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颠张醉素”书风管窥盛唐狂草美学特征

2011-08-15 00:49
山花 2011年18期
关键词:狂草怀素张旭

李 凌

草书,汉字书体之一。始于汉初,最初为草率书写之隶书,即所谓“草隶”,后演变为“章草”。至汉末张芝,方始创“今草”,即删去“章草”中之隶书波磔之笔迹,上下笔势连贯不断。唐张怀瓘《书断》云:“字之体势,一笔而成,偶有不连而血脉不断,及其连者,气候通其隔行。”[1]此即一般所谓之草书。它起初是为了书写便捷而创制的一种书体,有结构简省、笔画牵连、偏旁相借等特点。只是难于释读,慢慢在生活中失去其实用价值,由“美用合一”走向了“美用分离”,逐步上升到了书法艺术的高度。

草书就书体而言,是最难学习和掌握的一种书体;就笔法而言,其点画语言极其丰富,变化多端;就章法而言,最适合传情达意,具有超强的表现力;就艺术特征而言,是视觉艺术中韵律感最强、空间想象力最丰富的一种,也是目前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可塑性极强的艺术形式。

在草书不断发展的过程之中,至盛唐时期绽放出了一朵惊人的奇葩。以张旭、怀素为代表,将今草写得更为恣肆放纵,其笔画更为省简连绵,常一笔数字,字形变化繁多,气势宏大,书法史上称之为“狂草”。然而,促成草书在盛唐时期得以繁荣发展的原因却是多方面的,主要表现在:

(一)在我国古代两千余年的封建社会历程中,唐朝是继汉朝以后又一个大一统的强大帝国,它的前半期曾经连续出现贞观之治、开元盛世,从而将我国封建社会推向了辉煌的顶峰。国家统一,经济繁荣,国力强大,带动文化艺术领域内的全面繁荣,书法、绘画、音乐、舞蹈等艺术形式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发展。而书法的发展则更为突出,其中,又以狂草最具代表,成为书法发展史上的又一座艺术高峰。

(二)南北朝以来的长期分裂,儒家早已失去像汉代那样一家独尊的局面,在社会上所流行的思想体系是儒、道、佛三教并立,李唐王朝立国之后,更是有意识地推行三教融合的政策,使之相互影响,相互融合,为唐代文化艺术的全面繁荣提供了一个相对宽松的思想环境。大量出身于中下层庶族地主阶层的文人士子,思想活跃,上进心强,不再顾忌传统的儒教一家的思想的束缚,可以相对自由地在艺术的领域施展自己的才华,追求表现时代、表现艺术个性的共同艺术精神。如创制狂草的张旭,其狂放不羁、傲世独立的性格有道家的明显影响。身为僧人的狂草家怀素,具有禅宗教徒的典型特征。更多的书家在传统儒家教育的模式下,仍然恪守了儒家的正统思想,如虞世南、褚遂良、李邕、颜真卿、柳公权等。由此看出,唐代思想界的开放政策,为唐代艺术的百花齐放奠定了思想基础。

(三)唐代沿袭隋制,通过科举考试选拨人才,出身于中下层地主的士子也有了入仕从政的机会,唐太宗时期开始以书取士。马宗霍《书林藻鉴》云:“唐代书家之盛,不减于晋,固由接武六朝,家传世习,自易为工,而考之于史,唐之国学凡六,其五曰书学,置书学博士。学书日纸一幅,是以书为教也。又唐铨选择人之法有四,其三曰书,楷法遒美者为中程,是以书取士也。以书为教仿于周,以书取士仿于汉,置书博士仿于晋,至专立书学,实自唐始,宜乎终唐之世,书家辈出。”[2]唐代对于书法重视的程度是以前历代都无法比拟的,从官吏的设置到书法教育制度及人才的选拔,形成了一整套完备的体系。如其选拔流外官的标准有三:“一曰书,二曰计,三曰时务。”[3]可见书法的重要性是被视为是第一位的。

四、统治者自身酷爱书法艺术,极大地带动了书法艺术的发展。如唐太宗甚爱书法,他曾对朝臣说:“书学小道,初非急务,时或留心,犹胜弃日”[4]。另外,他还设置弘文馆,任虞世南、褚遂良二人为教,诏令五品以上的大臣都要到此学习书法,同时还将宫中所藏历代书法拿出,供他们临摹学习。朝野上下不断兴起学习书法的热潮。

正是诸多因素使盛唐狂草书法艺术继往开来,独树一帜,得以全新发展,其中最为典型的狂草代表人物就是有着“颠张醉素”之称的张旭和怀素。

张旭,字伯高,吴郡(今苏州吴县)人,曾官至常熟尉、右率府金吾长史,故又称张长史,与张芝并称为“草圣”,《新唐书》有传。书法早年笔摹心追习书于舅父陆彦远,而陆彦远又是传承“二王”书法精到之人,可见是王派体系的书风。从他的楷书《郎官石柱记》看,确实下笔渊源有自。由于张旭性情豪放,喜饮酒,曾和李白等人被杜甫戏称为“酒中八仙”。所谓“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5],正是他形象的真实写照。张旭的狂草与李白诗歌、斐旻舞剑,时称“三绝”。张旭在唐代就已经是出了名的书法家、书法教育家,其最经典的代表之作是《古诗四帖》,也是他唯一流传于世的墨迹,更是历代文人墨客临池学书极其珍贵的实物资料。

韩愈曾说:“往时张旭善草书,不治他技,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发之,观于物,见山水崖谷,鸟兽虫鱼,草木三花实,日月列星,风雨水火,雷霆霹雳,歌舞战斗,天地万物之变,可喜可愕,一寓于书。故旭之书,变动犹鬼神,不可端倪,以此终其身而名后世”[6]。唐李肇《国史补》书中说张旭草书,得笔法后传于崔邈、颜真卿。亲眼见过张旭作草的诗人皎然仔细地记录下了这一史实:“先贤草律我草狂,风云阵发愁钟王。须臾变态皆自我,象形类物无不可。阆风游云千万朵,惊龙蹴踏飞欲堕。”[7](《全唐诗》)这里,张旭把钟王,主要是“大王”的草书,叫做“律”,把自己创造的草书,叫做“狂”,这是何等的胆识和气魄呀!一个“狂”字代表了张旭的审美理念,也代表了他所坚持的创作纲领。“狂”的含意,一是“率意”,二是“奇怪”,三是“可畏”。张旭的“狂”不是佯狂,他是于变动不居、雄浑深沉的大自然中,仰观俯察得到的大彻大悟的狂。他自己说:“孤蓬自振,惊沙坐飞,余师而为书,得奇怪焉。”又说:“见公孙氏舞剑器,而得其神”[8](《国史补》),“孤蓬”“惊沙”的壮观,是一种狂风暴雨、升天入地的旋律。“剑器”即西河红绸舞,这舞蹈,这红绸,是纯线的飞扬,正是狂草的笔致。因此,张旭“草书长进,豪荡感激”[9],在草书领域里创造了不同于前人的崭新的旋律美。

怀素,湖南零陵(今湖南长沙人),字藏真。怀素俗姓钱,自幼便入佛门,为唐玄宗三藏法师弟子。唐朝佛教盛行,大兴写经之风,在这种风气下,诱发起怀素对书法的爱好。他入寺不喜佛事,却爱书法,少年时书名就名噪当时,以至于“湖南七郡凡几家,家家屏障书题遍”[10]。怀素练字非常用功,因为买不起纸张,他就找来一块木板和圆盘,涂上白漆书写。后来,怀素觉得漆板光滑,不易着墨,就又在寺院附近的一块荒地上,种植了一万多株芭蕉树。芭蕉长大后,他摘下芭叶,铺在桌上,临帖挥毫。由于怀素没日没夜地练字,老芭蕉叶剥光了,小叶又舍不得摘,于是想了个办法,干脆带了笔墨站在芭蕉树前,对着鲜叶书写,就算太阳照得他如煎似熬,刺骨的北风冻得他手肤迸裂,他还是不管不顾,继续坚持不懈地练字。他写完一处,再写另一处,从未间断。由于勤奋,毛笔秃废很多,他将成堆的弃笔埋于山下,号曰“笔冢”。由此可见,他对于书法的痴迷、勤奋。

怀素以“狂草”名世,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是《自叙帖》,它的内容主要是关于怀素学习和写作狂草的经历以及一些封建士大夫们对其书法的赞扬和评论的诗文。纵观全贴,一改“二王”以来的简约平和的理性草书,不注重文字的可读性,强调情绪的表达,以狂为特色,大胆突破传统草法;章法连绵萦绕,改变了字不相连的旧格式;字里行间大小对比极为狂纵,改变均匀整齐的旧格局;间用渴笔枯墨,笔画苍劲古朴,极大地丰富了草书的表现手法,对后世草书影响极为深远。

“颠张醉素”狂放的书风将盛唐草书艺术推向新的里程,成就了“盛唐之音”。以他们为代表的盛唐狂草艺术在书法史上独树一帜,显现出独特的时代审美特征,也让中国书法美学在盛唐所取得的成就与作出的贡献,至今还没有根本性的超越。

(一)狂草有着恢宏的气势。像大海一样一望无际,涨潮时,咆啸奔腾而来,如雷霆万钧,力量无穷;退潮时悄然而去,有如抽丝;一旦遇上风暴则倒海翻江,气吞山河。那流利奔放的线条,起伏跌宕的点画,重如崩云,轻如蝉翼,柔如抽丝,萦绕缠绵,润如春雨,燥裂秋风,苦如寒冬无湿色,抑如坠石落地,戛然而止。扬似飞瀑流泉,一泻千丈。结字的正奇呼应、章法的疏密大小及黑白变化之大,波澜壮阔,气势非凡,给人以生命、力量以及无尽的遐想。

(二)狂草有着与音乐一样的节奏和激情。音乐是音乐家通过音符的高低跳动、强弱变化和声音的抑扬顿挫表现出鲜明的节奏和韵律,谱写成乐章。其粗犷激昂如巨浪翻滚,能以其优美动听的旋律与音韵令人陶醉,甚至以无声胜有声把作者的思想感情充分展现给观众,给人以听觉的冲击,从而得到美的享受。然而草书则是凭借着书法家用笔在纸上的纵横运动,行笔的轻重起伏、提按收放、顿挫跌宕、偃仰徐疾等各种手法,加之以墨的干湿浓淡与枯润、结构的疏密大小变化以及章法上的分墨布白等,创造出千姿百态的书法艺术杰作。其节奏和韵律充分彰显出书法家的激情,给人以视觉的冲击与震撼,从而同样使人得到美的享受。所以,音乐是无形的狂草,狂草是有形的音乐;如果说音乐是有声的狂草,那么狂草则是无声的音乐,二者紧密不可分割。

(三)狂草有着绘画一样的构图。人们常说“江山如画”,可见绘画之美超越于现实。画家能画出不朽的杰作,是因为他巧妙地通过线条的疏密分布、色彩的浓淡渲染、构图的虚实布白以及所描绘的物象,表达出自己的思想感情。狂草则运用了“密不透风,疏可跑马”之理,使作品在构图上获得美感。在作品中,除点画的粗细轻重、结构的大小正奇对比外,其疏密、虚实要比其他书体更强烈,有时字与字凑得很紧以显其密,有时一笔细细的悬针竖拖得很长,占据了几个字的位置,留出大片空白,以显其疏,它微妙地将绘画构图之妙理融于其中,且显示出狂草的不同魅力。

(四)狂草有着相互对立的和谐之美。它个性突出,神韵贯通。书法家通过自己的点画行笔始终在枯涩湿润、险绝平稳、欹正逶迤、空旷密集、黑白浓淡、粗犷纤细之间无不追求与体现着对立与和谐,其整体和谐的勃勃笔姿,那因锋造意的遒劲意兴,灵秀中不乏清峻之气,挺拔中不乏朗润之貌,章法端庄典雅,气韵流畅生动,从而呈现在人们面前的是一种形态各异、动静自如、神采飞扬的和谐与跳动之美。

综上所述:汉创草书,兴盛于唐。以张旭、怀素为代表的书法家在继承前人的基础上开创狂草书风,直接凸显盛唐时代的审美特征。较之“草隶”与“章草”,“狂草”的变化与节奏更为突出,如若死水一潭,缺乏动感,缺乏灵性,缺乏神韵,缺乏变化就失去了它的美妙旋律。唐代书法理论家孙过庭曾写道:观其悬针垂露之异,奔雷坠石之奇,鸿生兽骇之姿,鸾午蛇惊之态,绝岸颓峰之势,临危据槁之形。或重若崩云,或轻如蝉翼;导之则泉注,顿之则山安,纤纤乎似初月之出天涯,落落乎犹众星之列河汉,同自然之妙有,非力运之能成,信可谓智巧谦犹,心手双畅,翰不虚动,下必有由;一画去间,变起伏于峰杪,一点之内,殊扭挫于毫芒。”[11]从多方面形象地把狂草与大自然现象融合,对狂草的变化描绘得淋漓尽致,对狂草之美感描述得何等显明。当然各人的审美意识不尽相同,有的以雄健为美,有的以秀丽为美,还有的以奇为美,以拙为美,甚至还有的以丑为美,而盛唐时就以彰显个性、狂放为美,但总体意识仍没有离开变化与节奏,对立与和谐。如果少了变化与节奏,少了对立与和谐,则就没有什么美可言了。正因为如此,盛唐狂草书风也一直对后世书法产生着深远的影响。

参考文摘:

[1]杨素芳,后东生编.中国书法理论经典[C].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

[2]马宗霍.书林藻鉴[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4.

[3]袁文兴.唐六典今译[M].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1997.

[4]桂弟子译注.宣和书谱[M].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2005.

[5][唐]杜甫.饮中八仙歌[Z].见《全唐诗》.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 2009.

[6]黄简编.历代书法论文选[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07年.

[7][唐]皎然.张伯英草书歌[Z].见[清]彭定求编《全唐诗》.北京:中华书局, 2008.

[8][唐]李肇.唐国史补·因话录[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9][唐]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Z]. 见《唐诗三百首》.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9 .

[10][唐]李白.草书歌行[Z].见朱金城编.李白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11][唐] 孙过庭.书谱[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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