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徽之:雅量高致有爽气

2011-08-15 00:42北京
名作欣赏 2011年13期
关键词:名士风度魏晋

/[北京]张 旭

王徽之:雅量高致有爽气

/[北京]张 旭

一个人的阅读史就是一个人的精神成长史,那么,一个人的阅读应该从哪里开始?三十多年来,我们始终提倡在校大学生精研中外经典文学艺术作品,在阅读中接受人文精神的濡染,同时开启创造性的思路,进而实践研究性学习这一新的教育理念。所以,本期刊发这篇文章,与前此刊发许若文《“那些梦包围着我”》及《〈呼啸山庄〉阅读笔记》(2011年第3期)的意图一致,均着眼于此。文章的作者是一位本科在读的大二学生,在她重新解读王徽之的文字中,在她综合了史美哲和心理学的索隐钩沉、剖析辩证的结构层次中,能感到一种激浊扬清的心志,这种清新之气和“源头活水”,正是我们需要的。

——编者

王徽之,字子猷,“书圣”王羲之的五子,出身名门望族,却特立独行,他生活在中国历史上最混乱的魏晋时代,那个时代的文人们开始意识到人的存在价值并不在于群体的确认和社会的认同,而在于个人的体认和心灵的自由。在行为做派上追求格调高致,甚至惊世骇俗,王徽之就是一个典型的具有“魏晋风度”的代表性人物。他以“清高自恃,卓荦放诞”的人格名世,通过《世说新语》中记载的几则轶事,可以管窥王徽之这个魏晋名士的全貌。

爱竹种竹,是古代文人的雅好。但暂寄别人空宅,也要种竹,大概王徽之是唯一:

王子猷尝暂寄人空宅住,便令种竹。或问:“暂住何烦尔?”王啸咏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①

(《世说新语·任诞第二十三》)

“何可一日无此君!”王徽之对竹子喜好和痴迷的程度由此可见一斑。

古代文人爱竹风气的成因,一是因为偏爱隐逸的生活,“竹”无疑是归隐的符号。二是竹子象征着正直刚毅、挺拔不屈的品格,和文人们追求高洁傲岸的情怀不谋而合。三是竹子构建了宁静清幽的环境氛围,利于文人修身养性、陶冶情操。陈寅恪先生曾考证出竹与生命崇拜有关,②是道教信仰中特别受喜爱的植物。奉道者常喜欢种竹,或选择竹林作为修炼的场所。我觉得应该以一种诗意的眼光去理解,保护文学的美感和浪漫。可以想象,爱竹成痴的王徽之,在竹下吟啸徐行,流连忘返,不顾他人的不解甚至嘲笑,怡然自得地沉浸在只有他与竹的诗意世界里。

爱自家的竹,兼爱别人家的竹。只要是美竹,甚至不征得主人同意,就擅自进入,驻足欣赏。且看下面这则故事:

王子猷尝行过吴中,见一士大夫家极有好竹,主已知子猷当往便洒扫施设,在听事坐相待。王肩舆径造竹下,讽啸良久,主已失望,犹冀还当通。遂直欲出门。主人大不堪,便令左右闭门,不听出。王更以此赏主人,乃留坐,尽欢而去。③

(《世说新语·简傲》)

爱竹至于失礼,爱竹至于无礼,这才叫痴迷,这才叫境界。在常人看来,王徽之的行为不仅无法理解,甚至有些不讲礼貌。殊不知这是他崇尚对自然物我两忘的境界,是听凭爱竹的潜意识摆布的“无心之过”。这恰好显露出王徽之毫无伪装的真性情,也最符合魏晋时代人们随性而为的本性。魏晋的名士们有这样的行为是合理的,因为整个社会环境是非常宽松自由的。可以说王徽之赏竹爱竹之心、与竹的精神对话完全构成了一种纯艺术角度的互动了。至于主人的盛情款待,主客之间的饮酒作乐,以及应有的人情世故、礼数教化,也变成了一种可有可无的附属品和陪衬。

如果说王徽之爱竹的故事刻画了他真实洒脱、不受拘束的性格。下面一则,正好诠释了他浪漫而随性的情怀。

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④

(《世说新语·任诞第二十三》)

这则故事就是人们耳熟能详的“雪夜访戴”。王徽之醒后,一边品酒,一边注目窗外的漫漫雪夜,面对清新的空气和澄澈的大地,心中的烦闷自然一扫而空。有诗意、浪漫眼光的人,面对眼前之景,才会产生异于常人的情感。就像金圣叹评《西厢记》“拷红”时写下的三十三则“快哉”中的一则:

冬夜饮酒,转复寒甚。推窗试看,雪大如手,已积三四寸矣,不亦快哉!

王徽之所见与金圣叹所写不尽相同,但“不亦快哉”的心情一般无二。大雪之夜,觉眠之后,忽见四周世界皎洁一片,于是雪景引发了他的诗情酒性,也让他联想到远在风景如画的剡溪隐居的好友戴安道。也许他的联想,就是那么一瞬间的事情,却促使他冒着风雪,不顾一切拜访好友。于是一路风、雪,一路诗、酒,终于到了戴安道的门前,却忽然打消了拜访的念头,决定返回。这又是因为兴尽,兴尽后归来。这就是名士风度,是何等的洒脱、自在!在世俗眼中,王徽之做法不可思议,是心血来潮的怪异之举。若从审美的眼光看,他给后世留下的则是美学的悬念,是一次有意味的行为艺术。见戴安道不是目的,目的在于“尽兴”。这本来就是一次没有现实目的和功利的游览,而是以精神的自适作为最大的满足。我想王徽之妙就妙在没有进入戴家,如果敲门后进去了不就落入俗套了吗?他的个性恰好体现在了不进入,使整个故事弥漫着王徽之快意而为、无所拘束、超然浪漫的人生态度。“雪夜访戴”正如中国古典画中常用的留白手法,给我们留下了充分的想象空间,更留下一个妙不可言的谜。

魏晋名士也相与,“桓伊吹笛”就是一则名士之间高风亮节、互相激赏的轶事。

王子猷出都,尚在渚下。旧闻桓子野善吹笛,而不相识。遇桓于岸上过,王在船中,客有识之者云:“是桓子野。”王便令人与相闻,云:“闻君善吹笛,试为我一奏。”桓时已贵显,素闻王名,即便回下车,踞胡床,为作三调。弄毕,便上车去。客主不交一言。⑤

(《世说新语·任诞第二十三》)

王徽之和桓子野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却一见如故,因笛声相知。仿佛彼此精神相通,心照不宣。桓伊当时极为显贵,是右军将军,而王徽之只不过是一个名士,但两人的人格却是平等的。他们自始至终都没有说一句话,而把两人心灵连在一起的,只是单纯对音乐美的欣赏。我想这大概是因为当时社会追求的是一种艺术直觉的精神快感。而魏晋名士都崇尚玄学清谈,因为他们的艺术直觉都有玄学的精神趣味为支撑。玄远的意境,在潜移默化中熏陶了文人墨客们,使他们摆脱形迹束缚,忽略交往形式,更注重精神相通、心灵交流。当然,这也是由于在当时的社会中,文人难以发出内心的声音、拥有言论自由造成的。

王徽之与七弟献之手足情笃,王献之也是大书法家,与他父亲王羲之在中国书法艺术史上并称“二王”。王徽之弃官东归后,和献之同时得了重病。有一天,家人请来一位法师给他们治病,王徽之恳求法师:“吾才不如弟,位亦通塞,请以余年代之。”他情愿一死来给弟弟延年益寿。可惜老天不遂他所愿,那位法师也没有“移植生命”的本领。没过多久,献之还是先于他离世。献之死时,家人怕他伤心过度,不敢告诉他,直到他自己察觉。关于他奔丧的言行,在《世说新语》里有传述:

王子猷、子敬俱病笃,而子敬先亡。子猷问左右:“何以都不闻消息?此已丧矣!”语时了不悲。便索舆奔丧,都不哭。子敬素好琴,便径入坐灵床上,取子敬琴弹,弦既不调,掷地云:“子敬!子敬!人琴俱亡。”因恸绝良久。月余亦卒。⑥

(《世说新语·伤势第十七》)

奔丧的过程中,王徽之一直没有哭,“不悲”、“不哭”看似平淡,却极其沉重。一个人要有多大的力量,才能抑制住痛失手足的悲痛!即使他进入了灵堂,上了灵床,取琴、弹琴,仍然“不悲”、“不哭”。直到“弦既不调”时,压抑已久的悲情,才终于排山倒海再也按捺不住,于是掷琴于地,悲痛良久。子敬已去,留琴还有何用?失却手足的哀痛和自身的病痛彻底击垮了他。一个月后,他也撒手人寰。

这则故事让我们看到王徽之深情的一面,看到他生命中超然与挣扎的矛盾。

关于王徽之的故事,《世说新语》的描写并不多,但在某种程度上丰富了我们对这个人物的认识,《晋书》中也有王徽之的记载,⑦大多和《世说新语》中的描写相吻合。了解王徽之,对于我们理解魏晋风度来说不可或缺,因为他正是魏晋名士的代表和典范。他的高雅淡泊、不拘形迹的洒脱气质,具有一种潇洒自如、精神放松的愉悦。李泽厚先生将“魏晋风度”诠释为一种“内在的智慧,高超的精神,脱俗的言行,漂亮的风貌”⑧。这种风度,成了魏晋时期整个文人集团的普遍生活姿态。王徽之如此,轻吟着“清风肃肃,修夜漫漫……我心伊何,其芳若兰”的阮籍如此,期望着“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襟之宵离,愿秋夜之未央……”的陶潜亦如此。的确,提到魏晋,人们首先会想到“魏晋风度”。魏晋风度可以说体现了当时主流士人的人生价值观,集中表现为社会的行为风气,从而构成这一时代特有的风尚。

史学的客观理性和文学的感性浪漫从不矛盾,二者是相互包容的。并且,文学更是对史学的丰富和深化,让我们在庄严、正统背后发现一片诗意的园地。《世说新语》就是这样,为我们塑造了一个多面的王徽之。同时,更有助于我们感受千年前的魏晋风度——玄心、洞见、妙赏、深情!⑨

①③④⑤⑥李自修:《世说新语选译》(修订本),河北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

②陈寅恪:《天师道与滨海地域之关系》《陈寅恪史学论文选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

⑦(唐)房玄龄等撰:《晋书》第七册卷七十五至卷八十八,中华书局1974年版。

⑧李泽厚:《魏晋风度》,《美的历程》,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09年版,第95页。

⑨冯友兰:《论风流》,《三松堂学术文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610-614页。

作 者:张旭,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2009级汉语言文学(非师范)专业本科在读生。

编 辑:张乐朋 wudan5d@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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