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诗主义彝藏诗选

2011-08-15 00:49姚新勇选编点评
西部 2011年11期
关键词:彝族诗人诗歌

姚新勇 选编 点评

一首诗主义彝藏诗选

姚新勇 选编 点评

吉狄马加(彝族)被埋葬的词

我要寻找

被埋葬的词

你们知道

它是母腹的水

黑暗中闪光的鱼类

我要寻找的词

是夜空宝石般的星星

在它的身后

占卜者的双眸

含有飞鸟的影子

我要寻找的词

是祭师梦幻的火

它能召唤逝去的先辈

它能感应万物的灵魂

我要寻找

被埋葬的词

它是一个山地民族

通过母语,传授给子孙的

那些最隐秘的符号

点评:吉狄马加是开启当代少数族裔文学转型——重返本民族文化家园的两位诗人之一(另一位是伊丹才让)。《被埋葬的词》在吉狄马加的诸多作品中,可能是最富于现代特征的,具有较为明显的隐喻性。不过对于稍微了解文学“母语性”追求的读者来说,此诗的所指并不难理解。在现代语境中,少数族裔或土著民族的语言、文化,往往被“通用语”和“流行词”所挤压、替代、遮蔽,或如此诗所言——“埋葬”。但是它们并非彻底死去、消亡,而是以隐秘的方式存在着,影响着其所属的族群,等待着被重新激活和敞亮。

这首诗的句式较为纯朴,明显带有传统诗歌递进、铺陈的痕迹,但其对母语的那一系列物象的设喻,则颇具智慧,更显文化与词语的闪光。不过正如整个新时期以来的中国文学受到境外文学的强大影响一样,吉狄马加和其他众多少数族裔的写作,也明显受到了海外尤其是拉美等第三世界作家的影响。

沙马(彝族)慢慢过去的日子

坐在一块岩石上,什么都不想诺依河的声音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喧响着

一群群岩羊过去了

眼睛折射出群山的影像

蹄子踩落碎石

峡谷一阵骚动不安

看见一只鹰,受伤的

翅膀,拍动长天的苍凉

太阳从皮肤上滚过

赶马人的小调在雾里飘来飘去

季节静穆而迷惘

是谁吹一声长长的口哨

黄昏便潮湿起来

暮霭慢悠悠地游动

淹没了炊烟熏黑的木板房……

这样慢慢过去的日子

有时似乎很短

有时又觉得实在漫长

点评:沙马君的长诗《南高原的祈祷词》是颇有分量的,将充满力感的句子,甚至不无惨烈的意象,转瞬间化为柔和的语句或意象,从而达到温暖的诗歌品质与现代诗艺的有机融合。不过这首《慢慢过去的日子》,倒是可以帮助我们较为直接地感受当代彝族诗歌的“忧郁而温暖的家园”品质。

巴莫曲布嫫(彝族)图案的原始·日蚊

领唱:

赤脚走在烈日下

你可记得支格阿鲁

七天喊日,昼夜混沌

山毛榉没有一片叶子

只听见忧郁正在降落

躁动冰凉的小手

触摸清浊二气

合唱:

十二兽舞蹈,祭祀

铺陈开十二道场

节奏若有若无

十二神签排列为森林

法铃晃动出生灵的长鸣

椎牲如白绸

我们如细浪相汇一山

十二面诺苏人的旗帜

以血衅书画出太阳

我们都是黑虎的子孙

领唱:

混沌未分混沌未分

黑虎肢解化为天地万物

左眼作太阳

右眼作月亮

须毛化阳光

白牙化星星

脊背化高原

合唱:

高原如龙蟒

奔腾于云雾翻滚的黑水河

太阳如澄镜向荒野倾泄

倾泄我们瀑布般的泪水

这深沉的信仰在黑夜

使每一粒苏麻化作辉煌的星辰

照耀我们绵绵不绝的繁衍

领唱:

赤脚走在荆棘上

你要记住自己的祖先

走过险象环生和漫长的艰辛

点评:早在成为人类学专业工作者之前,巴莫曲布嫫女士就开始写诗了。之初,她的诗歌相当简朴,基本属于前三十年当代少数民族诗歌的传统。到八十年代中期前后,她与许多少数族裔诗人、作家一样,踏上了回归本民族文化传统的征程,写出了颇有力度的《女人的森林——写给大凉山猎人的妻子》。《图案的原始》表现了一个人类学学者兼诗人对于本族群文化的体认。尽管当初为了贴近彝族现代诗情,我曾补学过一些彝族传统文化知识,但是这首诗中诸多彝族的传统文化概念,我仍然不解。但正是这些难解的、异质性文化元素的密集使用,赋予了这组诗极强的探索性与冲击力。不过这首诗的灵感,除了受到彝文化传统或其他中外少数族裔诗歌的启发外,或许也受到了杨炼《诺日朗》的启发。不知有无读者记得《诺日朗》中的这个注释——“本节采用四川民歌中‘丧歌’仪式”?

阿黑约夫(彝族)羊皮纸

无数密密匝匝的经文被轻轻叩进

学者幽深的额纹

冷峻的目光看着

将一只活来蹦去的羊胸膛剖开

五脏六腑得体地摆上石桌默哀

面上抹了一层受了咒语的灶灰

学者挥笔将原始猩红的传说

绘声绘色地涂在参天古木上

深深地烙在大山的凝重之中

一条伏满青箭和咒语的小路

茕然地指着另外的故乡

雪满庭院

小河被封在门前的泉水里

他们走了很远很远的路

然后回来

都反复记忆

长途跋涉的来路

从平原到山冈

谈论着氏族的关系

作时间性的比较

有生必有死

他们的生活非常乐观

尽管险恶的环境已磨成一身粗砺

他们善于用轻音乐安度良宵

以节奏的疯狂呼风唤雨

他们在交响乐中把意识深化

生命的美学

被远嫁给壮美的地质

那黑夜里喷发的岩浆

爱情在会害羞的那天

就看见故乡的小溪拉着风箱

与穿羊皮的小山头窃窃私语

笔端纷纷与乌云雷电碰撞

在部族的上空扯起猎猎大旗

预言一场灾难从屋板上停息而去

河水的舌头拼命舔着羊骨

羊皮绷在山峦与山峦之间

一轮火球冉冉升起

儿孙们习惯偷袭肥沃的草场

只是围猎的圈子不断缩小

萧肃的意识无限凄厉

这张羊皮纸盖住了所有的历史

没有人感到窒息而肝胆揭开发黄封面

学者试图去抓最后一次落日

暗咒魔语

祈求秃鹰将希望的种子含来

种在自己将要流失的火葬地上

点评:彝族有尚黑的传统。阿黑约夫说:“黑色是土地最深沉的底色,是祖祖辈辈凝重的意识。”《羊皮纸》中密布了许多彝文化的传统密码,但它们并不是吊书袋式的知识卖弄,也没有构成拒绝式的阅读障碍,相反即便读者不了解彝族传统中的毕摩占卜,不了解他们用羊皮纸书写历史的习惯,不清楚彝族的狩猎传统,也仍然可以通过饱含张力的语句,在某种危险、紧张的气氛中,与诗人一起经历返归传统的探险,反复体会那条“伏满青箭和咒语的小路”,“茕然地指着”谁人的故乡?

如果我们再返回头去阅读《被埋葬的词》,或许会觉得“黑暗中闪光的鱼类”一句,更值得仔细揣摩。不过尚黑,并不止于彝族,中国古代汉族文化也曾崇尚过黑色,有史为证:“夏后氏尚黑;大事敛用昏,戎事乘骊,牲用玄。”(《礼记·檀弓》)

阿苏越尔(彝族)听一位老人谈雪

想起记忆中的人

目光清晰

年老的雪是黑色的

用石头计算空间

泪水是光的泪水

时间在森林里迅捷消失

汽笛声由远而近

老的雪张开远大的灵魂

吞噬石头上温暖的一切

其实一切均告结束

石头如空空的肠胃

寒冷多么猖獗

冬天的内心流血流泪

也流下我们中一个怀旧的人

想起雪起先该是黑色的

雪是黑色的鹰也是黑色的

石头在洁白之乡写下零

你听我说,我便说

这个零与我们相依为命

这个零与雪有关,只是今天

鹰用奇异的死亡承认雪

唯有雪穿过寒冷之翅

在石头和鹰的头顶盘旋

我们齐声朗诵神灵

羊毛怀孕

心儿泪痕斑斑

这易逝的森林,这老头

冬天依旧那么美丽

森林重新郁郁葱葱,而我却

在洁白之乡与你相遇

点评:彝族不仅尚黑,而且有万物有灵的传统。在彝族的神话传说中,有许多图腾:老虎,鹰,葫芦,蜘蛛,当然还有雪。新时期以来的彝族诗人们,大量吸收了传统文化资源,在自己的诗歌中,让这些传统的图腾,再次复活,再次飞扬。其中诗人阿苏越尔对雪图腾的反复、集中地想象、描写,就颇为引人注目。《听一位老人谈雪》,将作为生命本体、族群本体的雪与彝族最为崇尚的颜色——黑色——不可思议地联成了一个整体,而且奇妙地将雪与寒冷这似乎不可分解的经验分解开来了。诗一开始为雪给出了一个不合“常识”的判断——“雪是黑色的”,但这绝非白雪融化之后变为脏水意义上的黑,而是彝族最高贵的黑色之黑。接着诗歌逐渐将我们引向彝人的经验世界——“雪是黑色的鹰是黑色的”。这以高贵黑色为基色的白色世界,再经由“石头”之中介,突然幻化出了这样的诗句:“鹰用奇异的死亡承认雪//唯有雪穿过寒冷之翅/在石头和鹰的头顶盘旋”。就这样,雪竟然超越了鹰,拥有了鹰的翅膀而翱翔——是翱翔,而不是飘落、纷飞。

桑丹(藏族)田园中的音响

田园金黄

这是深秋紧束的明艳

我在最黄的尽头把堆积的马车打开

石头的水纹逐渐干枯

迎着朝露

流水就缓缓停下

从父亲的身影漫出

如一匹落地时花朵繁荣的布

把我风雨招展的哀伤

飘扬在田园的八月

让碧空里掀动的双手,猎猎作响

曾经颗粒饱满的田园

在我体内金黄而轻盈地倒伏

此时,我居住的岁月或力量透明无尘

阳光和田园

是涉水的骏马

一群滔滔的鸟阵

八月之后,我感受了它们

静静地,想起这使人难忘的地方

像一柄游水的利刃

切断所有金黄的音响

点评:桑丹在藏族诗坛中所受到的评价并不太高,而且她的作品也不多,但是我以为,她与旺秀才丹一起,是藏族诗人中最优秀、最富艺术精纯性的诗人。仅以她的《田园中的音响》和《河水把我照耀》这两首诗,就可以确定她作为转型期中国汉语诗界优秀诗人的地位。桑丹的诗最令人赞叹的是细腻、精致与大气的结合,不合常规出人意表的词语、意象组合,读来又是那样自然贴切,细腻、精致、清亮的语言间,不时闪现出极薄极薄的锋刃的切割感。

旺秀才丹(藏族)鲜花(节选)

1

双手合十,我轻轻打开诗集

白玉的汁液淌过花茎

饱含在那未放的蕾里

我看见,镜子孤独地照耀

它想说什么,要说什么

诗坛的顶端,大师口吐鲜花

我明白,这无异于一面旗帜

猎猎的声响,割断语言

后来者有的跪拜,向失败

或者更大的胜利

最后的幸福,在

疼痛的两肋下开放

在甜蜜的栅栏内起舞

忘记土壤,植物依然在生长

枝条幽幽地浮在水面

2

我理解死亡,如同理解

大师额头的白光

千年的爱情只在深处疼痛

疼痛,鲜花的故乡

火一样舐向我的脸

舐向我的眼睛

我的眼睛火一样年轻而充满诱惑

它不停地唱,遍地风流

万紫千红,我的眼睛搅动死水

它背叛了灵魂和肉体

歌声在山坡上荡漾

那云雀像她自己一样飞过

那白云像白云一样飘游

这牧场里谁是唯一的主人

谁是我的客人,请告诉我

3

这临终的劲歌唱到了雪

它融化,滴落

慢慢地,慢慢地穿凿着石头

淘洗黄金,使瑕疵从白玉中流走

这歌声仿佛渐急的鼓声

……

我双手合十,向鲜花祝福

向邻居的红玛瑙祝福

彻夜的长眠使黎明更像黎明

谁能剥夺思想者的额头

谁能使黄金君临一切

点评:重返民族文化家园,是一种民族情感诉求,但是优秀的诗人不会让自己停留于外在文化乡愁的倾诉上,而是要真正进入到文化的深邃处,将文化由外形的追求与表现内在化和诗化。桑丹如此,旺秀才丹更是如此。仔细阅读旺秀才丹的那些表面藏文化色彩很淡的诗作就会发现,其诗歌风骨实际还是藏族的,藏族诗歌由神圣信仰和民族文化回归所致的朝圣之旅的诗歌结构,仍然隐存于诗歌深层内部。

这种行进的诗感、神圣追求的意义则是含蓄、不定、多义、玄妙的。旺秀才丹高度地发掘了藏传佛教神秘玄妙的诗性特征,又与汉语的暗示、隐喻、象征、照应、节奏等特点水乳般地融合在一起,从而使得他的多首近乎完美之作,已经由族裔性的“地理—文化—心灵空间”的跋涉,化为诗性空间中的词语、意象朝向自身完美境界的攀登。例如这里所选的《鲜花》,从头到尾几乎没有一句直接表达价值或意义的诗句,它那隐约、飘渺、多端的意义,是通过对某些词语和意象(双手合十、白玉、诗、镜子、大师、刀,当然更有从前到后的鲜花)不断重复、照应的妥帖安排慢慢渗溢、暗示出来的……

吉木狼格(彝族)毕摩来了

感到了不祥

去请毕摩

并把东西准备好

树枝、草

当然还有一头羊

毕摩坐在上首

一边照规矩扎草

一边和蔼地闲聊

他的跟前放着一碗白酒

羊被牵羊的人牵着

神色安详而老练

好像彝族喂的羊

生来就有这个义务

其实人和羊不同

人一生要经历很多次

这种场面

而羊只有一次

随之将被宰杀

羊头和皮被毕摩带走

肉由大家分食

傍晚毕摩收起了笑容

开始诵经

节奏分明的经文

类似黑人的说唱

再加上东方的神秘

毕摩数次举起铃铛摇晃

清脆的铃声伴着念词

于深夜传向屋外

也传进人们的心里

毕摩来了

在其他村寨

同样的声音

敲打着宁静的夜晚

哪怕外来文化

像傍晚的牛羊

纷纷进入山寨

点评:吉木狼格先生是著名的第三代诗人,在八十年代那个火热、骚动且不无纯真的岁月中,他曾游荡于“非非”、“莽汉”等诗派间。《毕摩来了》就带有鲜明的“第三代”口语诗歌的特点:自然而松弛。不过其中并没有第三代诗人常有的玩世不恭、“流氓”姿态,相反,放松的语感中,萦然着一种日常的淡淡的温暖与平实。这或许与吉木狼格是出生于大凉山的彝族不无关系,可能是他身上所拥有的纯朴的彝文化因素,校正了主流口语诗歌的痞性。不过吉木狼格并没有加入同期彝族重返民族精神家园的大合唱,坚持写作的个体性与独立性,保持着与彝族主流诗潮之间的距离。

阿来(藏族)风暴远去

风暴穿过心房,就像

穿过一所巨大的房子

许多窗户,许多门

叫人深感自己的阔大与富有

一所房子

许多窗户,许多门

开启又关闭,关闭又开启

柔软的帐幔噼啪作响

妈妈,他们来了

我说,妈妈他们来了

这时,风在洞开的心扉中

仿佛一只角号呜呜作响

风穿过房子,就像

穿过心房

吹开最后一扇背面的窗子

在潮湿的果园中

惊起那只假寐的狐狸

风暴远去

深色丝绒掩映的窗户全部打开

天空像一只最纯净的水晶石杯

河水像一匹光滑的缎子

嘎代才让(藏族)经卷上的光芒——写在著名诗人伊丹才让辞世之际

1

生命的大地上,秋天来到

大风吹凉了刚刚打开的经卷

光芒熄灭

酥油灯上,众神哭泣

酥油灯下,众人跪拜

2

这是一个需要举意的秋天

奔跑而去的沙尘和落叶覆盖大地

——满脸风迹

日光清晰,桑烟和风马飘过的地方

是举步维艰的草原

是奶桶中悄落雪花的十月

3

阳光照在大地上

暖和又舒服

我感到它穿过了吐蕃特人的皮肤

就像穿过生锈的肋骨

4

一切都静了下来

仿佛世界只剩下一个沾满泪水的男人

四周夜色挤压,悬浮的窗口

只见一丝光亮飘渺不定

5

一条河从东向西跨过兰州

那里有船只,渔民和一个正在忙碌的阳光

在黄河边走了很长会看见

一个老人的悲哀和一个婴儿的诞生

黑暗是可以描绘的

就是一场虚惊带着一个女人的哭声

最后一天,

上来了几个人,可下去了一个人

6

长风呼

乌云聚

花朵搬运阳光

众人搬运泪水

7

这个季节里最适宜打开经卷

多少死生,灾难横生的羊皮史上

堆满了阳光。激情的合唱

在一座孤独的山上

肉体和心灵同时失去了依靠

8

如今,你牵来的河流

将去滋润哪一片干涸的土地

这一天,2004年10月24日

我的体温和气息慢慢下降

9

雪狮,雪狮

你敢说你不是一场猛烈的风

刮过草原,刮过雪山

白云底下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走进帐篷,再也没出来

点评:把阿来与嘎代才让放在一起点评,这样的尝试可能是危险的。因为一,虽然阿来在成为一个声名远扬的小说家之前,就是一个诗人,而且他认为自己的诗作与同时代的优秀之作相比毫不逊色,但在我看来,阿来先生很可能过于自信了;而且限于篇幅,这里无法呈现他最优秀的诗篇《三十周岁时漫游若尔盖大草原》。而80后的嘎代才让先生,则的确不仅是藏族“第三代”优秀诗人,而且放在整个第三代诗潮以来的汉语先锋诗歌中,也属于佼佼者。二,随着汉藏文化关系的演变,阿来与嘎代才让的文化立场也渐行渐远,将之相提并论,恐怕两位自己都不会满意。但尽管如此,将《风暴远去》与《经卷上的光芒》对照阅读,是不无裨益的。请注意两首中共同的元素:风——那吹过大地、刮过草原、刮过雪山吹进帐篷、穿越心房的风。它既携裹着高原旷野的疾劲,又满含牧民毡房的温暖。这种奇特的语言诗感,共同出现于两个具有“藏汉双语”文化素养或写作能力的诗人作品中,恐怕绝非偶然。

阿堵阿喜(彝族)美人·夤夜

“虽蓬头垢面,不掩天姿国色。”

——题记

夤夜

如此一个美丽的女人

睡在源头之下

如一口荒废的井

同烟蒂一道燃至天明

传来密密匝匝缝合伤口的声音

怀想利刃生锈前

一些光洁圆润的细节

懊恼,女人忍不住的懊恼

“你已衰竭,我却新鲜。

你已空荡,我却饱满。”

这样一个美丽的女人

孤独而咆哮

像一只发情的母狼

“我需要持续不断的温热和爆发力。”

美的绝望而无人问津

在天明之前

梦见水

她的贪婪在夜里坍塌

绝望这个瓮

找到女人,罩住不放

女人哀声叹气,四处碰壁

知道女人束手就擒

像鱼游在海里

被水的柔韧消融、安葬

爱情这门玄妙的艺术里

女人必须是善于驾驭的主角

她自语道:

“解救一场热爱的唯一办法

是陷入另一场热爱。”

一滴泪滴下

滴破谜一样苦恼的瓮

不是脆弱的呼救

而是参破水柔韧的禅机

小指甲

我是你淡淡的蔷薇色的

小指甲,在光的正面

粉红透亮,光洁玲珑

你唤我“小蔷薇”

或是“小指甲”

我便轻轻地别在你的胸前

或是压在你的眉梢

这小小浓浓的爱不容置疑

无论是清晨或是午后

你睡醒在南方或是北方

我都是迎向你嘴唇的

第一朵湿淋淋的水上花

阿玛

我的阿玛一定长着

高高的颧骨和挺直的鼻梁

她爱的方式一定和我一样

善良、可人、甜蜜、忧伤

这些都无法印证

关于我从未谋面的

在我父亲三岁时便从

一场罕见的饥荒中死去的阿玛

我只是在自己的一笑一颦间

突然感到了熟悉的韵味

我吃惊自己为什么竟然

在热闹中不可抑制地孤独

幸福炽烈而又疼痛难忍

沸腾如火而又缄默不语

我于是相信下去

从我父亲的女儿

到我女儿的女儿

都延续着如此神秘的相似

点评:将“夤夜”单独选列出来实际是一种割裂,不仅是对组诗《美人》的片断化处理,更是对彝族诗人阿堵阿喜的割裂。因为如果我们仅看这个片断,会以为这是一个女性主义诗人纯粹、激烈的大胆宣言,但如果我们读完了《美人》,或者兼读了她的《哑奴》、《占卜》等,就会理解,这位现代(后现代?)彝族女性诗人飞扬的激情与孤独痛苦的决绝,决不仅止于乳房、子宫,它还延伸、挺进到主流文化场域,并想象性地在说母语的“山里的男人”与“本真赞美”下而得以化解。

列美平措(藏族)步与死亡之神对话——给草地天葬师之三

你本来就是这样降临的

又何必再去寂寞的天空

鹰虽然飞向远天

记忆却紧系于你的手上

世界如此冷漠

你也就不留下任何遗嘱

鹰虽无力捎走你的身体

却盘旋于你的周围哀鸣不已

肯定有人会惊恐大叫的

你不必愤怒也无须致歉

你有草地真诚的拥抱

你有鹰的翅膀为你招魂

小草野花抚慰了你的痛苦

春雨冬雪洗去了你的耻辱

月光虽然清冷但也温柔

给你讲起寂寞千年的故事

你不必担心腐烂消失了

草地年年枯萎又绽新绿

你的灵魂早已被鹰延续

这片草滩因你再不板结

何况有个写诗的列美平措

构思了一个关于你的组诗

你消瘦了他又丰满他的思想

你撕裂了他又复苏他的心灵

他清理着你生前死后的遗产

他的笔灌注了他和你的鲜血

他想让所有的眼睛为之醒目

他想使所有的记忆永远难忘

点评:当几乎全世界的(包括许许多多藏族人的)目光,都被囚禁于香格里拉视野的时候,列美平措却将目光投向被异域风情所遮蔽的天葬师,与他共同分享孤独。

阿库乌雾(彝族)蛛经——关于蜘蛛与诗人的呓语

电脑绘制出无数金色的蜘蛛

返回诗人童年的木屋

电脑脱销的日子迫近

蜘蛛无血

而蜘蛛肉丰

托梦表意

依然灵气活现

蛛多 蛛网多

道路与方向四通八达

线形的陷阱毫无破绽

人蜘蛛 气蜘蛛

语言蛛 图画蛛

诗人形同苍蝇

受困于一种成就

电网 磁网 信息网

情网 肉网 魂灵网

网状的毒汁无始无终

卷帙浩繁的国度

异类开始形成于

难以抒写的一纸空文

在全面叙述的时代

中断人叙述

那些偷学汉语的诗人

使一些汉字走向贫血

在蜘蛛的引诱下

诗人重新建立自身与词语的关系

在诗歌繁荣的时节

消灭诗歌

会令硕大的蛛卵爬满笔端

也象征一种收获

丰收的日子

可别忘了屈子

用永恒的饥饿

压迫着世界

粽子 是否是蛛卵

仍待考证

点评:在几乎结束的位置,才让汉名为罗庆春的阿库乌雾登场,实在是有点太迟了。“最后的,就是最重要的。”这并非是交际辞令的客套,而是实实在在的陈述。如果让我只挑选一个彝族诗人代表整个当代彝族诗歌界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阿库。阿库君可能是彝族诗界中诗歌生命力最为长久、探索形式最为多样、艺术水平最为纯正扎实、理论素养最为深厚的一个。《蛛经》未必是阿库君精湛之作,但却绝对凝聚性地呈现了一个彝汉双语诗人、批评家独特的灵感和深邃的哲思。屈原、粽子,大家都清楚,不过你们是否知道,蜘蛛也是彝族神话中的图腾?

发星(彝)黑色系列·黑经之二

黑色之人

在谷地行走

影子中潜藏

众人的祈祷与命运

你的翅羽 封住许多植物的目光

太阳被你拾进囊中,成为迷惑的金子

牵住众人的心灵 摇响他们的疼痛与欢欣

脚印浮出于云间传递天堂与人间的暗语

经书啊经书 不过是从岩隙间

收集起来的一些黎明与黄昏精华

给疼痛的人以枝叶的清香

给快乐的人以升腾的鼓吹

在世纪末的尾部 你看见彗星长长的扫帚

清擦天庭上尘埃的寂静

你双手合十在山中我听见树皮脱落的

声音

点评:1949年之前,中国许多地方都处于自治状态,凉山地区也是如此。那里不仅彝族内部经常发生“打家支”,而且彝汉边界也是摩擦冲突不断,常有一些汉人被掳掠到彝区,成为黑彝的奴隶娃子。但发星这个“新时代”的汉人,却自名为彝族诗人。他常年偏居于普格县,搜集、整理、编选、研究并自费出版当代彝族现代诗歌。众多彝族诗人以诗歌群体的身份第一次集体完整亮相于中国诗坛,正是有赖于发星兄坚持不懈的努力。发星的“跨边界行为艺术”,既体现了真正的诗歌民间精神,也体现了超民族的广阔胸怀。

栏目责编:李东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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