澶渊之盟与宋词之兴

2011-08-15 00:42段永强宝鸡文理学院中文系陕西宝鸡721013
名作欣赏 2011年26期
关键词:新声宋词

⊙段永强[宝鸡文理学院中文系,陕西 宝鸡 721013]

词兴于唐而盛于宋,乃至成为两宋文学的代表。但词的发展演进并非一帆风顺,在经历了晚唐五代的极大发展后,词的创作在宋初却陷入了低潮。根据唐圭璋所编《全宋词》,在柳永之前的词人有17人,词作仅46首,宋初词坛冷落萧条的景象可见一斑。北宋前期词人中创作较多的有四位,分别是柳永 (词213首)、张先 (词165首),晏殊 (词136首),欧阳修 (240首),其中柳永、晏殊主要活动于真宗、仁宗朝,欧阳修、张先活动于仁宗至神宗朝,据此可以推知宋词的兴起大致是在真宗朝后期至仁宗一朝。以词人而言,宋词的兴起应该从柳永算起,正如李清照所说:“逮至本朝,礼乐文武大备,又涵养百余年,始有柳屯田永者,变旧声作新声,出《乐章集》,大得声称于世。”①

词的创作在真仁之世的兴盛除了词体自身的发展演进外,还与当时的文化生态密切相关。真仁之世,经济发展,城市繁荣,民间乐曲新声兴盛,宴饮享乐之风盛行,而词体作为悦人耳目、娱宾遣兴的工具,适应了当时社会的需要。词体兴盛的文化生态形成于和平稳定的社会政治环境中,而真仁两朝太平盛世的出现,则导源于“澶渊之盟”。宋翔凤在《乐府余论》中指出:“中原息兵,汴京繁庶,歌台舞榭,竞赌新声。”②正是由于政治上的对外和解,促进了经济的发展,物质的富足使得享乐之风日盛,士民爱好宴饮歌舞,俗曲新声乘势而兴,从而促进了宋词的兴起。

一、“澶渊之盟”与市民阶层的兴起

1004年,北宋与辽国在澶州停战和议,约定宋辽为兄弟之邦,双方互不侵犯,史称“澶渊之盟”。宰相王旦评价说:“国家纳契丹和好已来,河朔生灵,方获安堵,虽每岁赐遗,较于用兵之费,不及百分之一。”③虽然宋朝每年要向辽交纳30万“岁币”,但由于停战,却节省了大量的军费支出,而且和平局面的出现,使得战火纷飞的河北迅速恢复了生产。据《宋史·食货志》,太宗至道二年 (996),全国耕地有3亿多亩,到真宗天禧五年 (1021),增至5.2亿多亩,就是一个明显的例证。在农业生产发展的基础上,宋代手工业也得到了全面发展,采煤、冶金、纺织、造船、造纸、印刷、陶瓷、火药制造等行业都非常兴盛。农业和手工业的巨大发展提供了大量的剩余产品,水陆交通的便利则为商品的贸易流通创造了条件,商品经济的发达使得宋代城市迅速兴盛起来。十万户以上的城市达四十多个,都城开封人口更是超过百万。

宋代城市发展值得注意的一个现象是市民阶层的兴起与壮大。城市工商业的繁荣发展,吸引大量失地农民进入都市,以工商为业的百姓日益增多,为了便于管理,天禧三年 (1019)十二月,真宗“命都官员外郎苗稹与知河南府薛田同均定本府坊郭居民等”④。“城市坊郭户的单独列籍定等,将它与乡村户区别开来……这标志了我国市民阶层的兴起。”⑤宋代市民成分驳杂,包括地主、房主、商人、手工业主、小商贩、工匠等,商业的繁盛与财富的增加使他们的内心欲望膨胀起来,在交易买卖之余,他们听歌看舞,狎妓赌博,花天酒地,赏景游玩,生活颇为奢华放纵。“城市不再是由皇宫或其他一些行政权力中心加上城墙周围的乡村,相反,现在娱乐区成了社会生活的中心。”⑥

为了满足城市居民娱乐消费的需要,歌楼妓馆、茶坊酒肆、勾栏瓦肆遍布开封的大街小巷,在这些娱乐场所中,活动着大量歌妓,她们用自己的色貌和歌声吸引顾客,因为是有偿服务,所以曲词内容必须适应市民大众的审美需求,由于市民阶层的整体文化水平不高,因而浅切通俗的柳永词更能博得他们的欣赏。《花庵词选》云:“耆卿长于纤艳之词,然多近俚俗,故市井之人悦之。”⑦由于市井百姓喜听柳词,故当时歌妓争唱柳词,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下云:“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辞,始行于世,于是声传一时。”因此,柳永的俗艳词风虽受到士大夫群体的广泛批评,但在民间却受到欢迎,以至于“凡有井水饮处,皆能歌柳词”⑧。

要之,“澶渊之盟”缔结后的和平局面促进了经济的发展与城市的繁荣,工商业的发达、城市的繁荣又促进了市民阶层的兴起与壮大,这为宋词的接受与传播培养了广泛的听众,宋词的兴起成了一种历史的必然。

二、“澶渊之盟”与游宴之风的流行

“澶渊之盟”的签订,标志着宋辽之间战争局面的结束,战争压力的解除,使得狎妓游宴之风日盛。这一风气的兴起,是真宗有意提倡的结果。景德三年,真宗下诏:“以稼穑屡登,机务多暇,自今群臣不妨职事,并听游宴,御史勿得纠察。”⑨诏令发布后,官员宴饮成风,以致多荒废职事。作为君王,真宗为标榜太平盛世而提倡宴饮,但他对群臣耽于宴饮荒废职事的做法却大为不满,故大中祥符二年真宗再次下诏:“禁中外群臣,非休暇无得群饮废职。”⑩《梦溪笔谈》记载晏殊因为贫穷不能频繁参与宴游,只好埋头读书,真宗认为他勤奋用功,故除东宫官。虽是一场误会,但也可以看出当时士大夫宴饮之风极为流行。《挥麈录》中也记载了真宗朝大臣张耆宴饮群僚夜以继日的故事。仁宗即位后,宴饮风气更盛。据《能改斋漫录》卷十二记载:

杜祁公两帅长安,其初多任清俭,宴饮简薄,倡伎不许升厅,服饰粗质,裤至以布为之。及再至,事体皆变,筵会或至夜分,自索歌舞,或系纡裹肚勒帛。父老见公通变,皆曰:“杜侍郎入两地去。”旋踵召知天府,入枢密,遂为相焉。⑪

杜淹首次帅长安时宴饮简薄,违逆世俗风尚,以其独立之姿,做一直臣足矣,冀望两府,诚为不能。其二入长安时歌舞奢侈,委顺世俗人心,明理通变,以其大才,直入两府可知矣。以此可知,宴饮之风已深入人心,即以杜淹之俭,亦不得不随波逐流,歌舞寻欢。仁宗时宰相晏殊、名臣欧阳修等皆喜游宴。《避暑录话》载:“晏元献喜宾客,未尝一日不宴饮。”⑫

宴饮必以女妓歌舞佐欢。《梦溪笔谈》云:“寇莱公好舞柘枝,会客必舞柘枝,每舞必尽日,时谓之柘枝颠。”⑬

又据《避暑录话》记载:“苏丞相颂尝在公幕,见每有佳客必留……亦必以歌乐相佐,谈笑杂至。数行之后,案上已灿然矣。稍阑即罢,遣声伎曰:‘汝曹呈艺已毕,吾亦欲呈艺。’乃具笔札相与赋诗,率以为常。”⑭则美酒佳肴外又得声色之娱,无怪乎士人才子流连忘返,沉醉其中。

由《避暑录话》所记还可看出,在欣赏女妓歌舞同时,晏殊与其友朋亦常在席间赋诗呈艺。又据《道山清话》所载:“晏元献为京兆,辟张先为通判,新得一侍,公甚属意。每张来,令侍儿歌子野词。其后王夫人浸不容,出之。一日子野至,公与之饮,子野作词令营妓歌之,末句云:‘望极蓝桥,但暮云千里。几重山,几重水。’公闻之怃然曰:‘人生行乐耳,何自苦如此?’亟命于宅库支钱,复取前所出侍儿,夫人亦不得谁何也!”⑮综合上述二则材料,则苏颂与晏殊及其友朋僚属在席间属于主动呈艺,在形式上诗词皆有。文士在歌宴酒席之上赋词,自是游戏笔墨,何况当时词是小道,不过“娱宾遣兴,聊佐清欢”而已,故士子才人在创作时不必有诗文“言志”、“载道”的束缚,平日压抑的情思可以纵情抒写,“他们的不能诉之于诗古文的情绪,他们的不能抛却了的幽怀愁绪,他们的不欲流露而又压抑不住的恋感情思,总之,即他们的一切心情,凡不能写在诗古文辞之上者无一不泄之于词。”⑯词为艳科的特质、歌宴酒席的创作环境使得词人在创作时获得了充分的自由,这使得当时词人在词的创作上具有了一种更为积极主动的心态。故陈师道《后山诗话》云:“张子野老于杭,多为官妓作词。”⑰

要之,“澶渊之盟”后真宗为标榜盛世太平无事,劝臣下歌舞宴饮,于是游宴之风盛行。在歌宴酒席上,女妓声乐必不可少,作为“娱宾遣兴”的工具,词遂勃然而兴。

三、“澶渊之盟”与市井新声的兴盛

北宋初建,为了统一全国,太祖太宗南征北战,由于战事频繁,百姓唯求温饱太平,故民间音乐不兴。据《宋史·乐志》:“宋初循旧制,置教坊,凡四部……四方执艺之精者皆在籍中。”⑱可知宫廷音乐在当时占据了主流。太宗精通音律,“前后亲制大小曲及因旧曲创新声者,总三百九十”⑲,“而《平晋普天乐》者,平河东回所制,《万国朝天乐》者,又明年所制,每宴享常用之”⑳。另据《续湘山野录》:“太宗尝酷爱宫词中十小调子……命近臣十人各探一调,撰一辞。苏翰林易简探得《越江吟》,曰:‘神仙神仙瑶池宴,片片碧桃,零落春风晚。翠云开处,隐隐金舆挽,玉鳞背冷清风远。’”㉑可知太宗即位后削平南唐北汉,除幽云外大致完成了国家统一,在群臣宴集之际喜用《平晋普天乐》与《万国朝天乐》等乐曲来夸耀功业,偶或命近臣填词以增宴会气氛。然《乐志》评价说:“帝勤求治道,未尝自逸,故举乐有度。”㉒“举乐有度”说明太宗虽喜词乐,但却非常克制,并未沉迷其中。由于长期以来教坊乐工论资排辈和表演模式的僵化,宫廷音乐在真宗即位后开始衰落。咸平四年时,教坊乐工“至有抱其器而不能振作者”。㉓

而在“澶渊之盟”后,音乐的主流由宫廷转向了民间,前引宋翔凤《乐府余论》云:“中原息兵,汴京繁庶,歌台舞榭,竞赌新声。”由于边患消除,朝廷罢兵归农,经济发展,城市繁荣,歌台舞榭林立,奢侈享乐之风盛行,宫廷音乐的陈词滥调已经不能适应士民享乐的需要,故“民间作新声者甚众”㉔,市井间的俗曲新声开始蓬勃发展起来。到仁宗朝时,市井俗曲新声已经完全占据了上风,就连仁宗皇帝亦沉迷其中,史载:“仁宗洞晓音律,每禁中度曲,以赐教坊,或命教坊使撰进,凡五十四曲,朝廷多用之。天圣中,帝尝问辅臣以古今乐之异同,王曾对曰:‘古乐祀天地、宗庙、社稷、山川、鬼神,而听者莫不和悦。今乐则不然,徒虞人耳目而荡人心志。自昔人君流连荒亡者,莫不由此。’帝曰:‘朕于声技固未尝留意,内外宴游皆勉强耳。’”㉕宰相王曾批评当时流行之乐曲只能起到悦人耳目、荡人心志的娱乐效果,缺乏古乐那种令人和悦安适的教化功能,他进一步把人君迷恋俗乐上升到社稷存亡的高度,这也从反面说明了仁宗对俗曲新声的喜好。

俗曲新声的兴盛在音乐上为宋词的兴起做好了准备。宋翔凤《乐府余论》云:“耆卿失意无俚,流连坊曲,遂尽收俚俗语言,编入词中,以便伎人传习。一时动听,散播四方。”柳永在科场失意后流连坊曲,受市井俗曲的影响,在与歌妓浅斟低唱之时创作了大量俗词。由于柳词辞浅情真,声律和谐,故“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辞,始行于世,于是声传一时” (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下)。就连仁宗皇帝也大受其影响,陈师道《后山诗话》云“:柳三变游东都南、北二巷,作新乐府从俗,天下咏之,遂传禁中。仁宗颇好其词,每对酒,必使侍从歌之再三。”㉖

要之,词作为一种配乐演唱的文学体式,与音乐的发展密切相关。宋初的音乐在真宗朝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在“澶渊之盟”前大体以宫廷音乐为主,而“澶渊之盟”后民间音乐开始兴盛并成为主流,柳永吸收民间音乐的精华,创调填词,丰富了词的调式,扩展了词的含量,最终促成了宋词的兴起。

综上所述“,澶渊之盟”的影响辐射到了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包括政治经济、社会生活风尚、文化艺术等。城市的繁荣使市民阶层兴起并壮大起来,这为宋词的接受与传播培养了广泛的听众,开拓了广阔的娱乐消费市场;狎妓游宴的风气、歌宴酒席的创作环境使词人在创作时获得了充分的自由,激发了他们的创作热情;市井俗曲新声的兴盛则在音乐上也为宋词的兴起做好了准备。

①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254页。

② 唐圭璋:《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499页。

③⑨ 李涛:《续资治通鉴长编》 (第六册),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578页,第1429页。

④ 徐松:《宋会要辑稿》,中华书局1957年版,第6369页。

⑤ 谢桃坊:《宋代瓦市伎艺与市民文学的兴起》,见《社会科学研究》1991年3期,第86页。

⑥ [美]费正清、赖肖尔:《中国:传统与变革》,江苏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142页。

⑦ 黄 :《花庵词选》,中华书局1955年版,第93页。

⑧ 叶梦得:《避暑录话》,见张惠民:《宋代词学资料汇编》,汕头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43页。

⑩⑱⑲⑳㉒㉓ 脱脱等:《宋史》,中华书局 1985 年版,第 140页,第3347——3348页,第3351页,第3356页,第2945页,第3356——3357页。

⑪ 吴曾:《能改斋漫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359页。

⑫⑭⑮ 丁传靖:《宋人轶事汇编》,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292页,第293页,第289——290页。

⑬ 沈括:《梦溪笔谈》,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79页。

⑯ 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474页。

㉓㉖ 何文焕:《历代诗话》,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314页,第311页。

㉑ 文莹:《湘山野录·续录·玉壶清话》,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67——6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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