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之路上的灵魂救赎——由北村的《公路上的灵魂》谈起*

2011-08-15 00:42陈佳冀
关键词:北村铁山共产主义

陈佳冀

(上海大学文学院,上海 200444)

在精神上被联系起来的人们的信念,毋庸置疑,在修正人们的行为中是最有效验的。我们必须记住,依照满足和遏制最迫切的较低需要的程度,人们的行为最终要通过观念和信仰来塑造。

——罗斯[1]

北村的新作《公路上的灵魂》,是中国第一部探讨冷战后全球范围战争性质变异的奥秘—人类灵魂争战的作品,自2005年9月出版以来引起了多方面的关注。这可能因为小说中包含了诸多流行元素:如从抗日战争、土改一直写到中东战争、伊拉克战争;犹太女人和中国男人的婚姻,新一代在伊拉克战争中的反思;三次战争、三个国家和三代人由三条公路串珠而成……。应该说,这些新质因素的加入为小说的迅速流行、占领市场提供了重要砝码,似乎北村的这次新的尝试是单纯地在为迎合读者和市场的需要,然而,细读过小说之后,就会发现它更多地是在关注现代战争如何影响人性、爱情,如何抵抗战争中的“恶”,进而充分展示了人类追求真理的勇气、难度和复杂动机,从而达到对深隐层次的精神层面的昭示与深掘,显示出北村所一贯秉持的特有写作姿态。

不同于以往作品的是,《公路上的灵魂》通篇都贯穿了对“信仰”问题的阐释与探究,笔者以为,在当下这个信仰危机已经空前严重的时代,重塑科学的信仰,找回失落的精神家园已成为当今时代的重大课题,北村能坚持用自己的良知、以一个文学写作者特有的精神姿态去揭示、反映这一重大时代主题,更显得难能可贵。《公路上的灵魂》带给我们的是心灵的震撼和灵魂的洗礼,紧跟作者的脚步从更深层次上去探询这条通往灵魂救赎的信仰之路,找回失落的精神家园,正是时代和读者对文学的期待。

从哲学意义上说,信仰是人们对其认定的体现着最高价值的一定对象的坚定信赖和执著追求。它是人对信仰目标稳定、持久、排他地执着追求的精神活动,是人类精神领域的核心,是人的精神世界的灵魂,是最基本最深刻的精神现象。梁启超就曾提到,信仰在一个人为一个人的元气,在一个社会为一个社会的元气。没有信仰的人是不完整的人,没有信仰的社会是没有前途的社会,可见,信仰之于人类、社会的重要意义。

而对这一命题的答复寄托在文学领域却难免让人有所失望,20世纪以来的中国文学常常是现世感太强,功名心太重,终极关怀的意识甚为薄弱。几乎是所有的作家,在寻找终极的途中都从信仰的身边绕道而行,或者是将文学看作是信仰的代替品。而北村却是少数几个坚守自己信仰的作家之一,在这个熙熙攘攘的尘世,北村一直在用自己的良知、德性与勇气去反映、去探询时代的重大课题,自觉地肩负起了寻找精神家园的光荣使命。作为曾经的中国先锋文学的代表作家之一,那种把写作完全沉浸在语言和叙事的狂欢之中的技术操作,并没有使北村感到生存的喜乐,反而更加背负存在与无意义的重担,“聒噪是言说无法触及对象的一种无意义的言说行为,是能指与所指滑脱之后制造语言泡沫的写作形式,它只出示意义的空构。”[2]这种形式的先锋掩饰不住内在的迷失,内心深处存在的异化和孤独感几乎击垮了北村的心理底线,这恰恰因为北村是一位深切关注人类生存现状的作家。

终于从1993年起,长篇小说《施洗的河》发表,北村成功地实现了个人创作转型,从先锋小说创作转向关注人的灵魂、人性和终极价值的探索,描绘人在追求终极价值时的心灵过程和人性困难,一系列佳作随之不断涌现出来,凭着自身的那份秉性、勤奋与执著,北村在中国当代文坛上独树一帜,并愈发显示出了他卓绝的艺术才华和深蕴的理性哲思。虽然,有学者曾就北村的创作理念提出质疑:“人们对于北村的疑问集中在最后一部分——如何拯救。”[3]北村自己也承认自己的写作还存在这样那样的不足,他自己也赞成在以后的创作里要充分考虑生命亮点的开掘,并力争在写法上能够有更大的超越与进步。而新作《公路上的灵魂》正体现了他的这种努力,他对人生追求终极价值、精神超越的探究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并向我们展示了对信仰问题的深入探讨,使我们可以沿着这一方向进而上升到重塑信仰的更高精神层面,在揭示信仰危机的同时,深刻地反思、审视、探询重塑信仰的重要性和可行性,这对于当今时代更显得弥足珍贵。

《公路上的灵魂》是以中犹混血儿铁红口述实录的形式展开情节叙述,再现了“我”(铁红)母亲(德国犹太人)所经历的那段著名的为躲避纳粹法西斯屠杀而逃往中国的犹太难民潮历史。在滇缅公路,母亲与中国父亲铁山相识相爱和结婚,在中国,母亲先后遭遇了抗战、内战、土改,终因信仰差异离婚,携“我”回以色列,却卷入中东战争,母亲再嫁在中国认识的美军飞行员,移居美国。长大后“我”毅然回国寻找生父,却在金三角的另一条公路上,遭遇此生最刻骨铭心的爱情,我的爱人“罕”从毒品世界中觉醒为追求信仰而献出生命,彻底改变了“我”的命运。三十年后“我”儿子踏上了伊拉克战场,几乎宿命般经历了“我”同样的困惑。这种困惑几乎渗透到小说中的每一个角色中,三个国家的三代人几乎都先后面对着同样的困惑和不解:即他们是否真正拥有过信仰,而这种信仰是否真正可行,他们又如何去实现这种信仰。无论是铁山、卡尔、阿尔伯特还是罕、约翰,他们每一个人都被自己的信仰所困,不能自拔,这恰恰也是当今时代每一个人所拥有的共同困惑,具有巨大的现实意义。从中国人铁山身上,我们更能体会到这种困惑的真实涵义,找到我们当今时代困惑的症结所在,寻找重塑信仰的某种可能,这才是小说的真正价值之所在。

最初的铁山是一个真诚的共产主义信仰者,他的理想主义“是一个美好的新世界,是一个物质极大丰富、按需分配、人具有高度觉悟的世界。人人都有一个高于物质的理想,有一份信念般的爱情。”这种崇高而伟大的信仰之光照亮了铁山的灵魂,使他精力旺盛,富有了一种特殊的生命力和意志力,在他正式加入共产党之后,他的热情高涨,到了无法自制的程度,“他一天工作达十六至十八个小时,除了吃饭,他每天只有五六个小时的睡眠时间,但他仍然精神焕发,这只能理解为信念使然。”如此繁重而辛苦的劳作使他“因为操劳过度,眼睛竟深凹下去,变得异常苍老,又黑又瘦。由于眼眶凹陷,他的眼睛变得很大,好像惊惧的动物的眼睛……”。

他为了他执著的信仰,而忘我地工作,这种极端的信仰方式使他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他好像快要绷断的弦,脾气喜怒无常,跟他说话有一句说不对,他就会突然爆发出来,让人觉得非常恐怖,这是一颗随时可能爆炸的炸弹。而当时间推进到反右斗争开始后,铁山的心理防线彻底崩塌了。他一直最为尊敬的党校校长,他的好朋友、战友、天天教导别人信念的人竟然说出了共产主义很难实现,此时,铁山的心灵如同遭遇泥石流,有了山崩地裂的感觉,他多年所积攒的痛苦达到了极限,他彻底地绝望了,对他的信仰,对他所追求的理想。终于,他开始疯狂发作,歇斯底里像野兽一样,痛打了他的妻子,他不停地发疯,又不停地忏悔,反复无常。这终于导致了两人的分手。四十年后,当父亲躺在协和医院行将死去时,他对“我”揭示出了答案“我当时的确疯了,因为我发现,只有我一个人站在那里,我的左边是一群假的共产主义者,他们没有信仰;我的右边,我最亲爱的人,我的妻子,也离开了我的信念,她有了她自己的信仰。我问你,如果我左边人的信仰是假的信仰,我右边人的信仰是真的信仰,那我所信仰的究竟是什么?”

其实,铁山心中燃烧着无与伦比的信念,他本身是毋庸置疑的,一个正常的人,甚至于“即使是那些沉溺于声色犬马之中的人们,也会在不经意中感受到生存意义问题的折磨,会在夜深人静之时,叩问自己的生活意义,掂量自己的生命的力量。”[4]在内心深处都潜藏着一种对信仰的呼唤与昭示,这是发自内心的、纯洁而高尚的期盼,可为什么把这种信仰的追求付诸于实践的时候,信仰就会成为空中楼阁,现实生活依然没有了精神坐标,失去了正确的航向,依然会继续处于信仰危机的状态,有时甚至会向铁山那样发展到一种极端的方式,反而产生了巨大的反作用力,我们这些信仰主体总是处在无路可走的境地但又在四处寻求出路,从北村的《公路上的灵魂》,我们反思铁山的痛苦和困惑,对他所信仰的共产主义进行深入的探询,寻求克服信仰危机的正确方式,似乎已成为当务之急。

我们过去对待共产主义的失误,从哲学思维方式的高度分析,人们对共产主义的信仰不是把着眼点放在人的存在方式和活动方式的逐步改善和人的存在价值和意义的提高方面,就是说不是立足于人的历史生成的总体解放和自由方面,而是单纯地从人的活动或历史运动的结果的角度入手。“热衷于为人类的未来提供一种消除一切社会弊端,解决数千年一直困扰着人之生存的一切问题,解答一切历史之迷这样一种生存境界,一种完善完满的人间的乐园。”[5]正是在这种认识下,共产主义成为一种高悬天堂的虚妄之剑,它斩断了人类社会通往共产主义的现实道路,从而也使共产主义信仰本身和人类社会发展的现实相隔天涯。这种信仰方式的偏差导致了我们几十年来实践上的失误,更导致了诸多类似铁山这样的人间悲剧,这里铁山困惑的原因不攻自破,之前我们一直未能认清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基本任务及其与共产主义远大理想目标之间的实在联系,以至于把市场经济的社会经济运作形式归属于资本主义,把市场经济和共产主义视为一种水火不容的关系,看不到市场经济对于社会改造的巨大作用,看不到发展市场经济是人类历史通向理想目标的必经之路,由于信仰抗拒所导致的社会经济的停滞(包括相应的政治挫折),致使我们在走向现代化的进程中和发达国家拉大了距离。

然而,改革开放以来,汹涌而至的市场经济大潮使人感奋、使人顿悟,使人激动不已,它使中国敲开了富裕之门,物流的充沛以及随之而来的一次次思想解放运动,缩短着中国与世界先进的经济文化水平的差距,但物质世界的极大富足却滋生了新的文化苦痛,现代人不会再去谈什么共产主义,因为它曾带给我们巨大的灾难和痛苦的回忆,更因为它离我们的距离太远,习惯于被称呼为“空想”。但在这个信仰空前危机的时代,在急需重塑信仰以找回失落的精神家园的时代命题的感召下,共产主义信仰却不失为重塑信仰的一种好的选择方式,《公路上的灵魂》中铁山正是有了崇高的共产主义信仰,他才会有如此坚定的意志,他的眸子里始终闪动着不灭的理想之光,他无私、真诚,愿意为崇高的目标奉献一生,而我们现代人所缺少的正是这种精神,也正是依靠这种精神才能实现真正意义上的灵魂救赎。

胡锦涛同志在党的十七大报告中明确指出:“做共产主义远大理想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共同理想的坚定信仰者。”[6](P48-49)这为我们指明了方向,沿着共产主义方向前进,重塑共产主义信仰,体现出了时代的要求与道德的感召。在科学迅猛发展、技术主义横行的今天,有一种说法甚嚣尘上,即认为科学可以解决一切问题。可事实却远非如此,一个社会,科学发达固然为好,但还应当有信仰,当然这信仰并不一定局限为是宗教信仰,儒家的大同理想就是信仰的一种,包括本文所要定义的“后共产主义信仰”亦是其中之一种。今天我们再次谈到共产主义信仰,如何对其进行有效的阐释与合理的表达,并力求树立一种正确的信仰方式就显得尤为重要,也成为我们思考问题的中心和根本出发点所在,这里我暂且尝试将其命名为“后共产主义信仰”,似乎更利于表述与论证,这主要出于三点考虑:

其一,强调“后”,首先从时间层面上着手,要强调它与之前的如小说中属于铁山的那个时代时间上的断裂,把它划定到当下这一时间的表述范畴之内,更显示出该信仰理论的及时性与有效性,强调这是一次与时俱进、具备鲜明时代意义的理论定义。

从更为广阔的时间背景言之,17世纪以前,人类还基本上是自然的一员,自然是人类的母亲,当然也是人所信封的神明、依托的信仰;第一次工业革命造成了人和自然的断裂,人坦荡荡地从生物种群中孤立出来,天真而坚定地认为自己可以征服自然,大自然遂由母亲变为了奴隶,那么,人类的信仰发生了混乱,他们苦苦寻觅,急需重新认识自己,为自己的历史重新定位;时间发展到当下,电子电讯的革命显然比过去更为深刻,影响也更为广泛,媒介成为“人体的延伸”、“地球村”[7]的架构,在客观上拉近人与人之间距离的同时,却疏远、淡化了人与人的情感、道德联系,实则是这“距离”被无限放大并渐行渐远,人们愈加迷失了前行的方向。此时,较之彼时,对一国之集体公民共同信仰的召唤与建构就显得更为弥足珍贵了。

其二,从内涵的意义上,合理表述其真实注解在当下时代所具备的特殊内涵,弗洛姆曾说过:“人在信仰中存在,而非占有信仰”。[8]我们应该摒弃铁山的那种极端追求信仰的方式,我们所需要的“后共产主义信仰”应当如此定义:着眼于人的全面发展的健全信仰,这里的全面发展,要理解为除了人自身的全面发展之外,更包括人与动物、人与自然乃至整个宇宙的关系的生态伦理范畴,以一种大爱的境界与精神,来实现共生意义上的和谐共荣,无疑。“后共产主义信仰”也是一种“和谐信仰”,它以尊重人的能动性与创造性为前提,以人人都得到自由、和谐、全面发展为目标,摒弃那种压迫式的、被动的、强制性的极端信仰方式,不但要具有终极理想的感召性,更要具有现实层面的可操作性,这才是根本之所在。

其三,从表述语境上加以考察,无疑在这个处处以“后”作为表述的时代语境下,往往充斥着的是孤寂、无奈、零乱、无意义感、无着落、不确定性等,呈现出的精神表征为冷漠、厌恶、疲软、百无聊赖、荒诞不羁,精神家园的沦陷,大多数人几乎没有什么所谓的信仰,即使有所追求,亦多半是感官的、个人的享乐。而“后共产主义”信仰即是在这样的语境特征下应运而生,它所着眼的是要以其最崇高的精神价值、鼓舞人进入最高的精神境界,塑造完美高尚的新人格,摒弃错误信仰所带来的自我安慰和自我麻醉,并超越道德和法律的当下关怀,以催人奋发、给人鼓舞,重拾生活的信心,生命的意义,去承受生命中所不能承受之轻。沿着这个方向我们重塑我们的信仰,实现灵魂的救赎,找回失落的精神家园,一定能完成时代所赋予我们的光荣使命。

也许,对信仰重塑问题进行深入的阐释与解读并不是北村创作《公路上的灵魂》的本意,但这却是笔者读过小说之后的最为切实的感受,实是因为它与当下现实的重大课题联系过为紧密。若有较好的信仰理论的引导,压力就是动力,就是活力;若无较好的信仰理论的引导,压力就是阻力,就是崩力,现在,我们找到了“后共产主义信仰”作为一种可行的理论向导,我们充满了动力与活力,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已经找回了失落的精神家园并实现了灵魂救赎,其实,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1]罗斯.社会控制[M].北京:华夏出版社,1989.

[2]谢有顺.失语与命名的困难 [J].小说评论,1998,(6).

[3]南帆.先锋的皈依——论北村的小说[J].当代作家评论,1995, (4).

[4]高清海,胡海波,贺来.人的“类生命”与“类哲学”[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8.

[5]衣俊卿.历史与乌托邦[M].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95.

[6]胡锦涛.高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旗帜,为夺取全面建设小康社会新胜利而奋斗[R].中国共产党第十七次全国代表大会文件汇编[Z].

[7]麦克卢汉.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 [M].北京:商务印书馆, 2000.

[8]马斯洛等.人的潜能和价值[M].北京:华夏出版社,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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