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戈多》中对《圣经》的变换移植

2011-08-15 00:52刘常轩
关键词:等待戈多贝克特戈多

刘常轩

(徐州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苏徐州221116)

《等待戈多》中对《圣经》的变换移植

刘常轩

(徐州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苏徐州221116)

作为文学经典的《圣经》,几乎对所有的西方文学作品都有影响,其情节或被重述、续写;或被移植、异化。本文将主要分析《等待戈多》对圣经中情节的异化,以伊甸园和上帝为例,阐述贝克特通过将《圣经》中大家熟悉的意象异化与颠覆,描写现代世界的荒谬和人性的分裂,并且呼吁基督教精神的复归,同时希望在西方传统文明的废墟上重建秩序。

《等待戈多》;《圣经》;异化

1953年1月5日,贝克特的《等待戈多》在巴黎巴比伦剧院上演,此后连续上演400场,并相继被译为20多种文字。《等待戈多》的情节非常简单,两个流浪汉爱斯特拉岗和弗拉季米尔在一棵枯树下等待戈多。他们既不知道戈多是谁,也不知道戈多究竟会不会来。没有指望的空等被赋予了无穷尽的意义,简约的文本给了人们阐释的无限可能。其剧也成为荒诞派戏剧的典型剧作。尤奈斯库在论卡夫卡的一篇文章中指出:“荒诞是指缺乏意义,人与自己的宗教的、形而上的、先验的根基隔绝了,不知所措;他的一切行动显得无意义、荒诞、无用。”[1]P6多年来,评论界也对该剧加以不同程度的分析与评价,众说纷纭,却也殊途同归:《等待戈多》表现是精神荒芜的西方现代人的生存现状;同时很多研究者也将该剧与《圣经》联系起来,因为剧中多次提到立约、得救、耶稣、两个贼、福音书、地狱等词汇,带有浓厚的基督色彩。贝克特要表现的是现代人与宗教隔绝的“流浪”状态。然而笔者却认为贝克特不是简单重现《圣经》话语与意象,而是将《圣经》中人们熟悉的意象异化与颠覆,在刻画人类生存现状的同时,也期待着重建基督体系。本篇文章将重点把《圣经》中的伊甸园和万能的上帝与《等待戈多》中的人类生存的环境和迟迟不来的戈多加以比较,分析贝克特如何通过对《圣经》的移用、异化,呼吁现代人回归上帝,复归基督教精神,才能在传统文明的废墟上重建秩序。

一、伊甸园的失落

“乡间一条路。一棵枯树。黄昏。”[2]P1

这就是《等待戈多》整出剧的背景。“大地的存在是人类灵魂存在的隐喻形式,每一种精神或心理的属性,都通过物质的隐喻‘再现’出来。”[3]P163在《等待戈多》中,空荡荡的天空,空荡荡的大自然中只有一棵已经枯死或许是即将枯死的树。两个流浪汉爱斯特拉冈和弗拉季米冈在这棵枯干的树下等待戈多,他们也特别注意过这棵树,在第一幕中,他们谈到树时说:

爱斯特拉冈:啊!你肯定是这儿吗?

弗拉季米尔:什么?

爱斯特拉冈:我们等的地方。

弗拉季米尔:他说在树旁边。你还看见别的树吗?

爱斯特拉冈:这是什么树?

弗拉季米尔:我不知道。一棵柳树。

爱斯特拉冈:树叶呢?

弗拉季米尔:准是棵枯树。

爱斯特拉冈:看不见垂枝。

弗拉季米尔:或许还不到季节。[2]P9

这就是贝克特笔下人类赖以生存的环境,与《圣经》中人类始祖亚当与夏娃最初生活的伊甸园形成了强烈反差。根据弗莱的《伟大的代码》,圣经中一开始写到伊甸园时,意象的重点就在水和树。水是家园存在的基础,水养育着人类,带给了他们财富和希望。在《创世纪》的首卷,记录了四条河流的名字,其中三条已经确定为尼罗河、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第四条“伯拉河”,根据犹太史学家的论断是恒河。伊甸园中肥田沃土,滋养了各种各样的树木,枝繁叶茂,悦人眼目,树上的果子可以作为食物。树木中还有一棵智慧树,能使人分辨善恶。《圣经》中的伊甸园有花有草,有树有水,各种各样的动物与人类在自然的美景中融洽相处,人类与自然共同构成了一幅和谐美满的图景。亚当和夏娃被逐出伊甸园后,就失去了生命之水;而到圣经的结尾处,生命之水和树木又得到恢复来拯救人类(《启示录》22:1-2)。[4]“它们象征了人类失去的但最终又复得的世界。”[5]P189然而在贝克特的世界里,人类与空荡荡的天空和大自然隔绝了开来。象征着生命之源和文明之源的水已经荡然无存,人类的生存与现代文明因失去了依托而变得苍白荒谬。树是有的,但是,它只是一个潜在的绞刑架,因为两个流浪汉打算在这棵树上吊死。人与自然不再是和谐的一体,而是对立的。两个流浪汉爱斯特拉冈和弗拉季米尔在空旷的自然中是孤独的,于是谁也离不开谁,两人都觉得自己在孤独中变得与世隔绝了。爱斯特拉冈睡觉时,弗拉季米尔感觉到了孤独;弗拉季米尔唱歌时,爱斯特拉冈就会变得沮丧。

《等待戈多》中,整个自然景象仅仅是一棵树,如同寂寥的荒野一般,揭示了现代人沉闷、无聊的生存状态。然而在第二天的时候,原来还是“黑沉沉、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的那棵树只一夜的工夫却长出了树叶[2]P69,这似乎也表达出作者对获得灵魂净化和新生的希望。全剧似乎也依稀勾画出“枯萎——死亡——再生的希望”的潜在框架。这也是对《圣经》故事中从伊甸园走出的人类经历“乐园——犯罪——受难——忏悔——得救”的U型循环的潜隐与异化。

二、疏离的圣父——戈多

《圣经》还开启了另一种常见的原型化主题,即“寻找圣父”的主题。“圣父”指上帝亚卫,他是“自有永有”的“永存者”。他无所不在、无所不能、无所不知。他创造了天地万物,统治着世间的一切,代表着宇宙的和谐、秩序、规律和真理。于是,寻找圣父即是寻找上帝、追求真理与不朽。[6]P261《等待戈多》中两个流浪汉等待不曾出现,也许永远也不会出现的戈多无疑就是“寻找圣父”这一主题的变体。

两个流浪汉爱斯特拉岗和弗拉季米尔在荒凉小路的枯树下等待戈多是全剧的中心线索,可是戈多始终没有出场。戈多是谁?为什么要等他?作家没有解释,两个流浪汉也说不清楚:

弗拉季米尔:哦,他是……可以说是个相识。

爱斯特拉冈:哪儿说得上,我们简直不认得他。

弗拉季米尔:不错……我们跟他并不熟……可是不管怎样……

爱斯特拉冈:就我个人来说,我就是见了他的面也认不得他。[2]P20

评论界对戈多作出多种解释,有人认为戈多(Godot)是由上帝(God)一词来的,那么戈多就是上帝;有人认为戈多代表着死亡;也有人认为戈多象征着幸福、希望等。当贝克特被问及戈多是谁时他回答,“如果我知道,我早在戏里说出来了。”[7]P67这个回答其实道出了戈多的真实含义:戈多是已经被异化了的上帝。两个流浪汉等待戈多,因为戈多一来,“咱们得救了!”[2]P79但是,他们对戈多知之甚少,就连他长什么样也说不清楚。这两个流浪汉成为人类的化身,需要不可知的上帝的救赎,“全人类就是咱们,不管咱们喜欢不喜欢。”[2]P87可是,守约的是两个流浪汉,不是戈多。答应要来的戈多一直没有出现。波卓和幸运儿的出现给他们带来了希望,波卓刚一上场就被误认为是戈多,在第二场出现时两个流浪汉还是把他当成戈多。然而再次出场时,波卓变成了瞎子,幸运儿变成了哑巴,于是他们也成了需要被救赎的人。“瞎子”和“哑巴”在《圣经》中是等待拯救的罪人。耶稣在传道时曾让瞎子复明,让哑巴开口说话。但是,耶稣将他们治愈是因为他们对耶稣的信。耶稣问两个瞎子:“你们信我能治好吗?”他们说:“主啊,我们信。”耶稣就摸他们的眼睛,说:“照着你们的信成全你们吧!”他们的眼睛就睁开了。[4](《马太福音》9:27-29)在《圣经》中,医治与拯救等同。波卓和幸运儿不但不能拯救两个流浪汉,自己还需要被医治拯救。被寄予厚望的戈多最终没有出现,两个流浪汉无法得到救赎。以上帝为中心的传统价值观轰然倒塌,人类失去了上帝的关怀,上帝彻底疏离了人类,在贝克特的笔下成为不可知,成为永远也不会来的戈多。

在《圣经》中,人在山穷水尽时上帝必会出场拯救,这是上帝的许诺。可是,在已经失去基督教这个基本的生存信念的现代社会里,那个被偶像化的旧的上帝已经死去,承诺拯救的上帝在贝克特的笔下变成了戈多,始终没有出现,于是失去了精神支柱的现代人面临着价值混乱,陷入了孤独、失落、焦虑、失望之中。可是虽然戈多一直没有出现,两个流浪汉还是会继续等待。“咱们在这做什么,问题是在这里。而我们也十分荣幸,居然知道这问题的答案。是的,在这场大混乱里,只有一样东西是清楚的。咱么在等待戈多的到来——”[2]P87在剧的末尾,他们答应要走,却站着不动。等待本身成为他们存在的意义。所以,《等待戈多》虽然在表面上表现了西方现代人在失去传统基督价值观后荒芜的精神世界,但是贝克特似乎也在为他们寻求出路,重建价值体系,摆脱这种状态。也许,到底是什么样的价值体系,贝克特也无从说起,但是,他一方面通过重现《圣经》中的话语与意象,让模糊的圣经基督再次清晰;同时将这些话语与意象异化,突出失去传统基督信仰后人类的尴尬处境。这也是他对重建新的基督体系的期待。

三、结束语

同其他荒诞派戏剧一样,《等待戈多》表现的是现代人的悲观情绪和绝望感以及人生的荒诞,传统信念崩塌,永恒的困境成为其主要表现内容。但是如果我们只看到它关于虚无、颓废的“阴暗面”,就给贝克特下一个悲观消极的结论就未免过于肤浅和片面。詹姆斯·诺尔森在贝克特获得诺贝尔奖后不久给他写了一封信,说他是“又一个获诺贝尔奖的悲观主义者”。贝克特回信说,“你从哪里知道我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呢?”另外,贝克特也曾经说“如果悲观主义是用来形容邪恶战胜了正义的一种价值判断的话,那么,把悲观主义安到我的头上是不合适的,因为我既不想也没有能力进行判断。我只不过是碰巧多接触到了其中一者而已。”[8]P21真实地揭示人生的空虚与荒诞并不等于消极地默认乃至接受,这其中也透露了作家置身在价值虚无中坚持某种可信价值和真实意义。通过对《圣经》中诸多意象与主题的异化,《等待戈多》贯穿了贝克特对现代人的处境和归宿的思考:寂寥的荒原如同现代人的精神世界一样毫无生机;两个流浪汉希望戈多到来将他们解救出来,然而戈多迟迟不来,使得上帝对人类的救赎最终破灭。他们多次提到忏悔、福音书、十字架、救世主、得救、地狱的万劫不复、该隐、牧羊人、与耶稣同钉十字架的两个强盗等等,这些支离破碎而又极富象征的话语,为其营造了一种圣经基督的气氛和背景。毫无结果的等待象征了西方现代人与上帝之间不确定的尴尬处境。可是既然等待没有把握为什么还有等待?也许“等待”只是失去精神依托的现代人找不到出路的一种暂时状态,它并不能解决问题本身,也无法消除失去心灵守护而陷入精神崩溃的痛苦。可是,“我们看到许许多多的西方作家,为自己的作品选择了‘新福音书’的形式……他们意识到人类必须找回信仰,也意识到传统信仰的荒诞;他们试图在反抗这种荒诞的努力中,重新划定信仰的位置。”[9]P152-153同其他的西方文学作家一样,贝克特将文学感受和表达渗透到现实生活中去,致力于恢复圣经基督已经模糊甚至已经丧失了的神圣内涵,让无力自救的现代人在这古老的神圣典籍中获得最终的救赎。

參考文献:

[1]朱虹.荒诞派戏剧集(前言)[M].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

[2]萨缪尔·贝克特.施咸荣,译.等待戈多[M].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

[3]耿占春.隐喻[M].东方出版社,1993.

[4]圣经[M].中国基督教协会,2002.

[5]诺斯洛普·弗莱.郝振益,等译.伟大的代码——圣经与文学[M].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6]梁工.基督教文学[M].宗教文化出版社,2001.

[7]Michael Worton.Waiting for Godot and Endgame:theatre as text[A].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Beckett[C].Ed.John Pilling.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0.

[8]詹姆斯·诺尔森.王绍祥,译.贝克特肖像[M].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9]杨慧林.基督教底色与文化延伸[M].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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