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浑沉着 典雅蕴藉：论杨慎的律诗

⊙高小慧［郑州大学文学院， 郑州 450001］

杨慎对律诗这一文学样式十分关注。其《选诗外编序》曰：“诗自黄初、正始之后，谢客以排章偶句，倡于永嘉；隐侯以切响浮声，传于永明。操觚辁才，靡然从之。……详其旨趣，究其体裁，世代相沿，风流日下，填括音节，渐成律体。”①为律诗追根溯源到谢灵运、沈约等人。《升庵集》卷五十四《储光羲七言律》曰：“七言律自初唐至开元，名家如太白、浩然、韦、储，集中不过数首，惟少陵独多至二百首。其雄壮铿锵，过于一时，而古意亦少衰矣。譬之后世举业，时文盛而古文衰废，自然之理。”杨慎认为杜甫之后的小李杜能代表晚唐律诗的最高成就：“律诗至晚唐李义山而下，惟杜牧之为最。宋人评其诗豪而艳，宕而丽，于律诗中特寓拗峭，以矫时弊，信然。”②杜牧的七律不仅数量多，在思想艺术上亦取得了很高的成就，豪健跌宕、雄姿英发，注重雄俊之气的宏放畅达与情感的宣泄激越，有一股豪迈俊爽之气，深得杨慎激赏。

杨慎还创作了大量的律诗作品。他早期所作多为五言律诗，工致绮丽，雄浑蕴藉。如《题赤壁图》：

瞒下江陵，江陵正危剧。周郎美少年，气吞江汉窄。水战得上流，火攻非下策。卧龙东略雄，乌鹊南飞迫。妖气掩黄星，倒戈回紫陌。鼎足已成形，鬼蜮俄褫魄。王业聊偏安，霸图何赫奕。怀哉玉堂仙，逖矣黄州客。文光贯斗牛，天游忘迁谪。名姓识儿童，画图灿金碧。

《云中十二韵》：

天子云中狩，将军久未还。律吹玄兔塞，旗绕白狼山。风火烧荒急，星辰过队闲。燕支留马首，苏络醉龙颜。清乐千门动，黄金万镒颁。雪深怀纩絮，月满忆刀环。牙鸟严宵仗，宫鸦卷晓班。奏回青琐闼，捷报紫金关。膂力休明铠，欢声洽禁。功脾银烁 ，贺障锦 烂。日转虞巡外，春流镐宴间。戢戈行有颂，神武遍人寰。

以上两首五律既绮丽繁缛，大量的意象又脱离日常生活，真可谓“如暴富儿郎，铜山金埒，不晓吃饭着衣”③。胡应麟《诗薮·续编》卷二谓“杨用修以六朝语作初唐调，而雕缋满前，则离盛唐尚隔一间”。沈德潜也认为“五言非用修所长，过于 丽，转落凡近也”④、“失穆如清风之旨”⑤。然杨慎五律中亦有绘景抒情、流丽明快的清新之作，“皆雅淡不类其别作”⑥。如《杨柳》：“白云新年尽，东风昨夜惊。芳菲随处满，杨柳最多情。染作春衣色，吹为玉笛声。如何千里别，只赠一枝行。”此诗写杨柳，情中有景，情景交融，物我一体，是以古体为近体的佳作。王夫之说此诗“字里含灵，不分宾主，真钧天之奏，非人间思路也。才说到折处便休，无限无穷，天流神动，全从《十九首》来。以古诗为近体者，唯太白间能之，尚未有纯处，至用修而水乳妙合。即谓之千古第一诗人，可也。”⑦作者自注：“张禺山云：绝似太白”。可见这些作品往往都是向《古诗十九首》，以及初、盛唐诗人借鉴学习的结果。

相较而言，杨慎律诗的成就多集中在七言方面。他善于运用七言律诗的容量增大和叙述婉转曲折的特点，来抨击时政、抒发怨愤、抒情描景。如早期讽刺明武宗狎妓的诗《无题》：

石头城畔莫愁家，十五纤腰学浣纱。堂下石榴堪系马，门前杨柳可藏鸦。景阳妆罢金星出，子夜歌残璧月斜。肯信紫台玄朔夜，玉颜珠泪泣琵琶。

这首诗标示“无题”，实则暗寓作者对正德皇帝的讥讽。梁武帝《河中之水歌》：“莫愁十三能织绮，十四采桑南陌头。”此处莫愁实指妓女。接着“系马”、“藏鸦”，写武宗留宿妓馆。结句以王昭君出塞典故，言武宗嬉游淫乐，不顾西北边患，继续这样胡作非为下去，朝廷腐败，国事衰败，有朝一日也会有送妃乞和的下场。七律《丁丑九日》：

燕台九日罢登临，节物萧条入楚吟。关塞骅骝迷去路，朔风鸿雁滞归音。仙游御宿山川远，白露清霜日夜深。云际侧身愁北望，天涯怀抱可能禁？

诗歌一面感慨武宗迷恋声色，久游忘归；一面感慨节物萧条，自抒忧怀。王夫之评曰：“真有关心，不忧其不能感物。‘白露清霜日夜深’，《豳风》《小雅》，何以逾之哉！”⑧

又如模仿杜甫《秋兴八首》而作的《春兴八首》之一则抒发了忠而见弃的怨愤：

遥岑楼上俯晴川，万里登临绝塞边。碣石东浮三绛色，秀峰西合点苍烟。天涯游子悬双泪，海畔孤臣谪九年。虚拟短衣随李广，汉家无事勒燕然。

这首诗写登高望远，晴川万里，江山虽美，但是杨慎却被贬谪边境。怀才不遇的呐喊、受到贬谪的哀怨、报国无门的忠诚跃然纸上。末句暗用杜甫《曲江》“短衣匹马随李广，看射猛虎终残年”之意，但“汉家无事”，凌云壮志落入虚拟，自然也不会有“勒燕然”的名垂青史了。王世贞《艺苑卮言》卷六曰：“予少时尝见传杨用修《春兴》，末联云：‘虚拟短衣随李广，汉家无事勒燕然。’甚美其意，为之击节。……其使事之工，骈整含蓄，殊不易匹。”沈德潜《明诗别裁集》卷六称赞这首诗歌的寄托：“忠勇之气，至欲托之从军，读者可以悲其志矣。”⑨李调元《雨村诗话》卷下则持相反的观点：“吾蜀杨升庵，为有明博学第一。其诗亦以典丽为宗，嫌其太似六朝，如《春兴》八首是也。”⑩又如《病中感怀》：

七十余生已白头，明明律例许归休。归休已做巴陵叟，重到翻为滇海囚。迁谪本非明主意，网罗巧中细人谋。故园先陇痴儿女，泉下伤心也泪流。

和《永诀李、张、唐三公》：

魑魅御客八千里。羲皇上人四十年。怨诽不学离骚侣，正葩仍为风雅仙。知我罪我春秋笔，今吾故吾逍遥篇。中溪半谷池南叟，此意非君谁与传。

杨慎才华盖世，但后半生却十分不幸，近四十年的中壮年时间完全消耗在云南边陲。作为一个戴罪之人，杨慎不能不为自己后半生的不幸遭际以及推测会客死他乡的最后归宿而大悲大叹。以“明”为反语，来表达对黑暗现实的不满和控诉、愤恨和无奈。一句“泉下伤心也泪流”，不知寄寓了多少死不瞑目的悲叹失望之情。回首岁月，内省故我，杨慎写下了掷地有声的“知我罪我春秋笔，今吾故吾逍遥篇”，他不屑与任何人去争辩什么是非曲直了，希望后来贤士能为他的一生定论。当然，晚年的杨慎也不尽是金刚怒目式的愤懑和幽怨，他的笔端在忘情他乡、进行纯粹的状物抒情的同时，多流露出淡淡的哀伤和惆怅。如《病中秋怀八首》其六：

迢递城西百尺楼，登兹销暑亦销忧。江山平远难为画，云物高寒易得秋。吉甫清风来玉麈，涪翁妙墨换银钩。余甘渡口斜阳外，霭乃渔歌杂棹讴。

清代著名诗人王士 以此联为“神韵天然”的范例之一，称赞它“神到不可凑泊”⑪，意境甚高。

又如七律《兰津桥》：

织铁悬梯飞步惊，独立缥缈青霄平。腾蛇游雾瘴氛恶，孔雀饮江烟濑清。兰津南渡哀牢固，蒲塞西连诸葛营。中原回首逾万里，怀古思归何限情！

开篇既写了“腾蛇游雾”似的瘴氛，又写了“孔雀饮江”的镜头，使烟雾渺渺江水为之清新，令人神往。末句则反转一笔，以乐景衬哀情，良辰美景虽佳，无奈却是贬谪之他乡，把初次入滇的诗人之壮志难酬、有家难归的悲凉心境烘托到极致。

杨慎律诗含蓄蕴藉的风格是和他用典的手法相联系的。如《柳》：

垂杨垂柳绾芳年，飞絮飞花媚远天。金距斗鸡寒食后，玉蛾翻雪暖风前。别离江上还河上，抛掷桥边与路边。游子魂销青塞月，美人肠断翠楼烟。

首联暗用梁元帝《折杨柳》“垂柳复垂杨”和薛能《杨柳枝》：“抛向桥边与路边”，回环复沓，同义转换，“垂杨”即是“垂柳”、“飞絮”即是“飞花”，语言清新流丽，格调圆转浏亮，宛有盛唐风韵。胡应麟说它：“风流蕴藉，字字天成，如初发芙蓉，鲜华莫比。”（《诗薮》）王夫之《明诗评选》卷六论之尤详：“此讵可以明诗求，又讵但从唐诗求也。寄思著笔，全于空界著色，千年来无斯作矣。第三句逗开，写神不写色，第四句又直对。明明是一株活柳，更不消道是咏柳诗。杜陵一鱼一麂，乃似西狩获麟，诗寒 杀人。”⑫沈德潜在《唐诗别裁集》凡例中说到七律一体，“平叙易于径遂，雕镂失之佻巧，比五言为尤难。贵属对稳，贵遣事切，贵捶字老，贵结响高，而总归于血脉动荡，首尾浑成。”从对仗、用典、用字、练意对这种诗体加以要求，崇尚那种以杜甫为代表的诗意深远、结构浑成的作品。在他看来，杨慎七律符合杜甫开创的七律传统。又如《病中秋怀八首》其一：

八月江阳暑未休，赫曦朱 迥添愁。西岷秋老金犹伏，南诏星回火不流。霜信几时来滞燕，雨声终日望鸣鸠。似怜宋玉荷 怨，故遣班姬团扇留。

以宋玉《九辨》和班婕妤“秋凉团扇”典故，暗喻自己忠臣见弃。用典与写实密合无缝，可谓“在融化剪裁，运古语若己出，毫无费力之痕……如鬼斧神工，不可思议，而一归于天然”⑬。又如《塞垣鹧鸪词》曰：

秦时明月玉弓悬，汉塞黄河锦带连。都护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甘泉。莺闺燕阁年三五，马邑龙堆路十千。谁起东山谢安卧，为君谈笑靖风烟。

第一、二句仿王昌龄的“秦时明月汉时关”以及李贺“晓月当帘挂玉弓”；第三、四句仿高适的“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第五、六句仿皇甫冉的“莺啼燕语报新年，马邑龙堆路几千”；第七、八句仿李白的“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靖胡沙”。由于博学，使得杨慎在用典的时候，没有“掉书袋”的毛病，而是使所引典故和所议对象比较契合，增加了文章的表达张力，充分体现了杨慎所主张的含蓄蕴藉之美，格调雄浑而蕴藉。王夫之《明诗评选》谓之：“古今《塞上曲》，尽此一词。看他八句四层，密成一片，每于行处止，止处行，低徊俯仰，神动而不以顿挫，天藻天灵，古今不多遘也！”⑭并誉为“《升庵集》中最上乘，亦三百年来最上乘也”⑮。王士 《香祖笔记》卷五亦云其“工妙天成，不减前作”。

胡应麟认为用典要“虽千熔百炼，若黄金在冶，至铸形成体之后，妙奇化工，无复丝毫痕迹，乃为至佳。”⑯他认为杨慎过分注重语言之典则，所以感情略嫌单薄，往往“第诗文则 多而熔炼乏，著述则剽袭胜而考究疏”⑰。钱谦益也指出：“前代以诗鸣蜀者，无如杨用修。用修之取材博矣，用心苦矣，然而佣耳剽目，终身焉为古人之隶人而不知也。力学问固然重要，而更重要的还是‘深情’，在‘深情’的基础上，学问才能起点化作用。所以他说：‘古之善为诗者……平心而思其所怀来，皆发抒其中之所有……求其一字一句出于安排而成于补缀者无有也。’”⑱但陈子龙《皇明诗选》卷三评杨慎：“用修病在贪博，故使事处往往求巧得拙，要其天才，本是奇丽。元美讥之太甚，精光顿掩，今余辈就全集中审其去取，存者无非贵藻，此公必为伸眉。”⑲评价可谓公允。

① 杨慎：《升庵集》卷二，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② 杨慎：《升庵集》卷六十《杜牧之》，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③ 王世贞：《艺苑卮言》卷五，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④ 沈德潜：《说诗 语》卷下，见丁福保辑《清诗话》，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548页。

⑤⑨ 沈德潜：《明诗别裁集》卷六《杨慎》，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142页，第145页。

⑥ 冯时可：《雨航杂录》卷上，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⑦⑮ 王夫之：《明诗评选》卷五，文化艺术出版社1997年版，第212页，第210页。

⑧ 王夫之：《明诗评选》卷六，文化艺术出版社1997年版，第296页。

⑩ 王文才：《杨慎学谱》，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495页。

⑪ 王士 ：《香祖笔记》卷二，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⑫⑭ 王夫之：《明诗评选》卷六，文化艺术出版社1997年版，第297页。

⑬ 赵永纪：《古代诗话精要》，天津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513页。

⑯ 胡应麟：《诗薮》外编卷五《宋》，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年版，第224页。

⑰ 胡应麟：《诗薮》续编卷一《国朝》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年版，第348页。

⑱ 钱谦益：《瑞芝山房初集序》，见《钱牧斋初学集》卷三十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959页。

⑲ 朱彝尊：《明诗综》卷三十九，文渊阁四库全书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