枪声,没有起到任何的作用,也无法阻止哥萨克们。

他们呼喊着,挥舞着马鞭,向前急驰。

徐瀚冲开枪示警的军士喊道:“不许开枪!不许开枪!跟我来!”

徐瀚说完,便策马向前冲去。他的部下们也跟着他向前追去。

两支马队像是赛马一般地在戈壁滩上扬起巨大的烟尘,几乎要遮住太阳那刺眼的光芒。

徐瀚的坐骑如离弦的箭,风一样地向前冲着。不远处,一动不动的阿连阔夫一直在观察着这位中国军官,他被徐瀚高超的骑术惊呆了。他无法想象,在中国,在新疆,居然会有如此精于骑术的军官,他甚至超过了自己手下这些生长在顿河、自幼与马为伴的哥萨克们。

在这一刻,阿连阔夫甚至有些恍惚,他开始有些怀疑自己曾经对中国军队做出的某些判断,他觉得自己在许多时候低估了自己的对手,低估了中国军人。其实,对新疆的军队而言,才告别了冷兵器时代不久,对于骑马这样的冷兵器时代的技能,在新疆这个牧场遍布的地区而言,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只是阿连阔夫过于高估自己手下这些生长在顿河的哥萨克们了。

不一会儿的工夫,徐瀚就冲到了最前边,他掉转马头,斜刺里插到哥萨克面前。

徐瀚大声地喊着:“站住!站住!听我说,那不是海!”

哥萨克们哪里听得进去,一个劲儿地叫道:“闪开!给我闪开!”

徐瀚挡住哥萨克们的去路,一边控制着自己的坐骑,一边解释道:“你们上当了!那叫海市蜃楼!”

哥萨克们早已不耐烦了,他们骂道:“去你妈的楼!”

嘴里虽然骂着,但疯跑的队伍已经勒住了马头,一个个气喘吁吁地看着徐瀚。

徐瀚喘息着说道:“那是假海!是幻影!是戈壁滩上的自然现象,跑死马,你们也见不到水!”

渴急了的巴什科夫威胁地向徐瀚喊道:“你再不让开,我就劁了你这狗娘养的!”

徐瀚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平静地说道:“杀了我也白搭!”

跟在队伍后面的中尉亚辛这时惊呼了起来:“我的上帝呀,你们快看,海呢?怎么不见了?”

顺着亚辛手指的方向,哥萨克们把目光投向远方,只见刚才还清晰地出现在那里的水域和树木、房舍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条虚幻缥缈的地平线。那层升腾飘摇的水汽还在,只是里面没有了任何的东西。

大自然变幻莫测的景象,把哥萨克们惊得目瞪口呆,他们一个个情绪低落,不敢再看横在前面的徐瀚,纷纷低下了头。

远处的阿连阔夫仰面看着天空,他长叹一口气,心里暗暗地说:“上帝呀,这是什么地方?我对它究竟了解多少?”他闭上了眼睛,并不仅仅是因为太阳的炫目。

围在哥萨克四周的中国军士们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笑声汇合在一处,让哥萨克们觉得有些刺耳,他们恼羞成怒地看着这些中国军士。

徐瀚呵斥道:“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说完,掉转马头,走了。

队伍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所有的人都跟在徐瀚的后面,默默地走着。

刚才那一阵狂奔,似乎已经耗尽了大家所有的力气,没有人再说话,马匹也是一边喘气,一边低着头朝前走,戈壁滩上,只留下缓慢而又凌乱的马蹄声……

直到傍晚时分,这支队伍才到达魔鬼城。

在走近那眼泉水的一刹那,人们纷纷从马上滚下来,冲向泉水,趴下身子,迫不及待地捧起水,大口大口地喝着。马匹也不甘人后,冲上来和人一起喝着这又苦又涩的泉水……

夜幕降临后,在魔鬼城的断壁残垣下,这支耗尽力气的队伍宿营了。

星空下,除了一堆篝火的燃烧声,就是军士们此起彼伏的鼾声。无论是哥萨克还是中国军士,都迅速地进入了梦乡。

在城垣的高处,隐约可见几个正在警戒的中国军士的身影。

阿连阔夫和徐瀚都没有睡,他们坐在篝火旁。

马久什卡用刚烧开的水为他俩各沏了一杯茶。

阿连阔夫看了一眼困意十足的马久什卡,说道:“去睡吧,小犹太佬。”

马久什卡听到这话,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走到一旁,迅速地钻进了被窝。

阿连阔夫借着篝火,看着摊开在双膝上的地图,他看了一会儿,对身旁的徐瀚说:“我们什么时候到敦煌?”

对行军路线十分熟悉的徐瀚听到阿连阔夫的话,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我们不去敦煌,去敦煌要多绕几百里路,我们一直朝东走,估计再有两天到安西县。”

他不明白阿连阔夫为什么会提起敦煌这个小县,而且问出这样的问题。

阿连阔夫合起地图,说道:“太遗憾了,我们和敦煌要擦肩而过了。”

徐瀚疑惑地问道:“怎么?你对敦煌……”

阿连阔夫说道:“我在知道你们新疆之前,便知道了敦煌。”

徐瀚来了兴趣,接着问道:“这是为什么?敦煌可比我们新疆离你们远得多。”

阿连阔夫说道:“因为敦煌有一座莫高窟,那里有许多宝藏,其中的一些,被我的同胞科兹洛夫带到了俄罗斯。为此,俄罗斯皇家地理学会为他举办了盛大的欢迎酒会,我就是在那次酒会上知道了敦煌,知道了莫高窟这座东方艺术的圣殿。也就是在那一刻起,我就有了一个梦想,能够到敦煌去一下,观瞻一下莫高窟的姿容。”

虽然是中国的军人,但徐瀚一直在新疆从军,他对阿连阔夫所说的这些一无所知,更不明白,为什么甘肃的一个小县会让这个俄国将军产生如此大的兴趣。他一脸茫然地看着阿连阔夫,心里盘算着,难道敦煌和阿连阔夫之间还有什么秘密?

阿连阔夫看着徐瀚,心里升起一股冷笑,但他没有表现出来,只是继续感慨道:“我的梦想从来都是遗憾,这没什么,习惯了。”

徐瀚听出了阿连阔夫的画外音,但他不好再说什么。这一路能够相安无事地走到今天,徐瀚一直在心中暗暗庆幸,他不愿在这次行程的最后关头,再生出什么麻烦,所以他一直很小心地注意着自己的言行,生怕有什么闪失,刺激这些桀骜不驯的哥萨克。白天发生的那些事,让徐瀚感到这四百多哥萨克,在有些时候,会暴露出一种亡命徒的嘴脸。想到这里,徐瀚没有说话。

阿连阔夫见徐瀚对敦煌、对莫高窟这个话题并没有任何兴趣,他甚至感到,对敦煌、对莫高窟,徐瀚简直就是一无所知,这又不免让他感到意外。一座早已蜚声世界的艺术宝库,为什么他的主人却有如此的陌生感和疏离感,这令他无法理解。

一阵困意袭来,阿连阔夫谈兴全无,他苦笑一下,对徐瀚说:“睡觉吧!”说完,就倒在了自己的铺盖上。

徐瀚见状,也不再理会阿连阔夫,躺下了。

又是一个宁静的夜晚,满天的星斗和一轮皎洁的明月照在茫茫的戈壁滩上,照在这群进入梦乡的军人的身躯上……

(《日落莫高窟》已由作家出社2011年6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